春来发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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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缪华在五十五岁这年,遇上了初恋情人沈百达。自从一九七九年从黑龙江返城以后,两人音信隔绝,至今已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间,双方曾在梦中有过交集、相欢,梦醒后却发现身边躺着另外一个人;在雨天、月夜,一人独处,曾经的岁月蓦然浮现,惊起内心翻天的波涛,黯然神伤良久……此刻,命运之手安排他们重逢,这是何等的幸运。
  实际上,对她来说,这却是一个万分尴尬的场面。地铁出口,她随着蜂拥而出的人群,来到门神般拦着的票闸前,左顾右盼,似乎在寻人。当服务站里的人眼神转向别处的那一刻,她突然蹲下身子,像一只受惊的猫儿,快速钻向闸机的三根滚栅下方,然后若无其事似的加快脚步,迅速离开现场。
  就在庆幸又一次免费乘车成功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边上叫她的名字。
  “缪华,你是缪华吗?”
  她惶恐不安地扭头,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个子瘦长的中年男人,夹杂的灰头发,站在离她不足两米的地方,狐疑不定地看着她。不是地铁工作人员,她想。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倏地又一下抽紧。就在停顿的瞬间,她认出来了,那个人是沈百达。高高的个子,说话时飘忽不停的眼神,还有轮廓圆润的脸庞上那颗长在左耳下的红痣,尽管隔了三十年,她还是一下子就对上了。
  “你是缪华,”还没等她承认,沈百达再次确认,“我在地铁上看到你,就觉得有点像,又不敢乱叫,只好跟在一旁观察……”
  她知道,钻票闸的一幕,他都看见了。
  “嘿嘿,沈百达。”她尴尬地轻声说。
  “你……”时隔多年,他不知如何问候她。
  “噢,我去看一个朋友,”她抢先这么说,随后又慌慌张张地补充一句,“就住在地铁站的边上。”
  “哪个小区?”
  “就,就在马路对面。”她越发地紧张。许多年前,他身上散发的魅力,像一股强劲的气场,又回来牵引她。
  其实,她要去的地方,是附近新开张的一个大超市。她喜欢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游荡,超市是她就餐和休息的地方。
  只要有空,她就坐上公交车,周游大超市,不管路远路近。坐在车上就像出门旅游,时间对她来说,不是成本而是需要卸去的负担。
  缪华没有对沈百达说去超市,却说去看一个朋友。这是引导话题发展的一个铺垫。她希望他接下去打听,是什么样的朋友。那时她可以说了,那是一个台湾商人的二奶,或者是香港老头余先生。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她的身价也上去了。可惜沈百达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说:“我就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小区里,走过去十分钟左右……”
  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像他们之间昨天还见过面。
  二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傍晚,缪华离开忘年闺蜜林芳菲住处,提着她送的一袋旧衣服,兴冲冲地回家。几天没有回家,钥匙在锁孔里扭动显得有点别扭。推开房门,浓烈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好像洗发乳打翻在地。透过开着的里屋房门,她看到两条身影在床上起伏翻腾。昏黄的光线里,一头染成红色的头发在跳跃,火焰似的在空气中抖动……
  关于李立在舞场上的绯闻,她早有耳闻。她曾经和他一起去过舞场。花两块钱买一张门票便可入内的舞场,纯粹是一个大众健身的场所。音乐响起,原本东一撮西一堆聚集的人群分散蠕动,飞蛾似的铺满了整个场子。旋转的彩色光束,在飞蛾们的头顶上一遍遍掠过,照亮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舞池里到处是女士,男士少得可怜,就算十比一吧。在仅占十分之一的人中,李立跳得最为标准。他站在那里,与舞伴搭手亮相,挺胸收腹,如定海神针,侧面后仰,似杨柳随风,轻轻一个推拉,用力和方位恰到好处,右手腕给出的信号明确有力,带着舞伴旋出一个慢三的飘荡。身板僵硬的女伴,被他这么带上一圈,自我感觉大好,再与别人跳就觉得横竖都不舒服。长此以往,李立成了舞场里最热门的男伴,她们都想在舞场上包下李立,只跟她一个人跳,直到她跳累了,才把他让给别人。
  这种时候,同去的缪华象征性的与李立跳上一场,也会被无数双怨恨的眼光盯得浑身发毛。那些目光仿佛在指责她,你在生活中独占了他,跳舞时还想把他捏在手里。她无法在这种场合立足,只有退出,离开舞池,眼不见为净。
  被一堆跳舞的女人宠着,李立步入舞池,感觉就像当了皇上,泡在里面不想出来,家里逐渐成了吃饭睡觉的旅馆。缪华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有一套运用自如尽情享用的独门诀窍。她可以一月半月的不回家,不愁吃不愁花,还不会受气。这对夫妻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连在一起就要翻车,还不如各管各的活得自在。所以,当有人在缪华耳边说,你要当心那些跳舞的女人啊。她反而觉得那人大惊小怪了。
  然而,当她看到那一撮在她的床上飞舞的红头发时,还是压抑不住地怒火中烧。她顺手抓起搁在房门边的扫帚,高高举起,朝着那堆绞在一起的白肉,狠狠地砸下去。扫帚打到了天花板垂下的吊灯,玻璃飞溅,丁零当啷,撒向床上。
  红发女人翻身下床,光着身子,先是片刻的忡怔,缓过神来后,指着缪华大声说:“你给我滚出去!”
  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一下子把缪华镇住了。
  “你说什么?”她不相信地问。
  “滚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女人再说一遍。
  缪华扔掉扫帚,扑向那个女人,十指朝她的脸面抓去。红发女人比缪华整整高出半个头,胸前的两垞肉,像皮球一样在空气中弹跳。缪华的双手被她一挡,力量改变方向,身体站立不稳,跌进她的怀里。还没缓过神来,缪华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头发被抓在别人手里。女人的手腕轻轻一拧,她的头皮像被扯去了似的,痛得叫出声来。她侧着头去看李立。她想,他怎么的也应该帮她一把。
  李立背对着她们,立在床边,往肚子上拉短裤,再套上汗衫,然后转过身来,事不关己地看着两个女人为他打架。
  “你看看她,”缪华在女人的手下说,“你就看着她打我?”
  李立两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说:“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叫我怎么管。”   听他这么一说,红头发女人有点得意,手下松懈了。趁她松手的当口,缪华侧翻身子反扑上去,也抓住她的头发,死死的不松手。两人扯着对方的头发,拧着脖子,额头相抵,僵持不下,像一对发情期一决高下的公牛。
  李立朝红头发光溜溜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两手各持一边,将两人分开。两个女人披头散发,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珠,听候他的裁决。缪华万万没有想到,李立居然对她说:“你出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出去?”
  “说你呢,”李立说,“你不出去也可以,我走,你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这番话如果不是从李立嘴里出来,缪华也许会与红头发拼死一战,尽管她明显不是红头发的对手。听他这么一说,她明白,他决定放弃这个家庭,她也没有必要为之而战了。
  走出家门,缪华觉得刚才那一幕像做梦,只有隐隐作痛的头皮在提醒她,确实有过那么一场战斗。残留在她脑海里的影像,居然是李立背对她们穿短裤的背影。她忽然觉得,那条青色碎花图案的短裤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真的记不起李立替换短裤的颜色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两条腿软得迈不开步子,蹲在小区绿化带里的香樟树下,无声地哭泣。月光清冷地照着她,远看像是一个害喜的女子躲在暗处呕吐。
  从那以后,红头发女人明目张胆,鸠占鹊巢。缪华要回家,反而要先给李立打电话,确信那个女人不在家里,才能偷偷溜进去,拿点生活必需品,再退出来。还不能在那里过夜,唯恐被红头发撞见。那只红发野鸡扬言,你来一次打一次,打到你服帖为止。
  她不敢对儿子李则讲这些事,她怕他回家替她出头。读技校时,儿子被父亲狠狠地抽过一记耳光,自那时起父子俩碰到一起就像两只雄鸡,眼珠子对着眼珠子,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啄一块肉下来。可是,李则现在不能有一点事,哪怕是在大街上被人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那个女人早就说过了,你再来搅,我到派出所去,把你们家李则的事讲出来。为了儿子,她再不甘心,也要忍下这口气。
  不能回家,缪华只能回娘家老房子。那里住着独居的父亲。父亲的耳朵聋了,很难与人沟通,却能自己打理生活。岁月在他身上停滞了,女儿的来和去,几乎对他没有影响。不过,她最近常住的地方,是忘年闺密林芳菲的家。她帮助林芳菲打理家务,晚上就住在她的客厅里。
  三
  这天,缪华没有去超市,也没有去朋友家,而是跟随沈百达,去了他的家里。在路上,他告诉她,三十多年前,他们分手以后,他去了湘江边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是他的祖籍。他原本想在那里过渡一下,然后找关系上调到当地厂矿当一名工人。还没有轮到他上调,知青开始大返城。他回到城里,进了生产组,每天守着一台冲床,看着汽水瓶盖有节奏地在钢铁冲头下滑出来,在料槽里堆积成小山。经人介绍,他和另一个生产组里的女工相识,结婚成家,住进女方家里。女儿五岁的时候,女工被她远在加拿大的伯伯指定为遗产继承人,匆匆忙忙跨洋过海而去,连女儿也不要了。半年后,他收到一纸离婚协议书,同时也不得不从女方家中搬了出来。他带着女儿慧慧,回到老家。在父母居住的客堂间后面,隔出一个没有窗户的暗房间,父女俩挤在一张床上。
  慧慧十岁的时候,他又一次结婚。第二任妻子也是离异的,有一个男孩。沈百达的优势是长相,长长大大的个子,白白净净的皮肤,很有女人缘。第二任妻子头脑发热,让他带着女儿进了家门。可是,光靠外貌支撑的婚姻,就像早晨树叶上的露珠,很难长久。两年以后,尽管沈百达包揽家务,陪尽小心,第二任妻子还是以两个孩子无法相处的理由,提出离婚。他又一次被扫地出门,这一回,他沾了女儿的光,住进了慧慧外婆留给她的房子。
  日子过得千篇一律,等他发现头发根部现出白颜色,再回过头去数,不知不觉中,十几年过去了。也就在他发现白头发的那一年,读初中的女儿去了加拿大,被她母亲叫去的。现在,他只有在电脑视频里和慧慧见面。大多数时候,他上线以后,对方老是离线状态。他对着显示屏,久久地等待,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
  也是在那十几年里,父亲和母亲先后相跟着,去了遥远的无路可达的天国。那段日子里,街道生产组改制成机械厂,紧跟着又被人承包了,再后来厂房和土地被政府征用,批给了开放商,原来厂里的人员全部下岗。年近五十,他过起了拿协保金的日子。
  如今,他一个人守着女儿的房子,在里弄里当一名巡逻的保安,挣一点外快钱。
  缪华走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听他讲述,原本两人还保持着一拳宽的距离,随着谈话步步深入,两人也逐渐贴近。她闻到了从他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油腻气味。她的脚步由最初的犹豫渐渐变得坚定而踏实。她期待着他来提问,问她的处境,问李立现在怎么样,问她这三十几年是如何过来的。她一遍遍地在打着腹稿,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哪些需要加强,哪些需要改编。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
  这天下午,在沈百达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她第一次看到他赤裸的下体。秋天的光线透过老式石库门房子的花格窗棂,将室内水渍斑驳的墙纸,调羹脚支撑的五斗橱,还有五斗橱上摆放着的二老遗像,勾勒得犹如泛黄的黑白照片。隔壁人家低沉而有节奏的咳嗽声,穿过薄薄的砖墙,伴随着墙角处单门冰箱的压缩机嗡嗡声,使空气微微地颤动,让人昏昏欲睡。
  多年失偶的沈百达,在进门的那一刻,手掌滑过缪华的腰部,然后停留在臀部,再也没有离开。直到她解开胸前的第一个扣子,他才除去自己的衣服。他的肚脐奇怪地凸起,像一只嵌在肚皮上的大田螺,手掌抚过,硌硌楞楞。她除了惊讶以外,感观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她自己的身体也日益干涩了,一碰就痛。她咬紧牙关,不想让他感觉到这一点。不过,他还是觉察到了,停了下来。
  “不行的话,就算了。”他说。
  他的声音很轻,贴着她的耳边,如微风拂过,许多许多年前的时光又回来了。日子就是这样的奇怪,一旦你调整焦距,对准某一点,它就会清晰放大,纤毫毕显。她的泪水涌上来,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一侧的耳朵里。   “我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了。”她说。
  “是的,命中注定的事,老天爷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沈百达的生疏,也是原因之一。他的手是硬的,腰是僵的,在窄小的床上爬来爬去,像瞎眼的病猫抓老鼠,几乎找不对地方。
  她平躺着,问:“多少年没有做了?”
  “十三年,”他跪在她两腿间,凝神细算,认真地纠正,“不对,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的禁欲,仿佛就在等待她的到来,这让她感动不已。
  她感觉腹部涌起一股热浪,像温水一样弥漫开来,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一年前,香港的余先生,给她吃那种叫婉情谷的催情药片,身体也没有如此清晰明白的信号。疼痛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弛和慵懒,还有从远处一波波推近的浪涛。她抱紧他,好像要和他融化在一起。
  躺在沈百达的怀里,她情不自禁地痛哭出声。
  沈百达惊讶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缪华连连摇头。她不会对他讲这种丢面子的事情。说了只会让他瞧不起。她强打精神说:“我在想,我们时隔三十多年,还是最终走到了一起,这个圈子兜得实在太远太远。”
  “不远,不远……”沈百达在斟酌用词。
  这时候,缪华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一看来电号码,马上从床上蹦起来,对着手机连声说:“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
  等她穿上衣服,准备离去时,沈百达才淡淡地问:
  “是李立的电话吗?”
  在长达两个多小时里,他没有提起李立,缪华也不说,但这两个字一直像阴魂一样,在他们内心进出游荡。
  “不是,一个朋友。”缪华说。
  四
  缪华匆匆推门走进居民小区的治安室。治安协管员挥手示意关门,又拍拍身边的椅子。今天是他当班,一个人守着八个监控屏幕。画面由小区各处的摄像头实时传输,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记录着小区里发生的事情。他厚厚的镜片后面,两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还没有等她坐定,他凑过脸来,低声但压抑不住兴奋地说:
  “你儿子的事,我摆平了。”
  “不是说,这事很麻烦的吗?”她半信半疑说。事情托他有半年了,一直没有信息,她以为他像有些男人那样,喜欢口头上炫耀罢了。
  “是的,如果不麻烦,你也不会来托我的。这个我知道,你也心里清楚,”他伸出一只手,竖起食指,“这个数,广东那边就销了案底,你儿子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一万?”
  “十万。还是我说了很多好话,算是给个面子。”
  “能不能少一点……”缪华小心说。
  “阿姐,十万是底线了,我的劳动纯粹义务,不要你一分钱。”
  消息来得有点突然。缪华一时失神似的木然。她没有真正指望过眼前这个男人。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戴着红袖章,在居民小区里游逛,或者站着与人说话。这是他的工作。看到缪华从身边走过,他会打招呼:“阿姐,下班了。”他明明知道缪华是退休工人,还是这么说。他待人一般不是这样亲和的,这说明他对缪华另眼相看。
  这其中也有缪华的因素,她看他时脸上总是捎带着暧昧的笑意,眼神在笑嘴角不动,似笑非笑,让人浮想联翩。这种笑容不是她刻意打造的,而是与生俱来。也许她意识到这种笑容对男人具有杀伤力,稍稍加以利用而已。
  听到招呼,缪华停下脚步,和他搭讪几句,常常给他产生被她欣赏的错觉。她也许并不知道,这种错觉有时也很致命。
  关于李立的传言,就是他第一个告诉缪华的。
  “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他先作一下铺垫,然后直入主题,“人家都说你老公在外面轧姘头,我也多次看到两人同进同出……”他直楞楞盯着缪华,“家里有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还要到外面去花,作孽啊。”
  缪华的脸一红:“不要瞎七搭八,我都快奔六的人了。”
  “阿姐,太夸张了吧,你看上去顶多四十岁。我老婆四十岁,看上去比你还老。”
  她于是就笑,那种给男人造成错觉的笑意。
  “你不要怕,只要你一句话,我第一个冲上去,把那个女人从床上揪起来……”他拍拍胸脯说。
  缪华还是笑笑,“谢谢你了,真的有事要你帮忙,你们男人比谁都滑脚的快。”
  “阿姐,你这句话说的不漂亮了。我是真心诚意帮你,”他一脸真诚,“说老实话,夫妻之间的事我还真不好管,怕你被人欺侮,给你通个消息而已。不过,别的事情我还是有点办法的。黑道白道,你尽管说,我一路通吃。前两天,你们三号里一个小青年,骑摩托车撞了乡下人,还反诬对方碰瓷,把人家往死里打,把乡下人的肋排骨打断了三根,被关到派出所里。警察初步定性为寻衅闹事,要判刑关进去。他娘来找我,我一句话,只陪三万块钱,人就放出来了。”
  缪华听了,眼睛就定漾漾了。
  她想到了儿子李则。
  李则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读书不好,脑子聪敏。十八岁那年,他技校毕业,跟随一帮年轻人,到东莞去做电脑生意。他们用散件组装电脑,贴上整机品牌标签,低价卖出。赚了钱,大家平均分摊。生意一点点做大,从零售变成了批发。几个人用李则的身份证,注册了一家小商铺,五台十台的,批发给私企或公家单位。最后一次,一个公家单位一下子要了三十台,财大气粗预付了十万块现金。这笔钱还没有经过李则的手,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几个合伙人。当地警方接到报警发出拘捕令,以诈骗罪拘捕法人李则。他得到风声,赶在警察到来前,逃离了东莞。李立早已和儿子闹翻,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说了一句“小鬼自作自受”,第二步就是不准他回家。
  缪华只要一想起儿子,再好的享受也变得索然无味。听协管员说白道黑道通吃,她动了心思。
  “你又要吹牛了。你这样说,骗骗小姑娘可以,骗老阿姐勿作兴的。”她欲擒故纵地试探。   “阿姐,你不相信?好,你说个案子,我去捞人,行不行你自己看。”协管员认真起来。
  “好,好,我相信你。”她说着笑笑,扭着身子走开。她不用看,就知道身后的那双眼睛已经绿了。
  想了几天,和儿子商量几次,缪华决定碰碰运气。为了儿子她不怕失去什么,何况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她买了两包中华牌香烟放在包里,在小区里进进出出,眼睛在寻找协管员的身影。傍晚时分,协管员咬着牙签,出现在小区的大门口。她装作偶遇,迎上去。“阿姐,下班啦。”
  “你看见阿姐,就只会说这句话。说句好听点的。”
  “阿姐,我想你啦。”
  “这就对了,”缪华把两包红中华塞到他的手里,“刚刚吃喜酒时,人家送的,给你。”
  “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阿姐给阿弟吃包香烟,应该的。”
  “阿姐,你是不是有事要我去做?”协管员轧出苗头,接过香烟,放在鼻子下面嗅嗅。
  “你脑子倒蛮灵清,走,到你家里去说。”缪华知道必须来点真的,让他看得见够不到,男人才会俯首帖耳。
  协管员一听,连忙摇手,“不行的,我老婆在家里。她一个大嘴巴,听到半句话,就会编出一本书来,传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
  缪华想,他怕老婆,这是好事,她没有后顾之忧。“啊呀,我那个讨债儿子李则的那点事,你路道粗,帮阿姐想想办法。”
  缪华告诉了他李则的事。她一再强调,儿子被别人陷害,帮他解除案底,是伸张正义。
  协管员捏着香烟,盯着缪华看了一会,点点头:“阿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这句话说过到今天,也有半年时间了。这期间,缪华催过他几次,给过他十几包中华烟。一天夜里,两人在小区小路遇上。树阴夹道,黑灯瞎火,两人边走边聊。说话间,她将肩膀靠过去,有意无意地蹭到他的胸口。男人往后退缩一下,似在判断真假。这一刻,空气有点紧张。她借着他的躲闪,好像站立不稳伸手要抓依靠,黑暗中扯到了他的袖口。他托一下她的手,等她站稳以后,顺势举起手,从上往下滑过,要去摸她的头发。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身子向后一仰,侧过头闪开。这几下,有点像《三岔口》里的打斗,有来有往,深浅有度,悄然无声。双方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两人之间的默契却加深了。两人都知道,再进一步也是可能的,就看想不想去做,在何时何地做。
  现在,回音来了。十万块钱,换三到五年的刑期,还揩掉了案底,真的很值得。她看着他,想弄明白他还有什么要求。他的眼睛盯着监视器,一眨不眨。荧光反射在他的脸上,一片惨白。
  “好吧,事情办成了,阿姐好好谢谢你。”缪华拍拍他的肩膀。
  离开治安室,缪华就去找儿子。李则住在与人合租的房间里,离父母家相隔半个城市。每次她去看他,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到了那里,两人也只能站在屋外绿化地带里说话。前不久,缪华被那个女人从家里赶出来,第一个要去告诉的人就是李则。那时,夜很深了。李则听完母亲的哭诉,只说一句话,“走,我去打死那男人。”自从李则犯事后被李立赶出家门,他人前人后就叫父亲“那男人”。她拦住他,“你不能去,你们爷俩打起来,派出所的人请你进去,那个女人一定会把你的旧案翻出来。”儿子说:“那你怎么办,一个人在外流浪?”她说:“我有办法,这个城市里我有许多落脚点,每个地方住一两个月,没有问题。”
  李则也知道,母亲喜欢交朋友,陪人家说说话做点跑腿的事,三日两头在别人家里吃和住。市面上有这种需求的人不少,有的人还主动打电话请缪华去。她即便住在家里,也只是过过夜,做顿便饭吃吃。这种生存方式,她习惯成了自然,运作起来得心应手。不过,有得便有失,这也是被那个女人乘虚而入的原因之一。
  听了缪华带来的好消息,李则说,他手头只拿得出三万块现金。他用假身份当中介,不敢放开手脚干,大量的业务流到别人手里,他只落下个人情。不过,人情也是一种投资,别人不会去忌妒他,也不会找他的麻烦。他当场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交给母亲,说了取款密码。他实在太怕被抓进去,三年五年,虽然已经过了三四年,但一旦判刑关进去,前程彻底毁掉,一辈子翻不了身。他不想有这样的人生结局。
  缪华到证交所查了一下股票账面,上面投有二三万块钱,但深套其中,割肉出来也就一万多点。两者加起来只够十万块的半数。
  思前想后,她决定向芳菲开口。
  五
  这些日子,缪华就住在林芳菲的家里。
  确切地说,这幢临江的一百多平米公寓房,还不是林芳菲的家,房产证上写着一个台湾男人的名字。不过,她是房间的女主人,确定无疑。这间公寓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才买下的。只要台湾男人不在家,她全权支配公寓里的一切。原先家里雇有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做一日三餐兼打扫卫生,缪华来了以后,钟点工便辞掉了。缪华身兼管家、佣人、陪客、朋友、长辈数职,每天帮芳菲打理家务,陪她逛街购物,给她分析股票行情,时不时还教她一点做人的道理。晚上则睡在她家客厅的长沙发上,随时听候她的招呼。两个人相互依赖,有了类似一家人的感觉。
  缪华提着一个鸭子和一袋蔬菜,走出一户一梯的电梯口,正好遇上芳菲盛妆打扮从房间里出来,急匆匆的,连外套的扣子还剩一粒没有扣上。
  “刚刚接到我先生电话,他已经在机场了,我这就去接他。”她说。
  “要不要我陪你去。”缪华放下手里的东西,帮她把那个松开的扣子扣上。
  “不用了,你在家收拾一下,弄得干净一点。弄完后,你早点走吧。”
  “那这些菜,要不要做?”
  “你统统带回去,他回来住不了几天,还有公事要办,我们就到外面去吃。这点菜钱,等我先生走了,我再和你算账。”说完,她一头扑进敞开的电梯门。电梯在缓缓下降,她平息一下心跳,对着电梯厢里的镜子反复照看。镜子里的她脸色喷红,胸部高耸,春情勃发。一年中也就几次这样的见面,她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   香港、一个人、日常生活,这几个关键词缪华听进去了。
  “附近好像没有保姆介绍所,不过,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她指指长椅上空出来的位置,“你坐下说吧。你对保姆有什么要求,讲给我听听,我也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这个嘛,”余先生还是站着,下巴朝天凝神静思片刻,“当然啰,年纪不能太轻,年轻人做事不牢靠,做起来我也吃不消。还有嘛,人要长得周正一点,天天面对面,要有点美感……”
  缪华笑了,笑他一口陈年古董般的沪语。她说:“你能不能说的再具体一点,让我有一个参照。”
  “这个嘛,”余先生脱口而出,“有点像你这样的,最好了。”
  缪华以为他说着玩的,看了他的眼神以后,发现余先生说的是真话,心里微微一颤。
  这一天,两人相互留了手机号码。
  “我有了合适的人,就给你电话。”缪华说。
  第二天,缪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余先生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有空吗,我们一起喝喝咖啡。”
  喝咖啡的时光,说话轻松多了。缪华明白,余先生想和她交朋友。余先生也清楚,她并不反感他,应邀而来,就是一样姿态。
  “余先生,你要的保姆,我一时还没有合适人选,不知你在保姆介绍所觅到了吗?”
  “难啊,”余先生连连摇头,“年纪轻的说话粗,年纪大点的光谈钱,长得周正的没文化,有文化的不好看。叫我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慢慢来吧。”
  “要么这样吧,”缪华把在肚子里转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一时三刻找不到的话,我来顶几天,不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服嘛。”
  “太好了,”余先生双手合十,又拖了一句,“只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只要你把我当朋友而不是当佣人看待,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我们做朋友,即便当佣人也是我来当。”余先生也会讲玩笑话,让人听了舒服,也很亲近。在余先生家做了两天,缪华就明白了他找保姆的真实意图。
  余先生在香港有过一家玩具作坊,世界经济危机中差点赔个精光。他卖掉剩余的资产,手里捏了一点钱。祸不单行,老婆走路不小心,在商店台阶上一脚踏空,一头栽到大理石地面上,颅脑出血去世了。儿子在美国已经成家立业,平时只有电话问候。一个人住在香港,生活成本很高,核算下来,还是这个从小生活过的城市适宜他。他回来了,打算在这里终老,前提是要有一个伴老的人。有人对他说,找单身保姆是一条捷径。进门前就谈好条件,他要的是保姆兼伴侣,女方明白自己的身份,做事不敢过分。两人相处合适的话,才和伴老的保姆结婚领证,使这种关系名正言顺,以免鸡飞蛋打半途而废。
  缪华这时就有点犯难。做点家务不难,亲密的接触也可以,但是结婚领证却是天大的事情,她还有李立,还有儿子,肩负各种法律义务。照理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应该知难而退,可她又不想断了这份关系,毕竟与大超市的试吃、公交地铁的免票,这份优惠实在是大得诱人。
  于是,她给余先生介绍了插队时的小姐妹旗旗。两面都是朋友,可以保持来往。旗旗的男人两年前得了急症不治而亡。中年丧偶,旗旗的日子有点难熬,在与当年的插兄插妹聚会时,时常流露出想再婚的意思。
  余先生和旗旗顺顺当当地结了婚。为了表示感谢,他单独请缪华出来喝咖啡。举起咖啡杯,四目相对时,她问余先生,她做的这个媒可以打几分。余先生说打六十分吧。刚刚及格啊。缪华像被热咖啡烫了一下,差点叫出声来。余先生放下杯子,扳着手指说,没文化,少教养,和你比起来差了那么一截。缪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喝咖啡,然后又陪他去看了一场电影。
  虽然是作为补偿的替代品,缪华心甘情愿。
  七
  芳菲那里,要等台湾人走了以后,缪华才有机会开口。
  她盘算了一下,好像只有找余先生想想办法。自从那天被旗旗喝退以后,她自知理亏,不再主动去约他,旗旗那儿更是不敢联系。插兄插妹聚会,她会先问明白,旗旗来不来。旗旗去,她就不去。旗旗也会问明白,缪华去不去。两个人都怕碰上了尴尬。她曾经做梦做到,和旗旗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烤冰馒头吃,松木柴火烧成炭,红红的,没有烟也没有火,馒头搁在上面,不多一会就焦黄了,可是掰开一看,里面还是冰碴碴的。两人只好你一块我一块,吃掉馒头皮再烤。那个馒头一直没有吃完,里面永远是生硬冰冷的……多年的朋友就这么断了。她知道是自己不对,又为自己辩解,旗旗啊,我又没有跟你抢名分,你也太绝情了吧。
  手机给余先生打过去,响了很久,估计对方在犹豫。她正想挂了,手机通了。传来的居然是旗旗的声音,“缪华,你能不能太平一点,余先生和我现在是夫妻,你再插一脚,实在不像话。要不是看在以前姐妹的情分上,我早就打上门来了,让李立来收拾你……”
  缪华没有回话,静静地听,默默地挂掉。她明白,余先生被旗旗驯服了。
  站在马路上,她突然觉得什么都是空的,就连她这个人也只是一阵风。这时候,手机响了,显示的是沈百达。
  “你在哪里?”沈百达问。
  缪华知道,一个被迫禁欲多年的男人,一旦开禁,那种需求会成倍的增加。从这一路过来的她,对男人的了解甚于他们自己。她也迫切地想见到他,不久前的偶遇,让她看到一片夕阳下的绿洲,那里有篝火和美食,还有年轻时的恋情、梦想和记忆。
  “我去看一个朋友。”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你过来吧,不要在外面东走西走了。”
  他的口气还像许多年前那样,简短、直接,让女人听了感到安全。也正是这样的专断,使他们当年的朦胧恋爱期戛然而止。
  那个雨季———黑龙江仲夏时光,他、李立、缪华,借调到林业局做森林普查。一伙人带着干粮、小斧子和罗盘仪,穿行在小兴安岭,实地勘察木材的蓄积量,树种及分布。这一天,他们按照指南针和地图的指引,循着山谷里的小溪,正一路向前。天空突然黑云密布,狂风挟着雨粒,扬沙似的刮过来。不一会儿,天地间烟雨迷蒙,水汽汹涌澎湃,几步外就看不到人影。五六个人挤在低洼处的大树下避雨。雨势掠过后,他们重新出发。走着走着,洪水下来了,骤然上升的水流淹没了山谷。河道被冲刷得面目全非,与地图和指南针再也对不上号。更要命的是,失去方向后,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按常理,顺着来的路往回走,就能回到出发的地方。回头寻找,他们却发现来时留下的痕迹:趟过草甸的脚溜、斧子砍出的通道、折断的树棵子……统统被雨水和洪水冲刷得了无踪影。有人提出,按照森林工作手册,迷路后应该顺着河道,往下游走,不管走多远,总能走到大河边,遇上居民点。
  “那要走多远?这条河在山里不知要绕多少个圈子,几天几夜也到不了大河边。”沈百达表示反对,晃着手里的地图和指南针,“我们走直线,直接穿过去,也就几十里地。”
  没有人响应,谁都知道,在迷路的情况下,要在地形复杂多变的大山里找一条直线,难上加难。
  “你们不走,我走了,”沈百达对缪华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尽管心存疑虑,缪华还是跟上了他。她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冒险。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李立。
  这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像三级垂直领导,沈百达在最上层,第二层是缪华,底下是李立。缪华欣赏沈百达,对他言听计从。平时,她看着他瘦长的身影,内心常常涌起莫名的醉意。议论事情时,他一二三四分析得头头是道,好像什么都懂。有一天收工回村,她和他说着话,不知不觉中落在了最后。一条硕大的黑狗蹿出来,追着他们叫,两人拔腿就跑,那狗追得越发的狂暴。跑着跑着,她发觉身后的狗吠停了,惊恐地回头。她看到,他半蹲在黑狗的前面,身子前倾,举起手里的叉子,跟那畜生对峙。大黑狗四脚趴地,发出呜呜的低吠,不再进攻,反而慢慢地退却,最后夹着尾巴向后转去。那一刻,她觉得,这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李立不擅说话。他喜欢缪华,用自己的方式讨她的欢心。大豆地里铲草,他占的那条垅紧贴在她的边上。他舞动锄头,轻点地皮,三下两下窜上前去。很快,长长的地垅上,没了他的人影。缪华跟着大部队,亦步亦趋向前推进,走不多远,却发现自己的垅被人铲过了,豆苗下面是新鲜的湿土……冬天在山林里打木柈子,只要李立在边上,缪华堆放的柈子垛,常常比男生还多。缪华知道李立的心思,但嫌他笨嘴拙舌,缺少情趣,还有那张老也洗不干净似的四方脸,看上去和当地老乡没有两样。李立不在乎缪华的嫌弃,只顾坚持不懈地去做。缪华在精神上欣赏沈百达,在生活中享受李立,感觉很舒服。
  三人翻过山梁,穿越山谷。雨雾茫茫,长满草木和灌木的山坡,看上去不怎么陡,等到脚步一步步踩下去,却发觉一步比一步深,每一步都要悬空半步才能落到实地。一人多高的榛棵丛迎面扑来,像无数支鞭子狂抽乱打。这时候,他们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了。陡峭的山坡和下坡的惯性,加之雨后浸饱过度的泥土,使他们难以控制自身,根本无法站稳脚跟。他们只能仰着身体控制平衡往下滑,双手不停地去抓边上掠过的树枝和草丛,减缓下坠的速度,但改变不了下滑的趋势。三个人连滚带爬,一路滑到谷底。
  没等三人喘过气来,沈百达的惨叫声划破山野的宁静。
  “我的腿不能动了,啊哎,疼,疼……”
  随即,缪华惊讶地嘟哝,“奇怪,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只有李立完好无损……
  第二天上午,当人们循着山谷里升起的浓烟,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沈百达一条腿高高地搁在倒木上,一动就疼得噭噭直叫。缪华坐在陈年大树墩上,背靠在树干上,双眼紧闭。李立在往一堆篝火上不停地添加湿树枝。他们被架着回到了营地。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个山窝离营地也就拐过一个山嘴,十几里地远。这一次迷山,使三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沈百达被送到县医院治疗断腿,嫌条件不好,他直接从县里回了老家。县医院没有眼科,缪华住进了省医院。她的两只眼睛被树枝扫过,刮伤了角膜,医生处理后,在眼睛外面包了一层纱布,留院观察。在医院的十几天里,李立成了她的眼睛和贴身看护。给她喂饭,扶她上厕所,给她倒洗脸洗脚的水……医院里的厕所是蹲位,缪华两眼蒙住后踩不准位置。李立就帮她抬腿,一个脚又一个脚,放到点上。
  一年以后,沈百达腿伤痊愈,回到生产队。这时,缪华和李立已经在一个锅里捞饭,一张炕上睡觉了。他看到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打起铺盖,就此别过。
  他离去得那样毅然决然,唯一能解释的是,他爱她所以他悲愤地转身。每每想到这里,她就有点无端地恨李立。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过去了。似乎是苍天开眼,在她陷入绝境之时,又把他送了回来。此刻,缪华不想再去纠缠过去,当务之急,是要弄到十万块钱,把儿子洗白了,让他重新做人,将来她也好有个依靠。这天晚上,缪华留宿在沈百达的家中。两人躺在窄小的床铺上只有靠紧了,才不会掉下床去。
  她说:“太晚了,今晚就住在你这儿。”
  他说:“你晚上不回去,李立不管吗?”
  “不管。他巴不得我不回去。”直到此时,她才把李立和那个女人的事告诉沈百达。
  听完她的叙述,沈百达没有骂李立,而是松了一口气,说:“那你也不要理他,就住在我这儿。”
  灯光下,缪华伸手去摸他的那条腿,寻找当年断掉的位置:“是不是断在这里?”
  “不是,还要上面一点。”他拉着她的手,找到了那个断点。
  她的手指在那个地方摸索,“怎么摸不出来?”
  他嘿嘿一笑,“你能摸出来,就可以去当医生了。当年,我吃尽了这条腿的苦头。骨头接上以后,长得差不多了,拍片检查发现,上下两截骨茬没有完全对上,只连上了三分之一,稍稍一碰又会断的。医生说,只有一个办法,敲断了重新接。我怕得要命,可是不敲断又不行,只好闭着眼睛硬上。医生动手前跟我说不要紧张,就痛一下子。话还没完,只听见咔嚓一声,骨头断掉了。然后,再在X光透视下接上。这么一来一去,等到脚骨完全长好,半年时间过去了。”
  缪华似乎想给他一个解释,说:“我当年是怕回来让爹娘伤心,就没有要求回来治。不过还好,伤得不重,只有一只眼睛留下了白斑,角膜增厚,影响了视力。”她睁大眼睛,给他看。果然,在左眼的瞳孔边上,有一层乳白色的翳。他朝上面吹了一口气。她冷丁缩了一下身子,轻轻地拍他一下。“因为眼睛有伤,我现在有一张残疾证,出去旅游,门票一律半价。如果是瞎子的话,还可以有一张盲人乘车证。对了,你也可以去办一张残疾证。”   “办不了。人家说如果你的腿瘸了,可以给你办,但我不能为了一张免票的证,再去把脚骨敲断,接出长长短短来。”
  “不是叫你真的去弄残疾。只要花一百来块钱,就可以办一张跟真的一模一样的残疾证。我们一起去旅游,少花不少钱。”
  “旅游还是算了,我现在这点协保金,维持生活就不错了。有点积蓄还是留着将来养老用。”
  “养老,你有多少积蓄?”
  “七八万吧。我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把老房子卖掉,分的。”
  她心里一喜,却又不想把儿子的事告诉他。如果他知道她还有一个负案在逃的儿子,还会不会再和她好,她真的不敢保证。再说,她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一个出手宽绰的人,从见面到现在,几个星期了,还没有请她在外面吃过一顿像像样样的饭,看这样子,以后也不大会。头一次,他们沉浸在爱河里,吃饭可有可无,剩饭泡泡,酱菜腐乳,填饱肚皮而已。这一回,是他叫她来的,却也是家常便饭,一荤一素一汤,炒青菜,蒸鳊鱼,开水冲紫菜汤。三十多年的积淀,只剩下最基本的需求了。她觉得这样也好,家常一点,容易处得长久。
  “七八万块钱,照这样的通胀趋势,等你老了,也三钿不值二钿了。你还不如拿出来投资。让钞票生钞票。”她在帮他算账。
  “投资什么呢?”
  “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去做股票。我有内部消息的,基本上做一只赚一只。”
  “股票是赌博,你有这个运气,我不一定有这个命。”没想到,沈百达并不吃这一套。如果他要做股票,早就去做了,不会等到她的出现。
  “要么这样,你就算这笔钱借给我的,不管是输是赢,我每年给你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百分之七。我正式立字据给你,年终结账,到时候你坐等拿钱。”缪华脱口而出说。她不能眼看着七八万块钱躺在他的存折卡上,而她却不能支配应急。
  他看着她,许久没有出声,心里在盘算,百分之七,七八万块一年是多少。他很快就算清了,要比活期利息多出几千块钱。他掀掉身上的床单,站起身,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拿出了纸和笔,和存折一起,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今借沈百达人民币八万元,年息复利百分之七,一年一结,立此为据。缪华。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日。
  八
  李则通过关系,证实了广东方面销掉了自己的案底。他不必再隐姓埋名,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接下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对母亲说,你这样老是在外面游荡不是办法,事情总是要解决的。缪华知道,他说的事情就是那个女人。
  “你说怎么办?你爸站在她一边。我去轰过几次,那女人死活不挪窝。我们在楼道里对骂,邻居们站在一边看笑话。我丢不起这个人。”她对儿子说了心里话。
  “只有一个办法,离婚!”儿子很干脆地说,好像早有考虑。
  “离婚?正好趁了那只野鸡的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她看上的是我们家的这套房子,你爸上了她,就要付出代价。”
  “姆妈,你平时很精明的,却不会算这笔账。”儿子拿出当房屋中介人的口才,像对客户那样,一二三四给缪华分析,“这个房子的产权是三个人的,不离婚,我们两人的份,都只能由老爸和那个女人使用,只有离婚才能分割财产,把我们的两份拿出来。我们用这些钱付首付,再去买一套房子,我来还贷,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好多了。”
  缪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离婚不是一件小事。她说:“让我再想想。”
  跟儿子分手以后,她去了林芳菲那儿。台湾男人住了一个多星期,回去了。芳菲来过几次电话,催她过去住。她现在有沈百达,两边由她选。比较下来,芳菲那里物质条件好一点,沈百达这边则不用干活,说话做事比较随意。
  几天不见,林芳菲好像换了一个人,皮肤水润,眼神发亮,说话嗓门也大了。缪华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有没有男人真是一个大问题。女人尽管有许多方法来自我满足,但保持青春怎么样也比不了男人这帖药。她想到了自己,离还是不离?难啊。和李立毕竟是结发夫妻,他家务做饭一手包办,她才得以在外逍遥自得。
  晚上,她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景,聊天。房间还残留着男人的气味,灯光恍惚,好像有男人就在边上晃动。芳菲口口声声“老公,老公”,讲述这几天的经历。他们去了城市周边的几个景点,吃住都在五星级宾馆,以夫妻名义登记房间。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很少有这么过。他总是来去匆匆,好像身后有一条狗在追着,又怕被人窥见,出门住店总是开两个房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一次他彻底放开了。
  “是不是他离婚了,要和你结婚?”缪华忍不住问。
  “哪里,他是要和我作一个了结。”芳菲说得轻描淡写。
  缪华吃了一惊:“了结,那你还这么高兴?”
  “缪华阿姨啊,好事临门啦。”芳菲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将本想藏在心底的事说了出来,“他要帮我介绍一个美国人,办结婚移民美国的手续,事成以后,还给我五十万美金。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他还叫我去学开车,说以后一定用得上……”
  “那这套房子呢?”
  “房产证上本来写的就是他的名字。我去计较也没有用。”
  缪华心算了一下。芳菲的这套房子现在值六百多万人民币,办个美国户口再加上其他费用,用不了这么多,如果介绍个美国富翁,那个台湾人弄不好还有赚的。但她没有对芳菲说。这笔账芳菲肯定是算过的,一定是合算了才拍板的。
  “还是你福气好。”她想到了自己,前途一片迷茫,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哎,缪华阿姨,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干嘛唉声叹气。你放心好了,等我去了美国,你就过来玩,我出担保,不要你花一分钱。还是住在我家里,像现在这样。”
  听她说得这么贴已,缪华心里一热,嘴巴一松,把儿子要她离婚的事说了出来。芳菲放下盘在沙发上的一条腿,一边听一边打量她的脸色,神情认真。
  “几十年的夫妻,我不忍心呢,”她最后问,“芳菲,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你说完了吗?”芳菲不等她回答,接着说,“依我看,如果李立也同意离婚的话,你就跟他离。离婚不一定是坏事,你看我吧,缘分尽了,大家分手,前面又是一片新的天地。你又不是找不到男人,怕什么。我向你保证,如果离了婚,没人要你,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一个美国人,我们一起去美国。”
  “真的?”缪华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
  “那还有假,在美国我也要有个伴吧。”芳菲说。
  几天以后,缪华把李立约了出来,在茶室里喝茶。
  在缪华眼里,李立明显变老了,眼圈发黑,额头皱纹加深,一头黑发有了星星点点的灰白。可以想见,红发女人对他的压榨之烈。一见面,还没有入座,他先对缪华不停地摇头,好像是歉意,又像表示不想和她争论。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颓丧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他总是像头牛似的死干,即便身后拖着的犁铧嵌到了大石头里,也会不顾一切地向前。
  “你看看你,现在瘦到什么样子了。”她不无心疼地说。
  李立大口喝尽面前的茶水,嘴里嚼着茶叶说:“是我不对,好了吧。我向你赔礼道歉。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跟人家上床了,被她盯着不放。她会撒泼,我犟不过她,只好将就她。”
  “你是看她年轻,厌弃我老了。”她幽怨地说。
  “也不能全怪我,你三天两头在外面,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我做好了饭,你一个电话晚上不回来,让我一个人面对一桌菜。她愿意来陪我,有说有笑的,给我买吃的穿的。一起跳舞的人都说我们很配,自然就走到一起了。”
  “男人总是弄不过女人的。”缪华看着别处,幽幽地说了一句。
  在室外明媚的阳光反衬下,茶室里显得光线黯淡。茶客们大多小声地说话。夫妇俩还是头一回在茶室里谈家事,都感到有点别扭。不过,在这种场合不容易吵架,难堪的事适合在这里谈。李立的脚伸在桌子外面,皮鞋锃亮,很刺眼地在她的眼下晃动。她心里突然有些忌妒,这样感觉是以前没有的。生活上他比她经心,平时家庭生活细节都是他在打理,结婚这么些年来,她基本上不用在这上面操心。他和沈百达比,最大的缺点是不善言辞,缺乏沟通。跳舞是一种无需语言的形体沟通,此消彼长,他就被别人沟通去了。
  “你说怎么办吧。”李立说。
  “你想不想再跟我过下去?”她问。
  “这个由不得我,要看那个人,看上去她不想放过我。”李立眼睛看着别处,有点言不由衷。他内心还是不想回到过去冷冰冰的日子。
  “她的情况我也打听过了,有过两次婚姻,目前离异多年,一个儿子刚刚高中毕业,”她停顿片刻,狠狠心说,“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过,我们还是离婚吧。”
  她等待着他激烈的反驳。
  没想到,他反问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总不能让那个女人吊死吧,”她的眼前浮现出沈百达的影子,耳边回响着儿子的声音,心里踏实了许多。“儿子大了,不用我们管。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也是吃光用光,没有多少存下。财产分割,只需把房子卖了,三个人一人一份。手续一办,我们各管各,随便你和她做什么,我都不再管你。”
  李立望着窗外,许久不说话。她的心里在动摇,差点儿说出,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就这么过着也行。还没等她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开口了:“听你的,离吧,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在别人看来千难万难的事,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她在心里埋怨李立,平时你可以什么都听我的,这个事情太大了,你为什么也要顺着我。转而又愤愤,难道你早就有这个打算,就等着我说出来。好吧,不管是顺着我还是你早有打算,大家遂心吧。
  “可是,房子卖了,你住到哪里去?”他说。
  “儿子说了,用这笔钱作首付,将来由他还贷款,给我买一套房子。眼下,芳菲那里,儿子租的房子,也可以过渡……”她没有说出沈百达。再次遇上沈百达,她就决定不告诉李立。“实在不行,租房子也可以,四五十万买银行的理财产品,利息付房租足够了……对了,你呢,你住哪里?”
  “住到那个女人家里。”他回答得很干脆,好像早就有打算。
  关键点上达成了共识,接下去的细节就容易处理了。他们名下共有的一室户,市场价大概是七八十万,三人分,每人大概有二十几万。
  “我这二十几万,也让你保管吧。”他慢吞吞地说。她感到吃惊,“为什么?你不怕这笔钱让我吞了?”
  “这笔钱在我手里,迟早也会转到那个女人的账上,还是放在你那里放心。不过你要给我写个借条,证明这笔钱是我的,将来养老时可以用。她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过错一方,净身出户。”
  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离了婚还是朋友,况且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将来还有共同的孙辈,不管是谁的钱财,到头来都要留给他们。她没有想到,他在大问题上想得这么明白。她突然想亲亲他的脸。细想起来,他们有许多年没有亲过脸拉拉手,夫妻间的事总是直奔主题,前奏也最多舔舔胸摸摸肚子。她隔着桌子把手伸过去,拉起他的手。这时候,她才发觉他的手掌又厚又硬,结实得像块铁板,与他相比,沈百达的手掌则要柔软许多。说不出哪只手更适合她,最好是都要,但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他以为她不相信他的话,承诺说,“房子卖了的钱,我不过手,你只给我写个字据就可以了。”
  九
  协议离婚,到民政局办个手续,一对夫妇瞬间成了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手续办完当天,缪华选了邻居们午睡的时间,租一辆一吨的小货车,回到自己家中。她搬走了一只买了才两年的电冰箱和用了多年的二十四英寸彩电,别的都留给李立。
  李立帮着将东西抬上车,看了一眼空落落的货车厢,说:“你把五斗橱和八仙桌也拿去吧。”
  她说:“不用了,每天看着心里不舒服。”
  货车司机背倚车门,双手抱在胸前,斜眼看着这对男女。那眼光似乎在探究: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李立还想再说什么,红发女人从窗台伸出头来叫:“好了,有什么好多讲的,婚也离了,再多讲也是白讲,快点回来,还有一房间的家俱要收拾呢。”他只得对缪华说:“房子卖掉了,我搬到她家去住。有事再联系吧。”说完,回进屋里。   小货车开到小区门口,在等栏杆升起的时候,正在值勤的协管员一头伸进驾驶室,“阿姐,忙什么啦,要不要我帮忙?”
  “搬点东西,都弄好了。”她将随身带的招待司机的香烟扔给他一根,“我们家的事,谢谢你费心,我还会谢你的。”
  “阿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协管员点着烟,挥挥手,“走吧,忙你的去,有事关照一声就可以了。”
  在后视镜里,她看着越退越远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百搭,闲得无聊,管管闲事赚点外快。这样的男人也不错,交往起来不用费心。她觉得自己好像沾了他的便宜。
  小货车直接开到沈百达的住处。
  他听到声音跑出来,看一眼车上,问:“你,这是干什么?”
  缪华看看边上围观的邻居,说:“两件电器,在你这里寄放一下。等我有了新房子就搬过去。”
  东挪西搬,冰箱和彩电在窄小的空间里安顿下来。关起门来,只有两个人了,她才对他说:“我看你这家里,彩电只有十七英寸,冰箱的门也关不严,都该换换了。这还是我从那个女人嘴里抠出来的。”
  沈百达迷惑地说:“你们怎么啦?”
  “离婚了,手续都办好了,”为了让他放心,她又添了一句,“等房子卖掉,我们就彻底没有了关系。”
  他眨巴眨巴眼睛,在咯吱作响的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李立为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太老实。老实人容易被人欺侮。”
  她原以为,李立和她分手他会高兴,没想到他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意思,我和他不应该离婚?”她问。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干涉,就像当年你们结婚,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眼睛看着别处,含混嗫嚅地说,“我希望,你不是为了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此前,她并没有将离婚的决定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有思想包袱,以为是他拆散他们。她还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们从此不必再偷偷摸摸。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扫兴的话。
  “我有点被你弄糊涂了。那么,我和你,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句话,她早就想问了。他们这么交往下去,走的是哪一条路线,她心里实在没有底。以前没有离婚,她不好问,问了也白问。两个人都打单身了,她要弄弄清楚。顺着话头,她把问题摊开。
  沈百达没有回答,端出凉馄饨和醋碟子,打开电饭煲,里面是一锅滚烫的南瓜粥。“吃饭吧,你忙了一天,一定饿了。”
  晚饭后,两人一起出门散步,沿着树阴浓密的小道,走向缪华提起过的那个大超市。这条散步路线,一去一回大约四十五分钟。平常散步他们就走这条路。不是交通干线,路上除了出租车和自行车,还有就是步行的人了。周边的环境不喧哗不张扬,满地是路灯和树叶打造的碎影,摇晃摆动。夜色中,听得清说话声音,看不见脸部表情,正适合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话。
  “慧慧在加拿大有了男朋友。”他说。
  “你去不去加拿大看她?”她问。
  “可能要等她工作了才行,我现在没钱。”
  “是的,她工作了就有钱请你去了。到时候我陪你去。”
  长久的沉默。一条黑狗从边上无声地掠过,把他们吓了一跳。
  “我不会再结婚了,”他眼睛看着远处说,“结婚离婚,实在太折磨人。再说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慧慧她娘留给慧慧的,她们走的时候说好的,可以让我住,但不能在这里结婚。再婚的话必须搬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在背书。显然,这番话在他的肚子里滚了不知多少遍。
  缪华有点失望,她一直以为他是希望和她结婚的。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躺在他的怀里时,看着他熟睡时,在夜间马路上散步时,她时不时会闪过两人相伴到老的念头。可是,在另外的场合,又觉得也许还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像林芳菲说的那样,到国外去转转。最起码,她刚刚从婚姻的笼子里跳出来,没有必要立刻又钻进另一个笼子。
  她又有点高兴,他既然是这么想的,那么他们除了性关系,没有其他的关联。她在他这里吃,在他这里用,都是一种外快,就像超市里免费试吃的点心。想吃就吃一点,不想吃了,转过身子离开,谁也不能说什么。
  “这样也好,我本来就没有跟你结婚的意思。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当情人也好,做朋友也好,高兴就好。”她强作宽慰地说。
  他正面看她,眼光在夜色里亮亮的,“我们回去吧,你累了一天,我帮你做做按摩。”
  十
  儿子李则在房屋中介做事,房子卖出和买进都由他操作。市内的一套房的钱,交了郊区两套房的首付,还有结余。新房子虽然地处偏僻,但有一条地铁线即将开通,到那时去一趟市内也就一个多小时。
  缪华新房子到手的时候,芳菲也办妥了去美国的手续。
  芳菲出国前,她去帮忙打理行装。芳菲将值钱的首饰皮草、奢华衣服、名牌手包,装了三四个大箱包,剩下一房间搬不走的大物件。她说:“缪华阿姨,这套房间里的家具,你需要的话,统统拿去。还有这只台式电脑,你也拿去,在家里炒股票,不要再挤到交易室和别人抢电脑了。”当初,缪华没有和那个女人争家具,不是不想,而是没地方放。现在有房子了,正需要家具去填空。缪华雇了一辆四吨卡车,把芳菲房间里中意的东西一股脑搬进了新房间。一张三人坐的真皮沙发,将两室户的过道厅割去了一半。十个平方米的卧室,放下一张大床、一面墙壁的大橱和一张电视柜,就只剩下一圈U形过道。那张胡桃木的梳妆台,只能委曲挤进封闭的阳台。
  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每天上午九点至下午三点,坐在电脑前看股票行情。她要将沈百达借给她的八万块钱和李立让她保管的卖房所得,连本带利赚回来。她有一种感觉,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三人相处的关系,所不同的是,以前是一列纵队,沈百达打头,她居中,李立殿后,现在变成了楔形,她一个人牵着两个人。有时候,她偶尔也会想到香港人余先生,翻出他的电话号码看看,又放下,告诉自己把他忘掉。   只要开着电脑,她就开着视频头,挂在网上。有时芳菲会上来跟她说话。一般是在晚上十点以后,美国时间是上午。芳菲给她看住所室外的蓝天,一碧如洗,白云一丝丝地镶在上面,形状像极了蛋清冲入开水后的花絮。那个给她身份的男人,年轻的,年老的,帅气的,窝囊的,芳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芳菲经常抱怨,住的地方太小,只有一室一厅,跟国内的三室两厅没法比;也没有社交圈子,出去没法跟人说话,就像关在笼子里被圈养了。缪华对着视频摄像头劝她,这只是暂时的,慢慢地就会习惯。她向芳菲述说,搬进新房子后,她落乡了,也有一种被圈养的感觉,被房子和交通圈住了。到市里去就像跑长途,要准备一天的干粮和瓶装水,晚上回到家里,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缪华有句话都到喉咙口了,总是马上又咽回去。她想问芳菲,答应过的事有没有进展。她等着她介绍一门跨国婚姻。她认准了,年龄不是问题,长相也不是问题,女人只要愿意嫁,总会有男人要的。她相信,凭她的本事,到了美国肯定会比国内混得更好。
  安顿停当,逐渐适应以后,缪华又恢复了老习惯。股市收市或者双休日,她便长途跋涉,混地铁,混公交,去超市,逛公园。和沈百达的关系定性以后,他们每星期碰一两次头。一般是在双休日,星期六去,住一个晚上,星期天回家。平时沈百达来电话:“你晚上过来吧。”她也会过去。她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无牵无挂,做爱、聊天、散步,感觉很浪漫。年轻时浪漫要承担感情上的重负,到了这个年纪,这样的负担也没有了,还有吃有喝,既家常又神秘。她想,沈百达的选择是对的。让她选的话,她也一定不要婚姻。至于老了以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她和儿子的房子在一幢楼里,她住七层,儿子住十一层。他平时吃点什么,什么时候回家,甚至在不在家,她都不大清楚。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房屋中介这个行当,忙的时候,没有上下班的概念。她不去管他,他也不要她管。从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就不管他了,这种状况延续下来,成了习惯。是好,是坏,她也说不清楚。帮他解除公安的追缉,她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
  她没有想到,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儿子就将女朋友带上门来。
  “姆妈,你上来一趟。”儿子在电话里说。
  进屋以后,她第一眼就看到儿子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女孩子。又瘦又长的个子,圆脸。笑的时候,两只眼睛眯起来,嘴唇抿紧,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女孩子叫她“姆妈”,她觉得有点突然,但很快就释然了。儿子既然作了决定,她也不用再操心。这样更好。三个人在一起吃了蛋糕喝了可乐。女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叫了一声“姆妈再见”。送走女孩后,儿子对她说:“我们准备结婚。你不用出钱,她家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在房产证上写上她的名字。”她心里不大舒服,儿子的这套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头,连她这个为娘的出了钱也没有写名字,凭什么女方要瓜分去一半房产。她把这句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你看着办,我无所谓。”她说。
  半年后,李则结婚,新娘换了一个人,不是当初上门的那个女孩。这一个胖胖的,长得很敦实,不爱说话,叫姆妈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在叫。缪华也没有说什么,反正不要她出钱,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她暗地里问儿子,“房产证上,写她的名字了?”儿子睁大了眼睛,“写了,当初跟你说过的。”她说:“当初不是这个女孩子嘛。”李则说:“写上她的名字,她就会跟我一起还贷款,这是顺水人情。”她觉得有道理,连她住的房子的贷款,也是儿子在还,算下来好像还沾了便宜。
  婚礼那天,李立也来了。儿子结婚,老子理所当然要到场。分手后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并排坐在主宾桌上。缪华瞧见他的模样,大大吃了一惊。他的脸庞整整瘦了一廓,脸色腊黄腊黄,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她心里想,红头发女人也太狠了一点,他身子骨再好,也经不起这样压榨的,毕竟快奔六十的人了。
  “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她说。
  “还好吧,就是胃口不大好。”他说。
  “那个女人,应该让你吃得好一点。”她说。
  “吃得好一点?想都不要想。她原来送衡水老白干给我喝,现在拎塑料桶去拷散装白酒。一日三顿,顿顿花生米下酒。”
  她叹了一口气,“你就不能少喝一点?”
  “不喝酒干什么?她定下规矩,不能上舞场,不准和别的女人跳舞。那我还能怎么样,只有喝酒了。这几天,她还想把我赶出来呢。”
  “怎么啦,才几个月就变脸了?”
  “她向我讨钞票,要卖掉房子我分的那一份钱,”李立压低了声音,“我对她说是净身出户,没钱。她就翻脸了,逼我去法院诉讼。”
  缪华急了,“这份钱我替你管着,坚决不能给她。”
  “我不去法院,也不拿出钱来,她就要赶我出门,我又没有地方住,就这么僵着……”
  宴会厅的灯暗下去,星星点点的烛光在四周游弋。司仪深沉愉悦的声音响起来。缪华没有听清李立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意思都明白了。她觉得这件事与她有关。在关键问题上,她和他总是一致的。这种同盟维系了近三十多年,中间有过裂缝,但始终没有断裂,现在又开始拧紧了。司仪一连串妙语如珠般的说词以后,灯光重新亮起。仪式进行到请双方父母上台,接受儿女的感恩。当两人并排立在儿子媳妇边上时,她决定了,李立的事她要管。无论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还是那份钱在她的手里,她都要管。
  回到座位上,她对他说:“你搬出她家,到外面租房子住,房租我来付。还有,你抽空去做个体检。你的脸色黄里发青,查查有没有生病。”
  李立说:“好,听你的。”
  几天后,缪华躺在沈百达身边,熄灯以后,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照进来,周围的一切似梦如幻。她解下红珊瑚项链和青金石手镯,放在枕头边上。这是儿子结婚前一天送给她的,说是在香港买的。他们不久前去香港买结婚用品。回来时带了四五个外国名牌手袋,统统转卖了出去,赚的钱正好抵销这一趟的花费。她不知道红珊瑚和青金石的真假,不过那种很亮的红和蓝戴在她的身上,在马路上赢来了不少回头率,让她内心里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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