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童老师无关(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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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是个喜欢幻想、追求浪漫的人,一心希望自己是白马王子心中的最爱。结婚以后,幻想破灭。妈妈比爸爸大了三岁,这使她在婚姻生活中充满了不安全感。爸爸是个———说句让大儒小儒们跌破眼镜的话———愚孝的人,只对奶奶一个人好,吃饭时总把笋尖尖、菜心心夹给奶奶,妈妈盼望着爸爸哪天也能夹一筷子给她,但至今尚未盼到。
  说爸爸愚孝不是因为他把最嫩的菜夹给奶奶,而是我觉得他对待奶奶的方式不对。比如尽管奶奶身体健康硬朗得很,可爸爸还是以“奶奶辛苦了一辈子”为由不让奶奶哪怕收拾一个碗;可是他自己也不收拾,全部活儿都让妈妈一个人干。
  奶奶去世后爸爸有时把笋尖尖和菜心心夹给姐姐———姐姐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妈妈,眉目间透出些煜煜生辉的青春色彩。那一筷子关爱还是没有妈妈的份。妈妈怒火中烧,无奈女儿不是情敌可以吃醋,只好把一腔指望全部倾注在我身上,从此我家分为两派———爸爸和姐姐是一国的,我和妈妈是一国的。
  爸爸妈妈都是教师,从小教我们背《三字经》什么的,家规严格。姐姐和我从不打架相骂,吃苹果的时候还会把大个儿的推来让去,这使我俩从小就美名远播,街坊邻居中没有不知道“龙微微”、“龙笑笑”这俩名字的。邻居童老师家的哥俩一打架,童老师就会拿姐姐和我来教育他们:“看看!人家姐妹俩年纪那么小,都晓得团结友爱,你们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了,还打架,羞不羞?羞不羞?”
  其实大人真是小看了我们小孩子的智力。姐姐和我早就发现,谁吃了小个儿苹果,晚餐时就会得到鱼肚皮上最肥的那块肉。大苹果和鱼肉不可兼得,舍大苹果而取鱼肉也———这在荤腥比较少的幼时岁月,姐姐和我都是拎得清的。
  姐姐和我之间出于利诱也好,出于天性也好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随着我的一个重大发现走向破裂。
  一天我打碎了一个茶杯盖。想到爸爸打人下手之重我就吓得哭了起来。这时姐姐已经上小学了,懂的比我多很多,她安慰我说:“别哭,我帮你。”她教我用糨糊把摔成两半的茶杯盖粘了起来,我这才不哭了。
  可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后一眼就看见了茶杯盖上的裂纹。爸爸伸手一拎,当然只拎起来半个,两片碎口处留着糨糊的痕迹。
  爸爸皱起眉来,“谁打碎的盖子?”
  我哇地一哭,不打自招。
  爸爸气极了,一边抽鸡毛掸子一边批评:“盖子打碎了倒也罢了,还粘起来欺骗大人!小小年纪思想就不得了了!会骗人了啊!爸爸妈妈跟你们讲过多少次,打碎东西不要紧,重要的是诚实!”他脸色严肃,语气严厉,鸡毛掸子在我屁股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鬼哭狼嚎,大喊“妈妈”———奶奶在的时候喊奶奶多能逢凶化吉,奶奶不在喊妈妈也能减刑,可这次事关“思想品质”问题,妈妈不便干涉。
  我横在爸爸大腿上,哭得口水泪水流了一地。天可怜见!我们家什么时候打碎了东西“不要紧”过?打碎了汤勺要打,踢翻了水桶要打,压坏了鸡蛋要打,就是磕破了自己的皮肤也要打……我们哪懂什么叫做“欺骗”?哪里又想到将来会不会“不得了”!我们小小的心眼里只是恐惧皮肉之苦,只是想免打罢了。
  妈妈看我挨打,又急又恨———急是心疼,恨是恨我不争气,趁爸爸喘气时她大声喝问:“说!为什么糊糨糊欺骗大人?”我挣扎着说:“是姐……呜……姐姐糊的……哇哇。”
  “好哇!”妈妈转向姐姐说,“原来欺骗大人的是你!”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爸爸手中抽出鸡毛掸子,一把拉过早已脸色煞白的姐姐,狠打起来,“竟敢帮着妹妹欺骗大人!”
  姐姐哭着喊爸爸,她越喊,妈妈打得越重。爸爸丢下我去抢鸡毛掸子。我摸着屁股,庆幸扯上了姐姐转移了挨打目标,否则现在哭喊的还是我。
  再后来有一次,姐姐和我玩跳棋,我输了耍赖,姐姐不让,抢棋子的过程中有几颗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棋子不见了,原本两人都有责任,可是我抢先对妈妈说:“姐姐和我玩跳棋把棋子滚不见了。”这是个有歧意的句子,我也没撒谎啊,可身为语文老师的妈妈竟没听出来,把主语当成“姐姐”,不由分说地把姐姐打了一顿。
  我又尝到了“恶人先告状”的甜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免了很多顿打———都免到姐姐屁股上去了。
  姐妹俩渐渐反目成仇,虽然迫于家规不敢互相打起来,但总有机会通过打小报告、夸大苦痛之类的手法借爸爸或妈妈之手打击对方。姐姐比较老实,总是处于被动地位,不仅难以捉到我的失误之处,挨打时也常常令爸爸想救她也找不出理由。而我呢?你想想,我还没上学就能巧妙地利用语言上的微妙之处蒙过了资深语文老师,是不是处于优势的机会比较多?
  但是姐姐有一大群要好的同学。她在家里占不到优势,就在学校里充分发挥她“团结同学”的优良品质———因为我时不时哭着去告状让她挨打,她就发动她的同学都叫我“龙哭哭”。我们家就住在学校里,所以每天都有人叫我“龙哭哭”,我气得嘴巴一咧“哇哇”两声,他们还说:“看!果然是‘龙哭哭’。”我再去告状的时候,妈妈不能打学生,只好再来拉姐姐,这次爸爸师出有名地把姐姐护在身后,说:“这关龙微微什么事?”
  妈妈怒气冲冲地说:“是她挑起来的!”
  姐姐分辩说:“我只叫过一次,是你传出去的。”
  妈妈先喝了声“还敢顶嘴”,又问:“怎么是我传出去的?”
  姐姐说:“那天你跑到我们教室里,打了我两手心,还大声问我为什么叫妹妹‘龙哭哭’,这才让全班同学都听见的。”
  妈妈一时语塞,爸爸趁机说:“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嘛,你看你,打就打呗,干吗跑到教室里打孩子?”
  妈妈气极了。
  我只不过让姐姐受点皮肉之苦,可是她却从精神上打击我,还使妈妈无可奈何。所以说,老实之人必有阴险之处。
  
  一天下午,是个不上课的日子,记不得是为了什么,姐姐又被狠打了一顿,站在大门旁边抽抽咽咽地哭,哭了一个多小时还不停。邻居童老师过去安慰她,塞苹果塞糖,把姐姐拉到自家门口,给她洗脸,哄了半天,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姐姐抽抽搭搭地说:“妈妈老是打我,我想……嗯嗯……她是不是后妈?”这时候姐姐刚刚看完《格林童话》,对灰姑娘、白雪公主的后妈恨得要命。童老师被她这个疑问吓坏了,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你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她怎么会是后妈呢?你妈生你的时候,可是我把她送到医院,看着你生出来的哦。”姐姐说:“那为什么妈妈只打我,不打龙笑笑呢?”童老师本是幼儿园老师,善讲故事,当下眼珠一转,说:“哎呀,你不知道,你是你妈亲生的,可是龙笑笑呀,才是抱来的!”这话把姐姐镇住了,立刻停住了哭泣,脸上满是疑惑。童老师拉着姐姐说:“来,我们先回家,我详详细细讲给你听。”
  童老师把姐姐拉进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息了雷霆之怒。童老师故意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神神秘秘地对姐姐说开了:“你三岁的时候啊,家门前来了一对夫妻,他们是住在水上的,你知道水上人家都很穷。那夫妻俩啊,穿得破破烂烂的,还抱着个面色发黄的小婴儿,他们说已经几天没吃上饭了,你爸爸妈妈心好,请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他们吃饱了,又说:家里有四个孩子,这是最小的一个,穷得养不活了,你们行行好发发慈悲,收养了她吧。于是你爸爸妈妈就收养了那个小婴儿,就是龙笑笑。”她见姐姐还不大相信,接着说:“为什么叫龙笑笑呢?你想想,你伯伯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龙徵徵、龙徼徼,还有你,龙微微,都是按‘文’字辈排名的,龙笑笑因为是抱来的孩子啊,就没按族谱排名。这下你明白了吧!”
  童老师说得活灵活现,姐姐和我都半信半疑,但姐姐听着听着就忘了悲伤。爸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便冲淡了故事的真实性。姐姐眨巴眨巴眼睛,还没发问呢,童老师急忙继续编下去,说:“你妈妈为什么不打龙笑笑呢?就因为龙笑笑是抱来的,是客人么,对她要客气一点;对你这亲生的呢,就要严格一点啦。你想想,我也打邱小明、邱小亮,可是不能打你和龙笑笑,对不对?你再想想,生你的时候已经计划生育了,你怎么会有个妹妹的?就因为是抱来的嘛。”
  姐姐低声问:“那为什么爸爸总打龙笑笑?”童老师说:“那个嘛,咳咳,爸爸心疼自己的孩子,舍不得打,别人的孩子呢,他就无所谓啦。要不书上怎么尽说母爱是伟大的不说父爱是伟大的呢?咳咳,就因为做母亲的不仅疼自己的孩子,也疼别人的孩子,而爸爸呢,一般是做不到的。”
  爸爸哭笑不得地说:“童老师,你这可把我说成了一个恶人。”
  童老师站起来,对妈妈耳语一阵,然后戳妈妈一指头,说:“你呀,把孩子打狠啦!”又对爸爸说:“你呀,以后也不许打龙笑笑了哦。”
  我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姐姐看着我,到底姐妹连心,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我的新的要害。
  晚饭后我拿了两个苹果。这时候我们俩长大了点,大人们不再拿零食来考验我们,而是由我们自己分配。我分时总是拿一个大的、有点烂,一个小点却完好无缺的,我把大苹果不好的地方藏在手心,一手一个苹果伸给姐姐挑。姐姐在某些方面很笨,又不长记性,每次都毫不客气挑大的,结果是每次都吃坏的。可今天,姐姐破天荒地一把从我手里拿走小的,我没来得及缩手,急了,“你为什么不挑大的?”姐姐说:“你是抱来的,应该吃大的。”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过来问:“什么事?”我说:“姐姐说我是抱来的。”指望妈妈像以前一样为我出气,不料妈妈竟说:“抱来的就抱来的,哭什么,又不是对你不好。”
  我有些心慌。
  从此以后再向妈妈告状,就不那么灵光了。
  
  一天放学后,姐姐和几个三年级的女孩子跳皮筋。我还小,她们不带我玩,只好在一边看着。一个女孩子问:“龙微微,龙笑笑真的是抱来的啊?”
  姐姐说:“嘘!别说,她听了会难过的。”
  鬼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那么大声说出来让我听了难过的。
  我要报复。
  我跑回家把姐姐的作文本藏了起来。
  晚饭后姐姐做作业,翻来翻去找不到作文本,急了。她是个丢三落四的家伙,丢过无数块橡皮无数把尺子,所以她和妈妈都没怀疑到我头上来。妈妈一向看重学习,见姐姐竟敢把作文本都弄没了,就骂道:“你不要学习了,课本都丢掉算了,就在家里洗碗扫地好了。洗碗去!”姐姐哆哆嗦嗦地去洗碗,见我在一旁得意地笑,愤怒地瞪我一眼,不小心又打碎了一个碗,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妈妈更火了,大声说:“好啊,会发脾气了是吧!”她抓了两抓,由于好久没打人,鸡毛掸子都不知道搁哪了,于是抓起烧火的桑树枝打起姐姐来。爸爸在妈妈骂姐姐的时候就出门了,不一会儿回家来,端一杯水凑到妈妈嘴边说:“来,喝杯水再打。”妈妈躲闪的时候他把一本新的作文本丢给姐姐说:“还不快去写作业!”
  姐姐赶紧拾起作文本跑进房间。
  那天姐姐的作文题是《我的妈妈》。姐姐一边哭一边写:
  我的妈妈是老师,她为了自己的事业耗尽了青春,才过四十岁就有了好多白头发……
  姐姐的泪水滴在作文本上,每一页都有。
  ……我很奇怪,为什么妈妈对她的学生和我妹妹那么慈爱,对我却那么严厉。直到那天,童老师告诉我,妹妹是抱来的孩子,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妈妈要以她温柔的呵护来弥补妹妹失去的母爱,使妹妹健康快乐地成长。我望着妈妈的白头发,难过地说:“妈妈,对不起,我恨过你。”妈妈舒心地笑了,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将来我要做像妈妈一样的老师。
  这篇作文饱满的情感和先抑后扬的技巧令老师们啧啧称赞,只有身为数学老师的爸爸嫌写得假。后来此文被姐姐的语文老师送去参加了全市小学生作文大赛,姐姐击败了所有参赛学生,夺得第一。
  没有人去考量事情的真假,评委们大约是将作文本上的泪滴当作了感情的喷发,哪里知道这是因为作者刚挨了妈妈的打。
  但在我看来,姐姐这篇作文的获奖像法官重重敲在审判桌上的锤子,掷地有声地向我证明了一件事:我真的是抱来的孩子!
  没有人在意我的恐慌,大家都沉浸在获奖的喜悦里,只有姐姐注意到了我,她像我告状得逞时一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决心离家出走,寻找亲生的爸爸妈妈去。我相信亲生的父母从来都不会打孩子。
  在童老师的故事里,惟一的线索是“水上”,水上在哪里?
  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水库,水库边的人靠打鱼为生。我知道水库里有几条船,常常在大清早的时候突突突地开向远处,据说水库的源头是连着长江的。我想那住在船上的一定就是水上人家了。
  还是一天晚饭后,姐姐吃完饭就去做作业了。妈妈那天累极了,就恳求爸爸说:“今天你洗碗好不好?”
  我们那时都不知道,妈妈因为年纪大、教龄长,工资一直高过爸爸,爸爸觉得很没面子,有着很强烈的心理不平衡。而那天妈妈又刚评上中级职称,爸爸更是敏感,所以他铁青着脸说:“龙笑笑,你说应该谁洗碗?”
  如果我回答“我洗”或“妈妈洗”就好了,但我这个人在爸爸面前脑子却总是短路,所以冲口而出:“爸爸洗。”
  爸爸啪地一声将桌子拍得山响,说:“好!老子去洗!”
  他真的去洗碗,妈妈知道大事不好,也抢着去洗了,爸爸还不让,结果是两个人各拿一块抹布围着锅子乒乒乓乓了一阵。我哪里懂得要见风使舵,还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
  爸爸洗完碗把抹布一甩,桑树枝一拎就朝我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饭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
  他也憋了好久没打我了,用力真狠。妈妈先不敢劝,然后双手一伸,拦在我的屁股上,带着哭声说:“一起打死算了。”
  那天晚上,屁股上被打过的地方有一股股热浪散发开来,我等着,等到不那么疼的时候,爸爸妈妈进他们的房间了,我悄悄地把书藏在被窝里,把橱里妈妈给我买的衣服塞进书包,而爸爸买的都没要。
  姐姐躺在床上,听着我窸窸窣窣的,我担心她去报告我举止异常,便威胁地说:“你今天钻桑树林摘桑葚吃了。”她就没吱声。
  凌晨三点多我就醒了,姐姐睡得正香。我轻轻爬起来,轻轻开门出去。黎明前的天黑得发白,浓浓的雾气包围着我,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我在雾气弥漫的夜色里顺着一些重重叠叠的影子走着,居然真的走到了水库边。
  打鱼的人们还没来呢,我爬上一条大大的水泥船。雾气带着丝丝凉意直往毛孔里钻,我把书包里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把厚厚的鱼网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只听见突突突的声音,我晃了晃头,从鱼网里钻出来。天才蒙蒙亮,水泥船果然开到水中央来了。
  船上有四条汉子,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显然认识我。其中一个说:“咦,这不是龙老师家的孩子嘛,怎么跑我们船上来了?”
  这时我还没全醒,还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另一个说:“幸好自己钻出来了,否则过一会儿鱼网一撒,就给撒水里去了。”
  大家都笑了。
  我们的四周还笼罩着夜的灰色,但正在渐渐褪去,水天之间充满了茫茫雾气,仿佛身在仙境,已经可以看到水边山上的绿色的影子,时不时有“呀呀”的鸟叫声传来。船的突突声惊醒了一群野鸭,它们扑扑地飞起来。
  船愈行愈远水愈清,可以看到好几米深的地方,很多大鱼游来游去。等到他们一网撒下去的时候,鱼就都在鱼网里活蹦乱跳,激起许多清亮的水珠子。
  这一网鱼就堆满了船的中仓,夹在鱼堆里的还有螃蟹、大虾什么的,乱爬乱跳。我惊喜地追这个逮那个,汉子们坐在船的两头跟我开玩笑,说:“小心,鱼会咬人的哦!”
  一个人再次问:“你怎么跑我们船上来了?”
  这一问驱散了我的欢乐,我顿时想起了我的悲苦身世,眼睛里就有什么东西在打转。
  我低声说:“叔叔,我是爸爸妈妈抱来的孩子,现在我要去找我的亲爸爸妈妈,他们是住水上的……”
  一个人诧异地说:“你怎么会是龙老师抱来的孩子呢?”
  这时船掉了个方向往回驶,我问:“啊?回去啦?”
  摸我头的人说:“是啊,回去啦。”
  原来他们的船不是要一直开一直开,开到远远的长江里去的,我哇地一声哭起来:“童老师说我是抱来的……”
  那些没良心的大人们哈哈地笑了,我哭得更委屈了。
  
  回到岸边的时候天刚刚大亮,爸爸妈妈和姐姐竟然已经等在岸边了。
  原来,早上,姐姐被爸爸妈妈拼命地摇醒,只听见他们一迭声地问:“你知不知道龙笑笑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龙笑笑去了哪里?”
  姐姐看着他们赤红的疯狂的眼睛,吓坏了,竟然不敢说不知道,拼命地点着头说:“知道,我知道……”
  她其实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套了一件衣服就下地出门飞奔起来,爸爸妈妈跟在后面。姐姐分明是胡乱跑的,却鬼使神差般地领着爸爸妈妈跑到了水库边,正赶上我们上岸。
  妈妈一颗心落回胸腔,转而诧异地说:“这孩子别是梦游吧。”纵然事实摆在眼前,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离家出走。
  船上的人跟爸爸握手,说:“不是梦游。她说什么她是抱来的,要去水上找亲爸爸妈妈。龙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呀?”
  爸爸妈妈一听,异口同声地说:“都怪童老师,讲了个龙笑笑是抱来的故事,小孩子当真了!”
  妈妈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但我的身子还是硬的。
  爸爸掐头去尾略掉家丑把原委一讲,大家都说童老师的不是,把这玩笑开大了。
  一个叔叔对我说:“你看你,跟爸爸长得这么像,怎么可能是抱来的呢?”
  我抽咽着问:“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姐姐的作文获奖了呢?”
  大人们都无法说清楚这个问题,爸爸对妈妈说:“你看,都是这种套路差点害了我们笑笑。”
  船上的几个人以无比肯定的语气跟我说,他们都是看着爸爸妈妈把我生下来养大的。一个说,他儿子在爸爸班上念书的时候他常到我家玩,那时我不到一岁,不肯睡床,总是爸爸把我放在他大腿上颠睡了才放到床上去;另一个说,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住不起医院,爸爸找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坐着他的船去了老远的一个山里找了个民间中医讨了个偏方才把我治好……
  几个叔叔的叙述渐渐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变软。爸爸妈妈又赌咒发誓说我真的是他们生的,说了很多生我前后的细节,姐姐也承认作文是瞎写的,我这才放心地抱住妈妈,放声大哭,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都哭了出来。
  我回家后没几天,爸爸找人改造了一下房间格局,这样姐姐和我不得不穿过爸爸妈妈的房间才能进出自己的房间。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们,那天她和爸爸当时没怎么害怕,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他们俩睡得正熟,却突然都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那天我路上遇到了野狗,如果那船上的人正好不认得爸爸,如果童老师编的故事不是水上人家,如果……条条假设都是危机,他们后怕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爸爸感慨地补充说,妈妈有一次做梦都吓得哭了起来。
  我恨恨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也晓得害怕,晓得害怕为什么还打我们?”
  爸爸说:“小孩子嘛,记吃不记打,打两顿怎么了?不打还不成材呢。要不是童老师编了个故事,打得再狠,你也不会出走的。”
  我气得真想抓住他们的肩膀拼命地摇,把他们摇醒。
  到现在,爸爸妈妈还是没认识到错误。
  
  编辑/赵小珏abay_smile@et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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