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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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站:2010年10月
  对于长相的喜恶是近乎直觉的判断,那么美究竟是什么?也许是闭上眼睛,当身影逐渐模糊成光晕时,光的颜色吧。美只有被更美的东西包裹,才不会消散。
  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女人慢条斯理地把文件摞起的过程中,赵云泉竟然产生了如此奇特的哲思。这种只说给自己听的辩解其实本无必要,因为再没有哪个职业可以如此不加掩饰地去观察一个人。
  “你喝茶吗?”
  赵云泉下意识地低下头,压着绿色绒垫的桌面玻璃映出了女人的轮廓:“不用,水就可以了。”
  女人起身倒水,留给赵云泉柔软的背影和栗色的长卷发,回来时手中多了两个纸杯。
  “你们一般不都是两个人么?”
  赵云泉将水小心翼翼地推到右手边:“今天不是正式的调查,只有几个问题,我想私下了解一下。”
  看见女人坐定,他轻咳了两声:“2003年的时候,六月份,你们线路有过一起因为司机提前让乘客下车导致的车祸,你当时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吧?”
  “你们同事强调过,要找知情的。我看上去年纪没那么大吗?”
  赵云泉礼貌性地抬起头:“的确。”
  “不过都这么多年了,还要查什么?”
  “只是核实一些情况。”赵云泉没打算过多地解释,他将一张带有照片的身份信息推了过去,“那个司机是他吗?”
  对面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点了点头。
  “事故之后,他的表现如何?有没有情绪上的剧烈波动?”
  “还算正常吧,我不记得他有过什么不正常的反应……说实话,那种情况下就是被人指着骂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吧。”
  “也就是说,他没有因为指责或者谩骂与人发生过冲突?”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也是背后说闲话的多,谁会当面说。”
  “那你们没想过给他转岗吗?”
  “我们哪来的空余职位,本来应该是要开除的,后来他妈妈跑来单位求情,他自己也赔偿了一大笔钱,算是……取得谅解了吧。”女人转了转眼睛,似乎很满意这个用词,“既然领导最终决定不开除,那也不能闲养着,好像没多久就又上班了。”
  “一大笔钱,你知道具体数字吗?”
  “这我不清楚,但听说超过十万。”
  “他家里条件好吗?”
  “很一般。”
  “这笔钱对于他当时的工资来说不是小数目了。”
  “是啊,但是能保住这个饭碗也是值得的吧。”
  赵云泉心中认同这个结论:“那么,车祸之后,他也没提到过受人威胁或是报复之类的话?”
  “我不知道。”
  “那有谁向来与他不和的吗?”
  女人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那么多,這事情不是问他本人更清楚吗?“
  “我们之前询问过他,但这事影响恶劣,所以难保他会隐瞒一些不光彩的部分,或者就像你说的,因为内疚感,别人威胁了他,他也感觉不到……我们也只是侧面了解,你如实说就行。”
  女人摆出嫌恶的表情:“反正我觉得他算脸皮厚的,重新上班之后一切照旧,一点影响都看不出。”
  赵云泉轻轻拿起纸杯,润了润喉咙:“受害者的家属呢?有跑来找他或者闹事吗?”
  女人像是被呛到一样,吐出了一口气:“他们哪有那个脸啊。”
  “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女人的视线特意掠过了门和窗户,然后将上半身凑了上来,“那个女的据说是重男轻女,想故意造成车祸把小孩压死,还能拿赔偿,结果自己造孽。当时好几个都看到她是故意去顶摩托车,然后往集卡下面倒的。”
  故意制造车祸的人,怎么会在车轮底下还保持着保护孩子的姿势?赵云泉心里喊出了这句话,但他却紧咬着牙齿,做出就此打住的表情。不过他知道某些不可逆的变化已经萌发了,流言蜚语就像是随风而至的入侵物种,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必然会一点一点挤占,颠覆过往的认知。此刻窗外不再有明媚温暖的阳光,他也失去了辩解的欲望。
  他手扶着桌子,将名片压在掌心:“车队当时去慰问过吗?还有谁知道地址吗?”
  “去过的,地址的话我要找人问问看了。”
  “非常感谢,找到请立刻联系我。”递出名片的同时他也站了起来。
  一出门,就能看到斜对着的一个浴室,永远是黑洞洞的,不见人出入。两辆公交车就横在门口不大的空地上,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赵云泉抓紧上了车。
  地址第二天就找到了,很幸运,这家人没有搬走,但赵云泉的那根弦却像是被拉扯过度而松弛了下来。他很清楚,所有拖延的本质都是恐惧,只不过承认懒惰这种人人皆有的缺点要比承认缺乏勇气容易得多。直到三个星期后,那个固定的日子,他才不得不重新出发。
  下车后他没有走浴室右边的近道,那里几年前还是条花柳巷,现在则盘踞着许多认不出品种但领地意识极强的家犬。走大路过水闸,左拐进入村里。地址标明了门牌,但最后要找到住处还是得经过房东的指引。
  这种紧紧依附着村民自建房而搭建的砖房,被分割成大约十平米一间,租给外来务工者。水电都是从主屋接的,多付几十元的月租,也可以装上独立的卫生设施。
  赵云泉很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就像是传递暗号前的试探。听着脚步声接近,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害怕门后会是一个潦倒的男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一个瞧不出模样的家。
  “找谁啊?”男人撑着门,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是警察吧。”
  “嗯,昨天和你联系过的。”
  “那……进来坐吧。”男人挠了挠粗短的头发,笑得有些僵硬。
  屋内的确很小,门外就能看到床尾,能被称作家具的就只有桌子和一个矮柜,柜子上有电视,其它电器和生活用品都简易地堆放着,最靠里的是一个塑料移门,里面应该是卫生间。男人给赵云泉端来一张木头方凳,自己拉过一把竹椅,前后移了几个位置才坐下。   还没开口,赵云泉就感到了一阵困倦,他沉下肩,任由身体松懈下来,他甚至有些愉悦,因为屋里没有预想中的逼仄和压迫,也没有霉菌侵入的气息,有的只是生活该有的味道。牡丹印花的床单上叠着几件和男人身上样式相似的灰衬衫,床头坐着一个穿着白裙子梳着整齐马尾的小姑娘,正捧着书,悄悄地,自以为隐蔽地望向赵云泉。
  “你们住这里多久了?”
  “哎哟,这大概要快十年了,嘶,不对,2002年,那是住了八年。”
  “时间很长了啊,房间里面倒是挺新的。”
  男人抹了抹脸颊:“带着小孩,得弄得干净些。”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港区里开车的,就江对面,张家浜。”
  “一直是干这个的?”
  “最早是跑长途的,干这个也快六年了,为了能照顾到家里。”
  “当中有搬过家吗?”
  “没有,这家租得便宜,搬能搬哪里去,住贵的地方还不如直接回老家了。”
  “你老家哪里?”
  “江西。”
  “你老婆哪里人?我是指……”
  “我知道。我后来没结婚,她也是一个地方的。”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些她的事情。”
  “哦,哦,好的。”男人眼角抽了一下,他转向女孩,“宝啊,你去门口玩一会儿吧。”
  女孩放下书,把脚垂到床边。
  “这么小,一个人安全吗?”
  “就在门口,把门开着,没关系的,平时我都教好的,她有分寸。”说完男人又催促了一声,想到接下去会涉及的内容,赵云泉没再阻拦。
  小姑娘灵巧地跳下了床,快到门口时,她转过身:“叔叔,我爸爸普通话不好,有什么事问我也可以,我都知道。”赵云泉报以笑容,女孩点点头,轻轻地用一块碎砖将门顶住。
  赵云泉等了几秒钟:“很抱歉,我想问的是和车祸有关的事。”
  男人搓了搓手,把头低了下去:“这事还要问什么?”
  “你们,包括你和其他亲属,都认可这是一起交通意外吧。”
  “意外是意外……但不是因为司机让她提前下车了嘛。”
  “我知道,那是完全错误的做法,但这和意外没有必然的联系。”
  “道理我懂,但是……”男人用力摇了摇头。
  “你老婆她……那段时间,情绪怎么样?”赵云泉咽了咽口水,“有没有情绪低落,或者做出过冲动行为?”
  “我知道有人在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这我承认。那时候女儿刚出生,我们那里总有点那个—喜欢男孩,所以有时候是会吵……什么时候再生一个,把家搬到哪里去逃避处罚。但她绝不会抱着孩子做那种事。”男人说完怔怔地看向赵云泉。
  “我相信。”趙云泉说得很平静,对面的男人不会察觉这已远远超出了警察该有的克制用语,“那么她的亲属当中,有没有谁特别悲痛的,或者扬言要报复的?”
  “没有。那些人……还惦记着钱呢。”
  “你是指赔偿金?”
  “嗯。她的遗产她爸妈都还有份额。”
  “法律上的确是这样,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赔偿总数是多少,你们是怎么分配的?”
  “总共60万,她爸妈拿走20万。”
  “我听说公交司机也单独赔了一部分,也在60万里吗?”
  “是的,他赔了15万,公交公司赔了15万,卡车司机赔了30万。”
  按照当时的标准,赔偿差不多是30万,其余的部分既是对这场本可以避免的悲剧的补偿,也是息事宁人的代价。虽然人命不可衡量,但接近翻倍的赔偿下,是否还会心怀怨恨,赵云泉在心里盘算着。
  “那笔钱,都存下来了么?”
  “给她在老家买了个小房子,其它的都存着给她读书。”说这话时男人不由地望向门外,眼底尽是温柔。
  “好。”赵云泉在本上划了几下,装作记录的样子,“你老婆有不在户口本上的……亲姐妹吗?”
  “没有,只有个哥哥。”
  “也在上海吗?”
  “以前在广州打工,现在不知道。”
  “那么,她平时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女的,当时年龄在20岁到40岁左右。”
  “我没明白,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就是她有没有好朋友,想要给这起车祸……讨个公道。”
  “我们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她就是一个纸盒厂小工,有谁会给她报仇……我也不会啊。”男人低垂的视线再次射了过来,眼睛和颧骨都微微发红。
  “我了解了。很抱歉。”
  这一次赵云泉省略了那句如魔咒一般的“想到什么,请联系我”。或许今后再说这句话时他的脑袋都会涌出抓着别人头发反复往水里按的情景。他本想留下一些钱,但最终也没拿出来,他明白这个家不缺少任何一样他能添置上的东西。
  走出门,小姑娘就蹲在墙角,看见赵云泉出来,她先是向后缩了下身子,随即就送来了温暖的笑容。
  “我在喂它们吃东西。”她用攥着菜叶的手指向地上那些忙碌的小黑粒。
  赵云泉注视着她的眼睛,也蹲了下来,“对不起……”,他捏一把鼻子,伸出的手瞬间模糊了,他把头伏得更低,“对不起,让你一个人……”
  第一站:2003年6月
  赵云泉从没有查证过这里地名中“岔”字的由来,或者说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标准的Y字型路口时,他就认定指的就是这个三岔。
  Y字底下的一竖是从镇里通过来的唯一一条主路,上边的两条枝丫,左边的稍长,通向摆渡码头和公交车站,右边的那条路则直达警官学院。后来由于隧道建设,右侧的路改道隧道口上方,通过一个巨大的U型转弯才与公安学院相连,这条路继续向前延伸,最后由一座小型立交与主路连通,形状类似一根极为细长的回形针。因此直到赵云泉走过整个U型弯道来到三岔口的时候,他才发现通往车站的路早已堵死了。   尽管每隔几步就能撞上零星雨点,但这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倒是黏在鞋底的细沙,让赵云泉只能拖着步子前行,透支在衣服纤维里的汗水无法溶进更为稠密的空气中,很快就有了一股特殊的酸腐味道。
  明明为了准点踢上球才走了那么远来坐公交,现在看来毫无希望了,他呆立着,看着如超市手推车般层层叠向自己的车尾,鼻息仍然急促而燥热。
  要是没有绿化的阻挡,能早点看见堵车的长龙就好了。赵云泉不由地望向来时的路,对于向来“有球必应”的他来说,这样的犹豫还是头一回。
  幸好他的目光很快就转到了左边,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聚了十几个人。他遇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当堵车严重到无法进出终点站的时候,公交车会在三岔口附近路面较宽的地方下客然后原地掉头发车,看等车的人数,车子应该快到了。
  他赶在再次动摇前走了过去,只是每走一步,他最喜欢的球衣号码,18号印字就会黏一下他的后背,像是拽着他不让他向前。
  “您好,请问是在这里等600路吗?”赵云泉走向最前边那位像是当地人的阿姨。
  “对的,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了,本来前面来了一班,结果车上有好幾个人都是到终点站的,不肯下来,一定要车子开进去,这下好嘞,堵车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堵在车上至少一个小时,下来走走十五分钟就到了……唉,还不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情况呢。”
  赵云泉的天平又被踩了一脚,他摸着口袋里的手机,一边酝酿着是否要请假,一边盼着赶快收到因下雨取消活动的通知。
  “车来了!”阿姨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口,此时远处出现了公交车依稀可辨的轮廓,因为只有一条线路,所以周围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往前凑,原本几个站在远处抽烟的人也赶紧扔掉了烟头,聚拢上来。
  车子停稳,后门匆匆跳下了两个拎着蛇皮袋的人,应该是要赶去码头。见状大家都抓紧时间上车,赵云泉到得最晚,自觉排在了最后。
  “还有没下的吗?车要掉头了,不往下开了。”
  “还有人没下车吗?”司机转过头又朝着车厢喊了第二遍。
  “我刚才就说了我要到终点站,你不能掉头。”
  这句话就像细声念出的定身咒语,就连那些半个屁股已经沾上凳子的人,也突然停在了半空。顺着所有人的视线,赵云泉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裹着一件过厚的黄色外套,拧向窗外的脸有新鲜充血的痕迹。
  “前面问了你不说,现在人都上来了,你说怎么办,要么你和他们商量。”抖动的车身随着钥匙的转动瞬间平静了下来。
  “我前面就说了,他们上不上来关我什么事,反正我不下去。”
  “大家都要讲道理的好吧,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好不容易来辆车,又不能乘,你让我们这些要着急出去的人怎么办。你下车往前走,也就一公里就到终点站了,你看看前面堵的样子,堵在车上有什么开心的?”刚才那位阿姨第一个跳了出来,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
  “外面一直在下雨,我还抱着小孩呢,怎么走?”赵云泉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见横抱在女人腰间的婴儿,此刻还在襁褓之中酣睡。
  “现在不是还没怎么下吗,更加要抓紧走了,上一次这种情况,我也是抱着小孩出来坐车的,大家都要体谅,我们这十几个人怎么办?为了你一个就都不要出去了?”
  “随便你怎么说,抱着小孩,这段路没办法走。”
  “我刚刚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大概就前面两百米的地方,还有一辆600路,堵在那里。要么你稍微走个几步,去坐那辆,打个招呼,不会叫你再买票的。”坐在前排的一位老伯也加入调停。他的语气温和许多,但态度同样明确。
  “那也太远了。”
  “我可以送你过去,不要耽误大家。”
  女人冷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刚开始,双方还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女人索性不再说话,把腿架起来,脸一直盯着窗外,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突然,后排的一个年轻人弹了起来,指着女人骂道:“你说你这样搞搞搞到底有什么意思!有这功夫赖在这里,早就走到前面那辆车了。我也要去赶车,都等了一个小时了,你还要搞掉我多少时间,只有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就没有急事了是吗?”说完他砰地一声踢中了脚边的行李箱,箱子晃晃悠悠滚出很远才倒在地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起身,此时的沉默就像刚才的箱子一样摇摇欲坠。
  最后还是司机爬出了驾驶座,靠在前门口,点起了一根烟:“你看这个情况,别人都和你说了前面还有辆车,你也不肯去。我们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往外发车了,反正我是肯定不往里面开了,你要坐到终点站就等下一班。”司机扔下这句话扭头下了车,从浓重的烟味判断,他并没有走远。
  现在,唯一可以充当裁判的人离开了,仿佛刻意留下力量悬殊的双方进行最原始的决斗。赵云泉想要说些什么,但话一直卡在喉咙里,身为警察,此刻他想要变成裁判,接管比赛吗?不,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不参与暴行,更不想从中受益,从出门到现在的一切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
  他不相信警察的权威在刚才的场景下能发挥什么作用,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抵挡住那些人的轮番攻击。他不愿站在愤怒人群的对面,更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也希望那个女人下车。
  当赵云泉拖着身体再次回到三岔口的时候,他看到女人抱着孩子匆匆消失在一辆货车的车厢后面。
  他始终相信他听到了车祸时的那声低吼,尽管那是在五百米之外。
  第六站:2018年7月
  目光是带着能量穿行的,陈晖一直觉得,即使注视来自背后,大脑也能感知其中的信号。
  当他突然扭过头时,赵云泉正直直地看着他。
  此刻的距离就像两人的关系一样,打招呼有些远,再走近几步又似乎太刻意,就在陈晖点头致意之际,赵云泉已经站了起来,他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扬了扬脑袋,示意陈晖跟上他。
  陈晖并没有去猜想赵云泉的用意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在这摇摇晃晃的十来步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在这座他唯一生活过的城市里,除了每天的工作接触和偶尔约好的聚会,他几乎没有在路上或者公共场合遇见熟人的经历。当然,在两千多万人口的基数下,偶遇的概率本来就微乎其微。那么今天,在一辆开往可能是上海最不知名角落的公交车上遇见这位刑警,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到哪一站?”后排还很空,赵云泉似乎只是随意地停在了两个空座旁,他左手扶住椅背,转身问道。
  “呃……我坐到底。”
  “那正好,你坐里边吧。”赵云泉换右手拉住另一侧的扶手,让出一个足够大的空间。
  陈晖有些后悔没有给出就坐几站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不过倘若赵云泉真是来找他的,现编的借口也没有意义。
  他本想一步跨进去,但座位正巧是后轮的位置,落脚处凸起的梯形斜坡让整个过程变得有些局促。赵云泉则一直注视着前方,直到车在下一个路口停稳才缓缓坐下。
  猜测总是连结着回忆,在沉默中猜想对方可能的开场白更是如此。只是对于陈晖,检索的方式不是准确的时间,而是画面出现时鼻腔内同时涌出的味道,比如春天的草腥味,秋风中的枯叶香,抑或是夏日里柏油路面所蒸腾出的沥青味道。他偷偷打量着身边的赵云泉,脑袋里不断闪现出一年前与这位刑警的最后一次见面,彼时的标签正是此刻头顶空调吹出的淡淡霉味。
  “你去码头还是村里?”车子重新启动的时候,赵云泉终于开口了。
  “去村里。”
  “你不住在那里,也不會是去那边上班吧?”
  陈晖不太清楚这种带有强烈的职业特征的提问方式是无意识的,还是说这本就不是一次普通的闲聊。
  “嗯,我去女朋友家里。”
  “两手空空就去,那要恭喜你通过考核了。”
  陈晖笑了笑,以很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叫你过来?”赵云泉停顿了几秒,“不用紧张,我也是刚好在车上,你对村子周边熟悉吗?”
  陈晖把手从大腿上移开:“只认识终点站到村里的路,其它地方没什么概念。”
  “那里的确是没什么好逛的,比起我念警校那会儿还要差,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有所警校吧,公安学院。”
  “知道,堵车的时候会走那条路,您今天……也去港口吗?”
  “嗯,你想知道吗?”陈晖一直盯着自己牛仔裤在膝盖处隆起的包,但仍能瞥见这句话是突然朝向自己说的,赵云泉补充道,“关于我是去做什么的。”
  陈晖也将头转过去,赵云泉的眼神坚定却没有压迫感,不像他,连左眼睑的颤抖都控制不住。
  “我想您应该不是去学校的,车站离学校还很远,而且那里那么偏,肯定是开车方便。”
  “那么你的结论是?”
  “如果一定要猜的话,我想你是在查一件以前的案子。你不开车,是因为不紧急,但你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陈晖将右手比作八字,拇指垫着下巴,食指抵住向右倾斜的脑袋。
  “那为什么要坐这趟车呢?”
  陈晖将手迅速落下:“去哪里当然是目的,但既然没有选择最合适的方式,交通工具本身也是目的,我想那件事可能和600路有关。”
  赵云泉收起了笑容,他放松时候浮现出的书卷气也瞬间消散在耸起的颧骨下。
  “你说得没错,是我的态度错了……这本来就不是猜谜的游戏。刚才叫你过来的时候我还没想好,但现在我很认真地问你,你愿意听一下这个案子吗?严格意义上,这是我的第一个案子。”
  “这……合适吗?”
  “我差不多三个月一次。”赵云泉轻叹了一声,“2003年的案子,2007年搁置之后,我就开始了。一开始更频繁一点,只要放假,就会来查,最近几年差不多三个月一次,坐这条线路。案发就在一辆600路公交车上,离终点站不到两公里。”
  赵云泉将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你应该听过那些悬案吧?有些因为机缘巧合或者技术手段提高而被侦破,有的却伴随了某些警察的一生。”
  陈晖点点头。
  “这些大都是因为连环作案或者手段残忍才停留在了公众视野里,但还有太多的案子,虽然已经被淡忘,却依然有警察在为之奔走。我并不是电影里那样的偏执狂,但这个案子,我放不了手!”
  “所以……你希望我干什么?”
  “事情已经过去15年,保密和流程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能想到的路都没有走通,或者说我连方向都没有了……当看到你上车的时候,突然感觉……看到了一个新的窗口。”
  “窗口?”
  “一个可能位置刚好的窗口,即使不是……”赵云泉摆了摆手,“也一定能看见我没看到的东西。”
  从他坐下的那一刻起,陈晖就能预见对话大概的走向。他仿佛知道赵云泉会和自己说起一个案件,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想参与案件的调查。他能清楚认识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确保赵云泉的态度不会发生偏转,这种直觉里的冲动,是硬币在空中时,才能听到的期盼。
  “如果我是偏执狂,听了之后深陷其中,怎么办?”
  赵云泉眯起了眼睛:“那只能说明你适合干这个。”
  第五站:2010年10月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窗外也恰好是一片晃动的树影。
  大学时宿舍信号不好,让赵云泉养成了在楼梯间打电话的习惯。同学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这次找他也是公事,说完客套和感谢的话,对面没有适时地说出再见,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对了,那个案子……”
  “你刚才说的那个?”
  “600路那个,我们一起去的。”
  “破了?”
  “没有……我也很久没打听了,前两天问起,调查已经停了快半年,算是挂起来了。”
  “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几个怀疑对象,问你名字还神神秘秘的。”
  “后来不都告诉你了嘛。”
  “那是在这些名字被一个一个排除之后,其实一直以来……我们早就接受这个结果了。”
  “说不定还有转机呢,有什么新情况—”
  “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我知道。”赵云泉微笑着点了点头。
  挂了电话,赵云泉依旧盯着窗外。就在风停的一瞬,他闪过了一个奇特的念头。他转身推开楼梯间的门,疾走了十来步,扒在了走廊的窗前。刚才的树影又变成了院墙边一整片绿得油亮的树叶,只可惜右侧厚厚的墙,为视野划下锐利的边界。   他旋即回身走下楼梯,来到整片树前,究竟是哪一棵呢,刚才看到的树影到底是哪一棵树的呢?他回望刚才站立过的窗口,然后又將目光聚集在那块凸起的立面上,要是那里有扇窗户就好了,那里的位置刚好。
  前边的车开走了,晃神间公交车又往站台挪了挪。赵云泉看见树荫下背着手的徐田,赶紧朝他招了招手。
  “徐老师。”徐田一路笑着过来,坐在了赵云泉旁边。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应该请您去喝壶茶的。”
  “这有什么关系,你说坐公交过来,我也正好要坐车回去,就一路上说吧。”
  “您今天来镇上?”
  “哦,拿个验血报告。”徐田拍了拍肚子,“里面油水太多了,我戒酒戒烟一年了,这次结果还可以。”
  “您现在还住在村里?”
  “怎么,你也觉得我应该搬去市区?”
  “您女儿不也这么劝你吗?”
  “是啊,说住一起方便。唉,这地方,不知道怎么搞的,也是越发展越回去了,原来还挺好的,靠着码头有小百货,有市场,还有卫生院,现在全没了。”
  “她也是为了能照顾到你吧。”
  “哼哼,她不要我烧饭就好了。我和她说好了,等第三代出生了,我就住过去给她带小孩。现在么,反正住惯了,再自由个几年。”
  赵云泉点了点头,他也刚结婚,所以他明白在是否同住这个问题上,儿女和父母皆有私心,都是既渴望亲情,又不想被束缚,这时孩子就成了维系平衡的纽带。
  “我听王怿提过,你们两个还在查,上次你找我是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快一年了。”
  “从头算也要三年了吧,就是有你们这样的,我们才能放心退休。”徐田搔了搔粗密如银针的短发,有些干瘪的脸颊堆满了笑意。
  赵云泉按着下唇,用牙齿咬掉了干裂翘起的皮:“这个案子……也算是我第一个案子,第一个案子就那么容易放弃,以后怎么能做好。”赵云泉并不想标榜自己的行为,他真切地认为这种行为不需要引领,鼓励他人的坚持,只要感动自己就可以了,坚持查一个案子,和坚持跑步并无本质区别。
  “案子只属于凶手和被害人,不是你我的。”徐田眨了眨眼睛,“算了,你能这么想很好,证明我当年没看错人。”
  他拍了怕赵云泉的肩:“你这次找我要问什么?”
  “我前两年走访的时候,超过一半的证人都已经不在当地了,新的证言证物都不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再去梳理周围关系。”
  “再从动机出发?”
  “是的。”赵云泉答得很轻。
  “我们当年扫了那么多遍,就是没能找出具有动机的。”
  赵云泉重重地点着头:“我想当年的排查是到位的,但行凶至杀人,不可能没有动机。所以我最近在查死者前一班司机的情况。”
  “为什么?”
  “案发前半个月,出过一起车祸,您还有印象吗,也是这条线路,就在终点站附近。”
  “嗯,当地的应该都知道。我记得是司机没开到站提前让乘客下车,然后被集卡轧了。”
  “是的。”赵云泉捏了捏鼻子,鼻尖渗出了厚重的汗水和油脂,“可能我对那起车祸的印象比较深,实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就托王怿去问了肇事司机的名字,没想到案卷里记着那个名字……那个司机当天就在死者前一班。”
  徐田的左手很有节奏地叩击着膝盖:“你怀疑凶手的目标其实是前一班车的司机,动机和车祸有关,比如报复。”
  “对,也可能是更广义上的复仇。”
  “我明白了。现在没有动机,我们要找个动机。两件间隔这么近的事的确存在联想的空间。”
  “如果以这个假设作为前提,”赵云泉尴尬地咧了咧嘴,“您还记得死者那班车到立交那里的时间吗?”
  “记得,七点左右。”
  “比正常时间要早吧。”
  “早十五分钟以上。”
  “而且监控也没能拍到那个女乘客是什么时间上车的?”
  “是的。”
  “那么在目击者记忆也不明确的情况下,她在线路中途上车的可能并不低。”
  徐田眼球周围的肌肉高速跳动着:“你想说,如果凶手在终点站上车,肯定不会弄错时间和行凶对象。但在中途等待的话,则有可能搞混班次,毕竟两辆车相距很近,而且不排除在某些路段出现过前后颠倒的情况。”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
  徐田来回摇晃脑袋,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他转向窗外:“你查得怎么样?”
  “……很遗憾,还是没有嫌疑人,车祸家属那边,她老公那晚在上班,其他亲戚都不在上海,朋友同事的,也没人有这方面动机。”
  “司机本人怎么说?”
  “王怿去问过两次,说事前事后都没受过威胁,之后再约,就不肯再谈了。”
  “如果你认定这个方向,我建议你侧面盯盯看,这种够不上犯罪的黑历史,对警察遮遮掩掩也很正常。”
  “嗯……所以也想向您了解一下,当年的调查中,关于那个司机到底涉及到多少,案卷上记得没那么详细。”
  徐田拧紧了眉,然后闭上眼睛向后靠倒:“我……”
  他再转过来时,眼中浸润着往日的坚毅与此刻的温柔:“当时我们排查过他车上的乘客,他肯定也被问过话,只是不是我负责的,也不会比你的调查深入……你认为有人说谎了吗?”
  “没有。”
  “其实你我都清楚,交通事故说到底只是意外,一般这种事只要赔偿到位,为意外寻仇的案例……”徐田摇了摇头,“而且时间间隔半个月,虽然表面上增加了事件的关联度,但和报复行为本身是有矛盾的,对于冲动型复仇来说太长,蓄谋得又太短。”
  “那么会不会与钱财相关?那个司机当时自己赔了15万,这笔钱对他来说不少了。”
  “如果一定要说,那时候,借贷和赌博盛行过,但这种生意,你也应该见多了,即使催债,又有几个敢伤人的。”   “那您觉得这条路不对吗?”赵云泉并没有因为调查受挫而跌落谷底,他更介意的是他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对于车祸耿耿于怀,让他非要在兩者之间找到什么联系。
  “不。”徐田说,“其实那时候也有同事嘲讽说怎么死的不是那个司机,只是因为嫌疑人出现得太早,太容易,让我忽视了这一点,你能想到真的很好。没有哪个方向注定是死路的,只是在我看来,你目前查到的和案件关系不大。”
  “这次见你又成熟了不少。”搭在赵云泉肩上的手宽厚有力,“我已经给不出好的意见,只能给点安慰了。”
  临下车前,赵云泉执意要看看徐田的验血报告,的确如他所言,控制得很好。余下的路程里,他竟全然沉浸在了“成熟”这两个字里,这让他想起了中考高考之后回母校探望时的场景,这样的字眼唯独由师长说出来,才不会刺耳。
  第二站:2003年6月
  那一夜的车流似乎淹没了一切,赵云泉并不清楚拥堵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只知道镇上的刑警,技术人员以及工具只能采用自行车,助动车甚至步行的方式分批进入现场,因此才从临近的公安学院抽调了一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去协助保护现场。
  赵云泉和同学把自行车停在了U型弯道的尽头,再往前的路显然用步行会更合适。刚才一路过来,路旁已整整齐齐停满了土方车,另外600路似乎也将这里当成了临时的终点站。
  据在三岔口指挥的交警说,目前他们优先保证离港车辆的通行,偶尔截断车流,放几辆往码头方向的车进来。但因为队伍里大车太多,贴得又太近,所以现在往码头方向还是堵死的。
  左侧的路没有行车,赵云泉他们尽量走在路的中间,以免破坏沿路松软泥土上可能的痕迹。道路没有中心线,但两条车道却像被一块单向的玻璃隔开,右边是仍在喧闹运转的世界,而他们脚下的,则通往透出两束幽光的深深黑暗,深到脚尖踢出的碎石也瞬间没了踪影。这仿佛是一条新兵开赴前线时的路,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那么真实,无论这个死亡是过去的或是未知的,也无论是降临在他人还是自己身上。
  好在黑暗的尽头比想象中更快地露出了自己的样子,一辆公交车,暗红的灯牌。方形的车头看上去比平日里要大上几圈,前灯照出了三个人的轮廓。
  有一个人迎了过来:“是学院的?”赵云泉他们嗯了一声。
  “简单的问话应该都可以吧。”所有人点点头。
  “那好,你们自己分配。沿路堆场、小卖部、修车店,问一下有没有看到可疑人员,有没有对着道路的监控,有的话让他们保存好,我们明天早上去取。”
  他刚转过身又扭头补充了一句:“如果需要盘查,一定要注意安全!”
  刚进入阵地就被推出战壕,雨水也恰如电影场景般地一点一滴从空中抖落下来。赵云泉沿着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身旁尽是已经熄火进入休息状态的货车。他默数着身侧巨大的车轮,脚步越快身体越是发冷。在他的印象里,这条路上似乎随时都有货车拐进拐出,但今天走了十分钟,左侧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缺口,没有保安或是值班室。他向内张望,里面是一整块完整的场地,已经卸了货的车头和集装箱分在两侧,中间是两间仓库样式的建筑。
  赵云泉刚往里移了两步,突然一阵急促的狗叫声让他瞬间绷直了身体,他拼命稳住心跳和呼吸以分辨声音的方向。
  狗在左前方?听来像是一条大狗。
  它在用喉咙低吼,声音还没有逼近,好像有链子被扯到头的声音。
  赵云泉回望了一眼现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突然双颊发烫,不进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告诉他们这里没有发现就行了,不会那么巧就差这一个地方。如果是白天,他一定能够克服,就像平时训练时那样,但现在是夜里,他无法将这恐惧从基因里剔除。
  他又看了一眼目标,仓库旁边那间亮着的小屋,大概只有一百五十米远,走吗?他试探着踏出一步,没有叫声,再一步,突然狗叫声又一次刺入了他的心脏,像是发令枪一样,让他冲了出去。
  那间房子的灯越来越亮,大概还有一百米,但两条小腿怎么也跟不上身体的摆动。
  还有五十米,狗叫得越来越狂躁,但终于听清了链条纠缠的声音。
  还有十米,飙升的肾上腺素终于让赵云泉短暂忘却了恐惧。
  “咚咚咚,我是警察,问些事情,请快开门。”灯光和安全感已经咫尺之遥。
  “咚咚咚!”赵云泉什么也顾不上了,他直接推开了门。
  屋内涌出一股呛人的烟味,里边有四个人,围坐在一块木板架起的方桌旁,桌子上揉着一块满是油污的灰布,布的边缘和地上散落着扑克牌。正对着门的男人穿着黑色背心,挺着啤酒肚。他吐了口烟,烟雾下的眼神说不上是蛮横还是凶狠:“你干什么?”
  “我是……”那本该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卡住了,他身上根本没有证件,自己更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就在这时,他右手抵住的铁门被拉开,一只大手压在了他的左肩上,他只感到膝盖一曲,差点瘫软下来。
  “警察!放心不是查你们的,问几个问题。”赵云泉的余光里看见了一本打开的警官证。
  警察示意屋内的人把烟掐灭:“不知道外面出事了?”
  众人摇头。
  “就外边马路上发生了一起命案,你们门口装监控了吗?”
  “没有。我们养了狼狗的,哪需要那个东西。”
  “你是这里负责的?”
  正对门口的人立刻坐正了些,点点头。
  “我看还是有必要的,我们两个直接进来,狗叫成那样也没人管,要是小偷呢?这样,明天把你们车队里的人都问一遍,有没有人在今天晚上看到过可疑人员。你也要留意一下底下的人有没有异常的举动,有情况都直接打电话报告。”
  “打哪个电话哟?”
  “小学老师没教过吗?”
  “我知道了,一定一定。”
  “还有,凶手现在还没抓到,你们玩牌也要把门带带好,注意自己的安全。”说着赵云泉被拉出了门外,里面马上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警察的手还抓着赵云泉的上臂:“你是林桥派出所的?”
  “不是,我还没毕业,公安学院的,今天临时……”
  “刑侦?今年毕业?”
  “是的。”
  “没人带队么?”
  “是李国年……老师,他晚一步出发的,应该已经在现场了。”
  “前面看你进去了很久,所以过来看一下。上来气势要足一点,不要搞得是去汇报工作一样。”刑警把手搭在他肩上。赵云泉有些心虚,他恐怕是看到自己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又突然冲了进去才会跟来的。
  “像刚才那样能问到什么线索吗?”虽然狗还在狂吠,但赵云泉总算放松了下来。
  “如果有监控肯定有帮助,其它的就不指望了。但谁知道呢,猜没有用,问了才知道结果。你还要继续往前吗?”
  赵云泉点点头。
  “那注意安全,我还要一个一个来问这些人。”他又拍了拍赵云泉的后背,然后走向路边一群早就等得百无聊赖,正聚在一起抽烟打盹的司机。
  赵云泉一直走到立交桥那里才回头,沿路还有另一个堆场和两家小菜馆,都没有安装摄像头。这几个地方明天肯定还会派人再次走访,相较于那些几个小时后就会从现场消失的车辆和司机来说,他做的确实是最不紧要的工作。
  再次见到那个铁壳时,它从内到外都被照得透亮,像是展示柜一样,但显然没人想要在此驻足。赵云泉只在经过前门时,向内张望了一眼,没有尸体和血迹,只有一个技术人员蹲着拍照。那位给他们分配任务的警察还站在车前,因为是背对着,仍然没看清样貌,他对面还有一位穿着浅蓝色公交制服的女人。赵云泉往前凑了两步,保持在等待汇报工作的距离。
  “你已经通知了他不要开进来?”
  “是的,平时一般堵车,我们就在前面三岔路口那里调头。但今天堵得太厉害了,我就通知所有车都不要进主路,直接过桥从公安学院那条路绕过来,在前面那个大转弯那里发车,他后面的车都是那么开的。”女人把手伸到最远,努力确保刑警明白她指的方向,“不过他的电话一直没接,我就发了消息给他。”
  “他回复了吗?”
  “嗯。”
  “什么时间,怎么回复的?”
  “我通知他差不多是七点整,他大概……过了五分钟回复的,说车上還有人,已经转进来了。”
  “是打电话说的还是短信?”
  “发消息来的,还在手机上。”调度员的手一直揪着裤子口袋,“我手机还在调度室,我待会儿去拿。”
  “不用急,我们会去取证的,车子转进来之后还有几站?”
  “两站。”
  “倒数第二站在哪个位置?”
  “就在桥边上,转进来大概再开一百米。”
  刑警在纸上画了简易地图让她确认并让她多准备几份行车线路图。
  “还有你们多长时间一班,他正常开到这里大概几点?”
  “我们半个小时一班,他起点站六点二十发车的,平时这个点大概要开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今天他到得比平时早?”
  “早一些,不过这时间都是保守估计的。”
  “我知道了。”刑警合上笔记本,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你前面的意思是他接下去还要再发车?”
  “是的,怎么了?他是住在曹路那头的,七点五十分还要再开回去。”
  “那么如果他车上没人了,就没必要开进终点站?”
  “没错。”
  “他之后主动联系过你吗?说车上乘客的情况。”
  “没有。”
  “你也没有再联系他?“
  “没有,当时情况一塌糊涂,车都堵过三岔口了,所以我一直在确保他后面的班次不要再出问题了。而且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
  “就是觉得指望不上他,他这班肯定要开进三岔港的。”
  “因为他短信回复你车上还有人的时候,应该已经开过了倒数第二站,你就认为他车上有乘客坚持要在终点站下车。”
  调度盯着在水泥地上打着圆圈的鞋尖,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第三站:2003年6月
  死者是这班车的司机,发现时间在晚上八点十五分前后。
  当被压缩到极致的队伍稍稍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迫不及待的发动机和车灯就像是狼烟和烽火般接力点燃,所有的车都极其珍惜眼前哪怕是两三米的空挡,除了那辆公交车,它前边已空出了一大段距离。
  后边的司机用喇叭和车灯进行催促,依然没有反应。
  在一阵响彻港区的狂轰滥炸下,600路还是一动不动。
  终于有个司机忍无可忍地找上了门,公交车的前门开着,驾驶座上没有人,他冲着四周大声呼喊了几下,也没人应答。他咒骂着冲了上去,瘫坐在座椅上的尸体却让他连滚带爬地摔出了车厢。
  因为这辆无法挪动的600路所造成的第二波大拥堵,法医赶在九点半的时候才到达现场。死者仰面瘫倒在驾驶座后方第二排的座位上,屁股滑在座位外边,腿呈跪姿。他的头微微歪向左边,僵硬扭曲的脖子里紧紧嵌绕着一根透明的塑料绳。绳子一头在脖子上打了个死结,另一头穿过座位上的扶手耷拉下来,绳头垂落在地上,朝向车的后门。
  他右侧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六厘米左右的凹陷,伤口内有铁锈,极有可能是被一根具有锐利边角的铁棍敲击造成。虽然这一下击碎颅骨造成了严重的颅内出血,但最终的死因判定为机械性窒息,并且从伤口凝血的情况判断,死者在受到颅脑重创之后至少还存活了十分钟。
  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最晚在当晚八点,关于最早的时间,他在最终的尸检报告上才给了一个预估值,七点半之后。另外勒痕上有一些摩擦的痕迹,他猜测凶手可能在击打死者后脑勺时手部受伤发力困难或是由于心理因素无法直接勒死死者,因此采取先打上绳套,再穿过扶手,这种方便固定死者和全身发力的方式。但是,整个过程仍然持续了一段时间,脖子上的擦痕和椅背上糊满的血迹都印证了这一点。   为了尽快恢复交通,技术人员也同时进行了初步勘验。车上有几扇窗户开着,所幸当天无风并且雨势不大,现场几乎没有受到雨水的污染,但是尸体周围一直到前门的地板都被凶手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过。毛巾和水都是死者平时放在车上的,用完后被丢弃在前门附近。车厢和水泥路旁的泥地上一共提取了五枚相对完整的脚印,塑料绳上没有指纹,死者水壶上有戴着手套抓握过的痕迹。
  当晚十点二十,早已待命的拖车将这辆600路拖往附近的停车场,堵住的栓子终于被拔除。赵云泉他们被安排回了学校,其余的警察则要赶在雨水和交通将沿途痕迹彻底破坏前进行搜寻。
  第二天,昨晚到过现场的五名学生再次被临时借调,表面上说是增加实战训练,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案发地周围都是农田和村民的自建房,小路四通八达,普遍没有监控。附近的村子又不像真正的农村那样人员简单,这里外来人口众多,成分复杂,流动性大,让大量警力深陷在一家一户的走访中效率太低,因此才有了向公安学院寻求支援这个折衷的办法。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寻找乘坐过那班600路的人,方式包括在临近公交站,码头张贴警方的公告,以及在沿途村庄进行挨家挨户的走访,当然他们还要排查有无租户突然搬离等情况。不过一天下来,哪怕是捕风捉影的线索也没有在田埂地头间新认识的蔬菜品种多。
  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都是相对固定的,所以到了傍晚他们就切换到守株待兔的模式,从晚上六点开始在倒数第二站对所有下车和车上的乘客进行询问,果然蹲守的第二天,他们就等来了要找的人。
  这一站叫丁家巷,车到站时正好是七点十分,当赵云泉向下车的乘客表明警察身份的时候,其中一位中年男性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主动走了过来。
  “你们要找前天晚上出事的600路上的乘客是吗?”男人的态度很诚恳。
  “是的,你那天晚上在车上?”
  “我那天大概七点左右到这里的,第二天听说600路上出了杀人案,算算时间,有可能是我坐的那一班,这事情想想挺吓人的,我也想和你们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
  “那请问你是在哪里上车的?”赵云泉拿出了笔记继续提问。
  “第七人民医院那里。”
  “上车时间记得吗?”
  男人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表:“這倒不太确定。”
  “那下车的具体时间呢,你说七点左右,能更加精确一点吗?”
  “要精确到什么程度,反正肯定是七点刚过没多久,我下车前看过手表。”
  “这就足够了,七点那个时段内经过这里的只有一辆600路,所以您在那班车上。”与赵云泉抬高的音调相比,男人的表情和动作都尴尬了许多。
  “再和您确认一下下车时候的情况,前天晚上你也是在这一站下车的是吗?”
  “嗯,算是吧。”
  “算是?”
  “司机其实把车停在了快上桥的那里……”男人用左手比划了下,从这个位置能直接看到他所说的地点。
  “桥边上,你从那里走过来的?”
  “对的,也就几分钟的路。”
  “司机为什么在那里让你们下车?”
  “他说调度通知前边堵车了,开不进三岔港,他要直接过桥走了,让要在丁家巷下的,就在这里下车。反正也就一点点路,我就下来了。”
  “那时候车上有几个人?”
  “五六个吧。”
  “有人提出要去终点站吗?”
  “我记得应该没有,大家都准备在这里下了,嘶,好像有一个人……”男人皱起了眉头。
  “有一个人怎么了?是没……”赵云泉差点把他心里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是从最后一排走下来的,走到车门口的时候,其他人应该都下去了,但印象里好像有个女的没有下车。”
  “确定是女性吗?”
  “嗯。”
  “穿着打扮上有什么特征?”
  “她坐在位子上,我只看到了上半身,扎了个辫子,最普通那种,外套应该也是颜色很深的。”
  “你们都下车了,她就一直坐在位置上?”
  “对的。”
  赵云泉有些惊讶于男人所描述的情况,如果她就是凶手,那一刻的行为无疑是异常地小心。如果立即说自己不下车要去终点站,难免会引来注意,让其他乘客对她留下深刻印象,反而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所有人下车之后再向司机提出要求,要保险得多。
  “还记得她坐的位置么?”赵云泉的喉结鼓了鼓,咽了口突然开了闸的唾液。
  “就在司机后面,第二还是第三排?”
  “不太确定。”
  “你叫什么名字?”
  “沈福成。”
  “那好,沈先生,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们送你去附近的派出所把这些情况记录一下,你也可以再仔细想想,想起什么都可以补充。”
  男人没有推脱,走之前还不停嘱咐赵云泉他们要早日破案。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赵云泉就迎来了第二位证人,那晚他坐在车厢中部靠右侧的位置,他从另一个视角描述了当时的情况,但同样,女性,年纪不大,马尾辫,深色外套,坐在左边第二排的位置上。
  嫌疑人终于变得具象起来。
  第七站:2018年7月
  “警察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晖大脑中也冒出了同样的声音。
  “我很想说得再婉转些,但结果就是我们既没有确定犯罪动机,也没能找到唯一被目击到的嫌疑人。”赵云泉没有掩饰叹息里的自嘲味道。
  “悬案不都是这样吗?没有动机,没有明确的嫌疑人。”
  “但这个案子里被害人不是随机的。”
  陈晖明白赵云泉话中所指,这几乎可以用直觉判断。无论是凶器的准备还是现场反复尝试勒毙死者的过程,这份杀意绝不像是随机选择或是临时起意的结果。这同时大大增加了车上那个女人的嫌疑,对于预谋杀人而言,在一段没有车站的路上等待空车驶入的作案机会很难说通。   “您全程都参与了吗?”
  “我只参与了前三天,后来的信息都是从案卷上获得的,但我基本都核实过。”赵云泉摸了摸鼻子,“即使有疏漏……也没办法证伪了。”
  “死亡时间的推断呢?你们应该是基于此来推测凶手离开现场的时间吧。”
  “我刚才可能说得不是很清楚。”赵云泉清了清喉咙,“公交车在七点到七点零五分之间在桥那里最后一次下客,前一个路口有监控拍到,另外证人证词相当一致,不可能所有人记忆都出现了同样的偏差。”
  陈晖点了点头。
  “地板虽然被清理过,但驾驶座周围,方向盘,踏板上的指纹脚印都清晰,完整,所以可以排除先杀人,再把车往前开的可能。并且后面的司机也证实公交车一直开得很正常。”
  “无论怎样,凶手肯定是在停车的地方下车的,也一定是在停车后才离开现场。”赵云泉的语气很坚定。
  “那最终停车时间呢?”
  “七点十五分左右,后边的货车司机给出的都是这个时间。”
  “可靠吗?”
  “可以确定,开货车的最怕堵车,一旦堵上他们最在意的就是时间。而且你知道那里有个隧道的管理站吧?”
  “正对着三岔路口,白色的那个?”
  “没错,他们门口的监控是离案发地最近的,从录像里也可以推算停车时间。所以加上作案和清理现场的时间,比较精确的死亡时间是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但实际调查的时候我们会把范围扩大很多,大多数证人的记忆是不可能精确到分钟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云泉加重了语气。
  这把陈晖原本还想提出的关于凶手是否男扮女装的问题给噎了回去。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想当然了,对警察来说,在没有明确样貌,身高的前提下,没有嫌疑人即是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满足作案条件的人,无论男女。
  陈晖感觉过分纠结于死亡时间也没有很大意义,他似乎也陷入了和赵云泉一样的误区里。这件案子成为悬案的原因很简单,缺乏目击者,嫌疑人不明确。他随口提出来的每一种可能性或是现场经过的每一个路人都需要大量人力和时间来排查,一旦前期的重点落了空,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新证据的可能就越来越小。
  凶手下车之后离开现场,如果忽略恰好一路上都没人看到这种概率不低的可能性,那么确实存在另一种特殊情况,车子靠站的一瞬间给了陈晖灵感。
  “刚才你提到出事的这辆车是第一辆被通知直接开过桥的?”
  “是的。”
  “那么之前的车还是从主路发车的?”
  “是这样的。”
  “前一班车停在哪里?”
  “前一班车也没开进去,应该就是在三岔路口掉头停车的。”
  “所以凶手会不会在下车之后立刻上了对面的公交车,用坐车而不是步行的方式离开了现场,因此才没有脚印和目击者?”
  赵云泉看向了陈晖,眼神里没有那种闪烁的东西,他似乎思考了一下,但应该只是在想如何把话说得更缜密一些。
  “前一班车上一共三个乘客,都是男性,互相认识,一起从村里走过来的。而且他们一到就发车了,不具备作案时间。”
  这时刚刚上车的一对夫妻终于向司机问清楚了路,走到后排,他们的行李很多,磨蹭了半天才在旁边的位子坐下,不过这正好让陈晖和赵云泉之间的沉默变得顺理成章。
  “你真的相信她就是凶手吗?”陈晖冷不丁地想到这个问题,如果要找一个没有任何信息的女人,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赵云泉的直觉里,藏着另一个答案吧。
  “请别说我不想猜凶手。”陈晖补充道。
  “好吧……两年之前我一直认定她就是真凶,但现在我没那么确定了。”
  “为什么?”
  “两年前我让技术部门再次检验了部分证物,绳子上发现了一些纤维,上面提取到了DNA,是男性……”
  陈晖深深吸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吐出,他拨开窗帘,将视线转向外边。刚上车的时候还在镇中心,虽然因为人口虹吸,最繁华的街道已经向南转移,但毕竟还算是热闹的地方。而此刻车已经开过了长达数公里的厂区,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集卡和货车的比例也超过了一半。
  窗外正好是不久前才竣工开张的农贸市场,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似乎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避免融入环境的命运,虽然巨幅的广告牌还立在屋顶,但暗淡的色彩已经让这个市场和周围的堆场完完全全融合在了一起。
  陈晖之前曾听说是因为集卡太多,交通不畅的原因才导致市场经营萧条,但当年把大量堆场和货运引入也是为了发展经济。这很难简单归结于决策時的短视或是缺乏长远计划,也许世间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即使精心地规划,一旦缺乏时运的垂青,也终难避免陷入不断的恶性循环。
  
  第八站:2018年5月
  车子进入了左转的等待区,等绿灯亮起,就会进入江南路,接着一路穿过林桥,不上立交,而是走右侧辅道从桥下往左拐,最后到达港区。
  陈晖闭上眼,在脑海里完整走完了接下去的路,以驾驶室的视角,看着窗外的景象一幅幅闪过。等回过神来,耳后的气窗正随着车身嗡嗡抖动,直到离合松开,共振停止,他才感觉自己的双腿仍在不住地发颤。犹豫了一个红灯的时间,他最终开口了。
  “您最近还经常头疼吗?”
  “怎么,你现在不舒服?”
  陈晖急忙摆手:“不是,你觉得偏头痛算一种病吧?”
  “嗯。”
  “那么我们有认真对待自己的疾病吗,比如不熬夜,注意颈椎?”
  赵云泉摸了摸鼻尖:“你会吗?不都是疼得想死的时候想着一定要改掉那些坏习惯,一旦好了就会很快忘记。”
  “所以我们总是明知故犯,痛得越来越频繁。”
  赵云泉捏了捏太阳穴:“你想到了什么?看样子又要堵车了,你可以慢慢说。”说完他故意清了清喉咙。
  陈晖将头靠在车窗上,在他能看到的范围内,车子都已经停了下来,车尾不停吐出灼热到扭曲的气体,像极了刚才他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画面。好在这不是一场辩论,他不需要用一些自己都还没想好的东西去辩倒对手,他只需要选择开口还是沉默。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替那个女人说话吗?”陈晖看了赵云泉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不是现在的你,而是当时的你。”
  “不会……”
  “如果是事故之后,你再碰到类似的事情呢?"
  “我只能说应该会。”
  陈晖缓缓点了两下脑袋:“还记得刚见面时你说过一句—两手空空就去,恭喜你通过考核了。”
  “说错了吗?”
  “没有,但是……两手空空就可以说明我通过考核了吗?”
  赵云泉抿了抿嘴唇,但没有说话。
  “证明数学题的时候,我们会把所有条件白纸黑字地列明。但对生活中的事情做出判断的时候,我们所用的依据真的会有那么直观吗?那些没有落在纸上的条件,那些由于认知常识或者说思维惯性而被忽略的条件……有可能会让结论截然相反。”
  “我那句话里?”
  “你说两手空空去女友家里意味着通过了考核,其实你在看到我两手空空的同时,还获得了另一个条件。”
  “嗯?”
  “两手空空去女友家,加上,我看上去已经快三十岁了,才能说我通过考核。如果我只有十八岁,还穿着校服呢?”
  “……我会说你这个小子,偷偷去女朋友家里,当心被抓啊。”赵云泉摸了摸后颈,“我视而不见的年龄才是先决条件。”
  陈晖点了点头。
  “那案子当中,你认为是在什么地方忽略了或是误加了……某些条件?”
  “我觉得关于那个女人……”
  “是什么?”赵云泉突然绷直了身体。
  “只是我的感觉……我绝对相信你们调查取证的能力,正是在这一前提下,我很好奇,为什么所有警察包括你,还是坚信这是调查中仍有疏漏,而不是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符合筛查条件的女人?”
  “不存在的女人?你为什么有这个结论?”
  “我想先听听你的理由。”
  “司机通知调度说车上有人,车也的确开向了终点站……而且有数位目击者都看到了有一个女人没有下车……”赵云泉给出的每个字都十分小心,他似乎在心里检查了好几遍,才终于提交了答案,“还有什么我用了却没意识到的条件?”
  “虽然很虚无,但至少在我的感觉里,还有一个条件—大家都认为那个司机不会再犯下同一个错误了。特别是刚刚出过那件事。”陈晖把手机递给赵云泉,“当年那起车祸的新闻我现在还能搜到,公交车司机把乘客赶下车导致车祸,当年也是舆论哗然的事件吧。”
  “嗯。”赵云泉咽了咽口水。
  “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经过如此惨痛的教训,这样的悲剧一定不会再上演了。但那只是美好的愿望,作为真实的人,我们真的可以避免一直重复自己的错误吗?”
  “所以你才问我那些问题。我的确做不到。”
  “谁都无法保证,所以……司机恪尽职守,他通知车上有乘客所以要去终点站,这是警察,目击者,所有人都先入为主的事实。但,如果把前提换一下呢?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如果这个司机犯下了和上次同样的错误,那么……”
  “那么,目击者所看到的就仅限于他们下车的时刻。那个女人……可能只是多犹豫了一会儿,但更有可能是司机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她就在那一站,就在所有人下车后的不久也下车了。而司机把车开进主路则是完全出于自己的目的,他谎称车上有乘客就是为了不听从调度的安排。”说这番话的时候,赵云泉原本透亮的声线逐渐变得沙哑。
  “我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可能,但却无法忽视它。你们的搜索扩大到这个范围了吗?”
  这一次赵云泉犹豫了:“我不确定。搜索最中心是在车子停下的地方,时间在七点二十之后。如果那个女人的确是和所有乘客一起下的车,如果她下车后的方向不是往港区,那么她极有可能不在搜索范围内。”
  “步行离开的话,还有几率被看到……如果她是去终点站坐轮渡的,但却被司机赶下了车,在无论如何都赶不上最后一班轮渡的情况下,坐反向的600路离开也不奇怪。她应该正好能坐上六点五十从终点站发出的那班车。你们也没有调查过那班车的乘客吧?”
  “纪录上有,但只是一笔带过了。”赵云泉晃了晃脖子,“你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凶手了吗?你不是那种会因为一个小想法就自鸣得意忍不住要说出来的人。你所说的,是在为排除女人的嫌疑做铺垫,但推理是不够的,排除根本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其他的兇手。”
  “前面的话只是一种观点,一个推测,但关于凶手的部分,任何的猜想本质就是指控……你说我是一扇新的窗户,但很可惜,从我这扇窗户里看到的,也是一个虚影,即便它和现实有再多的重合,也只是我按照轮廓构建出的虚像……我不清楚我会不会给另一个人带来无端的伤害。”
  赵云泉突然笑了:“我为什么愿意对你说这些,那你为何愿意聆听?”
  陈晖立刻在心中念出了“信任”这两个字:“好,如果能够接受女人并非真凶的假设,案子就会清晰许多,也就是说凶手不是原本就在车上的,而是在车停之后上车的。”
  赵云泉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可能是那个不见踪影的女人给你我带来了错觉,认为凶手采用了什么高超的手法来掩饰自己的行踪。但精心策划的行凶会选在堵了上百辆车的马路上吗?堵车这种偶然性和变化性极高的事件不太可能是犯罪计划的一部分。
  “而且,虽然从结果来看,凶手是成功逃脱了,但他用来掩饰犯罪痕迹所用的水和布都是取自被害人的,他事先至少没有明确做好逃脱的准备,否则这种就地取材的行为实在太危险了。我认为他最终能成功骗过警方的方式,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的。”
  “临时想到的?”
  “嗯,很有可能当时的现场出现了某种变化,让凶手有了可以利用的机会。赵警官,在一个堵车的现场,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化呢?”
  赵云泉的双手都插入了前额的发根,用力抓了几下:“……车动了,对面的车动了。”   “没错,出事的那一侧没有动过,但我记得你说过对面的600路还是在七点二十准点发车的,对面的车道在凶手行凶之际突然松动了。正是这种走走停停,极为缓慢的移动给了凶手能够在车厢之外行凶的机会……他只要把绳子抛到窗户外边,然后回到对面车道上自己的车里,跟着车流一点点地靠近公交车。因为堵车,他可以开得很精细,因为两侧还有行人,他可以尽量让车身贴紧公交车,最终他只要抓起绳子,借着引擎的动力慢慢地完成凶案……”
  “脖子上的擦痕符合这种推测,凶手可能是怕力量太大,绳子会松脱,才会反复多次发力。那么按高度可以排除小车,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即使借助车子的力量,要勒死死者,绳子一定是以窗框为支点斜着拉紧的,也就是说他的驾驶室相对于公交车的窗户一定是开过了头的。虽然绳子不算太长,但窗户开得也不大,凶手如何保证他能够将绳子再抛进公交车里边,如果他没成功,应该没有机会再拿到绳子做第二次尝试了。”
  “这正是让我锁定凶手的理由。因为堵车,他可以完成之前的操作,但同样因为堵车,他没办法把车倒回去对准窗口,如果说这个案子还存在什么盲点的话,就是这个,堵车时车当然无法后退,但车上的人可以,只有凶手的车可以。”
  赵云泉搓了搓双手:“我……明白了,那么绳子上的纤维,就很有可能是因为……”
  “是的。”
  “你可以把窗帘拉开一点了,正好到桥那里了,转过去就不晒了。”
  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转弯,一条标准的城镇道路,窗外那些民宅,堆场和荒地在陈晖和赵云泉的眼里应该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吧。此时的两个人已无需说什么,安静地思考,或是单纯地发呆才是恢复,汲取能量的过程。
  “前面又有点堵了,要去终点站的现在就可以下了。”车停下时发出了泄气的声音。
  “等等,我要坐到终点站!”赵云泉起身的同时也把陈晖拎了起来,“你先下车吧。对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让我相信,即使我们不停地犯错,却始终有机会去纠正,甚至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九站:2018年7月
  当你向我走来,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一直记得你,因为你看人的眼神不一样,每次你坐我的车,我都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我,很不舒服。你下车之后,这种感觉就没了。
  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三年前你在我车上抓过一个小偷,你虽然在座位上一动没动,但我知道是你通知的。当时我就觉得我没法逃一辈子了,而且逮捕我的人就是你。
  你不是毫无目的地出现在我的车上,虽然时间和频率都不固定,但我偷偷观察过,你到终点站后,总是立即就坐下一班车回去。而且,你似乎对那个出事的位置情有独钟,你太年轻了,当时办那个案子的警察应该都不是这个岁数了,但你就是为了那件案子来的,我肯定。
  每一次你出现我就会觉得我离被审判的日子又近了一点,只是没想到就是今天,如果早知道,清明应该再去父母的坟上和他们道个别。
  对,我没有家庭,我不像那些在逃亡日子里还娶妻生子的人,我没有那种浪漫。我能够逃脱这么多年,只是出于本能或者说是……偶然,我本以为我会在第一次被警察问话的时候就彻底崩溃,但没想到我竟然挨过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年了?15年了!
  我还没有说那句话,我就是当年杀害600路公交车司机的凶手。所以,还要我说些什么呢?
  顶替工作,现在已经没有了吧。我爸爸当年也是600路的司机。我中专毕业那年,爸爸在开车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后来就瘫痪了。车队应该算是照顾我们,提出让我顶替他的工作。当时妈妈处在无依无靠,精疲力竭的状态下,我也一无所长,连到医院和妈妈换班照顾爸爸都做不好,所以接受这份工作是我唯一能为家庭分忧的选择。
  开公交车当然无聊,你可以想象,特别是对于20来岁的年纪。从早到晚都是固定的线路,沿途也没有什么风景。所以观察车上的人成了唯一有意思的事,像是哪个小姑娘突然开始打扮或是看着小孩从怀里抱着到能自己去上学。我不喜欢和乘客聊天,只是喜欢观察他们。
  大概2003年春节后,我在终点站抽烟,听到有两个人在讲打牌的事情。一个人说他最近赢了不少,另一个人问他在哪里玩的,他朝着公交车努努嘴,然后两个人都上了车。
  这地方的人好赌其实早就听说过,都是突然间手握巨款的拆迁户,还有那些做货运的老板,两三年就把几套动迁房给败光的也不是没听说过。
  是不是普通乘客其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些赌客总是喜欢带着个小腰包或者皮包,手会不自觉地捂在上面,还有些人假装镇定,但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新去的人还会有些紧张和兴奋,但大多数早就杀红了眼,眼睛里既贪婪又充满了绝望。
  哼哼……每次想起那些人我还是想笑。
  我没问过,但他们选我这班车的原因不难理解。首先时间合适,然后我家在另一头,不认识当地人,而且我年纪轻,涉世未深,理应看不透他們的道道。不过我还是很快总结出了他们的方式。他们在终点站跟着领队上车,领队会在中途通过问路或者起身的方式通知赌客在下一站下车。领队继续留在车上,那些人下车之后再怎么运输,分配我不知道,我只对这种模式而不是赌博本身感兴趣。
  “你们干这个很有意思吧。”我第一次在站台问领队的时候说的就是很有意思,而不是很赚钱。
  “给你一天一百,同意吗?”领队在两口烟之间就给出了答复。
  我当然愿意,我说不光为了钱你会相信吗?这种东西不配叫作希望,但是差不多。我认为我能通过他们看到另一个世界。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我做的事情叫作生意。我可以在开公交车之外有其它赚钱的途径。我开始想象人生中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东西很重要,不是希望!不是!只能叫念想。我原以为这只是试探性的一步,我随时还能退回来,但其实后退远比前进一步要难得多。
  所有的错都源于这种念想,因为害怕失去,因为嫉妒,因为愤怒。   那起事故?没错,可以说是最后命案的开端。那天到的时候就已经超过发车时间了,如果不逼那个女人下车,我就没有办法送那些人出去。是的,因为有我公交司机这层身份伪装,我可以更好地完成领队这个工作,除非我没法把人准时送出去。
  我当然不想让他们坐别的车,我不想让别人参与,这是属于我的生意,越是别人施舍给我的,我越是害怕失去,因为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我怕那天送人晚了就丢了这个差事,所以我只有……让那个女人下车。
  如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那么做,但整辆车上的所有人,谁能预测到这样的结果。
  你也在车上?你不用内疚。小孩已经很大了?是我要说对不起。
  后来?人总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把握不住。那件事本来要开除我的。我害怕我再也不能开公交车了,不仅仅是丢了铁饭碗还有赶乘客下车这个印记,我真正害怕的是我再也不能做那个生意了,我的人生再也看不到那个世界了。最后,我拉上母亲打了亲情牌,还主动赔了十几万,才算保住了工作。
  但生意还是丢了,只有10天,他们就换人了。
  “差点把我们都害死!”领队说完这句话直接把烟屁股扔到了我的身上。
  没错,他们新选的人就是在我停职期间开我那个班次的司机,就是我杀死的那个人。
  原因?我私底下向他乞求能把这个差事再还给我。他什么也不用做,我给他百分之八十的钱,他也不同意。
  那天晚上,他会不听调度把车开进来,当然也是为了接人,但是他不知道那天因为堵得太厉害,活动取消了。只是因为我在那天早上说了一句“我会抢回来的”,他就比平时快了半个小时,即使堵车了,也拼命往里赶。
  他明明也害怕失去啊,他明明能体会这种痛苦啊,为什么不愿意分给我哪怕一点点。
  嫉妒和愤怒!当我去他车上找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杀他了。我给过他一次机会,但他拒绝我的时候头也没回,我立刻砸了他的脑袋。
  绳子,只是想让他死得更难看。
  自首?我想过,在我准备勒死他的时候我还在犹豫我该自首还是逃亡。当绳子刚刚卡紧他的脖子,窗外竟然有光晃了进来,对面的车子开始动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眼前突然有了一条新的路。当命运之轮滚动起来,我变道了。对,就像我开车时的变道一样,只是这条路不可能倒退,即使回到之前的路也再不是同一段了。
  人生不就是无时无刻或大或小的变道吗?
  我把绳子打了结,穿过把手,卡在窗户底下,长度刚刚好。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打扫了现场,大概只有两三分钟吧。
  我从前门下车,贴着大车往前走,快到我那辆600路的时候再穿过马路。我坐上车的时候正好距离发车5分钟,我把砸他的扳手藏好,然后把左侧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那天很热,这不奇怪。
  当命运转向后,我的运气似乎来了,有三个乘客上了车,这对我来说简直再完美不过了,他们都坐到了后排,太好了。
  我准时发车,慢慢往前挪,我的目标就在前方50米,当时我真的没有注意过时间,我只感觉每一米都无比艰难。
  我不怕他醒过来,我估计即使我的计划失败了,他也醒不过来了,我已经选了这条路,还能怎么办?
  终于,我们的车头交错了,当时路两旁有行人,我便尽量往左靠,后边车的驾驶员不可能看到我,我拿起那根绳子就像从窗口接过递来的烟。
  绳子从窗户缝里被拉出,我用力拉紧绳子,它就绷紧在窗框上,窗框上有橡胶,不会有痕迹的。但我的左手是颤抖的,我根本没法用出力气。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断气。
  我只有拼命抓紧绳子,让车向前颤抖,我就一直紧紧攥着,盼着前面的车别停下也别立刻开走,直到我左手抽筋,绳子才滑脱。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才注意到前窗上的雨点,果然这条路我也没办法顺利地走完,悬在两辆车之间的绳子上一定沾到了雨水,如果只有这一段有雨水,那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把戏了。
  虽然我知道肯定会留下痕迹,但我只能想到这个了,我取下挂在窗边的毛巾站了起来,走到了刚才后视镜里觀察好的窗口。
  “又下雨了啊,窗还是关掉吧。”我原本计划的是“好像要下雨了,还是关了吧”,命运还是没有放过我啊,那三个人还在聊天,根本没有在看我。我用后背挡住,从窗口拿到垂落的绳子,用毛巾和纱手套擦了两遍,然后抛进了对面的窗户。为了掩饰,我还把几个沾到雨水的凳子都擦了一遍。
  我不知道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所干的事情,也不知道警察在找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两辆车彻底分开的刹那,我的确有种逃脱的兴奋感,我想我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了。
  是的,我哭了!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愧疚,虽然我心存万分歉意。
  只是刚才又过了那个三岔口,每次站在那里,无论走向哪一边……
  我都想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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