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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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封信是我从邮差先生那儿用双手接过来的。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的母亲还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她来台湾的时候不过二十九岁。
  把信交给母亲的时候,我感觉到信中写的必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母亲看完信很久很久之后,都望着窗外发呆。她脸上的那种神情十分遥远,好像不是平日那个洗衣、煮饭的母亲了。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找到的女人。
  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照例打地铺睡在榻榻米上,听见母亲跟父亲说:“要开同学会,再过十天要出去一个下午。两个大的一起带去,宝宝和毛毛留在家,这次我一定要参加。”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又说:“只去四五个钟头,毛毛找不到我会哭的,你带他好不好?”毛毛是我的小弟,那时候他才两岁多。
  于是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母亲也有同学,就问母亲,念过什么书。母亲说看过《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在学校还是篮球校队的,打的是后卫。听见母亲说这些话,我禁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些事情从她口里讲出来那么不真实。生活中的母亲跟小说和篮球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
  母亲收到同学会郊游活动的通知单之后,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还翻出珍藏的几张照片给我们小孩子看。她指着一群穿着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女学生,说里面的一个就是十八岁时的她。
  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又看见趴在地上啃小鞋子的弟弟,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混乱和不明白,就跑掉了。
  从母亲要去碧潭参加同学会开始,那许多个夜晚我放学回家,总看见她弯腰趴在榻榻米上不时哄着小弟,又用报纸比着我们的制服剪剪裁裁。有时她叫姐姐和我到面前去站好,将那报纸比在我俩身上看来看去。我问她,到底在做什么。母亲微笑着说:“给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那好多天,母亲总是工作到很晚。
  我天天巴望母亲不再裁报纸,拿真的布料出来给我看。当我有一天晚上放学回来,发觉母亲居然在缝一件白色的衣裳时,我冲上去,拉住布料叫了起来:“怎么是白的?!怎么是一块白布?!”说着丢下书包瞪了母亲一眼,就哭了。灯下的母亲,做错了事情般低着头——她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粉蓝色。
  第二天放学回来,我发现白色的连衣裙已经缝好了,只是裙子上多了一圈紫色的荷叶边。


  母亲的同学会定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说有一个同学的先生在机关做主管,借了一辆军用大车,我们先到爱国西路一个人家去集合,然后再乘那辆大汽车一同去碧潭。
  星期天我仍要去学校。母亲说,到了下午两点,她会带了姐姐和新衣服来学校,向老师请假,等我换下制服,就可以去了。
  等待是快乐又漫长的,起码母亲感觉那样。那一阵,她常讲中学时代的生活给我们听,又数出好多个同学的姓名来。说结婚以后就去了重庆,抗战胜利后又来到了台湾,这些同学已经失散十多年了。说时,窗外的紫薇花微微晃动,我们四个小孩都在房间里玩耍,而母亲的目光越过了我们,盯住那棵花树,又非常遥远起来。
  同学会那天清晨,我照例去上学。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天色变得阴沉起来,接着飘起了小雨。等到两点钟,上课铃响过好一会,才见母亲拿着一把黑伞匆匆忙忙由教务处那个方向的长廊上半跑着过来。姐姐穿着新衣服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我很快被带离了教室,到学校的传达室去换衣服。制服和书包被三轮车夫——叫作老周的接了过去。母亲替我梳头发,很快地在短发上扎了一圈淡紫色的丝带,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一双新袜子,弯腰给我换上。母亲穿着一件旗袍,暗紫色的,鞋是白高跟鞋——前面开着一个露趾的小洞。一丝陌生的香味,由她身上传来,我猜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蓝色小瓶子——说是“夜巴黎”香水,使她有味道起来的。看得出,母亲今天很不同。我和姐姐在微雨中被领上了车,空间狭窄,我被挤在中间一个三角地带。雨篷拉上了,母亲怕我的膝盖会湿,一直用手轻轻顶着那块黑漆漆的油布。我们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下雨而低落。
  由舒兰街到爱国西路是一段长路。母亲和姐姐各抱一口大锅,里面分别满盛着红烧肉和罗宋汤,是母亲特别做了带去给同学们吃的。
  雨,越下越大。老周浑身是水,弯着身子半蹲着用力蹬车。母亲不时将雨篷拉开,向老周說对不起,又不断地低头看表。姐姐很专心地护着锅,当她看见大锅内的汤浸到外面包裹的白布上时,险些哭出来,说母亲唯一的好旗袍快要被弄脏了。等到我们看见一女中的屋顶时,母亲又看了一下表,说:“小妹,赶快祷告!时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快!”我们马上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在心里祈祷,拼命地哀求,只盼望爱国西路快快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树在倾盆大雨里出现了,母亲手里捏着一个地址,拉开雨篷跟老周叫来叫去。我的眼睛快,在那路的尽头,看见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许多大人和小孩撑着伞在上车。“在那边——”我向老周喊道。老周加速在雨里狂奔,而那辆汽车,眼看没有人再上,便喷出一阵黑烟,缓缓地开动了。“走啦!开走啦!”我喊着。母亲“哗”的一下将挡雨的油布全部拉开,双眼直直地盯着那辆车子——那辆慢慢往前开去的车。“老周——去追——”我用手去打老周的背,那个好车夫狂奔起来。雨水,不讲一点情面地往我们身上泼洒过来。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儿,这时候,突然听见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雨那么密地罩住了天地,在母亲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们一直叫,一直追,盯住前面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不肯放弃。我没有出声,只紧紧拉住已经落到膝盖下面去的那块油布。大雨中,母亲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呀——母亲疯了。
  车子终于转一个弯,失去了踪影。
  母亲颓然跌坐在三轮车座上。老周跨下车来,用大手拂了一下脸上的雨,将油布一个环一个环地替我们扣上,扣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才问:“陈太太,我们回去?”母亲“嗳”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任何话。车到中途,母亲打开皮包,拿出手绢替姐姐和我擦脸,她忘了自己脸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亲立即去烧洗澡水,我们仍然穿着湿透的衣服。在等水滚的时候,母亲递来了干的制服,说:“快换上了,免得着凉。”那时她也很快地换上了居家衣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冲奶粉了。
  我穿上旧制服,将湿衣丢到一个盆里。突然发现,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经开始褪色,沿着白布,在裙子上染上了一摊摊模糊的水渍。
  那件衣服,我以后就再没有穿过了。
  许多年过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她说没有印象。我想再跟她讲,跟她讲讲那件紫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窗外的紫薇花,还有同学的名字。
  母亲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没有。”她顺手拿起电话,按了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明,我是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祖母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雨 意摘自豆瓣网,本刊有删节,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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