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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 片 肉
好苍白,飘浮在无比黑的天上
是流光了血的白。
哪个挥刀,削去了哪个的身体。
无处可依的那半片肉
在斜前方可怜地挂着。
盛着所有我们的这潭黑水
绝不给它加入
明晃晃只出卖它一个。
管它求生还是求死
我们好像都安全
都是靠住了好主人的哦。
忽然有声音贴近说
喂,你不觉得你躲在这儿好苍白?
白 动 物
月亮凑过来
门前的软毡上
一条白狐狸的皮。
隐藏得很好
装死也要装得逼真
多少人进出,它动也不动
踩它碾它都不动。
看上去多温顺的动物。
鼻尖发凉,影子刚涂了毒
伤口流着白
漫山遍野毛发重生
它活着呢。
面 粉 厂
天,真的暗下来
月亮把街区变成了面粉厂。
店铺都是卖面人的橱窗
好舒服的白哦
收银台
我得坐得更端正一点。
贮藏的季节到了
老婆婆们在唱丰收。
年轻的稻草人着急回家
芦茅连天,晃着白了顶的头。
可它突然消失
晚上的面粉厂倒闭得真快
所有的暗处显出挨饿的疤痕
不会都忘了吧。
我 的 光
现在,我也拿一团光出来
没什么遮掩的,我的光也足够的亮。
总有些东西是自己的
比如最短的光。
比如闪电
闪电是天上的
天,时刻用它的大来嘲笑我们的小。
划根安全火柴
几十年里,只划这么一下。
奇怪的忽然心里有了愧
那个愧跳上来
还没怎么样就翻翻滚滚的。
想是不该随意闪烁
暗处的生物哦
那么还是收拢回来吧。
绞 刑
云彩很多。
仰头时想到了绞刑
蒙眼布和绳索,有缝隙的活动踏板。
我仰头,等着最后的扑通一声
你们谁来动手?
心跳,脚能探到的全是向下的台阶
真不是什么好感觉。
月亮还隐约吊在高处
真是平静,已经死过,已经凉了。
今夜該轮到哪个
行刑人在暗处抻他的皮手套。
黑漆漆厚云彩翻卷
扑通一声。
乌云密布压到了地
月亮偶尔挤出来
立着,寒光挑开众猛兽。
云的厚皮被剥落
嚯,有黑有白。
从古到今,每年每月
那耀眼的复仇者占据制高点
在人不可接近的地方依旧伤人。
乡村里有人走出
月亮正被遮住,他紧跟着灭了
多骨头的脸上有青光
两只粗手下沉
满满的提的是乌云的肉。
今夜我出门在外
深一脚浅一脚
不得不穿过众多失血的尸体。
乌云里藏着刀哦,想不害怕都不行。
刺 秦 夜
一切都要赶在月出以前。
没人发现他
松林慢慢拉下黑面具
荆轲也许就在左右。
不知道这一刻
他投下多少挎刀的影子
大地紧闭,按紧了勇武的心。
银光高升,月亮蹦出来
树的血管条条透白。
今晚月光沉
快被压断气了
几千年的灰土
使劲使劲一阵拍打。
没心喊什么荆轲
趁黑动身的,谁不是孤身一人。
闷 热
热得太深了
当头挨了一枪托的晚上。
蝉把月亮喊出来
又大又圆,一个胖少年
你们哦,真忍心耗去我的好时光。
黑洞洞的天
虚情假意拥着少年
好像稀罕它
顺便也稀罕一下走在大路边的灰的我们。
闷雷滚得太慢
月亮的白影从背后摸过来
牙齿闪亮,伸手不见人。
腾冲的月亮挨过来
偶然回头被它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那么大。
不出声地紧跟着
就在背后,又凉又白
已经不能再近了。
那张圆脸,能把人吸进去。
赶早班飞机的路上
天还完全黑着。
为什么它白晃晃地紧追不舍
还有点失魂落魄
像要张嘴说话
它浅色的头发都在乍起。
想到这是腾冲
我背后没理由地跟着个它。
高黎贡的山尖还没有一丁点光亮
人间孤魂太多了。
晒 谷 场
晦暗的月光照到空了的晒谷场。
农民早早收了新稻
口粮们安全了。 无处不在的月亮灰
遮盖了所有地方
怎么眨眼都看不清。
没有谁在喷发
没有火山
但是我被埋得这么深。
紧吸住石阶的蚂蟥也是灰的
它身体里储藏的血
人的血和牛的血都不再发红。
重阳过了,忽然想登高
上了屋顶的打谷场
看着天下被今夜的月亮灰给埋了。
甘南的山坡
茅草正忙着结穗,大地生了新头发
荒野上一层层银屑有光亮。
回家的绵羊走过这临时的晒银场。
月亮过来
摸它们的脊背
逐个儿变成一条条的白
逐个儿亮亮地过山坡。
晚上光秃的山川
被爬坡的羊脊梁装扮得真好看。
藏人护着煤油灯钻出银顶的毡帐
他朝正前方嘟囔什么
很久很久
把银场说成草场。
执 灯 人
月光正来到这孤独的海岛。
连绵的山头一个个亮了
一个个胖墩似的执灯人
一个接一个慢吞吞地传递
看上去那灯很有些分量。
守在窗口,隔一会儿,忍不住看一眼
那浩浩荡荡的光明队列
好像和我有关
好像我还有机会加入
好像我也有机会去端一下那高处的光亮。
好像还懵懵懂懂有妄想。
6 月3 号的日记
慢慢吃了水銀珠子的这些年
凌晨的电话只响一声。
把我们都熬老了
只有月亮还是个少年
蹭脏了的圆脸,带着这个晚上的汗。
随意搭上哪个路人的背
随意又滑掉。
更多时候小心地贴着天
生怕它攒的一大袋水银都落下来。
有月亮,却不发光
不能再远地挂着
和过去的那些年一模一样。
去上课的路上
月亮在那么细的同时,又那么亮
它是怎么做到的。
一路走一路想
直到教学楼里电铃响
八十三个人正等我说话。
可是,开口一下子变得艰难
能说话的我去了哪儿。
也许缺一块惊堂木
举手试了几次,手心空空。
忽然它就出现了
细细的带着锋利的弧度
冰凉的一条。
今晚就从这彻骨的凉说起。
当空的鹰眼
那个好久都不露面的皎白的星体
忽然洞穿了夜晚的一角。
天光下正交谈的路人
嘴里含满快落下来的珠子。
浮淡的光泽扑动着
嘤嘤的,好像是佩着玉带的唐朝。
我要一直留在家里
留在人间深暗的角落。
时光太厚,冬衣又太重了
飞一样,倒换着放帘子的手
遮挡那只当空的鹰眼。
月光使人站不稳
海正在上岸,盐啊,摊满了大地
风过去,一层微微的白
月光使人站不稳。
财富研出了均匀的粉末
天冷冷的,越退越远,又咸又涩。
那枚唯一升到高处的钱币就要坠落了
逃亡者遍地舞着白旗。
银子已经贬值,就像盐已经贬值。
我站在金钱时代的背面
看着这无声的戏怎么收场。
太阳真好
1
太阳出来让人暖和
太阳出来,让我们从近看到了远。
一直一直,我都没发现明亮
一直一直,我都比花岗石贫寒的背面还要愚
钝。
匀称又有着恩德的这个冬天
我总是忍不住说太阳好
好像过去它并没有发光发热
好像在今天以前,所有的天空都是空着的。
杨桃和木瓜
悬在植物尽头那些黄熟了的果实们
木薯和土豆
稳稳地睡在泥土表层。
马粪和灰烬都笑了,气息一缕一缕
贫寒的人也得到了柔软如皮肤的金衣裳。
还有哭着的,光芒正要去掩住伤心的窟窿。
太阳真好
金属流出滴滴响声。
这世界正起身,晾晒一条多皱的皮毡
我们全是它身上越来越亮的绒毛。
六根羽翅来到鸟的背上,它终于学会了飞翔。
红颜色来到绿颜色上,树想到结种子。
疲倦的人都被安顿在木床。
我全都看得很清楚。
原来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要把这最大的秘密
透露给母亲和儿子
可是,他们远在寒冷的北方。
不知道那儿的太阳是不是我说的这一个。
2
早晨,有人走出地铁站,有人升上矿井。
这些忽然亮起来的物件
在太阳的光明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照耀是母亲式的
永远的不声张。
从里到外,全是金的
但是,没有人敢挪动它,没人敢独占它
贪婪的门儿都没有。 下午,冬天就在街口颁发金像奖。
每一个出门的人都得到了
每一个都不觉得这是奖励。
满世界走动着小金人
满街排开了金店。
没钱的人就是有钱的人。
水是水晶,水晶是眼睛
眼睛是果冻,果冻是玛瑙
玛瑙是玻璃,玻璃是冰。
太阳把它们一件一件摆放得很稳妥
没有什么浮起来
没有谁落不下脚。
所以,才有这么亮,这么满,这么真实。
剪羊毛的人身后跟着一百件白毛衣
站到叶子落尽的橡树下。
全是我们应当得到的。
3
盲人用肮脏的双手抚摸今天的空气
他的手越摸越干净。
黄藤的椅子因为出汗而默默改变底色。
扶正了太阳送过来的护心镜
我停在晃眼的时间庭院中心。
很久很久,只剩下太阳
只有它独自一人还愿意对我们好。
一直不放弃
一直像峭壁抓紧了最后的荆刺草。
享受了这么好的太阳的人
一定犯过错误。
是错得太多
不容易一一回忆起来。
而错误更多更重的人还在钻井取火
他们在黑暗的核心里挖掘。
这些钻探队里的西西弗斯,不说他们了。
另有一个我,一直卡在阴影里。
像没发现过错一样
就在今天以前,我都没发现这世界上还存留
着好
我不相信金子的成色始终没变。
我总在怀疑正确
而正确必然不知不觉。
脱掉厚重灰暗的冬装。
我知道,对待别人要像对待自己
虽然穿起了雪白衬衫的我做得不够
虽然时间不多了,我得把今后全部用来悔悟。
我要日夜预想,从今天以后我该对谁好
在这个冬天,人人有了光芒,有了内疚之心。
金器和尸体一起,越来越沉
而我已经把收割过后的颓败的玉米田全部走遍。
我正在让我两手空空
像阳光把一切收拾干净。
不用着急,没人能把整个冬天的太阳一下子
卷走。
鸽子是自由,不能把自由私藏在屋顶。
巨人也只能享受一平方的光芒。
一切早都安顿好了。
向北的山脉都在思想
白雪的头顶完好如昨天。
越坚韧柔弱的越明亮
水漫过卵石,浅草滩照亮长明灯
这个下午,还有哪个人不满足。
4
年轻的那些时段
我从来没注意过树
当然也不注意太阳,那架高悬的照明工具
我是一个忙人,无数次横穿针叶茂密的寒冷
地带。
现在,黄昏来了,就像我来了
待在黄昏,就像待在自己的身体里。
从来没这么松散
没这样漫漫无目标。
学堂终于敞开了四扇门
拿扫帚的人把最后一点光亮撩起来。
四百年的榕树上骑了九个小学生
他们不知道四百是多少
不知道一个人活不过一棵树。
向着高处追赶的九个孩子
树冠悬悬得像喝多了红糯米酒的老猕猴。
这个时候,太阳在松手
它在半沉的雾里卧下
太阳也要走了,那个不断调暗肤色的伟大动物。
诵经的按住了嘴,人隐进了寺庙。
软的力量,悲伤的力量
不出声,止不住流眼泪的力量
剥离干净的力量。
散落在地板上的纸一层一层看不清了。
今天以前被擦得惊人的干净。
光芒在褪掉,它从每一个人身上离开
随后,全都消失了
最好的眼睛也将看不见一切。
我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冷酷终结者。
光完全入了剑鞘。
留下来的只是黑暗中的我们
是它燃烧成焦炭的马车一直一直把人送到了
这一刻。
我将看着我死去,用夸父最后看见落日的眼神。
不去想光芒穿過我们身体以后的事情
只要能安顿得很深很暖和
那几乎是最深最暖的了,我终于翻到了谜底。
没有温度的球形台灯
照见滑落的印有凤凰的空袍子
最后是那五彩的缎子说话,它说,太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