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我的名字叫汐木。是我的师傅取的。师傅说我生来无父,母亲独自一人在雪影村将我带大。而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取名汐木,其实是师傅对母亲的怜惜。
　　我随师傅居住在青茂山林后面的一个山洞里。以石为床,以草为被。十岁之前我并不知道还有人间。以为生活的尘世,除了百兽便只有我与师傅两个异类。那时的我会折星术。就是在夜半时分,坐在青草上可以轻吟术语将天空的星星摆成任意形状。而在无数次的折星术练习当中,我最喜欢的是将星星摆成木字形。
　　师傅曾经看到过,然后我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声。我知道那是不祥的征兆,但师傅终究只是教我一些简意灵术,从不跟我多讲话。师傅说,人活于世,需要有一技防身,而我的防身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师傅才真正授于我。名叫弹指功。
　　弹指功并不是灵术,这是我十七岁初到人间后知道的第一件事。其实我也是人间一个寻常肉体,只不过我的体内有一种特别的因子,所以才有别于世人。这是浠雅告诉我的。
　　其实浠雅是个哑巴,但她张嘴比划的时候,我听得懂她的话。也许这就是因为我与世人的不同。她用平静的眼神望着我说,我要找到我的父亲。浠雅其实是个美人,虽然她不能讲话,但她秀发飘逸,杏腮桃脸,朱唇皓齿。即使是我在人间遇见的第一个人,我仍能确定她的美丽无以伦比。
　　我来到人间其实是受了师傅的命令为了寻找一个叫弈涯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弈涯是男是女,师傅只是告诉我,他的左胳膊上有一块青色的梅花印记。看到浠雅的时候,我已独自奔波几日,正在一处丛林捕鸟充饥。浠雅独自一人在灵雪山寻找草药,突遇野兽袭击时刚好被我用弹指功救下。意外的是浠雅居然懂得弹指功。我知道她惊愕的眼神是在说,你是来自青茂山。
　　青茂山是距灵雪山千里之外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浠雅会知道它。她只是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弹指功。
　　在浠雅带我到人间的城镇我才真正看到人间的庞大。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我同师傅,居然有这么多的人类在生存。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绝望,茫茫人海,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弈涯呢?浠雅微笑着望着我并递给我食物,我懂她的意思,她在说,只要有心,一切都能办得到。
　　有很多时候我是怜悯浠雅的,她生来不能言语,一定承受了许多世人不能承受的痛苦。然,在我看到她笑颜若花的时候,却又能感到异常温暖,就像青茂山七月的阳光。那刻我突然怀念起我的师傅。现在他是不是又在青茂山后面的孤石上练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苍老的容颜上,他头上的白发一定又多了许多。
　　
　　二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浠雅坐在木船上对我描述他父亲的样子时,我突然觉得失落。浠雅说她的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能知前世今生。经常穿着粗布袍子,早出晚归游荡于大街小巷。她的父亲曾经对浠雅说过,命归萧西,人属藏清。浠雅不懂,只是她记得那句话。并刻骨铭心。因为在她的父亲说完那句话的第二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在猜想我的父亲会是个什么模样。可是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过我还有父亲。就连我的母亲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师傅接我到青茂山的时候我五岁,后来很多次我问师傅,我的母亲在哪里?而得到的答案总是师傅轻轻的叹息。
　　浠雅在我发呆的时候递给我一碗汤,里面的东西除了红番枣之外没有一样是认得的。我认得红番枣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师傅曾经送给我几颗。他很少送给我东西,所以事隔多年,我仍能记忆犹新。
　　浠雅看到我喝汤的样子噗噗作笑,样子很可爱。我喜欢浠雅的笑,我想我的母亲笑起来的样子一定也是这么美。也许就是那刻开始,我想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母亲,看她在木棉树下露出灿烂的笑脸。
　　我在日落的时候坐上了浠雅的木船,孤舟星夜,两个同在找寻的人相依而视,一同驶向未知的彼岸。我们沿长江而行,月朗星稀,我突然很想拥抱坐在对面的女子。并非是因为浠雅是我在人间遇到的第一个女子,就是在某刻仿若什么东西不轻易间靠近了灵魂,所以想再靠近一些。但我想浠雅并没有这种冲动,她只是需要尽快找到她的父亲,然后一起回家。
　　到达苦木镇的时候已是黎明,我们并没有停船靠岸的打算。但是当看到码头拥挤的人群时,浠雅突然说,我们上岸吧。
　　浠雅预感的没错,我们不应该错过苦木镇。因为在浠雅冲进人群的时候,她看到一具鲜血淋沥的男尸,那是她苦苦而寻的父亲。当我看到那具血尸的时候,突然有晕眩的感觉,真的就倒了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处干净的木床上,头依旧有晕眩的感觉。房外喧嚣不安,我推开门看到人群在大厅穿流叫嚣。我住的是一家妓院,是一个拿着折扇的年轻俊美男子告诉我的。他一身白衣,轻摇折扇从东廊而来。然后我看到他诡异的对我微笑,他说,命归萧西,人属藏清。
　　我记得那句话,那是浠雅的父亲临走说给她的话。我突然觉得悲伤,可是现在,浠雅在哪呢?
　　
　　三
　　􀈂
　　白衣男子名叫蓝宫调。我听到许多人叫他蓝宫公子,是的,他是个大人物。在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非同一般。我并没有着急问他我身在何处,或是浠雅在哪。很奇怪,我像是中了他的邪。我随蓝宫公子走出妓院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其实一直是在微笑着的。然而我并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觉得那就像师傅的叹息一样,属于不祥的征兆。
　　蓝宫公子带我来到熙攘的街道,我看到集市的百姓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原来这就是人间。虽然师傅从未对我提起过人间,我亦没有过想象。只是在看到这种场景时,我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失望。蓝宫公子突然在拥挤的人群对着我说,你来自青茂山。
　　我想也许我的迷茫不止是因为见到我的人为什么都知道我来自青茂山,而是迷茫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青茂山究竟是什么地方。居然有那么多人知道它,并且似乎他们关注我本身的原因只因为我来自青茂山。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便一直很喜欢青茂山。常常坐在青草坡看远处的师傅在孤石上练剑。我曾在青茂山的后涯遇到过一只火风鸟,体型巨大,通体赤红。我常常看到它在后涯孤独的飞翔,我喜欢它红色的翅膀。但师傅说,火风鸟不是善类,让我远离。我虽然嘴上答应,但还是常常跑去后涯。因为有很多时候我想乘上火风鸟,让它带我飞翔。我想知道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来到人间以后,我并没有发现青茂山有什么不同之处,可是,为什么在世人眼中,它显得那样特别呢?
　　我并没有从蓝宫公子那里得到答案,但是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的确是个大人物,在我随着他走进他的山庄时,那是我从未见过气壮山河般的庄园。我听到众仆尊敬地喊他为蓝宫少爷。
　　据说蓝宫家族在江湖上有着显赫的地位。蓝宫庄主更是德高望众的老前辈,受世人推崇。而蓝宫夫人当年更是天下第一美人。并且因为她引发了一场江湖上千百年来最严重的家族纷争。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爱恨情仇可以给人造成那么深的伤害。
　　可是在我看到蓝宫庄主时,却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块青色的梅花印记。德高望众的蓝宫庄主,他居然就是我苦苦找寻的弈涯。
　　
　　四􀈃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师傅曾经对我说过,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人在游行天在看,我们都逃脱不了各自的宿命。在我的印象里,师傅虽然极是疼我,但我知道他始终是悲伤的。我极少看到他笑,很多时候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却怎么都觉得他离我其实很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师傅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想着一个人。在日落东海的时候,在秋叶纷纷的时候,师傅吹一把残旧的笛子,笛声凄凉,曲调楚婉。
　　看到蓝宫庄主的时候,我感到他苍老的容颜似曾相识,就仿若前世相约今生再重逢一般。
　　我突然很想念浠雅,可是我却听蓝宫公子说,浠雅已经死了。
　　我开始迷惑,并且感到不安。
　　为什么我们在青茂山生活得自由自在,师傅却要在我下山寻找一个叫弈涯的人?而我遇到的女子浠雅,她又怎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呢,是看到她惟一的亲人不幸遇难后的绝望吗?我身边的蓝宫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只是救我的路人吗?而蓝宫庄主又为何在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冰冷,我却感到他似曾相识呢?
　　这一切就是师傅所说的宿命吗?我突然感到恐慌,居然匆匆离开了蓝宫山庄。
　　我并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让我找他,而很久以后,让我吃惊的却是,冷若冰霜的蓝宫庄主,他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五􀈄
　　
　　我在苦木镇的客栈住了下来,并没有急忙赶回青茂山。虽然我很想知道青茂山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可是现在我更想知道浠雅去哪了,如果她真的死了,她又是怎么死的呢?我独自站在开满杜鹃花的庭院沉默。我想,我有一些悲伤。
　　第三次听到那句“命归萧西,人属藏清”的时候,我在门外看到了一个算命先生。我一向是不信命的,可是现在,我想我要知道这句话的答案。
　　命归萧西,人属藏清。下下签。命运预言句。抽签者必有大血光之灾。算命先生只讲了这些,而细节他怎么都不说。他离开的时候说,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人在行天在看,我们都逃脱不了各自的宿命。
　　我想我要折回蓝宫山庄找到蓝宫庄主,如果一切都是宿命,那么他冷冰的目光一定在告诉我什么。然,在我走进房内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件熟悉的衣服。我记得清楚,那是浠雅的。
　　是的,浠雅死于天下闻名的蓝宫山庄,死在救过我的蓝宫公子手里。
　　我想我是要用折星术刺于诡笑的蓝宫公子的,是他亲手杀死了笑面若花的浠雅。可是为什么在他微笑着对我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我却无动于衷。他说,弟弟,你的病好了吗?
　　
　　六􀈅
　　
　　我是蓝宫家的公子,但是我不姓蓝宫,而蓝宫庄园里的公子,是一个失意的父亲寻找的义子。我的名字叫汐木。是我的师傅给我取的。我的母亲独自一人在雪影村将我带大。在我五岁的时候随师傅在青茂山生活,而我的母亲,不知所踪。
　　我的母亲蓝宫夫人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的名字叫颜姬。蓝宫庄主并不爱她,却娶她为妻。世人都知道,我的母亲颜姬,她爱上了蓝宫山庄的二庄主,他的名字叫做弈涯。弈涯是个寂寞的男子,他偷偷地爱着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已经同自己的哥哥订婚。
　　年轻气盛的蓝宫庄主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深爱的人不是他,羞恼成怒,在洞房花烛的交杯酒里下了一种“野悲草”的毒。本来是想夫妇自杀,可是事与愿违。毒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才见效。有人说那是宿命,只是,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何时才算休。
　　大婚的第二天蓝宫夫人便自此消失,而随之消失的还有蓝宫山庄的二庄主。有人说他们为爱私奔,亡命天涯。也有人说他们当晚已经徇情。然,匆匆岁月,一切未知。
　　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患上了一种病,虽然从未发作过,但是我的命活不过二十年。我并不为自己短暂的命运而悲哀。而我的悲哀在于,能治好我的病,天下间只有一个人的血可以。而那个人,是笑面若花的浠雅。
　　师傅说,世间一切都是宿命。而我们,又该如何自为呢?
　　原来,我苦苦找寻的弈涯就是师傅他自己。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问他为什么,师傅在我离开青茂山的第二天便离开了那里。他什么都没带走,并且把他生平最爱的萧铭剑留给了我。我想师傅是想让我找回彼时的他,单纯沉默,偷偷地喜欢着母亲。然后就那样慢慢老去。虽然他再也没有那个机会,可是在我心里,师傅永远是我最疼爱的人。我怀念在青茂山他温暖的手心,还有他在孤石上练剑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苍老的容颜上,他就这样悄悄地离开。
　　关于母亲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她去了千里之外的灵慧庵削发为尼。吃斋念佛,不问人间是非。也有人说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跳涯自杀。而地点就在青茂山的孤石边,而于其说师傅是守在青茂山,不如说他一直在守护他爱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哪一种传闻,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在木棉树下露出灿烂笑脸的样子。
　　我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离开了苦木镇,坐上了浠雅的木船沿长江而行。我没有带走师傅留给我的那把剑,并不是辜负了师傅的心愿,我只是觉得应该和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让那些过去的是是非非随落日西下,再不要留在今生。他说,世间一切皆有定数,所以我按着我的宿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