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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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槐嫁过来的时候,随身有个五寸高的晶瓶,里面是些鬼火般的东西漂浮着。而来之前她要求楚召在南苑里修一个水池,方圆一丈,三丈深,以琉璃珠铺满池底。
  新婚之夜,他看着阿槐将瓶子丢进池内,那“鬼火”四散入水,瞬间消失。
  这诡异的一幕看得他心底发寒,但考虑到阿槐的出身,他什么也没问。
  不想之后更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阿槐拒绝与他同房。
  “为什么?”他怒道:“你既无意与我做夫妻,为何还要让你兄长提亲?”
  “提亲是为了试探你结盟的诚意。”少女用与娇俏外表不相称的冷漠口吻回答:“我来此则是为了监视你,明白了?”
  搁在以前谁敢这样对楚召说话,恐怕这会儿人头已落——作为名闻渊国的苍族战神,他的坏脾气与武艺同样广为人知。
  但是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因为他正有求于人。
  作为渊国最骁勇善战的部众,苍族一直深受历代国主信任。然而明昌继任国主后不但刻意疏远楚召,近期的战事也不再任用苍族,名为杀鸡焉用牛刀,但显然是希望自己所扶植的别族也能立下战功。
  只是很可惜,那些人都辜负了他的期望。
  楚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临危受命,替那些人收拾烂摊子。
  换来的却是明昌越发冷漠的对待。
  因为忌惮苍族,明昌不会轻易杀了他,但若有朝一日明昌联合国中其他部族来围攻苍族呢?
  所以, 唯一的办法是取明昌而代之。
  而在义无反顾踏上这条鲜血与尸骨铺就的征途之前,作为一族之长,他还要为苍族找一条退路。
  卧虎森林——此地在渊国境内的入口夹于万仞高山之间,另一头则连通数国之边境,可说极适合潜逃。于是他孤身入内,与流放在林中的冥族人交涉,凭借解脱他们举族流徙之苦的承诺以及苍族的财富同族长谈判,希望他能庇护苍族的老幼妇孺。
  倘若事败,则送他们出境。
  或许因为年少时一面之缘的情谊,冥族族长答应了结盟,但附加了一个条件——要他迎娶其妹阿槐为妻。
  他只有同意。
  (二)
  第二天楚召再去看时,池子里多了许多几寸长的小鱼——
  但他此刻无暇分心此事。
  早先明昌已经下过旨意,将遣其妹明珏来恭贺他新婚之喜。
  明珏到来时,他与阿槐穿着礼服在驻地入口候着。看着身旁妆容鲜艳却面无表情的少女,说真的他有点担心。
  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看到明珏的身影后阿槐立刻露出含羞带怯的笑容,双颊晕红,活脱脱新嫁娘样范儿。
  他瞠目结舌。
  这假象也骗过了明珏。
  “楚召是我渊国的不败战神,姑娘能嫁与他为妻,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儿家。”互相见礼后明珏拉着阿槐的手亲热地说,少女笑了笑,忽然脸色一白,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赶紧装出担忧的样子要侍女送阿槐去休息,自己则向明珏告罪:“阿槐天生体弱,还望公主见谅。”
  他想明珏不会在意……
  果然她没有说什么,而作为赔罪,接风宴后他亲自陪她去狩猎。
  “你忽然成亲,真是吓了我一跳。”两人并驾时,明珏压低了声音问他:“这个阿槐,都城里关于她的传言可多了,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斟字酌句,显然传言不好听。
  “她是微臣在山中救下的女子,身份如何并不重要,总之微臣只愿与她共谐连理。”早就背好的说辞,他本以为自己会说得很顺口。
  却不想还是有些艰涩。
  而明珏黯然,“对我你也自称起微臣,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因为,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兄长……
  他勒马,沉吟不语。
  忽然明珏的坐骑嘶鸣一声,撒蹄狂奔起来!
  “公主!”他大惊失色,欲救却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向悬崖奔去——
  “啊!”白马在崖边硬生生停住步伐,明珏却被甩了出去,径直下坠。
  “明珏!”
  千钧一发之际,明珏攀住了悬崖边凸起的岩石。
  他立刻翻身下马。
  终于将明珏拉上来,他正要松口气,忽觉脚下松动——
  他们一同坠下了悬崖。
  (三)
  幸喜崖下是一泓深潭。
  扶着明珏上岸的时候,他看到潭中有幽绿的光芒闪过,但转眼就不见了。
  “楚召?”明珏喊他,他回过神来,却见她苦笑:“我的腿动不了了。”
  回去后他立刻传来最好的医官为明珏诊治,结论是伤了筋骨必须休养百日,切忌长途跋涉等等……
  诸人在旁听着,皆是胆战心惊。
  好在明珏向来善解人意。
  “传信回都中,就说我要暂居苍族,与楚召族长一叙故友之情。”她这么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独他,依旧面色沉沉。
  这天夜里他闯进南苑,看到阿槐坐在池边,身前的水面上竟浮现着明珏卧床休息的情景。
  看到他来,少女立刻隐去了幻景。
  “你就是靠这种把戏,监视我们?”他沉声道。
  阿槐轻蔑地一笑,“我们,你是那明珏什么人?说得倒亲热。”
  从未说出口的暧昧情愫被一语道破,他心惊于少女的敏锐。这时只见一点幽光浮向水面,渐渐的幽光越来越多,仿佛银河正坠落到这一丈见方的池塘里。
  这次他看清楚了,这幽光,正是池中的那种小鱼所发。
  那么之前在崖底水潭中,他所见的也是此物?
  果然明珏的意外与她有关……
  “她毕竟是明昌的妹子,防着一点总归不错。”似乎明白自己占了上风,阿槐的措辞反而退让了一些。
  “那么令明珏坠崖也是为了防她?我知你冥族放蛊施术本领了得,可别以为什么都能神不知鬼不觉!”   他脱口而出。
  事实上话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就好死不死地提起这茬?要知道冥族长于术法施蛊的特性正是祸根,数代之前,当时的国主为救心上人而求助于蛊术,冥族派出最好的蛊医救活了那个女子,可就在庆功宴上,她如野兽一般扑向了爱人。
  最终那女子死于乱箭之下,国主险些丧命又痛失所爱,便以谋逆的罪名杀尽了冥族的成年男子,又将剩下的人赶进了卧虎森林……
  看到阿槐微微眯起眼,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是我做的手脚又如何?!你和她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是瞎的么?别以为我妒忌……只不过现在你我是夫妻,纵然我不想要你,你也不能在我眼前就勾搭别的女人!”
  她跳上池边的大石,居高临下,两手叉着腰瞪他。
  他皱眉。
  应该生气的,从未有人敢这样向他呼喝。可他又忍不住觉得,此刻的阿槐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有些任性,而非那种无法接近的冷漠与神秘。
  “在你哥哥面前,你也是这般大呼小叫么?”
  他缓和了语调。
  阿槐眯起眼来。
  “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哼了一声,而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阿槐自然而然地扶着他的手,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样子。
  而思索了一番之后,他说:
  “你放心,我不会与她太亲近。”
  (四)
  这个“她”,当然就是指明珏。
  其实他也想过明珏是明昌所派眼线的可能,只是后来几次拦截了明珏的密信,都只是些报平安,说苍族人如何可亲恭谨的好话,他也就放下了戒心。
  反而将更多心思放在了阿槐身上。
  冥族的少女令他觉得好奇——后来他问阿槐,那天他在崖下看到的幽光是否就是她所养的鱼?那种鱼可是某种秘术的媒介?她也不否认,但始终不肯说详细给他听。
  越是隐瞒,他越有兴趣。
  若照他往日的脾性,是一定要追问到底的。可惜,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大麻烦——
  明珏对他的态度有了始料未及的变化……每日问安时欣喜的目光,他离去时明珏失望的表情,有情无情,一切未曾言明却又十分清晰。
  如果这事发生在一年前,或许他会又惊又喜。
  自幼青梅竹马的明珏,曾是他心之所系。但是之前他从未见她表露过分毫情意,是以也就三缄其口。
  那为何现在……
  难道是因为他突然的“婚事”?
  那就真令人哭笑不得了——看来他们都曾以为有很长的时间慢慢表露心迹,却不想情势逼人,一至于斯。
  又或者她觉察了什么?
  但他确认自己并未露出任何破绽。
  那么明珏就是真情流露。
  可如今他不仅另娶他人,更将与她的兄长刀剑相向……
  太矛盾了,他无法面对明珏。是以无论她有多失望,每天早上他去问过安后便会借口族务繁忙,落荒而逃。
  每每去阿槐那里“避难”,次数一多当然就被看出端倪,这日午后,逼他说了详细后少女报以大笑:“她对你有情你怕什么?列族谁不知道你和她青梅竹马,难道传言都是假的,你其实不喜欢她?”
  “啊?”之前谁吼他说“不许勾搭”来着?不过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还有传言是关于自己和明珏的……
  乱哄哄的想了很多。
  最后,他苦笑着说:“你不懂的。”
  相慕相思,加上如今的情势。
  太复杂。
  阿槐嗤之以鼻,“词穷了吧?什么叫我不懂,我懂的可多了。”跟着她一口气讲了十来个男女相慕的故事,缠绵悱恻者有之,决绝惨烈者有之,听得他连连咋舌。
  “你打哪儿听来这些瞎话?”他问。
  年幼时谁讲来哄睡觉的么?故事与真正的世情相差了何止千里?她竟然当真。
  “什么瞎话!我这是好心要开解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说是瞎话?狼心狗肺。”阿槐捶他,拳头轻得像挠痒痒,他忽然有种逗弄猛禽雏鸟的乐趣,不禁大笑起来。
  阿槐愈发生气,大嚷不管他了。
  他赶紧赔罪,只是忍不住笑,看着实在没什么诚意。
  而眼见阿槐抿着嘴不肯松动的样子,他忽然心念一动。
  “我若也有个妹子像你就好了。”
  阿槐乍然噤声,片刻后投来冷冷的一瞥。
  他也觉得惊讶。
  不过细想也不奇怪——长久以来他一直独自背负一族兴亡的重担,又是令人畏惧的战神,谁敢像阿槐这样在他面前放肆?自然也不曾有谁这般令他开怀。
  “我说……”他忽然有个想法。
  “你想和我成为义兄妹?”阿槐却先他一步开口,神情有点莫测,似乎高兴又似乎愤怒。
  他点了点头。
  少女沉默了片刻,最终轻笑,“可我不会认一个死人为义兄……你将要做的,是犯上作乱的大逆之举,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活下来?”
  她笑着说。
  在后来的时光里,每每他想起这段往事,总会疑心当时阿槐是不是暗中对他施了什么秘术,以至于当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拿起了自己赖以征战,斩人无数的长刀。
  他让她看那上面凝结的血光。
  那一刻,他竟是如此的想让她知道,最终得到胜利的人,会是他。
  而几天后对明珏的夜访,意外巩固了胜利的可能。
  他本想去与她挑明的——挑明她种种暧昧暗示,然后告诉她自己已然娶亲,望她断了念想。
  他们终究逃不开成为仇敌的宿命,他不希望明珏有朝一日因此痛苦不堪。更不用说他为苍族的族长,不能与苍族敌人的血亲有所瓜葛……
  可就在他思量该如何开口时,渊国至尊至贵的公主忽然扑进他怀里——   “楚召,我会帮你的。”
  (五)
  他惊诧万分地看向明珏,无言地听她说如何发现了兄长意图铲除苍族的蛛丝马迹,如何忧心借着恭贺婚礼的因头来此。
  还有,如何苦苦挣扎之后,最终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若没了你,我独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味?”明珏紧紧依偎着他,“我知道你的婚事是假的,不过是与冥族的盟约,对不对?”
  这下他不仅惊讶甚至恐惧了——谁走漏了风声?
  而他也很明白她说破此事的用意,是为示好,又或表示诚意。
  却原来他乃至苍族一族的生死,都曾掌握在她手中。可她竟选择背叛自己的至亲……
  他久久地看着她。
  最终,逸出了一声长叹。
  离开明珏的居所时已是后半夜,他不知不觉走入南苑,却看到池边阿槐割破自己的手心,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你做什么!”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撕下衣襟按住伤口,待包扎妥帖才发现阿槐正盯着自己。
  “小事。”少女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漠然,他正疑心她是不是窥探到了方才自己与明珏的事,却看见池中的游鱼似乎受血腥引诱,向这边聚拢过来。
  割血是为饲鱼?他不寒而栗,又发现——
  池子的鱼体型较早前大了些,但是数量却减少了?
  “你在养蛊?”这情形令他想起传闻中的蛊术——将无数毒虫置于封闭容器内,令其自相残杀,多日后开启容器,唯一残存者方能称为“蛊”。
  阿槐会养蛊并不奇怪。
  但从未听说以鱼为蛊?她又是想对付谁?他忍不住想起了崖下水潭中的那点幽光。
  难道是……
  “蛊你个头!我冥族就会那些不成?不过是寻常的大鱼吃小鱼罢了也能叫你想到那上头去。”正胡思乱想,却见阿槐一瞪眼,劈头盖脸地骂道。
  呃……他挠了挠额角,却听她又说:“外族人都一样,以为施蛊如何轻易,若真如此,我族当年又怎会任人宰割。”
  她的口气幽幽的。
  说的也是……
  正想赔礼,下一刻阿槐却又恢复了牙尖嘴利的本色:“你总是惦记这些,怎么,莫非是没把握战胜,就想用些邪门外道?”
  他哭笑不得。
  “我会胜的。”他说,语气像是在哄人,却在不觉间端正了神色, “我会成为渊国新主,还你族自由之身,再也不用躲藏于暗无天日的林中。”
  他看着阿槐道。
  一尾透着萤火的鱼浮出水面,仰头向着他们。
  “好。”良久,少女轻声答话:“你这便是许了我了……”
  “不可食言。”
  十日后,苍族的先发制人之战便开始了。
  (六)
  势如破竹。
  一开始的时候,战役的情况顺利得连他都惊讶。苍族几路人马摧枯拉朽般战胜了明昌的其他军队,似乎只是转眼的功夫大军已将都城围住。
  然而胜利之神只眷顾他们至此,明昌下令死守,仗着高墙坚壁,他居然抵挡住了苍族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久攻不下,军心渐渐浮躁起来。
  这日,一骑入营。
  “这个时候你不该来……”皱眉看着来人,楚召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明珏,她腿伤初愈便昼夜兼程来此。只是此刻时机不对,入营时那些族人们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他觉得担心。
  却见她嫣然一笑。
  她说她有办法破解眼前的僵局——此时明昌定以为她不是死了就是被扣为人质,若她假作脱逃归城,明昌定会放她入内。
  “让全族后撤,我入城之日,子夜看城楼火把为号,我打开城门迎你。”
  攀着他的肩,明珏低声呢喃,仿佛诉说爱语。
  或许这就是爱语,她将自己、兄长的性命,乃至整个渊国都奉献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大军后撤,他目送明珏单人匹马,踏着夕阳的血红光影向都城高大的城墙而去。
  “你放心,明珏此去计策必成,你们不日定可相聚。”身旁,阿槐这样安慰道。
  早在开战之前他就将自己与明珏的事告诉了她,本意是征求她的意见,可她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只说了句“恭喜”,当时他疑惑道:“你不认为不妥?”
  “觉得不妥你可以拒绝她,杀了或者软禁。”阿槐瞪眼,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办不到……他无法杀明珏,且不说她怎样不顾一切为他而来,即便看在他自己心中情愫的份上,他也下不了那个手。
  软禁也许是个好办法——可他又拒绝不了那样的诱惑,无论是征战或者胜利后的任何事,有了明珏的支持都会变得更加简单容易。
  所以……
  “既然都办不到,那便信她。”彼时阿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按着他的肩,像一个真正讨喜的小妹那样说:“她对你一定是真心的,我看得出来,楚召,待大事一了,你与她必有天长地久。”
  她那么古怪地下着定论,就像此刻一样——
  “说得这样笃定,你又知道了。”他睨了她一眼,却见她又是那副无比认真的样子。
  信心,莫名就恢复了。
  奇怪……
  约定之刻,都城高耸的城墙上出现了明珏的信号。
  “杀——!”
  城门洞开的瞬间,他执刀暴喝,随即只听蕴含了无限力量的杀声响彻寰宇,骁勇的苍族人如洪水般直入都城。
  当守城的军士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双方短兵相接,没有了地利优势的都城军队霎时间兵败如山倒,向城中的宫城败退而去。
  他一马当先,领兵直追。
  抓住明昌,心底有个声音催促道,催促他去抓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催促他尽快解决掉苍族的威胁,自己的威胁,不然……
  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但他顾不得了。   直到到了宫城前的空地上。
  败退的军队逃入宫城并封锁了大门,此刻他一个敌人也看不见。
  异样的寂静。
  “楚召!”阿槐追上了他,脸色惨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了——
  “诛杀逆党!”
  “不留活口!”
  敌方的士兵仿佛从地下冒出来,凭着喊杀声他意识到己方陷入了包围,当机立断,他厉声喊退,可就在众人匆忙后撤的时候,却见阿槐还愣在那里,他策马冲到她身边,听见她在喃喃什么:“这不可能……”
  “事已至此,先走!”他听不明白,只想早点将她带离险境。
  可是……
  “楚召。”
  围杀他们的士兵让开了一条通道,策马款款而来的是一身戎装的明昌,外表文弱的君主今日竟提枪跨马,露着残忍的微笑看着他说:
  “今日,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俩,哪个才是渊国真正的战神。”
  (七)
  苍族人无不应之战。
  即便身在险境,即便面对的是一无所知的对手。
  他依然选择了执刀上前——
  明昌举枪。
  数万人的战场霎时间安静下来,双方军士同时停了厮杀并后撤,留出一大片空地给他与明昌尽情争斗。
  刀光枪影,殊死之搏。
  一开始他和其他人一样惊讶于明昌枪术之精湛,同时他还能感受到国主浓厚的杀意,似乎不将他置于死地不罢休。
  但数十回合后,他便清楚地意识到,明昌不是自己的对手。
  刀势愈猛,渐渐的明昌左支右绌。
  “铛——!”长刀劈下,明昌手中枪杆一断为二。他随即旋刀,顺势击中明昌的腹部,将他撞下马去。
  苍族一众发出了震天欢呼。
  忽然他回身一劈,击落一支飞来的弩箭,循箭望去——
  却见宫墙高处,明珏手握弩弓,花容一片惨色。
  他只迟疑了一瞬。
  随即便下马,拖刀走到面如死灰的明昌面前,毫不迟疑地举了刀。
  要结束这一切,他与他,势不能两立。
  明昌死,群龙无首的各族见大势已去,当下纷纷缴械,俯首称臣。
  苍族和他胜了。
  众军开始打扫战场,他重又上马巡视,不见了阿槐正在担心,这时军士押着一人过来,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却是明珏。
  他下马,要众人为她松绑,看着她整理形容,束了发,仰头骄傲地说:“我不后悔……楚召,他终究是我的兄长,唯一至亲,我不可能不帮他。”
  他明了地点了点头,却见明珏凄然一笑,“可若今日胜负易位,你为阶下之囚,我也只好随了你去,楚召,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你……”
  他不该信这番剖白的,在她诱他入彀,又意图射杀他未成的此刻。
  但他又不禁回想在苍族驻地时明珏的一颦一笑。
  那些柔情蜜意,是真?还是假?
  “明珏……”
  然而他刚叫出她的名字,明珏胸口便绽开了血色的花,长锥透胸而过,她的容颜因痛苦而瞬间变得扭曲了。
  “我现在就杀了你,免得你再花言巧语!”仿佛寒冰般冷硬的言辞,是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槐咬牙吐出的。
  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只见明珏回头死死盯着阿槐,忽然狂笑:“好!死就死!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话音未落她便向前扑倒,长锥离体,血色顿时染红了上身,向来以美貌高雅闻名的公主此刻面目狰狞,她竭力抬头看向他,怨毒的目光足以令他这个身经百战的人都心生寒意。
  “现在我终于能说真话了……楚召,你不过是我兄长手中一把杀人的刀,我从未……喜……”
  她如同泣血般恨恨地吐出了这句话,随后便带着那样无限怨恨的表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八)
  青梅竹马,托词相许,可他看着明珏撒手人寰,却无法将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在她死去的瞬间,阿槐亦倒了下去。
  “阿槐!”堪堪扶住她,他诧异地看着一道血线自她嘴角蜿蜒而下,“你伤在哪里?!”
  他根本没看到一丝伤损。
  阿槐有些疑惑看他,“我杀了你的心上人……”
  她每说一个字,脸色就更苍白一分。
  “叫那些医官滚过来!”他吼道,声音中满含惊恐,只因怀中少女的身躯真切的在变冷。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明珏最后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可阿槐只是摇头,“没用的,这是反噬……这是我的命,我心甘情愿的。”她握住了他的手,抓得死紧,显然正忍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痛苦。“我没有帮上你什么……可你终究还是杀了明昌,你会成为渊国之主,你会守诺的,是不是?”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还冥族自由一事。
  当下猛点头,“是。”他恨声道,那些该死的医官怎么还不来?!
  “哈。”阿槐轻笑,却不是他见惯的那种漠然。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了。
  “真可惜,我做不成你的妹子了……”她自言自语。
  那么忧伤的神情。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阿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她猛地狠狠地抓了他一把。
  “你要问什么?!”少女忽而狂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没什么可说的!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冥族。”
  喘了口气,她奋力抬眼看他,再强调了一次,“一切,都是为了冥族。”
  不、不对!他不信。他才不信她此刻哀痛绝望的样子与己无关,他才不信她每一次异样的神情中毫无深意。
  他不信她对他从无所求!
  他……
  他再没机会问了。
  阿槐就保持着那样紧紧抓着他的姿势,阖目长辞。   之后,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
  知道他与明珏过往的人,在场看着阿槐离世的人,他们都诧异他竟这样冷静,没有咆哮呼号,没有雷霆震怒。
  他只是叫人收殓了明珏,自己则抱起阿槐的遗体上马,进入宫城。
  寻来冰魄置入阿槐口中,保得她尸身不腐,一个月后大事底定,他扶灵回了苍族的驻地。
  灵堂设在南苑。
  其他人在前厅忙碌,他独自走进后园,惊骇地看到那三丈深的水池居然干涸了。
  早在出征前,池子里就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尾鱼,两尺多长,口旁有须,看上去是鲤鱼的模样,只是通体青白,就像是玉石雕琢成的。
  而如今,这条玉鲤在池底的琉璃珠上垂死挣扎。从池边往下看,只能看到散发着幽绿萤火的身体在剧烈扭动。
  很诡异。
  随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玉鲤吐出了一颗光华灿烂的珠子,映照得池底宛若白昼,就在这强烈的光芒中,只见鲤口张到极限,另一个形体自内钻了出来——
  似蛇而有足,爪分三趾,头生幼鹿般的双角,身被鳞片,脊有红鬃。
  那是一条如人手臂大小的龙。
  随之而来的,是雷震般的龙吟。
  他被这惊天动地的声音震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小龙踏着云气,爪握萤珠,映着此夜不甚明亮的月光直上九霄,那萤珠的光芒最终消失于重云之中,再不复见。
  “我早就对她说过,以相思蛊控制人的心志太过凶险,对方若心志坚韧,随时可能失败被反噬……可她就是不听。”身后,阿槐的长兄,冥族族长忽然出现。
  那玉鲤果然是蛊?“控制谁的心志?”
  他其实已经隐约想到了答案,却还是转过身去问道。
  “自然是明珏公主。”
  阿槐对明珏下了蛊?
  他想知道究竟,却又迟疑是否该向面前的男人询问。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立场去问。
  却听族长带着意义不明的微笑说:“无论如何,阿槐都是一心为国主谋虑,还望国主宽宏,不记她施蛊失败的罪过。”
  他皱了皱眉。
  唯一的妹妹死了,对方却似乎毫不关心。
  他忽然感到愤怒——谁也不能如此轻贱阿槐的牺牲,即便是她的兄长也一样。
  “我许过阿槐的,便绝不会食言,登位之日,就是你族获赦之时。现在,你立刻从我面前消失!”他几乎是怒吼了,冥族的族长倒也不恼,轻笑一声,欠身道:“谨遵国主之令。”
  而就在身形即将融入黑暗前,他忽然说:“那些鳞片,烧掉它,或许能解国主心中疑惑。”
  话音未落,人已失去了踪影。
  而他再度走到池边向下看去,一片黑暗中,只有那条小龙褪下的凡胎还散发着幽绿的光。
  (九)
  鱼鳞上有字。
  每一片鳞片上都有两个或三个字,像是人名。
  将鳞片投入火中,一个又一个幻象便接踵而至,欢喜的,悲伤的,相慕之情,相思之意,就像阿槐曾经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
  也许是看得太多,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又回到了少年时,多少年前在都城,他与同样年少的冥族族长在演武场上有一面之缘,那时,有个小女孩跟在少年的身边……
  他知道那是阿槐。
  而她看他的目光与日后有很大的差异——那么专注热烈,不似日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可当时他全然没有留意到。
  后来小女孩随兄长回到暗无天日的林中,成为了族中的蛊师,日渐长大,却从未忘怀在都城见过的人。
  她一直在探听他的消息,知晓他成为渊国的战神,闻说他与公主青梅竹马,对公主一往情深。
  而她,则注定要与丑恶的蛊虫为伴一世,操纵那些令人恐惧的法术,纵然冥族得到赦免,她也将无法摆脱身为蛊师,为人敬畏和厌恶的宿命。于是她选择去到心上人的身边,为他,亦是为自己的族人奋力一搏。
  可她毕竟有私心,不然满可以选择更为有效的蛊术来控制明珏。只是她希望他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会最终选择了这相思蛊。
  曾经游曳在池中的每一尾玉鲤都是一个因相思而亡的灵魄所化,互相吞噬终成此蛊,而中蛊者,除了言听计从,更会毫无条件地去真心爱慕任何一个蛊师所指定的人。
  在悬崖落水时明珏便被种了蛊,之后随着时日推移,她对他的爱意便越深,自身的意志也就越发混乱。
  梦中,他看到蛊成之夜,阿槐站在仍苦苦挣扎的明珏面前对她说:
  “此蛊乃吞尽天下相思而成,你不可能抗拒得了,从今往后,好好爱他就是了。”
  她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却偏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施蛊又岂是如此简单?
  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这相思蛊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被明珏利用——或许是明珏本身的意志太过强大,又或者阿槐的蛊术尚未到家,再不然阿槐她终究是不希望明珏与他……
  罢了,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阿槐已受反噬而亡的当下。
  看着咫尺外她泫然欲泣却咬牙强忍的样子,他忍不住想要安抚,伸出手去——
  却就此醒了。
  梦境消散殆尽。
  自手中落下的鳞片上有两个字,阿槐。
  若烧了它,与阿槐有关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我若也有个妹子像你就好了。
  你想和我成为义兄妹?
  昔时回音在耳,他想——
  真是愚不可及……
  他,或者阿槐。
  沉吟半晌。
  他一仰头,吞下了玉鳞。
  然后,终于感觉到了那种在她离世时自己就该有的痛楚。
  就好像,中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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