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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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毅达,供职福建省文联,中国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刘晓妮一觉醒来,手凉脚凉,穿着薄薄睡袍的身体冰冷的,她发现外面的天气已入秋天。拉开了窗帘,从楼上往外看去,天空湛蓝无比。打开窗门,凉爽的风扫了进来,不带潮湿,把肌肤吹得很光滑。低头往下看去,街道两旁树木的绿色中已透出了隐约的枯黄,树干变得黑黝黝的,直接露出了枯意,風一吹拂,树梢的晃动毫无生机,一些树上结的果,已撒落在地面。山区城市,春季多雨,夏季酷热,冬季寒冷,只有秋季,虽然有些肃杀,但是天高气爽,刘晓妮很是喜欢。
  一眼看到床前的小闹钟,时针已指向上午8点多了。往常,因为每天要张罗女儿早餐和上学,加上自己上班,刘晓妮每天清晨6点则起。如今,女儿考上了北京的知名大学,已去学校上学了,而自己又刚提前退休,刘晓妮早上无事可做,这段时间,她已试着让自己早上迟些起床。
  不过,今天能睡这么迟才醒,刘晓妮觉到主要原因还是昨晚跟老公又吵了一架。
  昨晚睡前,老公有点怯生生告诉刘晓妮说,喂,跟你商量一下,明天是周六,我们高中的同学约好聚会。通知是今晚到铁城县宾馆报到,不过,我算了一下时间,明早坐最早的一班高铁赶去,还是来得及的,所以我明早一早就走,要后天晚上才回来。
  刘晓妮一听有点不高兴,这不让她一人在家了吗?就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如发牢骚似的说,什么同学聚会,这做同学的时候谁也没搭理谁,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才忙着联系,轰轰热烈地搞相聚,真想不明白。
  老公解释说,都是这样子。过了这么些年,大家见见也没什么。这年头,生活条件好很多,大家找个理由聚聚,也正常。只是,你能不能让我带点钱去?
  老公的钱,全被刘晓妮管着。过去,老公单位还会有点加班费小补贴什么的,老公有没有全额上缴,刘晓妮不知道。但现在,单位的工资、奖金什么的全透明,老公所有的钱全打在个人的工资卡上。管住老公的工资卡,就等于掐住了老公的钱袋子,刘晓妮从心眼里拥护和感激如此的管理制度。
  什么什么?要带钱?聚会是你请客吗?刘晓妮听到要钱,有点克制不住了。女儿上了小学后,考试总是全校的前三名,当时开家长会时,老师总是说这孩子绝对是个读书料。刘晓妮听在心里,那时就开始寻思着,能不能积攒点钱,到时像那些有权或者有钱的人一样,把女儿送到国外留学去。但是以她和老公工薪阶层的收入情况,刘晓妮又有点畏难。这个心思,刘晓妮就藏在心里,从没有和老公说起过。但这么些年来,刘晓妮一直是省吃俭用,把钱抠得紧紧的,尽可能往这个方向努力。特别是女儿初中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市第一中学后,刘晓妮的想法就更强烈了。所以,在家只要一说到钱,刘晓妮从来就极度敏感的,把得紧紧的,老公知道她看钱重,平常也尽量回避说到钱。
  老公说,不是我请客。坐高铁会贵点,但快而且舒服,车费来回要400块,聚会是湊份子的,每人摊300块,能不能给我1000块带在身上?有剩的回来我再上缴?
  这么多?刘晓妮更不满了,什么狗屁同学聚会,要花1000块?都什么年龄啦,个个都奔5奔6的,还这么浪费搞浪漫?
  老公据理力争地说,说话干吗总这样,同学聚会是人之常情,这很正常的!好好的事情,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刘晓妮热汗一下从后背沁了出来,脸颊潮红,语带讥讽地说,是啦,去把过去的梦再捡起来,捡回来,你们这些男人!
  老公听后,浑身有点颤抖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要不,你一起去!
  我才不掺和你的人之常情!这同学聚会弄出点事的现在还少呀?刘晓妮说,我怎么不可理喻?这1000块钱不能省下来给女儿吗?她学习那么好,要读研究生,如果还读博士呢?万一以后到国外留学呢?你那聚会,本身可去可不去!
  老公脸色铁青,大喊起来,这是我的事,与女儿两回事,你不要强词夺理,总拿女儿来说事!来压我!
  刘晓妮冷笑起来,我怎么强词夺理?女儿不是你女儿?怎么,想比声音大是吗?你不怕
  我更不怕!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这么吵起来。过去女儿在家,俩人都还比较顾忌。现在女儿不在家了,刘晓妮发现与老公吵架频率变高了,吵得还肆无忌惮。
  老公后来是瞪着怒眼,愤然地回到自己房间……
  外边很安静,刘晓妮从卧室出来,走向卫生间,拿起牙刷,开始刷牙。怎么这么安静?刘晓妮边刷着牙,边走到老公的房前,门是开的,房内无人。走到客厅,客厅里也没见老公人影。
  老公真的走了!
  往常,所有的吵架,最终都是以老公退却而告结束。老公会有几天时间很小心的。但是这次,出乎意外,老公连话都没留,还是走了。是昨晚走的还是早上走的?刘晓妮奇怪的是,老公怎么敢走,怎么有钱走呢?
  刘晓妮有点气恼,把牙刷一扔,漱了口,又走回房来,坐到床前,把枕头叠高,人躺了下去。刘晓妮跷着脚,双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睛瞪着天花板,头脑里有些空白。隔着全棉的睡袍,能够感到肚皮有些鼓起,上面有不少生育后留下的皱褶。把手伸朝向胸脯,乳房明显松弛下垂,软不拉塌的,摸过去没一点质感。索性让手再往下伸去,原先下面浓密的毛,跟头发一样,也开始有点稀疏了。难怪老公不爱了,岁月留下的悲催,看来女人可以从自己的身体变化和老公对自己的亲密度,早早地判定出来。
  自从女儿去上大学后,刘晓妮就经常会莫名地和老公吵架。有天吃完晚饭,刘晓妮不知为何一下子就不想收拾饭桌和洗碗,老公见了,就主动抺桌洗碗。老公做完事后,刘晓妮看到了厨房水池前,地上落下不少的水滴,便拿来拖把,一边拖着一边埋怨说,做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洗个碗,满地都是水,小事都做不好!
  老公有点不高兴地应了句,就掉了几滴水在地上,擦干就是,啰唆干吗!
  刘晓妮一下火了,什么什么,你一辈子做事都没做清楚,说你两句还不行?   老公也急起来了,什么一辈子做事做不清楚,你怎么一辈子都是说这么不清楚的话?
  刘晓妮一听就爆发了,脸颊热烫,先是背部流汗,然后全身湿透,大汗淋漓,她记不清自己骂老公什么了,只记得突然无法自控地举起拖把,砸向老公。老公一躲,拖把砸到客厅的木茶几上,刘晓妮的手被震得好痛。
  老公整个人傻了。
  刘晓妮跑进房间,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向女儿数落老公。
  女儿耐心地听完说,老妈,肯定是你错,就几滴水,至于吗?
  刘晓妮被女儿一说,有些冷静下来了,但嘴上不肯认错,说,人家说女儿偏心爸爸,真是这样。我说他一下,他不回嘴不就得了!他是个男人,不该让我?
  女儿说,老妈,男人也是人,是人都有脾气和情绪,你怎么不让让他呢?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男人女人的。可能进更年期了,我上网看过相关介绍,要懂得控制自己。
  更年期?刘晓妮真没想过,有点吓一跳。也是,近些时候月经量明显越来越少了,人总感到烦,感到燥,感到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和女儿通完电话后,刘晓妮那一夜睡得很沉很沉。后来,她发现,只要一跟老公大吵一架后,她居然都会睡得很好。
  刘晓妮又有点慌,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因为你憋住的生理和心理的负能量太多了,通过吵架就释放出来了,这个释放过程有如火山爆发,把人体心理垃圾都带出来了,很损耗能量,吵完后身体就处于低能量状态,就会感到累,感到困。这正常,老妈,你别拿跟爸爸吵架来给自己催眠了。
  女儿懂得真多!只有女儿的话,刘晓妮会听进去。过去把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女儿和这个家上,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不上网,现在才感到太多东西都不懂了。被女儿提醒后,刘晓妮也比较注意控制自己,昨晚如不是因为老公要钱,刘晓妮自信是不会激动起来的。
  秋天的阳光从卧室的飘窗外挤了进来,满屋通亮。这个阳光真好!刘晓妮从床上起身,在房里走了一圈,把橱柜里的被子全都拿到阳台去摊晒,接着,又把床上的被单、床罩什么的全都拆了,塞进洗衣机。
  洗衣机开始转动的时候,手机响了。手机放在床头,刘晓妮从阳台快步走进房间,一看屏幕显示,来电号码是老公的。不接,肯定是走时没打个招呼,现在心虚了,假模假样来个电话,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想缓和一下关系。哼哼,惯用伎俩,去急吧!
  刘晓妮扭头走出了房间,手机声却是停了下来又接着马上响起,不依不饶,连着几遍。刘晓妮停住了脚步,老公这次是回铁城县老家,会不会老家有什么事?刘晓妮重新进了房间,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機,没好气地说,干吗?
  听筒里传来老公有点怪怪的声音,我到了。不过,是无意的,看到了《铁城晚报》,上面有一则寻人启事,找你的!
  刘晓妮莫名其妙,说,你神经呀,登报找我?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老公声音变得很认真了,是找刘一妹!李齐霄,你记不记得?
  李齐霄,这三个字有如三颗子弹,一下击开了刘晓妮的记忆门锁。刘晓妮全身有如过电了一般,呆住了许久,才挤了两个字,记得!
  老公说道,我手上的报夹是一整个星期的《铁城晚报》,天天都登,连续呢。
  刘晓妮不知如何回答,怎么会呢?他神经病差不多!
  老公用一种很中性的语言说,我用手机拍下,发给你!
  老公挂掉了电话。刘晓妮头脑里一下浮现出一位英俊少年,眉清目秀,细高个儿,头发有点自然卷,眼睛很大,笑起来嘴角有些上挑,着一身红色的运动衫,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挎着一把吉他。
  登报寻找!不可思议。刘晓妮听到手机短信声响起,急急点开一看。
  寻找刘一妹
  刘一妹,出生于1971年7月2日,曾就读铁城县沿山中学职高班高一(二)班。看见本启事后,请速联系同学李齐霄,手机13905098611。如能告知刘一妹线索者,定给酬谢。
  刘晓妮至少把短信看了10遍以上。从短信的字面上来看,无非是同学找同学,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是,这么多年了,李齐霄还记得住她,还如此寻找她,刘晓妮想到这里,恍如回到了少女时代,全身发软,一仰身又躺到床上,心如长出了绒毛,眼睛有点酸。
  刘晓妮的父母没有文化,出生后去上户口,人家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亲随便想了一下,说叫刘一妹。随着年龄渐长,刘晓妮越来越觉得自己名字实在土气,父亲对自己实在太不负责了,就一直想更换名字,特别是考上了市里的商业专科学校后,她去学校报到时,一旁有个城里的男同学当场就笑起来,说这个名字真好玩。刘一妹当时脸就红起来。学校毕业后,刘晓妮留在市里一家商贸公司工作,落户口时,来到派出所,就提出说要改名字,户籍警看了她半天问,什么理由?刘晓妮不知如何回答,忸怩了许久,才说就想换个好听的。那个户籍警是个老家伙,摇着头说,没理由就不能改,这有规定,再说名字也是父母所赐,轻易乱改也是不孝,你们这些年轻人!刘晓妮又羞又恼地走出来。后来她才听说,像她要改名字的人太多了,而且,改名字手续也挺麻烦的。
  刘晓妮与老公相识,也和改名字有关。
  刘晓妮的婚姻,是以介绍为主。好多次见面,前来相见的男方无话可说,总会先从她名字说起,你这名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刘晓妮一听起身就走。后来是本公司的一位阿姨,她有天想介绍一个对象给刘晓妮,那阿姨说什么什么来着,刘晓妮根本没注意听,她已有点麻木。可是,当介绍人说到男方的爸爸是在市公安局工作,还是个派出所所长时,刘晓妮眼睛放光,就说,好好,见面,马上见面。刘晓妮想到的是,那可以帮自己改名字。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晓妮同老公第一次见面是在延平的湖春公园。
  一见面,刘晓妮不让老公先讲话,而是自己单刀直入,听说你爸在公安局?还是个派出所所长?那能帮我改个名字吗?
  老公瞪着眼整个人都傻了,奇怪地看着刘晓妮说,改名字,你要改名字?   刘晓妮嘴一撇说,行不行?行不行?语气中明显透出你办不了我就走人的意思。
  老公似乎一见面就挺满意刘晓妮的,赶忙点头说,这简单,简单。
  可能是因为终于能改名字了,那次见面刘晓妮心情很好,第一次就让老公抱了。
  老公是很普通的一个人,相貌非常一般,个子偏矮,大专毕业,在市中医院做后勤行政工作。当时在医院工作可没现在这么吃香,现在找医院里关系的人可多了。刘晓妮是后面才知道,老公和自己还是老乡,是铁城人。有一次刘晓妮同老公吵架后,曾暗想过,要不是因为当年迫切需要更改名字,她可能就不会和老公交往下去,也许就没了这个平凡的婚姻。
  自从改名字后,刘晓妮极少再回铁城县老家,偶尔回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改名了,仍叫她刘一妹,乡下人对这些事没概念,刘晓妮也没说。但老公是知情者,对此清清楚楚的。如果不是有这则启事,刘晓妮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叫刘一妹。
  刘晓妮心里有点波浪,拿起手机,把号码输入进去,但在最后按时,刘晓妮又犹豫了,都30多年了,再联系有意义吗?更何况老公知道这事,老公会怎么想?这次他去同学聚会,昨晚自己不还骂他?报应来得这么快,算了,就当不知道!
  刘晓妮把手机一甩,扔到了枕头上。此时洗衣机嘟嘟叫起来,设定的洗涤程序结束了,刘晓妮来到阳台把被单、床单从洗衣机里掏出来,一一晒在阳台上。她一下想起,当年与李齐霄的认识,也是因为洗被单和床单。
  那时,沿山中学职高班是省里职业教育在山区农村的试点校,学生是面向铁城县全县招生的,城里的学生也可以报名就读,实行寄宿制。李齐霄是来自城里的学生,而刘晓妮是当地农村的学生。城里会来到这里读书的学生,都是学习不好的,没有考上县一中高中的,但都是有一定背景的,通过关系才能进来的。农村学生会进这里,也是没有考上县重点高中的,但是读书都是不错的。城里生虽然不会读书,但瞧不太起农村生。而农村生到这儿的,都明白来这里的城里生不咋的,也看不上城里生。因此,别看是小小的班级,里面不仅有男生女生之分,还有城乡之别,情况小小复杂。虽然同在一个班里,刘晓妮知道李齐霄,李齐霄也知道刘晓妮,但他们俩在学校和班里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下半学期的一天早上,刘晓妮晚上睡觉时来了例假,醒过来时床单和被子已被弄得一塌糊涂。刘晓妮早早起来,本想到学校的公共洗衣池去洗,但学校的洗衣池只有几个,早上又是寄宿生起床后使用的高峰期,已有男生在那边刷牙洗脸了,刘晓妮怕被男生看见不好意思,因此,就用塑料提桶拎着,再用塑料盆盖住,跑到离校园不远处的溪里清洗。
  照说这个考虑也是挺周全的,不过当刘晓妮把被单床单洗好时,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她忘记了叫个同学一起来,靠她一个人,无法拧干被单和床单,而湿湿的被单和床单放在桶里,如拎着一桶水一样沉。
  瘦弱的刘晓妮此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拎着塑料桶走一段歇一下往校园走。就在这个时候,刘晓妮看到了迎面跑来的李齐霄。李齐霄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装,下着一条镶着白边的红色运动裤,脚踏一双白色运动鞋,迎风跑步,溪边的绿色小树林,路边绿色的灌木丛,把身材高瘦的李齐霄,映衬得格外飒爽英姿。
  刘晓妮看呆了。
  跑到刘晓妮身边,李齐霄停了下来,看着额头挂着细密汗珠的刘晓妮,惊讶地说,你,怎么到这边来?见塑料桶内盛着带水的被单床单,李齐霄似乎有点明白,说道,你是不是一个人没法拧干?我帮你!
  刘晓妮瞬间血往脸上直冲,十分慌乱,神还没回过来,李齐霄已从桶里先拿出床单,把一头递给刘晓妮说,你抓紧就可以了。然后,紧抓住另一头,使劲一拧,水被拧出落下了,床单拧干了。接着,被单也拧干了。
  李齐霄说,干吗不放在学校里洗或带回家洗?
  刘晓妮感到自己来河边洗被单床单的秘密被李齐霄发现了似的,更不好意思,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齐霄见状又装着明白的样子,哦,我明白了,你们乡下是不是习惯了?其实,河水没经过处理,洗得并不干净!
  你们乡下,刘晓妮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
  一下心静下来,冷冷地故作高傲地说,我是习惯在河里洗东西,谢谢你城里的!说完拎着桶就走了。
  李齐霄愣住了,但很快明白,在后面大声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刘晓妮坚持着头也没回。
  还没走到宿舍,刘晓妮就后悔了,人家如此好心帮你,为什么要那样态度对他呢?等到了宿舍把被单床单晾好,刘晓妮就更是追悔不及。他是城里的,自己确实是乡下的,他说的是事实。再说,现在的河水是很脏呀,用来洗被单床单确实不干净,他又没说错,为什么要怪他?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不同他多说几句话呢?
  从这天起,刘晓妮头脑中总会不经意地快闪着晨光之下迎风跑步的李齐霄的定格特写,刘晓妮开始十分留意李齐霄,总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捕捉李齐霄。终于,在一个夜晚,刘晓妮梦见了李齐霄,李齐霄穿着一件高领的套头衫,下着一条大喇叭裤,奋力奔跑在溪水上,但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在水里挣扎着。
  刘晓妮被吓醒了,睁着的眼睛就闭不上了。天刚蒙蒙亮,刘晓妮就随手拿起语文书,急急往溪河边走去。
  刘晓妮走到溪边时,天已放亮。果然不出预料,刘晓妮看到了在溪边奔跑的李齐霄。李齐霄仍是一身鲜艳的红色运动装,在朝霞的映射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刘晓妮故意低头装着背书模样,迎了上去。
  俩人在草丛中的小径上面对面相逢了。
  李齐霄有点不知所措,在原地上跑着,手脚不知道如何停下来,看着刘晓妮傻笑着说,这么早?
  刘晓妮满脸飞红,低头用眼角瞥了一下李齐霄说,你不更早?
  这么一说,俩人都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草丛里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冲向蓝天。
  在这次相遇中,刘晓妮才知道,李齐霄不仅是城里人,还是省城里的人,他与那些校里的城里生不一样,他爸爸是省里地質勘测院的工程师,去年被派到驻在铁城县里的地质大队任领导。李齐霄从小是跟着父亲生活的,这里走那里去的,先后住过好些地方。因为流动性太大,李齐霄自小就经常更换学校读书。李齐霄还告诉刘晓妮,他爸认为他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准备着,当“特长生”去报考体育学院,所以,他每天必须坚持跑步。来沿山中学职高班读书,主要是过渡一下,下学年就可以通过转学到县一中补习文化课。   难怪他身上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连县城都从未去过的刘晓妮,自然一下就被李齐霄深深吸引。
  那天,他们在溪边谈了很久,全是李齐霄说,刘晓妮听。
  手机又响起,是老公打来的,问说,如何?看到了我发的短信了吧?那人是你原来的同学?职中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你提过呢?
  刘晓妮被老公这么一连串地问,有点小恼火说,什么意思,想查我吗?语调有些高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过去的男同学登报满世界地找自己,老公有点反应和警惕,算是正常和应该的,老公对自己多久不吃醋了,好像不该对老公发火,顿时自感有些气短,语言又平和起来,说,这人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学,但是他高二就转到县一中了,走了,同班时间很短,我和他从此再没联系过,谁知道他发哪路神经,找我干吗?
  老公用很理解的语气说,哦,这么多年了,不管怎样,还很难得……
  老公才说到这里,刘晓妮就在心里骂道,真是鸡给黄鼠狼拜年,想来套老娘。马上就接上话,没好气地说,都几十年没联系了,你少来!
  老公辩解地说,不是,这么长时间了,他登报找你,会不会真有什么事?
  刘晓妮有点不耐烦,说道,估计也就像你们,无聊得没事干嘛,想搞同学会之类的。我才不赶这时髦!
  老公似乎听出刘晓妮心里的烦躁,连忙说,好好,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认为同学聚会是正经事!
  刘晓妮没心思和老公再说,就把电话给挂了。都过了这么些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了,再联系有意义吗?人都是往前走
  的,退不到过去,如果能像快递一样选择退回,那么地球只好倒转了。李齐霄怎么想不到这点?难道真是老公说的有什么事?不然,为何登报?但如果有事,又会是什么事呢?那个时候,大家才几岁,会有什么事?
  刘晓妮把手机里的寻人启事再看了几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上面不是有说,“若有知道刘一妹线索者,也烦请一告。”那么,可以请女儿帮个忙,让女儿以“知道线索者”的身份打电话给李齐霄,这一来,可以知道李齐霄找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如果没事,也不必再登什么报了;这二嘛,也可以不让老公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和误会。
  刘晓妮觉得这个想法两头兼顾,很不错,就拨通了女儿的手机。
  星期六,女儿得空,正在逛故宫。一听,就大不以为然地说,老妈,你同学找你,直接给他个电话,问他有什么事就得了,还要这么麻烦干吗?你们这辈人,也太好玩啦!女儿似乎有点不太乐意。
  刘晓妮被女儿一说,也有点小纠结,解释道,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不想同他有什么联系。但他寻人启事这么登下去,影响不好,我怕别人会有误会,你爸到时也有误会。再说,万一确实有什么事呢?
  女儿在电话里“哦”了一声说,老妈,你过去叫刘一妹,连我都不知道,别人会误会什么。接着坏笑一下,老妈,看来这个同学不是你过去一般同学。好吧,为了我老爸别误会,为你那个同学不要再花冤枉钱登报,我马上帮你搞定。
  就一会儿,女儿就回电了,老妈,我和他通了电话。我问他找刘一妹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他说没有任何事情,完全是想联系联系而已。我就告诉他说,刘一妹出国了,去了澳大利亚,在墨尔本。他听了就给我说,现在出国很方便,可以把国外电话或地址提供给他,他愿意给我重金酬谢,问我1000元如何?我告诉他说,国外的地址和电话我没有。他说,那谢谢了。就这么简单。
  女儿在电话里笑起来,好像做了一件挺开心的事。
  刘晓妮听到这,心里涌上一股别样的滋味,不知是伤感呢还是喜悦,淡淡地说,算了,没事就好!
  女儿说,OK,我非常赞同。不过,这个人这样来找你,真有点怪怪的。女儿接着又说,老妈,这北京故宫真是太牛了,里面的文物宝贝超级吓人,你什么时候来北京,我陪你来看看,开眼极了!
  刘晓妮说,去趟北京要花多少錢,再说那些文物宝贝也看不懂。接着交代女儿在外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一通,就挂了手机,有点惆怅地看着阳台外的天。
  天很蓝,很空旷,那个时候在溪边,天好像也是这般。


  中午,刘晓妮把昨晚的剩菜剩饭热一下,随便吃了点,就坐在沙发上打起旽。
  李齐霄的身影居然又出现,时而在教室的走廊里,时而在溪边的树林里,一会儿是笑脸,一会儿又是挺立的身姿。
  那时,闭塞的山城让学校的男生女生分得很清楚,男女同学的关系十分保守,平常连话都不多说。刘晓妮和李齐霄在班上也从不说话,好在他们都是在学校里寄宿,因此,偷偷地在早晨或黄昏时相见。最初是在溪边,后来在溪的上游,他们发现了一大片茂密的樟树林,据说那是一片风水林,所以当地村民保护得很好,几十棵超百年以上的大樟树,自如地伸出形状各异的枝丫,冠盖如伞。李齐霄总爱坐在樟树露出粗壮的根茎上,弹着吉他。
  一次,李齐霄给刘晓妮弹奏了一首《致爱丽丝》,刘晓妮被那优美的旋律迷醉了,她问李齐霄,这是什么,这么好听?
  李齐霄说,是吉他古典弹奏的入门曲,根据贝多芬的钢琴曲《致爱丽丝》改编的。
  刘晓妮此时在李齐霄面前对自己的无知,已经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了,哈哈笑着说,这肯定是首那个的曲,你再弹一遍。
  李齐霄笑了笑,又弹了一遍,微微歪着头,目视着远方,神情非常专注,那双大黑眼不时闪动着,整个人如一个雕塑一般。
  刘晓妮再也忘记不了这首曲。
  一串接着一串的快节奏音符砸了进来,刘
  晓妮一下从迷糊中被惊醒过来。放在沙发边茶几上的手机响起了《小苹果》,这首歌是女儿为刘晓妮设定的,只要这个曲子一响起,就是女儿来电。刘晓妮开头并不太接受,建议改用《致爱丽丝》,《小苹果》太闹了。女儿说,什么什么,老妈,你还知道《致爱丽丝》?女儿用有点奇怪的眼睛看着刘晓妮,又说,不过,老妈,我还是喜欢《小苹果》,我不是你的“小苹果”吗?刘晓妮苦笑一下,叹口气,不坚持了。   刘晓妮按下接听按钮,女儿的声音一下闯进耳朵里,老妈,那个叫李齐霄的人真好奇怪,刚刚发来了一个长长的短信,跟写文章一样,我转发给你,你看看,该怎么办?
  刘晓妮看到了女儿从手机上转来的短信:
  您好!我不知怎么称呼您,但我真诚地请求您的帮助。上午与您通完电话后,我想了许久,感到不管从哪方面分析,您绝对是个知情者。这些年,我一直寻找刘一妹,多次到过铁城县沿山中学、她老家金坑乡等,到处查找,但是只获得她考入了市商业学校的消息。我也找到她就读的延平市商业学校,但那所学校早在上个世纪就撤销了,原校址上矗立的是一个大型楼盘,根本找不到其他的信息。我先后在交通广播和电视台播发过寻找启事,仍一直没有消息,最后只好在《铁城晚报》上不间断地刊登寻人启事,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看到吧。整整快半年了,您是第一个给我致电的人。虽然您说她出国了,但是我不想放弃这个唯一可能多知道点她信息的机会。所以,我查了一下您与我通话所使用的手机所在地,显示地点是北京。为了体现我的诚心,我准备立即赶往北京,明天就会到达,正好是星期天,请您无论如何安排一点时间见我,任何时间都可以,时间和地点都由您来确定,哪怕是几分钟。我郑重承诺,只要您能提供刘一妹下落有用的线索,我愿酬谢现金1000元。如果您能准确地告诉我刘一妹具体的情况和联系方式,我愿酬谢3000元。这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十分重要,请您以善良之心,体察我良苦之意,前来一见,如有产生交通等相关费用,也由我承担。
  李齐霄
  确实有点像写文章,从什么开始,李齐霄的文笔变得这么流畅?
  在沿山中学,李齐霄最怕的是写作文,最恨的就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每一个星期都要布置一篇作文,李齐霄好多次都是求刘晓妮帮他写。刘晓妮其实也是有点怕写,但是感到总算可以帮李齐霄一点忙,为他做点事,也就同意了。反正没要求写得是好是坏,能够写满两三页的作文纸,上交老师就行了。
  有一次,老师布置写《我的理想》。李齐霄又让刘晓妮帮写。刘晓妮说,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总要告诉我?
  李齐霄想了半天说,我想当个像崔健那样的歌手,自写自弹自唱。不过,我知道不可能,因为我太迟才学音乐和弹琴了,最好的时光错过了。
  李齐霄说完有点难过。
  刘晓妮安慰李齐霄说,你要求也太高了,我觉得能考上大学就好了,成名成家,那是多难的事!
  李齐霄没有吭声,只是用手指怅然地拨着琴弦。
  刘晓妮泪水不知为何从眼眶里涌出,流到脸颊上。有多久没流过泪了?反正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是得知女儿获得了全市高考状元,那天刘晓妮在家里趴在床上,号啕大哭,哭得万分尽情舒坦,把老公和女儿都吓了一跳。
  不能让他去北京,不能让他去找女儿。刘晓妮用微颤的手指,把李齐霄的手机号码输进手机中,13905098611,劉晓妮自己都惊讶,怎么就会记住了李齐霄刊在《寻人启事》上的手机号码?
  刘晓妮按下了拨出键,把电话拨了出去。
  对方的手机居然响起的是《致爱丽丝》,不过是用钢琴弹奏的。
  一个挺陌生的声音出现,你好,请问哪位?
  像银针刺进了穴位,刘晓妮全身颤抖起来,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将自己无法抑制的激动的喘息,通过话筒传了过去。
  谁?难道……你?是刘一妹?对吗?喂喂,我是齐霄,李齐霄!听筒里传来了热切惊喜的呼声,李齐霄在话筒里几乎是喊起来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刘晓妮哽咽着,任由泪涌,许久才说,你一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吗?
  李齐霄声音很低沉地说,一妹,时间让你对我陌生了,找你一定要有事吗?只是这么多年了,不知为什么,经常会想到过去,想到过去,就会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听说你到国外去了?
  什么?刘晓妮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对了,女儿说过了,她告诉李齐霄,自己去澳大利亚了!刘晓妮只好含糊地说,现在在哪里不都一样?联系都很方便。
  李齐霄应道,也是,如果过去有现在这样的便利,我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找你这么辛苦。李齐霄的话语之间,流出了一丝明显的酸楚。
  刘晓妮心里又涌过一波感动,想到了李齐霄短信中说的如何如何苦苦寻找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齐霄低声地问,你现在一切都好吗?在国外会适应吗?
  这一问,刘晓妮想到了女儿,想到了老公,回到了现实中来,说道,反正人都是过日子,日子能过下去,过得顺,应该就算好!
  哈哈!李齐霄的笑声有点干巴巴的,说道,是的,这个年代过日子大家都没问题,这么多年,你还是保持着从农村出来的质朴本色!难得,难得!李齐霄的语言已失去了前面的湿润,有点如寒暄。
  从农村出来?又说我是农村人!刘晓妮一下就想起了第一次与李齐霄相遇时的对话,为什么在李齐霄眼里,自己总是农民出身?不过,那时是农村人,有着年少的无知和扭曲的自尊,现在成熟了,有着成熟的世故。刘晓妮在心里不禁莞尔,突然想幽默一下,仍然跟第一次一样,说道,你呢?你现在怎么样?城里人做得还好吗?
  李齐霄似乎听出了刘晓妮的意思,反应很快地说道,现在城里人远不如农村人,农村人人有土地,有责任田,有山林,城里人什么也没有。我现在有一拨的朋友,都想着法子去农村,有的变通着找关系,想把户口都弄成农村的,变成农民。所以,如今,我这城里人过得太一般般,可能没你好!说到这,李齐霄又有点感叹地说,你还是跟过去一样的!
  刘晓听出了李齐霄有点难堪,又有些后悔,话题一转问,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李齐霄深叹一口气说,我没什么高就,一直在省城,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如你说的,过日子而已。
  李齐霄接着问,你呢?
  我很好!我女儿很懂事争气,考上名牌大学!我今年办了提前退休。刘晓妮已经平静多了,话语正常起来。   这么说,你是今年提前退休陪女儿去国外留学的?李齐霄话里有明显试探的意味。
  这……刘晓妮有点语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说道,有些事说起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如果没什么事,以后我们再聊好吗?
  一妹,你现在在国内对吗?因为你的手机号码在我手机里显示是延平市的手机!李齐霄突然发问。
  刘晓妮措手不及,想了想,承认说,是,我在延平市!
  一妹,你要知道,我找到你有多不容易,如果你在延平市,我等下就赶往延平市,好吗?李齐霄似乎生怕刘晓妮挂掉电话,语气又急切又诚恳地说,我真的很想同你见上一面!
  刘晓妮不知该怎么回答,停顿了许久才说,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彼此走在街上也许都认不出来,各自都好就行了!以后有时间保持联系就好了!
  不,不!李齐霄连忙接上话说,一妹,通电话是一回事,见面又是一回事,真不一样。我就想去看看你,看看你!我知道你肯定看到了我发给人家的短信,我如此找你,就是想见你一下!
  真的没这个必要!刘晓妮拒绝了,保持着过去各自的记忆不更好吗?
  那……好吧!李齐霄非常失落又非常无奈地说,我再打电话给你!
  再说吧!刘晓妮本想再拒绝,但又有点犹
  豫,一直拒绝总是不好,也有点于心不忍。
  你再考虑一下,我希望见你!李齐霄最后说道。
  刘晓妮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往事如烟,过去就过去了。刘晓妮拿着手机呆坐了一会儿,心想,都这么多年了,自己已不是过去的刘一妹了,都快老太婆一个了,他李齐霄也不会是原来的李齐霄!
  刘晓妮给女儿发了个短信说,我那同学你别管了,他也不会去北京烦你了。
  一分钟时间没到,女儿电话就飙过来了,老妈,你是不是跟那个同学联系了?怎样,没什么事吧?
  刘晓妮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会有什么事!
  女儿有些吞吞吐吐地说,老妈,我想想,觉得这小有问题,哪有这样找同学的,要么电影看多啦,要么就是头脑有病……女儿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有点不妥,口气一转,不过,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也见怪不怪。我有个同学,前几天还有人找到学校来认她姐姐呢,说是她爸在外面跟人生的,他爸死于车祸,弄得她都要疯了。
  刘晓妮心里明白女儿的意思,就说,你放心,他就是个同学而已。
  女儿说,他是个男同学,老妈,他有拖泥带水的老牛劲,你别给拉动了!
  刘晓妮笑起来,有些底气不足地应道,你这个小死鬼,老妈都活到几岁啦,你就别瞎操心了。
  女儿还是不放心地说,老妈,他突然这么费尽心思地找你,好像不对,千万要小心!
  这年头,也难怪女儿担心。刘晓妮心想,管他有没有问题,我到此为止了,还能怎样?就说,好了,知道了,老妈要钱没钱,要色没色,都奔5走的人了!
  女儿说,老妈,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上去还是很年轻!说到这,鬼鬼地笑了一声,才接着说,再见老妈!帮我问候老爸,一定要给他说我爱他!
  刘晓妮听出了女儿话里有话,无非是想提醒自己。人说女大更向着父亲,果不其然。
  刘晓妮与女儿通完话后,那个穿着红色运动衣的瘦高少年,挎着一把吉他,又闯进脑海中来。他吊着一只脚坐在樟树的树枝上,抱着吉他,一边弹一边低声地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那一切如在昨天,记忆是没有时间的现场。
  听到这首歌时,刘晓妮是随母亲到乡里去赶集,当时刘晓妮连县城都没去过,路过了乡里的一家电子商店,听到了从三用机里传出的这首歌,是个女声唱的,那也是刘晓妮第一次见到两个喇叭的三用机。刘晓妮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一直到母亲喊她了才走。但是,这首歌,刘晓妮印象太深了,回到学校与李齐霄见面时,她就让李齐霄弹唱,李齐霄弹唱时,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唱得十分入情。
  每个周末回村再回校后,刘晓妮总会看到李齐霄给她带来或知道但从未见过的东西,或是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巧克力,刘晓妮在书中看到过,那时只有大城市才有,刘晓妮从未吃过。刘晓妮是从李齐霄那里吃到,并且知道,巧克力还有黑色和白色的,有好多种,味道也不尽相同。比如彩色照相机,李齐霄在河边给刘晓妮拍了许多的照片。刘晓妮只在小学毕业和初中毕业时,在乡里的照相馆照过两次单人照,还是黑白的。当李齐霄把厚厚的一沓彩色照片拿给刘晓妮时,刘晓妮看呆了,才知道自己在河边的岩上,在草丛中,在水中,在蓝天下,在樟树林里,有那么可爱的笑容,有那么漂亮的身影,只不过皮肤有点黑,笑起来神情有点傻。
  有一段时间,李齐霄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收录机,借给刘晓妮听。刘晓妮戴着耳机,躲在宿舍里,听到了许多好听的歌曲。就是从收录机里,刘晓妮知道了有个唱歌充满磁性的邓丽君,听到了费翔的《故乡的云》、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那年寒假放假前,劉晓妮刚好生日。山区农村的女孩哪里有过生日。在清晨见面时,李齐霄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从来没过过生日,我当时就决定一定要帮你过个生日,你傍晚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
  李齐霄上午专门向老师请假,回县城去了。
  傍晚时,刘晓妮在樟树林等来了李齐霄。
  刘晓妮老远就看到了李齐霄快步走来,穿
  着一条大喇叭裤,背着一个背包,挎着一把吉他,真像电影里的人。
  李齐霄到后,先把吉他放在一边,然后把背包解下,那个背包是帆布做的,有不少的小口袋,李齐霄变魔术式的,从里面一一拿出东西来:先是一块小的塑料野餐布,铺在一块干地上,接着拿出一个用纸盒装的10厘米的奶油蛋糕,上面竖着个心形的小标签,写着生日快乐。再接着,是一小包细小的蜡烛,几个小纸盘和一小把硬塑刀,最后,拿出了两听铝罐装的百事可乐。   奶油蛋糕,刘晓妮第一次见到。刘晓妮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看傻了,有点非驴非马地说,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你这包也真能装!
  李齐霄应道,这是我爸去野外勘探时用的包,这个是最小的,还有更大更能装的。说完,突然想到什么,独自沿着河边跑去。
  一会儿,李齐霄出现了,手上拿着一束野花,双手捧给刘晓妮说,这是给你的。刘晓妮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连谢谢都忘了说。
  李齐霄高兴地坐下来说,你的运气真好,县城上个月刚好开了一家蛋糕店,奶油蛋糕,我今年生日都没赶上。我帮你插好蜡烛,你可以许愿!
  李齐霄边插上蜡烛边说,你今年16岁了,就插16根。
  于是,蛋糕被插得满是蜡烛,那蜡烛有粉色、黄色、紫色、白色,很是精致。李齐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来,把蜡烛点燃说,这个蜡烛是无毒的,你别担心滴在蛋糕上。你闭上眼睛许个愿,然后吹灭蜡烛,就能心想事成!
  生日许愿很灵吗?刘晓妮闭上了眼,双手合掌,心中默默祝愿,李齐霄和自己都能顺利地考上大学。
  吹灭了蜡烛后,刘晓妮有点希望李齊霄能问自己许了什么愿,但李齐霄并没问,他让刘晓妮用塑料刀开始切蛋糕,然后拿起吉他,弹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完之后,李齐霄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用纸盒装的东西,纸盒看来是李齐霄自己手工做的,很粗糙,歪歪扭扭的。李齐霄递给刘晓妮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刘晓妮觉得不能再要李齐霄的礼物,就用手挡住说,你已经为我花了这么钱,我不能再收你的礼物了!
  李齐霄笑了起来,两边嘴角上挑起来,说道,没事。我跟我爸在一起生活,我爸一出去,有时都要好几天才回来,就只好给我一些钱买吃的。我平时会积点,所以能够买这些东西。说到这,神情变得有点认真起来说,生日礼物是不能拒绝的!
  刘晓妮只得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块电子表,那时电子表可是时髦货。刘晓妮也只是知道,而从未见过实物。
  这是我爸带回来的,据说都是从台湾走私过来的货,也不贵,人家从沿海给他带来的,我家里有好几块,我同我爸说了,一个好同学生日,送给好同学,我爸同意的!李齐霄说,你戴上吧。
  刘晓妮把电子表戴上了手腕,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戴表。
  花儿、蛋糕、音乐、礼物,一切历历在目,这是刘晓妮永生难忘的生日……


  手机铃声一响,刘晓妮在迷糊中一下就猜到了可能是李齐霄,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猜。刘晓妮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李齐霄。都这么晚了还来电话?是不是疯了?刘晓妮把手机又放了回去,接还是不接?刘晓妮有点纠结。还是不接吧,都是成年人了,往事只可回忆了。刘晓妮任由手机铃响,睁大眼躺在床上,突然,刘晓妮想起李齐霄在发给女儿短信中曾说过,将马上赶到北京。上午,自己同他通话时,李齐霄也说要来延平市。李齐霄会不会现在赶到了延平来了?这个想法让刘晓妮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但等她觉得还是接听电话时,手机铃声已停了。
  刘晓妮想了想,决定回个电话过去。
  正拿起手机想回电时,手机铃声又响起,这下,刘晓妮立即接通。
  李齐霄充满期待的声音扑了过来,一妹,我已从省城到了延平市,现在就在舒美达酒店,你能过来一下吗?
  李齐霄的语速很快,如子弹扫射,声音充
  满了激动。
  刘晓妮真如中弹一般,整个人呆了。许久,才对着手机说,你到了延平?
  李齐霄完全不掩饰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当然急着想见你!再说从省城开车到延平市,高速公路,就两个多小时,所以,我不请自到!
  刘晓妮的不安在扩散,李齐霄是否也太无所顾忌了,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如何和方便与否,好在今晚老公不在家,要不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刘晓妮本能地出现抗拒,把声音变得淡淡地说,都这么晚了,你先住下,明天我有空找时间去看你吧。她想给李齐霄浇一盆冷水。
  李齐霄停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了,声音也低了下来,语气有些抱歉地说,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忘记了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酒店不让我办住宿,延平市我不熟,没有其他能帮我的朋友,想了想,只好给你打电话,你能否帮我呢?
  原来如此。李齐霄本来就是个粗心的男生,刘晓妮记得当时在班上,有好几次考试,李齐霄总是忘了在试卷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被老师在课堂上批评过。刘晓妮不知为何,许多的不安一下烟消云散,觉得自己多虑了,就急急地说道,那好吧,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过来!
  刘晓妮走进了卫生间,冲洗了一下,披了条浴巾就出来。站在衣柜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长期的节俭生活,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体形大体没什么变化,后背仍然消瘦,脖子仍然细长,肩胛骨两旁仍然有着深窝。只是乳房彻底地耷拉了,乳头偏大偏黑,小肚子有些向前突起。好在个子比较高,大腿仍然细长,挺直身体,整个人还是蛮亭亭玉立。
  刘晓妮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绾了一个发髻,扯去了浴巾,对着两腋和脖子喷了点香水,穿上了胸罩和内裤,从衣柜里挑了一件藕色的蚕丝衬衫,套上了一条过膝的包裙,外面披上了一件浅灰色的外披,脚着一双中跟的乳白色皮鞋,挎着一个棕色小包,就出门了。
  刘晓妮下楼拦住了一部的士,直奔舒美达酒店。
  延平市是个山城,没有几家像样的酒店,舒美达酒店是近年来建得最好的酒店,虽然已是午夜时分,依然灯火辉煌。的士直接开到了酒店的大堂门前,刘晓妮下车后进了大堂。大堂通亮,时间太晩,已没有什么人了,总台内有一个服务员在值班。
  刘晓妮用眼快速地扫了一下,看到了左侧的休息区的沙发上,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低头看手机。
  那男人同时也看到了刘晓妮,急忙起身迎过来。
  一件苹果绿的T恤,一条白色西裤,一双棕色的皮鞋,一副钛金眼镜,向后长披的卷发,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软提包,这已不是过去的李齐霄,刘晓妮整个不认识了,完全一副儒雅的老板形象,只是向后披着的长发,又透出了点时尚艺术家的气质。   你是……刘一妹?李齐霄冲上前来,伸出右手,先叫起来,脸上挂着笑容,嘴角向两边翘起,眉目中显出了曾经的一点痕迹。
  这副笑容刘晓妮永远记得,只有李齐霄才有。
  齐霄!刘晓妮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握住了李齐霄的手。
  李齐霄的手,掌大,有些潮湿;刘晓妮的手,细小,有点粗糙。
  刘晓妮感到自己的手在微颤,忙抽了出来说,你等很久了吧?我先帮你登记房间。
  李齐霄说,不麻烦你,你把身份证给我,我自己办就行了。
  刘晓妮从包里掏出身份证,正要递给李齐霄时,突然觉得不妥。女儿不是告诉李齐霄自己在国外,这身份证一给李齐霄,什么不都被戳穿了?当然,这件事迟早要同李齐霄说清楚的,只是一见面就说这事也不合适。想到这,刘晓妮又多了个问号,李齐霄是真忘了带身份证,还是想从她的身份证上看到什么?确定什么?但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现在也太成熟了。
  刘晓妮说,你在一旁等吧,用我的身份证必须是由我本人来办才行的,酒店规定。这点刘晓妮懂,因为公司过去举办年会之类的什么会议,刘晓妮经常会被安排帮助接待。
  李齐霄笑笑说,也是,现在酒店就是规定多。我就不客气了,帮我要个高层的套间吧。
  入住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刘晓妮还刷卡垫上了1000元押金。刘晓妮将房卡递给李齐霄,又把押金条递上说,这是押金收据。
  李齐霄一边接过来一边说,好的,好的,押金我等下给你,一妹,上去坐坐?
  刘晓妮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吧,太晚了,明天我再过来坐吧!
  李齐霄点点头说,也行。那么,我用车送你!
  刘晓妮又想到了女儿说自己在国外的事,立即推辞说,不用了,你又不认路,等下开回来怎么办?
  李齐霄说,回来可以用导航!很方便的!
  刘晓妮坚持说,不用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
  李齐霄更坚持地说,你觉得我睡得着吗:这多久没见了。再说送你是必须的,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放心。当然,关键是路上我们还能说说话。
  刘晓妮发现自己再推辞不太合适,不再说什么了,走出了酒店。
  李齐霄跟了出来说,稍等,我去酒店车库开车。
  李齐霄很快就把车停在了刘晓妮跟前,是一辆奔驰。刘晓妮从未坐过,但是认得车头前的那个漂亮的车标。看来,李齐霄的日子还过得不赖。刘晓妮伸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李齐霄摇下车窗说,一妹,邀请你坐前头来,说话方便。
  刘晓妮关上了后座车门,坐上了前面的副驾驶位置,说道,那你把我送到紫云宾馆附近。
  李齐霄应了一声,设置了导航,发动了车子,车内的音响同时响起。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别说,你不用说,你的眼睛已告诉了我……
  《请跟我来》,这是李齐霄教刘晓妮唱的第一首歌曲。刘晓妮上小学和初中都没学过音乐,连简谱都看不懂。那时,李齐霄边弹一下唱一句,刘晓妮张动着嘴唇学,不好意思发出声来。李齐霄说,你要唱出来,不唱出来你怎么学呢?歌是唱出来的,唱出来你才会感到它的好听,才会有感觉。
  接着,又是一首《是否》。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
  再接下来是《迟到》。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当年学唱和听唱这些歌时,年少的刘晓妮只有些朦胧的情感触动和心灵感动,那个时候主要是喜欢这些歌的纯朴、亲切、随意、清新的风格、完全生活化的内容。现在,经过人生的风雨之途,刘晓妮再听起,体验和感受真是大不一样。李齐霄现在唱得也不一样,过去唱时那种刻意的认真,那种着意的模仿,那种稚嫩的青涩感全没了,他情感十分投入,技巧显然比过去圆熟,也许这几首歌也勾起了他很多的感触,因此演唱得很轻松,情感表达也演绎的很好,很有感染力。虽然都是旧歌,然而一听就那么撞击心底,那么唤醒情绪。
  刘晓妮思绪如飞,眼睛先是潮湿,再后来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李齐霄显然注意到了刘晓妮的情绪波动和变化,见刘晓妮轻微哽咽,就把车靠到了街道一旁停下,一伸手搂住了刘晓妮肩头。此时,《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歌声又从音响里传出。
  李齐霄头靠过来,脸颊与刘晓妮脸颊贴着,嘴附在刘晓妮的耳边,梦呓般地随音乐哼唱起来: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旅,街道冷清,心事却拥挤,每个角落都有回忆……
  恍如穿越,恍如入梦,刘晓妮看到了当年
  沿山中学的那条溪、那片樟树林,浑身颤抖着说,这些歌是你故意安排的,是吗?见见面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
  李齐霄低沉地说,是精心安排,不是故意安排。为了找到你,与你见面,我找到省城最好的专业录音棚里做的!李齐霄轻叹了一声,接着说,至于为什么,很简单,我怕同你见面时,你会想不起我;我也怕这么多年了,我会认不出你。如今这个世道,同学算什么呢?更何况我们只同班过一年,而且那时我们还那么年少!所以,我想,这些歌都是我们相识的见证,都是我们过去的回忆,是可以唤起我们可以共享的美好!至少,可以让我们相见就不会陌生。
  时间是生命的风霜,岁月却是人生成熟的沃野。看来经过这么多年,李齐霄变化很大,为了这次见面,他居然如此用心良苦。
  相见时不会陌生!刘晓妮听了更加感动,李齐霄怕她忘记这些,其实在记忆深处,她清晰地记着这一切!
  李齐霄把头转了过来,嘴唇一下贴到了刘晓妮的嘴唇上。李齐霄的嘴唇湿润,带着一股口香糖的香味。可见,在大堂等待时,李齐霄嚼过口香糖。
  刘晓妮用手想推开李齐霄,但感到手实在无力,根本不听使唤。李齐霄舌尖已伸进了她的嘴中,翻转着,温柔地拨撩着刘曉妮的舌尖,刘晓妮瞬间被一股强大的男性气息淹没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热吻了?刘晓妮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迷醉。
  真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刘晓妮和老公再没这么自发和热烈地吻过了。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忙着吃和家务,忙完之后,就感到累了,就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就想着早点上床休息。当然,最重要的是家里有个孩子,刘晓妮和老公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的面表达各自的亲密。 时光在周而复始一天一月一年地流逝,刘晓妮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什么吻,什么拥抱,那真如感情史前的事情,那是夫妻之间的远古,只剩历史的记存了。没有拥抱没有接吻,反而成了夫妻之间现实的正常和生活的真实。有时夫妻做那事时,老公吻过刘晓妮。但是,当老公的嘴找到了刘晓妮的嘴时,刘晓妮闻到的是老公嘴里的烟臭,老公多年来都抽烟,那味道如此熏人,刘晓妮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刘晓妮整个身体埋进了李齐霄的怀中,李齐霄的手开始从刘晓妮的肩上往下滑动,伸进衣服里解开了刘晓妮的胸罩,等刘晓妮反应过来时,李齐霄的手已经牢牢地捏住了刘晓妮的乳房。
  不可以!不可以!刘晓妮惊叫起来。但是,李齐霄的嘴已然含住了她的乳头,并热吸着,一股麻热的感觉,迅速冲遍了刘晓妮的全身。
  刘晓妮瘫靠在座椅上,任由李齐霄的嘴在她的身上狂吻着,手在她的乳房上搓揉。
  车载音响此时正播出《再回首》。
  再回首,往事如梦……
  刘晓妮如在云端上飘似的。
  李齐霄的手开始往下伸,伸进了刘晓妮的内裤里去。刘晓妮突然被惊醒过来,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推开了李齐霄说,这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这一推很有力,很真实,对李齐霄也很受打击。李齐霄停了下来,忙说,对不起,一妹,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刘晓妮已经开始在整理自己了,扣上了胸罩,整好了衣衫,然后平静地说,太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李齐霄发动了汽车,俩人一时都无语,车内很安静。
  很快,车到了紫云宾馆。刘晓妮说,我到了!
  李齐霄小心地说,一妹,明天?明天见面好好聊一下如何?到时我来接你,几点你可以?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刘晓妮说,好吧,但是,你不能再这么冲动。到时我打你电话。
  刘晓妮下了车,站着目送李齐霄开车远去。下半夜了,街头四周寂静。城市的夜是看不到星空的,此时的灯火似乎也安静下来了,发出做梦时的迷离光彩。
  刘晓妮进了家门,打开电灯,把手包随手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激情之后的疲惫。她感觉身体空荡荡的,心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
  自从女儿去上大学后,老公有明显变化了,就是开始很爱往外跑,非常热衷同学聚会,同乡聚会,同事聚会,反正只要是可以变成正当理由不着家的,他都很喜欢。刘晓妮心里有点明白,家里只剩夫妻俩,这老夫老妻的,爱情已变成亲情和责任,而维系着亲情和责任的孩子长大出门了,就如壁炉里的火灭了,房间的温度开始降低。用爱情重燃?好像是有点难度。再用亲情维系?又有点失去了具体对象。这家里的房间就变成了博物馆,一切都是过去的古陶碎瓦,或是情感活动的遗迹,两个人在里面就成了建馆的老员工,角色变成了岗位,生活变成了下一代和再下一代,守护着一个巢,一段完整的历史,等着他们不知何时归来。事实也真是如此,现在只有談到女儿,刘晓妮和老公才不会吵嘴,前些天两人一起给女儿整理房间,始终都充满平和温馨。
  这人也奇怪,为什么有了女儿,就会把所有的情感和关爱甚至生命给了孩子呢?忘了自我,也忘了老公,老公只是女儿他爸,而不是自己所爱。那么,老公是不是这样呢?虽然没有如她这样关心和照顾女儿,是不是同样把女儿视为生命和生活的全部呢?因此,等到女儿一走,不知为何,俩人都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有点不知所措了。
  刘晓妮情绪一下低落起来,这种情绪在照顾女儿的这么多年中是很少产生的,难道真是进入了更年期变得多愁善感了?
  刘晓妮脱去衣裤,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热水洒落到全身,她的手伸向乳房,搓洗着乳房,一下就想到了李齐霄在车上抚摸她乳房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只有紧张和激动,根本来不及体验,现在想起,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
  刘晓妮又有点害怕这种感觉,急忙忙关掉了热水,用浴巾随便擦干身体,走了出来。外面就是洗漱台,镜子映出她的身体。刘晓妮又在镜前停住了,女儿在家时,她洗完澡一般是穿着睡衣走出来。女儿走后,她试了几次,故意用浴巾半遮半掩地走出来,在老公面前晃动几下,但是老公视而不见,一点反应也没有。几十年的家庭生活,为什么夫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热恋时的状态,虽然大家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个必然,但是这真是很奇怪的。从女儿几岁开始,老公就再也很少去搓揉和亲吻她的乳房。刘晓妮曾经十分喜欢老公用力甚至是有点恶狠狠地搓揉她的乳房,她似乎也告诉过老公,但是,在后来的生活中,老公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了那个浪漫?
  刘晓妮心绪很乱,就这么祼着身子上床。躺下之后,她又想到,已经有多少年了,她从来没这么祼着睡过?整夜,刘晓妮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地做梦。梦见那条溪,梦见那片樟树林,梦见穿着红色运动衫的李齐霄。当然,刘晓妮居然也梦见了老公,老公和她坐在沙发上,突然紧抱着她,褪去她的睡衣睡裤,在沙发上和她亲热。


  老公打来电话时,刘晓妮梦醒了。
  天哪,老公有感应?刘晓妮故意带着睡意,柔声地喂了一声。
  老公在电话里很小心地说,你刚起?跟你说一下,许久没回来了,这次顺带走走看了一些亲戚,他们一定要我多留一天,聚一下,盛情难却,单位那边我请假补休。
  刘晓妮听后不知为何非常失望,昨夜梦中对老公的一点柔情一下无影无踪,心境跌回到了平时的状态,冷淡地说道,那你就待吧,顺便去金坑看看我父母。
  老公连说好好,怕刘晓妮翻悔似的,就把电话挂了。
  出去就如放风!刘晓妮轻叹了一口气,同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那么随口的让老公多留一天?是为了能好好地见李齐霄?想到了李齐霄,刘晓妮又想到了昨晚李齐霄的搂抱、亲吻和抚摸,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隐隐的骚动,这种骚动有点挠心,似激动,似冲动,像渴望,像等待,反正多种滋味混杂,还带着失心般的慌乱,已是多年都没有的。   刘晓妮急急起身洗漱完,打开了衣柜。今天应该穿什么呢?站在衣柜前,刘晓妮才感到这些年太少购买衣服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是比较过气的旧款。既然都是旧款,刘晓妮决定挑一套简单一点的。
  刘晓妮选择了一件浅灰色的连身裙,再选
  了一件浅黄色的便西罩在外面,站在镜子前,刘晓妮自我感觉不错,这么简单的着装,朴素合体。刘晓妮又松开头发,让头发披肩,天哪,她感到自己此时变得年轻了许多。
  刘晓妮看了看时间,已快10点了。怎么,今天李齐霄不着急了,现在还没来电话?刘晓妮坐在沙发上,心里有点急起来。
  刘晓妮想给李齐霄挂个电话过去,但想想会不会太主动了。因此,又把手机放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刘晓妮觉得连家里的小闹钟“嘀嗒”的声音都走得有点急。终于,刘晓妮忍不住了,把电话挂了出去。
  那首《致爱丽丝》没响两声,李齐霄就接电话了。
  刘晓妮尽量用很平和的语气说,齐霄,你起床了没有?
  李齐霄说,我8点半就开车到了紫云宾馆门口等着,怕你不便就一直在这里等你的电话!
  什么?刘晓妮整个有点蒙了,你8点半就过来等了?
  刘晓妮立即起身走出家门,边走边说道,你发个短信也好呀!
  李齐霄说,我没事,本来就是来看看你,已经很打扰你了,在你这边等着没关系!
  刘晓妮不知再说什么好。
  刘晓妮住的小区就在紫云宾馆隔壁,出小区大门,转进一条小巷,到了巷口,刘晓妮就看到了李齐霄的那部奔驰。刘晓妮走过去,快到车前,李齐霄从车上下来,帮刘晓妮拉开了车门,刘晓妮坐进了车里。
  刘晓妮决定这个时候告诉李齐霄,她实际上就在延平市。
  刘晓妮说,齐霄,我其实就住在这附近,并不在国外。
  刘晓妮等待着李齐霄吃惊的反应。
  李齐霄十分淡然地说,我猜到了。
  你猜到了?结果是刘晓妮吃了一惊。
  是呀,你是因为不想见我。李齐霄说。
  刘晓妮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人是我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你居然猜到啦?
  李齐霄这才笑了笑说,你女儿打电话给我时,那手机显示的地址是北京。她声音一听就很年轻,讲话口气比较稚嫩,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感觉到她可能是你女儿。你让女儿从北京打电话给我,无非是不想见我,但又有点纠结我会一直寻找下去。不想見面,又让我不再去寻找你,最好的理由就是移居国外。但是,你不知道现在出国也很方便?
  说到这里,李齐霄得意地看了一眼刘晓妮。刘晓妮回了李齐霄一眼说,你真这么猜?有点神!
  李齐霄继续说下去,我发了那个短信给你女儿,我知道她如果真是你女儿,就一定会把短信转给你,而你会怕我真去北京找你女儿,就一定会给我电话或见我!后来,你电话打过来时,手机地址显示是延平市,你老家铁城是归延平市管辖,女儿又在北京读大学,基本可以肯定你不可能在国外。还有,就是你是用身份证帮我办酒店入住,如果你已移民国外,你怎么还会有国内身份证呢?你应该是用护照!
  李齐霄分析得头头是道。
  刘晓妮哑然,现在的李齐霄已不是过去的李齐霄了,突然有些陌生了。不过,都不是中学生了,大家为了生活,加上生命的成长,都让人心智必须成熟。想到这里,刘晓妮又有点释然。
  李齐霄用手摁下了车上的音响按钮,车里响起了《趁你还年轻》。
  趁你还不需要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趁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叹气,趁你还没学会装模作样证明你自己,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
  一听这歌,刘晓妮一下返回到过去,虽然头脑里明确的东西都没有,然而心一下百感交集,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来,人的心反应比脑快。这是刘晓妮与李齐霄分别时他们共同最后唱的歌。泪水流出时,刘晓妮的脑海中才慢慢呈现出当时的场景。
  高一学期结束时离校那天的上午,刘晓妮和李齐霄在樟树林里相见。想到长长的暑期,刘晓妮心里有些离愁,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偏偏李齐霄在这个时候又告诉刘晓妮,他可能不会再回沿山中学了,他父亲已经帮他联系好了
  假期进入县里少体校集训,如果顺利,他就留在少体校,这样文化课就可以在县一中上。
  刘晓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李齐霄迟早会离开这所学校,迟早他们会分开的,她是个农村里的人,而李齐霄是城里的人,他们之间有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只是,现在分别终于来临了,还来得这么快,她心中的难过真说不出来。
  刘晓妮一句话都没说,把脸扭到一边,看着远处的河流和田野。那天,阳光灿烂,天地之间亮晃晃的,远处的群山轮廓清晰,静默绵延。
  李齐霄默默地拨动吉他琴弦,唱起了《趁你还年轻》。
  这首歌李齐霄第一次弹唱时,刘晓妮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为了学会这首歌,刘晓妮让李齐霄唱一句,她记一句,把整个歌词记下来。
  李齐霄弹唱完后,刘晓妮马上就说,再弹一遍,我唱。
  李齐霄说,一起唱!
  俩人齐声唱起:……也许你不相信,你也许没留意,有多少人羡慕你年轻,这世界属于你,只因为你年轻,你可得要抓得紧,回头不容易……
  唱完之后,李齐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黄色的石头,递给刘晓妮说,这是我在我爸的一个箱子里拿的。我爸去过很多地方,经常会带些石头回来,他集了不少各地漂亮的奇石,都用纸包好,有些还会抹上猪油,然后放在箱子里,好宝贝呢,我拿了一块最小的,送给你做个纪念!
  刘晓妮用双手接了过来,放在右掌上一看,石头有一个鸡蛋大小,通体土黄色,光滑细腻,上面刻有几个根本认不出来的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的光虽不耀眼,但晶莹温润,让人越看越美。
  这是什么石头?刘晓妮十分喜欢,上面是什么字?
  李齐霄摇着头说,不知道,我爸从来不给我看他的石头,那些石头都是他的心肝。我也不明白,不就是些石头。反正他有那么多石头,我看这块最小了,就把它拿来了。你就叫它齐霄宝石吧,留个纪念!   难听死了!刘晓妮笑起来。叫它童话之石!刘晓妮脱口而出,你看,它像童话那么简单质朴纯粹,但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美丽。
  你喜欢就好。李齐霄神情有些黯然地说,我要走了,不然赶班车来不及了。我会给你写信的,希望你收到信后,能给我回信!
  嗯。刘晓妮紧握住那块石头,不让自己眼泪流出。
  李齐霄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刘晓妮真希望李齐霄能够拥抱一下自己,看着李齐霄走远了,刘晓妮大声哭了出来。
  那是刘晓妮有生以来最伤心之哭,泪水如同小溪般止不住地流出。刘晓妮隐约有种感觉,她也许再也见不到李齐霄了,这个比父母对自己更加关心体贴爱护的男孩,他不会属于自己,不会属于这个乡下。
  学校开学后,刘晓妮急急回到学校,等待看到李齐霄的来信。但是,李齐霄没有来信,刘晓妮给李齐霄写了几封信,但她不知往哪里寄。
  从此,刘晓妮再也没有李齐霄的音讯。
  刘晓妮曾经多次来到溪边的樟树林,希望李齐霄如童话般地出现。然而,生活毕竟才是真实的,刘晓妮并没有等到李齐霄……
  车到舒美达大酒店时,《趁你还年轻》正好唱完。
  刘晓妮从车上下来时,表面仍然沉静。这也是生活的磨炼,轻易不让人看穿自己。
  刘晓妮问,怎么,到酒店,去你房间?
  你觉得在外面你方便吗?再说,现在城市有合适我们好好聊天的地方吗?李齐霄问。李齐霄今天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背带裤,走出来确实比较显眼,惹人注意。
  这个理由真很充分。延平市是个小山城,没有咖啡屋和酒吧,与一个这么招揺的男人走在路上,被人看到也不好。刘晓妮不反对了,只是说,也是,我平常很少在外,真不知道这里哪里可去!
  刘晓妮在酒店门口下车,然后走到电梯口等着,心中涌上一点说不出的紧张和不安。
  李齐霄很快停好车进了酒店,俩人一起上了电梯。
  李齐霄住在26层的一个豪华套间,一进门,连房卡都没插进取电盒,李齐霄就转身一把抱住了刘晓妮,同时把门关上。
  刘晓妮嘴里低声喊道,不行,说好的,齐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齐霄没有理会,只是把刘晓妮更紧地搂住。刘晓妮没有推开李齐霄,反而不知不觉地把双手搭在李齐霄的肩头上,这一举动明显鼓励了李齐霄,李齐霄嘴唇贴了上来,舌头伸进了刘晓妮的嘴里,顶着刘晓妮的舌尖。
  刘晓妮也把李齐霄紧紧抱住。
  自从有女儿后,刘晓妮就和老公分开住了。当时,刘晓妮没多想,觉得床太小,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怕不小心压到女儿或把女儿挤下床。谁知,这一分开睡,就这么延续下来了。刚开始,老公有时晚上憋不住,会轻轻地推开门进房来,用手碰碰她说,到我房间里去。刘晓妮开头总是很快起身,跟着老公到他房里。完事后,她会在老公床上赖着睡一会儿,等醒过来再回到自己房间。但大约在女儿刚上幼儿园后不久,一天晚上,老公又推开门来碰她,她轻身起床到了老公房间,与老公亲热到一半,突然女儿在房里大喊妈妈,大哭起来。刘晓妮听到女儿喊声哭声,完全是本能地一把推开老公,披着一条毛毯,冲到自己房间。原来,女儿被尿憋醒,一看身边没了妈妈,吓得大哭起来。刘晓妮抱着女儿哄着,女儿一直重复说,妈妈偷跑,不要妈妈偷跑。刘晓妮只好给女儿说,妈妈没偷跑,妈妈口渴去厨房喝水。女儿说不要妈妈睡觉喝水,刘晓妮说好好,以后妈妈再也不喝。那晚上,刘晓妮抱着女儿哄了好久,才把她哄睡着。女儿睡去后,老公意犹未尽地又进房来,此时不知为何,刘晓妮一点也没兴趣,加上又被女儿紧紧抱着,她就对老公说,我困了,你也去睡。老公有点不高兴地走了。从这次后,刘晓妮每次到老公房间里去,心里总放不下女儿,完事后,也不再有逗留。女儿开始上学懂事了,刘晓妮更是提心吊胆,久而久之,经常不在状态。有一次,女儿有点小感冒,老公又来缠她,刘晓妮这边又不好拒绝老公,那边又怕女儿醒来,就给老公说你快点。老公没应她,刘晓妮又说你快点!老公这下生气了,突然停住,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几乎是吼道,你是我老婆,你催我,什么意思?我怎么现在每次感觉,都跟吃快餐似的。刘晓妮当时觉得必须镇住老公,就坐起身来说,你喊什么?你好意思跟女儿争?那个快餐你去吃过?老公欲言又无语,俩人不欢而散。从这次后,老公与她亲热也开始没有什么前奏,更无后继。女儿大了后,刘晓妮有一阵子也想过,应该让女儿独自睡了,她应该和老公睡在一起,不然以后真的关系会冷淡下来,至少亲密度会受到严重影响。但是刘晓妮同女儿商量的话才说到一半,女儿就高声哭闹起来,我不要,我害怕,有怪物!坚决不肯。见女儿如此,刘晓妮也就作罢。刘晓妮从此也感到,老公明显越来越少再进她房里来,一个月都不进来一次是常有的事,刘晓妮当时隐约觉得,长此以往,她与老公的感情可能会愈来愈淡薄,但这仅僅是一闪念的担心,看到女儿,刘晓妮就忘了自己。
  在女儿10周岁生日时,正好遇上是个周末。老公带着刘晓妮和女儿到郊区的一个农庄玩。当晚,为省点钱,一家三口就在农庄里一间客房住下。那天晚上,老公一躺下不久,就呼噜声大起,刘晓妮被吵得无法入睡,先后推醒老公三次。那晚,刘晓妮才注意到老公发福了,肚子已隆起,脖子变得粗短了,打起呼噜是声大如雷,而且是毫无节奏,忽高忽低,变化多样,听了刺耳至极。刘晓妮是在瞬间明白,她可能再也无法同老公同睡在一张床上了,这可能是多年分床而居的结果,她真的不习惯了。那晚,刘晓妮在老公的呼噜声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女儿越长越大后,刘晓妮就更不好意思往老公房间里去,老公估计也是怕吵了女儿,更是很少很少进房来。一直到了女儿去外地读书后,有天晚上,老公终于又进了刘晓妮的房间。女儿不在身边了,刘晓妮心完全放松下来了,对老公的来到心中油然而起一种缠绵之情。谁知老公没有二话,直截了当,如唱卡拉OK,自顾自地,快快了事,然后起身想走。刘晓妮用手拉住老公说,今晚你就在这里睡吧。老公没吭气,几乎是没几秒钟就呼呼大睡而去。刘晓妮感到不够,感到不满意,感到烦躁,很快再感到愤怒,越想越生气,一脚踢向老公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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