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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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出生


  让我们先看一首诗吧,诗有些长,但值得看完。这首诗里包含着一个生命的出生和死亡,以及另一个生命面对这些时的全部真相。
  2月17日
  一头羊难产。寒风
  刮过雨后微薄的日头。这母羊
  躺在泥泞的斜坡上。苦恼的,她起身
  黑黑的一团在尾巴下的臀尖
  摇晃。狂奔、跳腾
  使劲甩动尾部
  羊羔露出了头,
  我捆住她。头朝上放倒,
  查看羊羔。一个血球在它的黑皮里
  胀得紧紧的,嘴沟
  被挤得扭曲,黑紫的舌头吐出来,
  被它母亲勒住了。我越过母羊身上的绳索,
  往里摸索,探进光滑的
  肉沟,用手指摸索一个蹄子再缩回骨盆口。
  没摸到。他的头钻出太早
  脚没跟上。他本应
  顺应他的出路,蹄尖,他的蹄子在鼻下缩拢
  平安出世。于是我跪下来
  她拼命呻吟着。手没法把羊羔的脖子
  塞回她体内
  再钩出膝盖。我套住那孩子的头使劲拽,她哭号着
  要起来,看来不行。我到两公里外找来消炎药和一把剃刀。
  沿羊羔的喉线切下,用一把刀子撬脊椎,割下脑袋
  这脑袋瞪着它母亲,血管堆在泥里与大地连为一体。然后
  把残余的颈子推回去,我推
  她也推。她号叫着推,我喘息着推。分娩的力量
  和我拇指的力量
  在子宫口的脊椎边僵持,
  来回拉锯。直到我的手
  奋力塞进去,摸到膝盖。然后像用一根弯曲的手指
  把自己钩上天花板一样,调整自己的劲儿
  配合她分娩的呻吟。
  我拉扯那不肯出来的尸骸。出来了。
  接着是生命那长长的,深黄的,快速流出的部分
  在冒烟流下的油脂、浓汤和血浆中
  ——
  躯干出生了,旁边是被割掉的脑袋。
  (塔特·休斯文杨志译)
  这是1998年的英国桂冠诗人塔特。休斯的诗,译者是我的朋友杨志。多年前,他为了翻译这首诗,曾向我咨询过母羊产羔和给羊羔接生的事情,估计在他的朋友之中,只有我是从内蒙古来的,对此事略有所知。我跟他详细讲述了有关母羊生产的种种细节,还有一只难产的羊和它肚子里的羊羔到底会经历什么。他惊叹说,不知道这些,真是很难理解休斯这首诗在写什么。从那时起,在遥远的英国,休斯所描绘的残酷而真实的场景,就这样进入我的记忆之中,和我从小所见证的羊的命运交织起来,更和中国的羊融为一体。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真正激活了许多我童年习以为常的经验,比如一只羊出生和死亡,或许多只羊的出生和死亡,以及这些温顺的动物在短暂的一生中所经历的命运。
  作为一个在内蒙古农村长大的人,从记事时起,每年冬春都会看见许多羊开始或完成它们短暂的一生,被宰杀或冻死的大羊,艰难出生或难产死掉的小羊,当然还有活下来的,只需一个草青青的春天,就能长大成羊。春节时羊圈的对联,我跟父亲每次都一成不变地写着:大羊肥又壮,小羊月月增。为什么会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对联,连父亲也说不清,他只记得从他开始写的时候,就是这两句,就像那儿的人也不会去追问为什么要放牧牛羊、种植庄稼,一切生来如此,并仍将继续下去。冬去春来,经受了严寒和饥饿的动物和植物,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死掉了,并无人对此感到过多的哀悼和悲伤一也许有,那也是因为它们所象征的食物和财产的失去引起的,而不是对生命的敏感。在乡下,生命是一种本然,来来去去,人与万物的差别并不大。特别是那些老人们,他们实在看多了这般剧情,已经不再发出任何煽情的感慨,他们的激动,只会因远方虚无缥缈的事情而起波澜,比如哪个名字都念不准的国家在打仗,比如太平洋的海底有火山爆发。
  休斯所描绘的接生场景,有些极端和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母羊生产时常常面临难产的境遇却是真的。有经验的放羊人,会帮助大羊生下羊羔,但有时候经验不起作用,羊羔就会胎死腹中,大羊也会因此丧命。休斯所写,正是为了救下那只大羊,牧人不得不割下羔羊的头颅,再想办法把它的尸体取出来。但这显然只是文字的表面,休斯是以天才的暴力书写而闻名于世的,再联系到他所经历过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首诗显然有着更广阔的背景和深邃的内核。2月17日不过是一年中一个普通的日子,但是因为难产的羊,它变得如此血腥甚至丑陋。然而,在血色的冰冷中,我们看到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真相:生和死并存于同一时间和空间或者,生和死的抉择并非真正的难题,难题在于那个去抉择并实现它的人。
  在中西文化之中,羊都是一种极为特别的生物。在中国,羊的指向复杂而带有神秘性。本来,它通“祥”字,如《说文》所记:“羊,祥也。”而羊大为美,鱼羊为鲜,均是美好之意。可在民间文化中,又有“十羊九不全”,这里是中国的生肖文化,认为属羊的人命运不好,十个属羊的有九个会遭受厄运。羊在西方有着宗教背景,也和星座学说相关。无需赘述,这些有关羊的古典性描述都是把它脱离生命的原初轨道,提升到一个纯粹的形而上层面,也因此,羊只与观念相关,而和具体的人无关。但是在休斯这里,羊首先就是羊,那只难以生产的母羊和那只难以出生的小羊,他整首诗所写,几乎没有任何明确的象征、隐喻或寓言性文字,他是把一种精神体验内置在一个具体的事件中了。休斯帮助人们把观念之羊,还原到肉体之羊,而这也是现代主义文学和古典主义文学、现代生活和古典生活的本质区别。

无罪的羔羊


  我见过许多次羊的难产,但并未看到休斯所描述的羊羔被砍去头颅的血腥场景。我不知道这是中国牧人和英国牧人的区别,还是中国羊和英国羊的区别——又或许,在我所不知晓的地方,刀子也在果断刺出。父母也并不允许孩子们去围观母羊生产,人们没有明说,但似乎总是感到這件事隐含着某种神秘的不洁。   我所见最多的,是已经诞生的羊羔。
  羊羔大都在冬末和初春出生,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每一个角落,与之相伴的是大风雪。我们睡在烧热的土炕上,身下有温暖,但木窗棂和老旧的玻璃却在风中发出颤抖,寒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缝隙。第二天清晨,窗子上会因为内外温差留下厚厚的冰花。那是我童年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晶莹剔透,有种种形状,用舌头舔去,还能感到一种由冰冷所带来的甜意。在没有糖的时代,乡下孩子痴迷于大自然所赋予的种种可能的甜,想象的甜。
  深更半夜,在风雪的吼叫中我常常听见父亲和母亲惩悉宓宓穿上棉衣,拿着手电简出门,即便在里屋的被窝里,仍然能感受到门缝中钻进来的那一股寒气。它仿佛是一个潜伏了太久的杀手,迫不及待地将冷刃插入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哆嗦,把被子裹得更紧一些,整个身体都缩成一团。我很清楚他们去羊圈了,因为有一只或几只大羊很可能在这样的夜晚生产。尤其是暴风雪的夜晚,因为抵御寒冷导致的体力下降,早产也就更加普遍。后来我知道,大多数哺乳动物们在出生之前,在子宫里都是一种蜷缩的姿态。
  在冬日,被窝就是人们的子宫,只有足够温暖,才能孕育出第二天醒来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带着更多寒气回到屋里,嘴里说着生了,或者还没有生,等天亮看看。一个晚上,他们要起来三四次,因为如果没能及时发现母羊难产的情况,就很可能面临失去大羊和小羊的危险。在那个时代,羊圈里的十几只羊是全家唯一可以换回现金的物产。种田能让人们吃饱饭,但是只有粮食显然并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你还得有足够的钞票,去买洗衣粉和香皂,买不得不替换的坏掉的锅碗瓢盆,看病、买药、交学费。人们别无他途,以及只能想方设法,恨不得把羊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变卖换成钱。
  我又迷迷糊糊睡去,不做任何梦,也许做过,但是忘记了。后来,为了方便照看羊,父亲在羊圈拉了一根电线,接上了十五瓦的灯泡。灯绳在外屋的门后。那些小羊,就在十五瓦的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降临人世。万物有灵,它们从母体中滑落第一次睁开眼睛时,这灯光一定比明晃晃的太阳或漆黑一片带来了更多的安心。
  相对活下来并且长大而言,降生是简单的,只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很多第一次生产的大羊,因为没有经验,不懂得喂小羊,人们便只能一次次抓着羊羔塞到它的乳房下面,好让母子都适应这种亲属关系。羊羔不得不跪下前肢、仰起脖子,才能吸到奶水,所以那些以羊羔跪乳来附会孝道的说法,也只是附会而已,跪是它们不得不选择的生存方式。
  还有一些母羊没有奶,母亲只能用瓶子给小羊喂米汤,那时不同今日,买不到长期保存的牛奶,也不可能去买。等小羊稍大一些,则把黄豆炒熟,用石磨磨成豆粉,再用温水和成一团一团,抹在羊羔的嘴里喂下去。每年,都至少三分之一的羊羔,都是靠母亲的米汤和豆面活下来,最后长成一只大羊的。
  羊圈太冷了,刚出生的小羊身体弱,皮毛薄,完全抵挡不住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于是,只能把它们放在屋里,常常是外屋的灶坑旁,那儿的灰烬还带着余温。但是它们并不懂得自己逃脱了成为冻死骨的命运,或许是对母亲不在身边的恐惧,或许是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又或许只不过是一种本能,它们开始不停地叫,毫无顾忌,完全不管自己的声音在深黑的夜里是多么不合时宜。只有彻底叫够了或叫累了,它们才会伏在已经冰冷的火灰旁睡去。不管父母如何尽心照料,有些羊羔还是会死掉,冻死、得病,被其他大羊撞死。那些死掉的羊羔,会被剥掉皮,皮子晒干,然后熟好,用来做羊皮手套或羊皮帽子。
  那时候,我恨极了这些叫声。但是,羊被宰杀的时候,却不怎么叫,不像猪,能叫得隔壁村庄都听见。羊被捆住了四肢,摁倒在桌子上,尖刀插进颈部,它们只是象征性地叫几声,绵软无力,就慢慢死去了。也许它们此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很清楚了,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这么一想,就怪不得人们说“绵羊一样顺从",或者“待宰的羔羊”了。
  清晨如约而至,有小羊出生的日子,我常常忘记了玻璃上斑斕的冰凌,穿好衣服第一时间跑去羊圈。我看见了那小小的生命,蜷缩在母亲的身体旁边,它还太孱弱,羊毛细软短小,不足够抵御零下三十度的寒冷,只能借着母亲厚厚的羊毛来尽可能保持体温。它不停地叫着,声音清亮得有些刺耳,穿过羊圈的土墙和用树枝、庄稼秸秆搭成的顶棚,直冲头顶青蓝的高空。我不知道它在叫什么,渴了、饿了还是冷了或许它只是想一次又一次向着世界宣告我来了。
  何止是它,即便已经七八岁的我,也不会明白这种宣告的幼稚单纯。接下来,它将面对成长所要经历的一切可能。

羊的日常


  春天的温暖和葱绿呼唤所有的生物行动起来,从家园或领地走出去,寻找新的食物,新的生机。农民们要去翻开逐渐解冻的土地,把粪肥均匀地撒在上面,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好准备。牛羊被牛倌儿羊倌儿赶到了山野上,它们将凭自己的能力和运气寻找刚刚露头的青草芽,好改善一下伙食,它们一整个冬天都在吃干草的尾部。那种甜滋滋的清香会让几个月大的小羊羔第一次尝到大自然的味道,那是和羊奶或人们喂的豆面截然不同的东西,柔嫩多汁,从此之后,它们将爱上这种食物。
  然后是炎热的夏天。羊群依然从清晨出发,一路沿着山坡向北面或西面行进,边走边吃,一直走到大山的深处。北方的山上石块和草木各占一半比例,它们会找到一眼山泉,低下头去舔舐清亮的泉水。此刻,所有的羊都吃饱了,血液把营养和力量送到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它们对遍布的青草失去了兴趣,鼻翼和眼神开始寻找山崖上一些更稀有的植物。这些植物或苔藓里,要么含有丰富的盐分、糖分,要么是它们天生就喜欢的物质。
  羊群开始分成两拨。笨拙的绵羊们已经感到困意,它们小富即安,只要吃饱了,便不再追求过多的口味,趴在一处树荫下。它们并不睡觉,只是卧在那里休息,眼神看着身边的石头、植物,也有的看向远处的村庄。没有人也没有羊知道它们在想什么。而另一拨,灵动敏捷的山羊则趁羊倌儿不注意,跳上了一块巨石。它们的蹄子仿佛垫了弹簧,只几下就越上很高的一座山崖。小羊们学着大羊的样子,不用多长时间,它们就掌握了跳跃的技巧,很快追了上去。山羊真是天生的攀登者,它们几乎能登上大山的每一处,哪怕最高的那块石头只有巴掌大小,它们依然可以把四个蹄子都站在上面,稳稳当当,体会到大所数人都没有体会过的一览众山小。   这些骄傲的山羊们会在岩石上寻寻觅觅,找到难得的美味,有时候只是一场空,但是没关系,仅仅是跳跃和登临就足够值得冒险了。太阳西垂,阳光不再明亮刺眼,而是一种暖热和昏黄之感,这时候山羊们看见自己在岩石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它们知道,下山的时间到了。
  突然,一只小羊羔踩翻了一块石头,从山崖上滚落。几只目睹全程的羊都叫了起来,但并不是惊恐或难过,只是一种本能。小羊羔从地上站起身,也叫着,活动四肢,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毫发无伤。
  接着,羊倌儿们的鞭子在空中抖出一声鞭哨,没有鞭子的则发出一声啸叫,声音各有不同,羊群开始慢慢聚集,然后披着夕光向村子走去。
  冬日的一天流程依然如上,只不过没有青草让它们奢侈地选择,只能寻找那些没有被风吹散的、已经枯黄的干草来吃,或者啃食树叶甚至裸露出地面的草根。随着温度的逐渐降低,绵羊身上的毛越来越厚,像一团棉花,而山羊身上则开始长出细密的羊绒。
  这就是一只羊在四季的每日行程,它们在日复日一中长大,被剪去羊毛或羊绒,然后就是那终将降临的命运——被宰杀,以肥美的名义被吃掉,被写入文字。那才是真正的奇妙旅程,它们会从此走出草原和山野,走向遥远的城市,化身千万。

穿越之门


  前几年的一个秋天,我在微信上吆喝着卖羊,并且真的卖了几十只。
  这事情起源于某次回老家,跟父亲谈起北京的羊肉不如家里的好吃,且贵,而父亲说家里的羊卖不上价。我说,如果能把家里的羊卖到北京去,一定能多卖一些钱。很多话说过犹如风刮过,不留一点儿痕迹,这句话也是一样。去年冬天,忘记了因为什么,父亲重新提起这些话,我其实没有多少积极性,因为就算一只羊多卖二百块钱,二十只也才多四千块钱,不如我坐下来老老实实写一万字。再后来,和同事、朋友谈起这个话头,他们却热情高涨,纷纷表示如果要卖,他们一定会买。
  看来天下人苦没有好羊肉久矣。
  更多是出于对这件事的好奇,我开始张罗起来,并且在公号上发了一个卖羊启事。然后陆陆续续收到订单,因为第一次操作,所有买羊肉的人一次只能订一只。最后大概有二十只的订单。
  我告知父亲,他联系了顺丰的冷链业务。顺丰的业务员从林东镇到村里,把宰杀好的羊肉装箱,然后最快的速度发货。一天到两天之内,二十只羊就到了购买者的厨房。我把收到的钱转给父亲,然后算了算账,心里不免诧异。
  前几年,一只两岁口的羊,收羊的贩子去村里收购的话,最低三百块钱,最高五百块钱;近两年物价见长,也只要八百块钱而已。我们前面写到的那些小羊羔长到第三年,它们大概也就值三百块钱。宰杀一只羊,以现在的劳动报酬水准,至少要一百块钱的人工费,这个都是自己动手,暂且不计入成本。从老家到北京用顺丰的保鲜速递,运费也要三百块左右,更远一点儿的话,则要四百块左右。也就是说一只在老家价值三百块钱的羊,在路上就已经彻底消耗完了自己的价值,到北京之后,只剩下一个概念了。
  这只羊抵达城市,仿佛需要从零开始,重新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只羊走进了烤串店、火锅店或超市的肉摊,它能值多少钱呢?吊诡之处就在这里,可能是八百块钱,整体价值甚至能达到一千五百块钱。那些在路上消失的钱,又开始成倍递增起来,是这只羊发生了变化,还是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门,仿佛一个奇异的穿越之门,抵达时一切归零,再走出时价格翻倍。我们当然可以从经济学等各种角度去解释清楚这件事,并且把运费、税等各种账目算得头头是道。但问题在于,这只旅行的羊既不关心也不理解这些,它们只是一堆冷却的肉,待价而沽养羊的人们想关心这些,却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和话语权,他们唯一的议价权停留在三百元的起始处。
  这只羊化作羊肉片、羊肉串、羊肉湯,进入人们的口腹,它的旅行似乎结束了。这么一想,我不免震惊,这个无法抵消的账目一直留存在脑海之中,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以此为素材,写了一首诗。
  卖羊
  买羊的人把羊
  赶上加满油的汽车就离开了村子
  那时我在北京
  和几个半醉的人讨论诗
  一只羊平均三百
  相当于半双皮鞋
  一桌可咸可淡的饭(不含酒水)
  百分之一个名牌包
  零点零零五平四环的房子
  我们每天睡九只羊的床
  盖三只羊的被子
  或者用更精确的换算
  一只羊等于一千个方块字
  分行的话只需三百个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只羊和一首诗等价
  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在父亲杀完羊后
  把地上的血迹擦干
  有意思的是,这首诗如果发表,我大概会拿到三百块钱左右的稿酬(三百像一个魔咒,笼罩在这只羊所到的任何地方)。也就是说,如果这只羊变成了几行字,它将回到了自己的价值起点。只是,我们需要知道,计算那只羊最初的价格,不仅仅是它的肉,还包括它的皮毛骨血、心肝肚肺,包括牧羊人付出的所有劳动和汗水,包括那块土地的青草、河水、空气。还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在于,卖掉的这只羊,将永远不再属于那个养它长大的人而这首诗,不论我发表了多少遍,不论过了多久,它将永远署着我的名字。我以合法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方式,用几行字,置换了一只羊的生命,置换了它背后所包含的一切,并且署上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深深为此感到羞耻,仿佛是我用一个个字,宰杀了那只羊,并把它剥皮剔肉。我回想起那些和小羊同在黑夜的日子,那些在山上放牧它们的日子,那些杀掉它们的日子。我想起这只旅行的羊和牧羊人以及我们的命运,然后就看见:天平上的指针始终滑来滑去,永远不会停在让两端平衡的点上。
  刘汀,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布克村信札》《别人的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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