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病人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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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经查了地图,但徐希望居住地离市区之远,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先乘坐地铁到奥体中心站,下来换乘389路小客车,一路穿行市区驶进颠簸不平的乡镇小路。到了终点陈相镇,再打上一个蹦蹦车,十几分钟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然而,看到徐希望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吃惊有些早了:他黑白相间的头发,乱糟糟地顶在脑袋上;灰色无袖背心和蓝色工装裤上满是油渍和铁锈,几乎快没了原来颜色,小腿和裤脚处赫然露着两个大洞;他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泛出金属的光泽,指缝里全是黑色机油泥。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典型的工人形象。
  其实,徐希望正经是搞艺术的。他是一位雕塑家。
  徐希望呆的地方,是一家工厂。
  院子很大,在一角突兀地堆着两个巨大的黑色铁物件。说它们大,因为单体都超过了10米。“是人的大臂和小臂,连接上就是我想表达的作品,《父亲的大手》。”他受邀参加9月初,辽宁画院举办的抗战70周年胜利纪念暨振兴东北工业美术展,这是参展作品。
  徐希望领着我在小臂前驻足,看了又看,抑制不住自己的欢喜。“组装起来超过10吨重。这么大的工业雕塑,世界上也少见吧!”
  那天是阴天,风中是湿润的味道。没有阳光,两件铁制雕塑身上却微微泛着光,乌亮又坚硬,似乎湿气还没靠近就被隔断了。徐希望瞧着它们,笑得一脸灿烂。
  雕塑的大手,还正在车间里制作。一个半人高,两米多宽,铁锈的颜色。这完全是徐希望自己一点点焊接起来的,“每天工作8个小时,时间太长了身体吃不消。”看着这铁疙瘩,便明白他健壮的体格和衣裤上的渍迹从何而来。
  大手并非写实之手,“是火车的挂钩(形状)”。徐希望解释说,火车挂钩是工业上的重要装置,世界各国的外形都非常相似。挂钩如火车的手,牵引着一节节车厢,他把这个意象移植到了父亲的手上。“如果是实体的手,那就不是当代艺术了。”在他淡淡的话里,我听出了骄傲的底气。
  按照设计,作品最后会涂成土黄色,跟早期苏式冬季工装近似。那是很多东北工人记忆中的颜色。“每个人对父亲的手,都有自己的印象与理解。我想表达的,就是我这一代人的感观。”
  为了配合抗战主题,徐希望还托朋友在北京寻到一位抗战老兵,印下老人的手印寄到沈阳。小臂的袖口处是门,直通中空的小臂内。届时,老兵的手印和很多普通父亲的手印,会在其中展览。
  家庭与历史,工业与艺术,就这样融会贯通,呈现在徐希望的巨型雕塑里。
  自由生长
  生于1963年,徐希望做雕塑的时间,其实始于39岁。
  父亲是商业公司的美工,打小他接触最多的是绘画。那时家就是父亲的画室,整天在屋里写写画画,幼年的徐希望也常拿起笔比划两下。画画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状态”。
  中学毕业后,徐希望自学绘画,心之所至,信马由缰。“自由自在地生长。”许是小时候有功底,他画得有模有样。父亲的朋友介绍他到电影公司里工作,也做了美工。
  那是1984年,电影海报都是纯手工绘制。比着照片,徐希望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各色场景。他觉得画着很轻松,几乎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障碍。
  直到西方哲学思潮涌来。1986年前后,弗洛伊德和尼采的书籍在国内大热,徐希望也被卷入其中。书读多了,他开始陷入思考。“不思考,只是凭着直觉在做。一旦进入思考,就会触碰到人生的瓶颈。”
  徐希望反思之前所学的东西,反思身边的文化,思考自己的绘画该走向何处。他开始画些写实类的作品,凳子、吉他、马灯,色彩浓烈,大红、大黄。闲暇时,他弹吉他,摇滚乐,愤怒中饱含着激情。
  几年后,电影公司日渐没落,徐希望申请停薪留职。他下海搞装潢设计,也做过些其他生意。不过,他没放弃哲学的思考。手里有了钱,他痴迷于买书读书,艺术、历史的,哲学、机械的,他读得酣畅淋漓。
  西哲的书读了一段时间,徐希望反而把注意力转向了民族文化。他研究萨满教,四处寻访民间艺人。“没有为什么,可能我就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回答得很武断。
  徐希望并非满族,但他认为文化是相通的,他需要从中汲取新的文化元素。


  彼时,萨满教已经式微。徐希望费了不少功夫,跑到新宾和吉林才寻访到一些萨满教徒。他跟其中的艺术家们交流、学习,自觉有所提升。
  1997年,北京举办全国民间艺术展,徐希望带着自己制作了萨满教面具参展,一举获奖。“很多人都说萨满没了,其实它一直在我们身边。”
  自由生长的徐希望,开始走进一个新的世界。
  获得新认知
  采访徐希望不是一件容易事。
  对我的某些发问,他不屑于回答,“都是自热而然的事,没啥可说的。”被问急了,他会扔下一句,“你慢慢悟吧!”也许这就是他的风格:少说,多做,多悟。
  参展获奖后,徐希望停顿了好几年。他不愿再顺着萨满的方向进行,“再做也是形式上的变化,没有实质改变。”“我需要新的突破”,他强调了好几遍,“认知力的突破。”
  徐希望需要新的文化元素。
  他把目光转向了铁西,那是他成长的地方。幼年时,徐希望常跟着同学到工厂里玩耍。厚重的机器,震耳的轰鸣,还有下班时马路上穿着工装的乌泱泱人群,都让他记忆深刻。这些场景,正随着铁西的拆迁改造,逐渐消失。
  徐希望有意识地到老工人家里,搜集各式各样的工业器具和文物。我以为这源于他对工厂的情感,却被他一口否定了。他说不单是个人的纪念,更是思考的结果,“在中国就这么一块工业区,当你走出去才会发现,习以为常的东西是这么珍贵。”
  他找到了认知力的新突破口:“搞艺术创作,必须攀援于某个物体。我就攀援在这,工业元素。”   搜集,琢磨;读书,琢磨。几年时光沉淀,徐希望觉得要爆发了,“必须要创作点什么,要不(感觉)就不行了。”
  徐希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2003年,他租住到铁西远郊的一个塑料大棚内,一住就是8年。断绝世俗交往,避开都市喧嚣,他宛如苦行僧般生活、雕塑。
  白天,徐希望去破工厂、废品站、旧货摊,搜寻那些普通人眼里的破铜烂铁;夜里,他把这些旧工具、破零件,拼接组装成自己心里的艺术品。
  很遗憾,我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大棚——2010年动迁拆掉了。但徐希望目前在陈相镇工厂里的小屋,我匆匆扫了一眼:破木板钉制成床,单薄的窗户上玻璃上有些裂纹,铝制的老式洗脸盆黝黑,毛巾洗得早已没了颜色。他不以为然,“这比之前大棚条件强多了。”
  物质上的苦,徐希望处之坦然。“西伯利亚苦吧?聂赫留朵夫(小说《复活》主人公)在那还找到了爱人!”他说,当自己获得新的认知时,那种幸福感是任何事情无法比拟的。
  2003年,徐希望39岁,他自认为是青春期的尾巴。此时地理上的工业铁西区在消亡,他“青春晚期”的思路却正日渐清晰。
  他决定,必须用艺术与工业的双重方式,把思考表达在公众面前。
  一直在加速
  2004年,雕塑《马老爹》;2006年,雕塑《熊大爷》;2009年,雕塑《铁西马》;2010年,雕塑《熊大爷》改制为《1963》; 2014年,雕塑《工人万岁》;2015年,雕塑《父亲的大手》。
  徐希望的作品喷涌而出。《马老爹》是用老式木质工具箱做成的,锈迹斑斑的铁锁还挂着,马肚子上的花纹带有萨满的韵味。《熊大爷》,取材即是萨满教的图腾黑熊,钢铁和零件拼成熊身,头部则是推土机模样,象征工业文明的巨大推动力。《铁西马》的身上,挂满了“沈阳铁工厂制造”、“空气压缩机”等铭牌,四足有轮可以行走。
  这些作品工业中透出宗教意味,几乎每件都堪称上乘,在全国美术展中备受肯定。一个从没做过雕塑的人取得如此成绩,有时徐希望会调侃一些艺术圈的朋友,“我不认字也会念金刚经了,真没法说你们!”
  他的付出也非同寻常。多年的积蓄花光,后来的作品需要朋友资助才能完成。女友弃他而去,52岁的他至今孑然一身。家人不理解,他常年在外很少返家。
  “你觉得这种状态辛苦吗?”“不辛苦,你看我的体格,像受苦了吗?”
  “在这里生活快乐吗?”“生活就是这样,快不快乐早已没有感觉。”
  “至今还是单身,后悔吗?”“不后悔。如果像其他人那样,平平庸庸活着,做些平平庸庸的作品,那我会后悔死!”
  我们说话的间隙,陈相镇上空掠过低飞的飞机,轰隆直响。工厂院子里鸡鸣鹅叫,地上是它们遗留的粪便。
  自39岁的人生急转弯后,徐希望自我放逐,像一个孤独的病人般离群索居,试图把生活完完全全地“工业化”。
  徐希望说,他追求的是加速跑的状态,只有加速才不会被俗人俗事缠住。“从2003到现在,我一直在加速。”
  在他看来肉身沉重,如能舍弃而使得艺术作品有所突破,“死了也是舒心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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