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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下，没有哪里的孩子像我们村的孩子那样爱捉迷藏，也没有哪里的孩子像我们村的孩子那样藏得疯。
我们捉迷藏，可不是在一座房子里，一座房子再大，你又能躲到哪儿去？一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到。
我们是只要不离开村子，你藏哪儿都行，然后其他人——不管有多少人——分头来找你，要是到了规定的时间还没有找到，你就被大家封为国王，戴上稻草编的王冠，由大伙儿抬着在村子里到处巡游，视察王国。孩子们没有手表，我们是看炊烟计时的，上午捉迷藏就看做晌午饭的炊烟，下午捉迷藏就看做夜饭的炊烟，只要你能藏到家家户户冒炊烟，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国王。
为了当上国王，我们什么地方都藏，树上，屋顶上，稻草垛上，茅厕里，水沟里，别人家里……
那天下午，全村的孩子在村前的大樟树下集合，先是嚷嚷一通，然后围成一个大圆圈，一起来猜剪刀锤子布，看谁有幸成为去躲藏的那一个。你知道的，人越多，靠剪刀锤子布选出唯一的一个就越不容易，我们猜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定局，就在这时，树上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你们来捉我好不好？”
原来树桠上藏着一个小瑶妹。她头上戴着一朵洁白的野百合，眼睛又好看又灵活，就像一对画眉鸟，细细的脖子上挂着一把有三个小铃的长命锁，绣彩的衣裳点缀着好多亮闪闪的银蝴蝶。
“我也想当国王，你们的王冠跟金子做的一样！”
小瑶妹的声音比画眉鸟的歌声还要悦耳。她说得多好啊，稻草是黄色的，金子也是黄色的，我们编的王冠确实像金冠。
我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小瑶妹朝村后指了指。
那个世界属于巍巍阳明山，峰峦起伏，无边无际。那座像屏风一样立在村后的土峰叫宝峰山，不算太高，翻过去有个隔山寨，住着几户瑶家人。小瑶妹定然是从隔山寨来，到我们村来做客的。
既然是客，当然要优先。我对大伙儿说：“好吧，就让她去躲。”
王冠还戴在我头上呢。我是昨天当上国王的，在新国王出现之前，我这个老国王还没有退位，还有资格发号施令。
小瑶妹滑下树，动作比男孩子还要敏捷。我妹妹上前跟她比一比，两人一般高。要是她也是我的妹妹多好啊。
我妹妹问小瑶妹：“你多大？”
小瑶妹说：“七岁。”
“跟我同岁！”我妹妹恨不得跟小瑶妹亲个嘴呢。她从口袋里掏出跳格子用的小沙包，对小瑶妹说：“这个给你。”
小瑶妹咧嘴一笑，把腕上一串薏珠手链退下来，给我妹妹戴上。
当！当！当！我开始敲锣。
“快跑！”我妹妹推了小瑶妹一下，“锣声一停，我们就去找你！”
小瑶妹向村子深处跑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屋后。她跑得真快，到底是瑶家人。瑶家人出山赶集，几十里山路不在话下呢。
按照老规矩，我敲七下锣，停一下，又敲七下，停一下，这样敲够七七四十九下，我们一窝蜂涌进村，分头去搜寻。我们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不见小瑶妹，屋前的树上没有，屋后的茅厕里也没有，晒谷坪旁边的稻草垛上没有，为村庄排水的阴沟里也没有。我们挨家挨户去找，还问大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瑶妹，大人都说没看到。眼见太阳就要落山，大一点的孩子不是怕回家迟了挨大人骂，就是还有做夜饭的任务，提前退出了游戏。我带领剩下的一帮小小孩继续找，等到家家户户开始冒炊烟，我们一边敲锣一边嚷：
“新国王，出来了，出来戴王冠了！”
“新国王，出来了，出来游街了！”
可是新国王没有现身。
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哪个不想当国王呢？别的不说，那顶王冠是我们精心编织的，用的是上好的稻草，样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哪个不想戴一戴呢？
有人说：“人家是害羞吧，人家是客人。”
又有人说：“我们村跟瑶家人有亲戚的，只有天天织布的陈阿婆家，到陈阿婆家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陈阿婆家，一家人正在吃夜饭，分明没有客人嘛。陈阿婆告诉我们：“隔山寨的亲戚没有来，又不是哪个人生日，也不是逢年过节。你们快回家吃饭，大人要骂了！”
大伙儿都泄了气，也有些生气，感觉受了小瑶妹的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藏在村里，而是径直穿过村子进了山。唯一心里欢喜的是我，王冠还可以戴在我头上。从第二天起，一连下了三天雨，没有办法捉迷藏，我就一直当着老国王。
到第五天早上，天终于放晴了，孩子们吃过早饭就互相邀约，要捉迷藏，照例要到大樟树下集合，要猜剪刀锤子布选人；照例要敲锣，要分头搜村；当村子上空升起做晌午饭的炊烟，我们照例敲锣请新国王出来，给新国王戴上王冠，用手搭轿子抬新国王去游行。一切都是照例进行，却比往常少了什么味道，敲锣没有劲，搜村没有劲，抬轿子更没有劲，抬着抬着就让新国王自己走路。
新国王是我妹妹，就连她也没有劲，她说：“要是让那个小瑶妹来当国王，我宁可把王冠让给她！”
其他人纷纷说：“我也想让小瑶妹当国王！”“小瑶妹说我们的王冠是金冠！”“小瑶妹戴上金冠肯定很好看！”
我提议说：“为什么不去找呢？隔山寨也不算太远，不过是隔了一座山。”
“我们吃过晌午饭就去！”我的国王妹妹口头下达了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大家回家吃饭，然后到大樟树下会合，一起进山！”
这顿饭我吃得太急，都噎着了。
总共有十二个孩子要去隔山寨，七个说噎着了，另外五个说饭还没吃饱就撂下碗筷了。
正是刺莓成熟的季节，山道边、山坡上随处可见那些红红的果实，一串一串，饱含汁液，入口就化，多么诱人！大家争相采摘，每人都贡献一串最好的给我的国王妹妹，吃得她嘴巴染成紫色。
山道狭窄，十二个人鱼贯而行，自然形成一支纵队，好像训练有素的小兵。翻过宝峰山，我们看到了山脚的小瑶寨，寨后有竹林，寨前有小河，六个瑶家孩子在河边玩竹叶船，全打着赤脚。最大那个是男孩，十二三岁，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衩。最小那个也是男孩，三岁左右，恋恋不舍地吸着两行鼻涕。另外四个都是女孩，一个十来岁，打着长辫子，三个五六岁，都穿着镶压美丽花边的瑶人衣裳，但衣裳上没有银蝴蝶，也没有人戴长命锁。他们停止嬉闹，拿眼睛打量我们，竹叶船顺水漂走了也不管。这样的地方很少见到生人，一次看到这么多山外的孩子，他们当然很惊讶，何况我的国王妹妹走在最前面，头上戴着“黄金王冠”。 当我们来到河边，那个光着上身的男孩问我们：“你们是隔山村的吧，来做什么？”
我们管这个寨子叫隔山寨，他们把我们村叫隔山村，真有意思。
国王妹妹说：“我们来找一个小瑶妹。她是我的好朋友，跟我一般大，一般高，戴着一把长命锁，银子的，衣裳上还有银蝴蝶。”
长辫子女孩对我妹妹说：“我们这里没有谁戴银锁，也没有跟你一般高的女孩。”
我大声说：“你骗人吧？我问她哪里来的，她指着山里。”
光着上身的男孩踢着水花说：“瑶家人从来不骗人，她说是山里就是山里。这么大的阳明山，何止一个瑶寨。”
想想也是，瑶家人的耿直是出了名的啊。于是我问：“哪里还有别的瑶寨？”
光着上身的男孩往群山更深处一指，说：“这里过去，再翻七座山，就到紫姜寨；紫姜寨过去，再翻九座岭，有个灯盏窝。”
我们翻一座山就费了两三个钟头，哪里吃得消七座山九座岭？何况此时太阳偏西，山峰阴面出现大块大块的黑影，好像系着黑绒斗篷，我们除了原路返回，别无选择。
走了没多久，我的国王妹妹站住了，她回头对所有人说：“好奇怪啊，不管她是紫姜寨的，还是灯盏窝的，路都好远啦，她一个人怎么走回去？她跟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会不会是小麂子变的？”这话出自我的口，把我自己也吓一跳，可是我忍不住往下说，“以前我妈说，山里的小麂子害怕孤单，有时候会变成小瑶人跑到村里来，跟小孩子一起玩。”
没有人作声。刹那间，山野变得那么寂静，好像屏住了呼吸。鸟鸣声，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在说：“是的！”“是的！”“小麂子！”“小麂子变人！”
“跑啊！”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我们全都奔跑起来，跑到能够望见我们的村庄了，才一个个坐在山坡上，比赛一样喘气。
这天吃夜饭的时候，妹妹问妈妈：“山里的小麂子没有伴玩，就会变成小孩子进村，是真的吗？哥哥说是你说的。”
妈妈把切成菊花形的鸡肫夹给妹妹，回答说：“当然是真的，小麂子可孤单了，一窝麂子管三座山，麂子妈妈麂子爸爸又常常不在家。”
爸爸见我眼红妹妹碗里的鸡肫，就把小小的鸡心挑出来给我，煞有介事地说：“我小时候到后山采蘑菇，总会碰上一个采蘑菇的小瑶妹，小麂子变的。她采的蘑菇又大又好，全是上品货。她叫我给她讲村里的故事，和我玩猪八戒娶媳妇，又玩棒子老虎鸡，一直玩到我该回家了，她就把蘑菇全部送给我。”
妹妹说：“她什么样子的？”
爸爸说：“她嘛，变成瑶家姑娘嘛，当然是穿着花边衣裳喽，衣裳上面有好多银蝴蝶，还戴着一把银锁。”
妹妹吃了一惊，看着我。我同样吃惊，就问爸爸银锁的样子，小瑶妹的身材和长相，竟然跟我们碰到的那个小瑶妹一模一样。
我问爸爸：“跟我们捉迷藏的那个小瑶妹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爸爸摇一摇头，“那时候我在地里薅草。”
我说：“爸，那个小瑶妹跟你小时候碰到的小瑶妹一模一样！”
妈妈说：“这有什么奇怪？当年你爸碰到的小麂子早就当上妈妈了，你们碰到的小麂子多半是你爸当年碰到的小麂子的女儿，她跟妈妈学的法术，所以妈妈能变什么样子，她也能变什么样子。”
爸爸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这酒真好，到底是麂子酿的。”
妹妹说：“这是我妈酿的！”
爸爸眯着醉眼，打着酒腔说：“你爸是说，你妈酿的酒跟麂子酿的一样好。你们没有听说过吗？山里的麂子很会酿酒。相信你爸的话啊，麂子变成人，不是变得像人，而是变成了真正的人，可以跟人结婚！”
“说什么呢？孩子面前……”妈妈在爸爸肩上不轻不重捶了一拳，嗔怪地说，“你不要我了，还想结一次婚？”
第二天，大太阳，这不是采蘑菇的天气，妹妹却对我说：“哥啊，我们去采蘑菇好不好？说不定我们采蘑菇的时候，小麂子会从树后面突然跳出来，要跟我们玩，然后送好多蘑菇给我们。”
我说：“我们拿什么送给她？”
妹妹说：“我们织一顶新的王冠，那天她当上了国王，还没有戴过王冠。”
那顶新王冠我和妹妹编得特别精致，稻草全都去除草叶，只用光滑的草茎，还夹入了彩色的毛线。麂子爱变穿着彩色衣裳的瑶家人，一定会中意这顶彩色的王冠吧。
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瞅见，我们把新王冠藏在竹篮里，用南瓜叶子盖上，提着它上了后山。
这样的晴天，山林里没有可以吃的蘑菇，只有不能吃的“放屁菇”，这玩意儿白白的，像皮球，成熟了顶上会裂开一个小孔，你用手一捏，孢子粉就从孔中喷出来，形成一股黄色的烟雾，臭臭的。我和妹妹本来就不是冲着蘑菇来的，我们一边假装找蘑菇，一边说：“要是碰到小麂子，我们就和她玩！”“要是碰到小麂子，我们把新王冠送给她！”“我还想跟她捉迷藏。”“小麂子，你在这儿吗？你听见了吗？”忽然，我看到不远处有好多蘑菇，过去一看，啊呀，好多香蕈，还有牛肝菌、松茸、黄罗伞，全是上品，而且遍地都是，层层叠叠，叫人都没有办法踏足进去。
我和妹妹把竹篮装满，又把衣服脱下当包袱，还只是采了十分之一。
要回去叫上伙伴们，大家都来采！
我和妹妹一个提篮，一个提包袱，把蘑菇运回家，然后我拿着锣在门前拼命地敲。
伙伴们闻声赶到，看到那么多蘑菇，二话不说，赶紧回去取竹篮，没有竹篮的就用桶子箩筐代替。
当我们来到先前采蘑菇的地方，发现蘑菇比先前更多了，但是妹妹挂在树上做标记的新王冠不见了。
树下的松土里有蹄印，麂子的蹄印！
小麂子来过了？
“小麂子，你在哪里？”
“小麂子，你出来！”
“小麂子——”
“小——麂——子——” 我们顾不得采蘑菇，循着蹄印寻找小麂子，可是蹄印很快就消失了。我们在山林里转来转去，不知不觉迷了路。更糟糕的是天黑下来了，一颗星星也没有，我们既看不到路，也没有方向，哪敢迈步，只能待在原地。四周黑乎乎的，对面不见眉毛鼻子。这儿那儿不时传来夜鸟怪异的叫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数不清的植物偏偏要吓唬我们，夜鸟叫一声，它们就模仿一千声一万声，阴森森地环绕我们。当山风刮起来，黑暗中林涛阵阵，树叶沙土不停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感觉整个山林正在风中飘移，天一亮就会到达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妹妹哭了起来。我在黑暗中摸到她的脸，尽是泪水。我说：“大人会来找我们的，这么多人失踪，早就惊动全村了。”话是这么说，我也很发愁：大人能找到我们吗？不要让我们在山上过夜才好……
我们等呀等呀，也不知等了多久，远处出现火光，又有呼喊声传来——大人来了！村里的大人找我们来了，每个人都在呼唤自家孩子的名字！
“妈——妈妈——”
“爷爷——”
“我们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我们先是开心得乱叫，而后齐声欢呼，声震山林，连天上的阴云都吓跑了，露出满天星星，快乐地朝我们眨眼睛。
回村的路上，妈妈说：“小麂子可真是的，把孩子们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丢下不管。”
妹妹说：“不能怪小麂子，它送给我们好多蘑菇，是我们不该去追它。”
爸爸说：“下次不要这样了，有本事你们兄妹变成小麂子，再也不回来！”
变成小麂子才好呢，满山跑。不过爸爸妈妈生气了，我和妹妹都不敢顶嘴，只是交换一下眼神。
过了一些日子，爸爸妈妈进城去办事，要第二天才能回来。
临出门，妈妈叮嘱我说：“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不然我拿你是问。”然后她又叮嘱妹妹：“你跟着哥哥，不要一个人乱跑，我会从县城给你买个洋娃娃，也许还有巧克力。”妹妹很高兴，我心里却在抱怨妈妈：“你心里只有妹妹，没有我这个儿子。好吃的，好玩的，你总是向着妹妹。”
爸爸妈妈刚刚离村，妹妹就对我说：“哥，我真的很想变成小麂子，你能帮帮我吗？”
我本来懒得理她，可是她那声“哥”叫得那么甜，谁也无法拒绝。我对妹妹说：“这样吧，我们玩捉迷藏，你躲在大樟树上，假装小麂子，要和我们一起玩。”
我和妹妹来到村前大樟树下，妹妹不怎么会爬树，是我把她顶上去的。然后我就敲锣，大声喊：“捉迷藏了——当当当——捉迷藏了——当当当！”
伙伴们争先恐后从村子里奔出来，又跳又叫，恰似一群出洞的小兽。
我们有好些天没有捉迷藏了。
我们围成一圈，正要猜剪刀锤子布，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当然是我妹妹：“喂，你们让我去躲起来好吗？我是深山老林来的小麂子，我也想当国王，想戴一戴你们的黄金王冠。”
伙伴们抬头看一看我妹妹，又看一看我，全明白了——我和我妹妹想改变规则，谁想当国王，谁就扮小麂子。
谁不想当国王呢？谁不想扮小麂子呢？这是双倍的美事。好几个人争着要上树，我用力敲一下锣，对大伙儿说：“这个办法是我和我妹妹想出来的，先让我妹妹扮小麂子，以后就猜剪刀锤子布！”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人反对。
妹妹下了树，跑进村子，然后我们进村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晌午到了，炊烟升起来了，我们敲着锣叫嚷：“小麂子，快出来！”“小麂子，你当上新国王了！”“小麂子大王，出来游行！”我们以为妹妹会欢天喜地跑出来，可是她一直不肯露面。
我感觉不妙，大声叫：“妹妹，快出来，游戏结束了！”
妹妹不应声。
妹妹就这样消失了，就像那天小麂子消失了一样。
我急得快要发疯！大人也帮忙寻找我妹妹，全村人把村子搜了几遍，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有我的妹妹；全村人又到宝峰山找到太阳下山，还是没有我的妹妹。
第二天上午，爸爸妈妈回家了。
大人们商议一阵，决定带上干粮，到麂子安家的深山老林去找我妹妹。
大部队浩浩荡荡来到山脚，却看到我妹妹从山道上走下来，跟在她身后的竟是那个戴着银锁的小瑶妹，再后面是一个瑶家阿姨，看上去是小瑶妹的妈妈。
我第一个跑上前，问妹妹怎么回事，妹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是小麂子生日，因为我跟她是好朋友，她接我过生日去了。”
小瑶妹当真是小麂子呢，不过谁也不吃惊。我问小麂子：“你怎么接她一个，不把我们都接去？过生日要人多才热闹。”
小麂子很是难为情，红着脸看了大伙儿一眼，对我说：“我到村里来找你妹妹，正好看到她找地方躲藏，我就带她走了。”
我又问：“那顶彩色的新王冠是你拿走了吗？”
麂子妈妈说：“是我拿走了，你们不是为小麂子编的嘛，所以我就拿走了，那些蘑菇够你们采了吧。”
爸爸责备小麂子说：“你喜欢跟我女儿玩，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这样不声不响把她带走，叫人多操心！”
麂子妈妈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小麂子把你女儿藏在她的小楼上，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发现，不然我连夜送你女儿回来！”
小麂子委屈得眼睛红了，眼看就要掉下泪来，妈妈赶紧说：“孩子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该瞒着大人。”
大人们邀请麂子妈妈和小麂子到村里做客，麂子妈妈说：“谢谢啦，可是不行啊，我们家这两天在蒸野百合酒，她爸一个人看不过来，又要摘花，又要洗花，又要捣成花泥，还要一个人专门劈柴烧火，我们得赶快回去。”
麂子妈妈拉着小麂子，回头上山，走出半里路，她俩同时停下，同时向我们挥一挥手，同时化作两股清风，逆着山坡掠行，所到之处野草倒伏，树梢摇动，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大人有事情要做，各自散了，留下一帮孩子，围着我妹妹问个不休。有人问我妹妹有没有看到小麂子怎么变的人，我妹妹说：“小麂子给我表演过，她家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小麂子一手指着一张相片，一手揪着耳朵，说一声：‘月亮弯弯，野百合香又香！’立马就变成人。”我们一个个也念“月亮弯弯，野百合香又香”，妹妹笑着说：“这是变人的咒语，你们本来就人，还要变什么？”
这天晚上，我正睡得香呢，被妹妹捏着鼻子弄醒了，哈，除了妹妹，站床边的还有小麂子！
我问小麂子：“你怎么半夜里来了？”
“嘘——”小麂子示意我不要出声。她用手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圈中的墙壁立即变得玻璃一样透明，可以看到隔壁熟睡的爸爸妈妈——天啦，在幽暗的照夜灯里，我看到妈妈长着一对麂子耳朵！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妹妹咬着我耳朵说：“这是我在小麂子家打听到的秘密，她奶奶说的，我们的妈妈本来是一只麂子，可是她想嫁给爸爸，就照着一个瑶家姑娘的相片变成人，然后把相片烧掉，再也变不回去，但是睡着了会现出麂子耳朵。”
难怪妈妈睡觉时总要把卧室门反锁，还拉上窗帘。难怪妈妈总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难怪妈妈喜欢包头巾。难怪那天爸爸说起麂子跟人结婚被妈妈阻止了……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小麂子，她把左手放在胸前，很突然地说：“我要走了，妈妈念叨我了！”她跺一跺脚，化作一道小风从窗户出去了。
我来到窗前，只见夜空静静悬着半个月亮，那么白，那么洁净，好像是白色野百合花的瓣儿，连月光都带着野百合的芬芳呢。
妹妹对我说：“小麂子教给我一个小法术，学会了，随时随地，只要妈妈念叨你，你心里就能听到——我们第一次见到小麂子，她本来是打算好好跟我们捉迷藏的，可是她在村里躲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念叨她，她就急忙回去了。”
我央求妹妹说：“你教教我吧。”
“手像这样——”妹妹左手放在心房前，做着花开的动作，“你在心里想着妈妈，默念‘心里开朵野百合’，你的心就能听到妈妈念叨你。”
刚才小麂子离去前，也做过这个动作！
我照样试了试，对妹妹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呀。”
妹妹说：“妈妈睡着了呀，睡着了怎么念叨你。”
妹妹回房睡觉去了。我躺在床上靠近窗户那一侧，望着月亮，怎么也睡不着。我把手放在心房前，做着花开的动作，一遍又一遍默念：“心里开朵野百合……心里开朵野百合……心里开朵野百合……”我的心猛地格登一下，听到妈妈迷迷糊糊地说：“儿子……你不许学妹妹，也不跟大人打招呼就出远门……”
妈妈在说梦话，妈妈做梦也念叨我呢！过去我以为妈妈只关心妹妹，根本不关心我……那一刹，月亮突然变圆，变大，化作一片朦胧的银光，我眨一眨眼，让泪水流出，月亮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变得更亮，更皎洁，照得我心里也亮堂堂的，满溢着野百合动人的异香。
插图/蝈菓猫
我们捉迷藏，可不是在一座房子里，一座房子再大，你又能躲到哪儿去？一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到。
我们是只要不离开村子，你藏哪儿都行，然后其他人——不管有多少人——分头来找你，要是到了规定的时间还没有找到，你就被大家封为国王，戴上稻草编的王冠，由大伙儿抬着在村子里到处巡游，视察王国。孩子们没有手表，我们是看炊烟计时的，上午捉迷藏就看做晌午饭的炊烟，下午捉迷藏就看做夜饭的炊烟，只要你能藏到家家户户冒炊烟，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国王。
为了当上国王，我们什么地方都藏，树上，屋顶上，稻草垛上，茅厕里，水沟里，别人家里……
那天下午，全村的孩子在村前的大樟树下集合，先是嚷嚷一通，然后围成一个大圆圈，一起来猜剪刀锤子布，看谁有幸成为去躲藏的那一个。你知道的，人越多，靠剪刀锤子布选出唯一的一个就越不容易，我们猜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定局，就在这时，树上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你们来捉我好不好？”
原来树桠上藏着一个小瑶妹。她头上戴着一朵洁白的野百合，眼睛又好看又灵活，就像一对画眉鸟，细细的脖子上挂着一把有三个小铃的长命锁，绣彩的衣裳点缀着好多亮闪闪的银蝴蝶。
“我也想当国王，你们的王冠跟金子做的一样！”
小瑶妹的声音比画眉鸟的歌声还要悦耳。她说得多好啊，稻草是黄色的，金子也是黄色的，我们编的王冠确实像金冠。
我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小瑶妹朝村后指了指。
那个世界属于巍巍阳明山，峰峦起伏，无边无际。那座像屏风一样立在村后的土峰叫宝峰山，不算太高，翻过去有个隔山寨，住着几户瑶家人。小瑶妹定然是从隔山寨来，到我们村来做客的。
既然是客，当然要优先。我对大伙儿说：“好吧，就让她去躲。”
王冠还戴在我头上呢。我是昨天当上国王的，在新国王出现之前，我这个老国王还没有退位，还有资格发号施令。
小瑶妹滑下树，动作比男孩子还要敏捷。我妹妹上前跟她比一比，两人一般高。要是她也是我的妹妹多好啊。
我妹妹问小瑶妹：“你多大？”
小瑶妹说：“七岁。”
“跟我同岁！”我妹妹恨不得跟小瑶妹亲个嘴呢。她从口袋里掏出跳格子用的小沙包，对小瑶妹说：“这个给你。”
小瑶妹咧嘴一笑，把腕上一串薏珠手链退下来，给我妹妹戴上。
当！当！当！我开始敲锣。
“快跑！”我妹妹推了小瑶妹一下，“锣声一停，我们就去找你！”
小瑶妹向村子深处跑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屋后。她跑得真快，到底是瑶家人。瑶家人出山赶集，几十里山路不在话下呢。
按照老规矩，我敲七下锣，停一下，又敲七下，停一下，这样敲够七七四十九下，我们一窝蜂涌进村，分头去搜寻。我们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不见小瑶妹，屋前的树上没有，屋后的茅厕里也没有，晒谷坪旁边的稻草垛上没有，为村庄排水的阴沟里也没有。我们挨家挨户去找，还问大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瑶妹，大人都说没看到。眼见太阳就要落山，大一点的孩子不是怕回家迟了挨大人骂，就是还有做夜饭的任务，提前退出了游戏。我带领剩下的一帮小小孩继续找，等到家家户户开始冒炊烟，我们一边敲锣一边嚷：
“新国王，出来了，出来戴王冠了！”
“新国王，出来了，出来游街了！”
可是新国王没有现身。
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哪个不想当国王呢？别的不说，那顶王冠是我们精心编织的，用的是上好的稻草，样子跟真的一模一样，哪个不想戴一戴呢？
有人说：“人家是害羞吧，人家是客人。”
又有人说：“我们村跟瑶家人有亲戚的，只有天天织布的陈阿婆家，到陈阿婆家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陈阿婆家，一家人正在吃夜饭，分明没有客人嘛。陈阿婆告诉我们：“隔山寨的亲戚没有来，又不是哪个人生日，也不是逢年过节。你们快回家吃饭，大人要骂了！”
大伙儿都泄了气，也有些生气，感觉受了小瑶妹的骗。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藏在村里，而是径直穿过村子进了山。唯一心里欢喜的是我，王冠还可以戴在我头上。从第二天起，一连下了三天雨，没有办法捉迷藏，我就一直当着老国王。
到第五天早上，天终于放晴了，孩子们吃过早饭就互相邀约，要捉迷藏，照例要到大樟树下集合，要猜剪刀锤子布选人；照例要敲锣，要分头搜村；当村子上空升起做晌午饭的炊烟，我们照例敲锣请新国王出来，给新国王戴上王冠，用手搭轿子抬新国王去游行。一切都是照例进行，却比往常少了什么味道，敲锣没有劲，搜村没有劲，抬轿子更没有劲，抬着抬着就让新国王自己走路。
新国王是我妹妹，就连她也没有劲，她说：“要是让那个小瑶妹来当国王，我宁可把王冠让给她！”
其他人纷纷说：“我也想让小瑶妹当国王！”“小瑶妹说我们的王冠是金冠！”“小瑶妹戴上金冠肯定很好看！”
我提议说：“为什么不去找呢？隔山寨也不算太远，不过是隔了一座山。”
“我们吃过晌午饭就去！”我的国王妹妹口头下达了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大家回家吃饭，然后到大樟树下会合，一起进山！”
这顿饭我吃得太急，都噎着了。
总共有十二个孩子要去隔山寨，七个说噎着了，另外五个说饭还没吃饱就撂下碗筷了。
正是刺莓成熟的季节，山道边、山坡上随处可见那些红红的果实，一串一串，饱含汁液，入口就化，多么诱人！大家争相采摘，每人都贡献一串最好的给我的国王妹妹，吃得她嘴巴染成紫色。
山道狭窄，十二个人鱼贯而行，自然形成一支纵队，好像训练有素的小兵。翻过宝峰山，我们看到了山脚的小瑶寨，寨后有竹林，寨前有小河，六个瑶家孩子在河边玩竹叶船，全打着赤脚。最大那个是男孩，十二三岁，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衩。最小那个也是男孩，三岁左右，恋恋不舍地吸着两行鼻涕。另外四个都是女孩，一个十来岁，打着长辫子，三个五六岁，都穿着镶压美丽花边的瑶人衣裳，但衣裳上没有银蝴蝶，也没有人戴长命锁。他们停止嬉闹，拿眼睛打量我们，竹叶船顺水漂走了也不管。这样的地方很少见到生人，一次看到这么多山外的孩子，他们当然很惊讶，何况我的国王妹妹走在最前面，头上戴着“黄金王冠”。 当我们来到河边，那个光着上身的男孩问我们：“你们是隔山村的吧，来做什么？”
我们管这个寨子叫隔山寨，他们把我们村叫隔山村，真有意思。
国王妹妹说：“我们来找一个小瑶妹。她是我的好朋友，跟我一般大，一般高，戴着一把长命锁，银子的，衣裳上还有银蝴蝶。”
长辫子女孩对我妹妹说：“我们这里没有谁戴银锁，也没有跟你一般高的女孩。”
我大声说：“你骗人吧？我问她哪里来的，她指着山里。”
光着上身的男孩踢着水花说：“瑶家人从来不骗人，她说是山里就是山里。这么大的阳明山，何止一个瑶寨。”
想想也是，瑶家人的耿直是出了名的啊。于是我问：“哪里还有别的瑶寨？”
光着上身的男孩往群山更深处一指，说：“这里过去，再翻七座山，就到紫姜寨；紫姜寨过去，再翻九座岭，有个灯盏窝。”
我们翻一座山就费了两三个钟头，哪里吃得消七座山九座岭？何况此时太阳偏西，山峰阴面出现大块大块的黑影，好像系着黑绒斗篷，我们除了原路返回，别无选择。
走了没多久，我的国王妹妹站住了，她回头对所有人说：“好奇怪啊，不管她是紫姜寨的，还是灯盏窝的，路都好远啦，她一个人怎么走回去？她跟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会不会是小麂子变的？”这话出自我的口，把我自己也吓一跳，可是我忍不住往下说，“以前我妈说，山里的小麂子害怕孤单，有时候会变成小瑶人跑到村里来，跟小孩子一起玩。”
没有人作声。刹那间，山野变得那么寂静，好像屏住了呼吸。鸟鸣声，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在说：“是的！”“是的！”“小麂子！”“小麂子变人！”
“跑啊！”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我们全都奔跑起来，跑到能够望见我们的村庄了，才一个个坐在山坡上，比赛一样喘气。
这天吃夜饭的时候，妹妹问妈妈：“山里的小麂子没有伴玩，就会变成小孩子进村，是真的吗？哥哥说是你说的。”
妈妈把切成菊花形的鸡肫夹给妹妹，回答说：“当然是真的，小麂子可孤单了，一窝麂子管三座山，麂子妈妈麂子爸爸又常常不在家。”
爸爸见我眼红妹妹碗里的鸡肫，就把小小的鸡心挑出来给我，煞有介事地说：“我小时候到后山采蘑菇，总会碰上一个采蘑菇的小瑶妹，小麂子变的。她采的蘑菇又大又好，全是上品货。她叫我给她讲村里的故事，和我玩猪八戒娶媳妇，又玩棒子老虎鸡，一直玩到我该回家了，她就把蘑菇全部送给我。”
妹妹说：“她什么样子的？”
爸爸说：“她嘛，变成瑶家姑娘嘛，当然是穿着花边衣裳喽，衣裳上面有好多银蝴蝶，还戴着一把银锁。”
妹妹吃了一惊，看着我。我同样吃惊，就问爸爸银锁的样子，小瑶妹的身材和长相，竟然跟我们碰到的那个小瑶妹一模一样。
我问爸爸：“跟我们捉迷藏的那个小瑶妹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爸爸摇一摇头，“那时候我在地里薅草。”
我说：“爸，那个小瑶妹跟你小时候碰到的小瑶妹一模一样！”
妈妈说：“这有什么奇怪？当年你爸碰到的小麂子早就当上妈妈了，你们碰到的小麂子多半是你爸当年碰到的小麂子的女儿，她跟妈妈学的法术，所以妈妈能变什么样子，她也能变什么样子。”
爸爸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这酒真好，到底是麂子酿的。”
妹妹说：“这是我妈酿的！”
爸爸眯着醉眼，打着酒腔说：“你爸是说，你妈酿的酒跟麂子酿的一样好。你们没有听说过吗？山里的麂子很会酿酒。相信你爸的话啊，麂子变成人，不是变得像人，而是变成了真正的人，可以跟人结婚！”
“说什么呢？孩子面前……”妈妈在爸爸肩上不轻不重捶了一拳，嗔怪地说，“你不要我了，还想结一次婚？”
第二天，大太阳，这不是采蘑菇的天气，妹妹却对我说：“哥啊，我们去采蘑菇好不好？说不定我们采蘑菇的时候，小麂子会从树后面突然跳出来，要跟我们玩，然后送好多蘑菇给我们。”
我说：“我们拿什么送给她？”
妹妹说：“我们织一顶新的王冠，那天她当上了国王，还没有戴过王冠。”
那顶新王冠我和妹妹编得特别精致，稻草全都去除草叶，只用光滑的草茎，还夹入了彩色的毛线。麂子爱变穿着彩色衣裳的瑶家人，一定会中意这顶彩色的王冠吧。
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瞅见，我们把新王冠藏在竹篮里，用南瓜叶子盖上，提着它上了后山。
这样的晴天，山林里没有可以吃的蘑菇，只有不能吃的“放屁菇”，这玩意儿白白的，像皮球，成熟了顶上会裂开一个小孔，你用手一捏，孢子粉就从孔中喷出来，形成一股黄色的烟雾，臭臭的。我和妹妹本来就不是冲着蘑菇来的，我们一边假装找蘑菇，一边说：“要是碰到小麂子，我们就和她玩！”“要是碰到小麂子，我们把新王冠送给她！”“我还想跟她捉迷藏。”“小麂子，你在这儿吗？你听见了吗？”忽然，我看到不远处有好多蘑菇，过去一看，啊呀，好多香蕈，还有牛肝菌、松茸、黄罗伞，全是上品，而且遍地都是，层层叠叠，叫人都没有办法踏足进去。
我和妹妹把竹篮装满，又把衣服脱下当包袱，还只是采了十分之一。
要回去叫上伙伴们，大家都来采！
我和妹妹一个提篮，一个提包袱，把蘑菇运回家，然后我拿着锣在门前拼命地敲。
伙伴们闻声赶到，看到那么多蘑菇，二话不说，赶紧回去取竹篮，没有竹篮的就用桶子箩筐代替。
当我们来到先前采蘑菇的地方，发现蘑菇比先前更多了，但是妹妹挂在树上做标记的新王冠不见了。
树下的松土里有蹄印，麂子的蹄印！
小麂子来过了？
“小麂子，你在哪里？”
“小麂子，你出来！”
“小麂子——”
“小——麂——子——” 我们顾不得采蘑菇，循着蹄印寻找小麂子，可是蹄印很快就消失了。我们在山林里转来转去，不知不觉迷了路。更糟糕的是天黑下来了，一颗星星也没有，我们既看不到路，也没有方向，哪敢迈步，只能待在原地。四周黑乎乎的，对面不见眉毛鼻子。这儿那儿不时传来夜鸟怪异的叫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数不清的植物偏偏要吓唬我们，夜鸟叫一声，它们就模仿一千声一万声，阴森森地环绕我们。当山风刮起来，黑暗中林涛阵阵，树叶沙土不停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感觉整个山林正在风中飘移，天一亮就会到达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妹妹哭了起来。我在黑暗中摸到她的脸，尽是泪水。我说：“大人会来找我们的，这么多人失踪，早就惊动全村了。”话是这么说，我也很发愁：大人能找到我们吗？不要让我们在山上过夜才好……
我们等呀等呀，也不知等了多久，远处出现火光，又有呼喊声传来——大人来了！村里的大人找我们来了，每个人都在呼唤自家孩子的名字！
“妈——妈妈——”
“爷爷——”
“我们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我们先是开心得乱叫，而后齐声欢呼，声震山林，连天上的阴云都吓跑了，露出满天星星，快乐地朝我们眨眼睛。
回村的路上，妈妈说：“小麂子可真是的，把孩子们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丢下不管。”
妹妹说：“不能怪小麂子，它送给我们好多蘑菇，是我们不该去追它。”
爸爸说：“下次不要这样了，有本事你们兄妹变成小麂子，再也不回来！”
变成小麂子才好呢，满山跑。不过爸爸妈妈生气了，我和妹妹都不敢顶嘴，只是交换一下眼神。
过了一些日子，爸爸妈妈进城去办事，要第二天才能回来。
临出门，妈妈叮嘱我说：“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不然我拿你是问。”然后她又叮嘱妹妹：“你跟着哥哥，不要一个人乱跑，我会从县城给你买个洋娃娃，也许还有巧克力。”妹妹很高兴，我心里却在抱怨妈妈：“你心里只有妹妹，没有我这个儿子。好吃的，好玩的，你总是向着妹妹。”
爸爸妈妈刚刚离村，妹妹就对我说：“哥，我真的很想变成小麂子，你能帮帮我吗？”
我本来懒得理她，可是她那声“哥”叫得那么甜，谁也无法拒绝。我对妹妹说：“这样吧，我们玩捉迷藏，你躲在大樟树上，假装小麂子，要和我们一起玩。”
我和妹妹来到村前大樟树下，妹妹不怎么会爬树，是我把她顶上去的。然后我就敲锣，大声喊：“捉迷藏了——当当当——捉迷藏了——当当当！”
伙伴们争先恐后从村子里奔出来，又跳又叫，恰似一群出洞的小兽。
我们有好些天没有捉迷藏了。
我们围成一圈，正要猜剪刀锤子布，头上传来一个声音，当然是我妹妹：“喂，你们让我去躲起来好吗？我是深山老林来的小麂子，我也想当国王，想戴一戴你们的黄金王冠。”
伙伴们抬头看一看我妹妹，又看一看我，全明白了——我和我妹妹想改变规则，谁想当国王，谁就扮小麂子。
谁不想当国王呢？谁不想扮小麂子呢？这是双倍的美事。好几个人争着要上树，我用力敲一下锣，对大伙儿说：“这个办法是我和我妹妹想出来的，先让我妹妹扮小麂子，以后就猜剪刀锤子布！”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人反对。
妹妹下了树，跑进村子，然后我们进村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晌午到了，炊烟升起来了，我们敲着锣叫嚷：“小麂子，快出来！”“小麂子，你当上新国王了！”“小麂子大王，出来游行！”我们以为妹妹会欢天喜地跑出来，可是她一直不肯露面。
我感觉不妙，大声叫：“妹妹，快出来，游戏结束了！”
妹妹不应声。
妹妹就这样消失了，就像那天小麂子消失了一样。
我急得快要发疯！大人也帮忙寻找我妹妹，全村人把村子搜了几遍，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有我的妹妹；全村人又到宝峰山找到太阳下山，还是没有我的妹妹。
第二天上午，爸爸妈妈回家了。
大人们商议一阵，决定带上干粮，到麂子安家的深山老林去找我妹妹。
大部队浩浩荡荡来到山脚，却看到我妹妹从山道上走下来，跟在她身后的竟是那个戴着银锁的小瑶妹，再后面是一个瑶家阿姨，看上去是小瑶妹的妈妈。
我第一个跑上前，问妹妹怎么回事，妹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是小麂子生日，因为我跟她是好朋友，她接我过生日去了。”
小瑶妹当真是小麂子呢，不过谁也不吃惊。我问小麂子：“你怎么接她一个，不把我们都接去？过生日要人多才热闹。”
小麂子很是难为情，红着脸看了大伙儿一眼，对我说：“我到村里来找你妹妹，正好看到她找地方躲藏，我就带她走了。”
我又问：“那顶彩色的新王冠是你拿走了吗？”
麂子妈妈说：“是我拿走了，你们不是为小麂子编的嘛，所以我就拿走了，那些蘑菇够你们采了吧。”
爸爸责备小麂子说：“你喜欢跟我女儿玩，我也很高兴，可是你这样不声不响把她带走，叫人多操心！”
麂子妈妈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小麂子把你女儿藏在她的小楼上，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发现，不然我连夜送你女儿回来！”
小麂子委屈得眼睛红了，眼看就要掉下泪来，妈妈赶紧说：“孩子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该瞒着大人。”
大人们邀请麂子妈妈和小麂子到村里做客，麂子妈妈说：“谢谢啦，可是不行啊，我们家这两天在蒸野百合酒，她爸一个人看不过来，又要摘花，又要洗花，又要捣成花泥，还要一个人专门劈柴烧火，我们得赶快回去。”
麂子妈妈拉着小麂子，回头上山，走出半里路，她俩同时停下，同时向我们挥一挥手，同时化作两股清风，逆着山坡掠行，所到之处野草倒伏，树梢摇动，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大人有事情要做，各自散了，留下一帮孩子，围着我妹妹问个不休。有人问我妹妹有没有看到小麂子怎么变的人，我妹妹说：“小麂子给我表演过，她家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小麂子一手指着一张相片，一手揪着耳朵，说一声：‘月亮弯弯，野百合香又香！’立马就变成人。”我们一个个也念“月亮弯弯，野百合香又香”，妹妹笑着说：“这是变人的咒语，你们本来就人，还要变什么？”
这天晚上，我正睡得香呢，被妹妹捏着鼻子弄醒了，哈，除了妹妹，站床边的还有小麂子！
我问小麂子：“你怎么半夜里来了？”
“嘘——”小麂子示意我不要出声。她用手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圈中的墙壁立即变得玻璃一样透明，可以看到隔壁熟睡的爸爸妈妈——天啦，在幽暗的照夜灯里，我看到妈妈长着一对麂子耳朵！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妹妹咬着我耳朵说：“这是我在小麂子家打听到的秘密，她奶奶说的，我们的妈妈本来是一只麂子，可是她想嫁给爸爸，就照着一个瑶家姑娘的相片变成人，然后把相片烧掉，再也变不回去，但是睡着了会现出麂子耳朵。”
难怪妈妈睡觉时总要把卧室门反锁，还拉上窗帘。难怪妈妈总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难怪妈妈喜欢包头巾。难怪那天爸爸说起麂子跟人结婚被妈妈阻止了……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小麂子，她把左手放在胸前，很突然地说：“我要走了，妈妈念叨我了！”她跺一跺脚，化作一道小风从窗户出去了。
我来到窗前，只见夜空静静悬着半个月亮，那么白，那么洁净，好像是白色野百合花的瓣儿，连月光都带着野百合的芬芳呢。
妹妹对我说：“小麂子教给我一个小法术，学会了，随时随地，只要妈妈念叨你，你心里就能听到——我们第一次见到小麂子，她本来是打算好好跟我们捉迷藏的，可是她在村里躲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念叨她，她就急忙回去了。”
我央求妹妹说：“你教教我吧。”
“手像这样——”妹妹左手放在心房前，做着花开的动作，“你在心里想着妈妈，默念‘心里开朵野百合’，你的心就能听到妈妈念叨你。”
刚才小麂子离去前，也做过这个动作！
我照样试了试，对妹妹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呀。”
妹妹说：“妈妈睡着了呀，睡着了怎么念叨你。”
妹妹回房睡觉去了。我躺在床上靠近窗户那一侧，望着月亮，怎么也睡不着。我把手放在心房前，做着花开的动作，一遍又一遍默念：“心里开朵野百合……心里开朵野百合……心里开朵野百合……”我的心猛地格登一下，听到妈妈迷迷糊糊地说：“儿子……你不许学妹妹，也不跟大人打招呼就出远门……”
妈妈在说梦话，妈妈做梦也念叨我呢！过去我以为妈妈只关心妹妹，根本不关心我……那一刹，月亮突然变圆，变大，化作一片朦胧的银光，我眨一眨眼，让泪水流出，月亮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变得更亮，更皎洁，照得我心里也亮堂堂的，满溢着野百合动人的异香。
插图/蝈菓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