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讲梵高:追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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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绑绷带叼烟斗 (1889年1月)

  尽管如此,梵高一生的作为仍然深受家庭的影响。身为牧师之子,他的宗教热忱可说其来有自,二十二岁起便耽于《圣经》,二十四岁更去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准备神学院的入学考试,未能通过。他立刻又进布鲁塞尔福音学校(Académie royale des beaux-arts de Bruxelles),训练三个月后,勉强派去比利时的矿区传道。从1878年的11月到翌年7月,他和矿工同甘共苦,不但宣扬福音,而且解衣推食,灾变的时候更全力救难,成了左拉听人传说的“基督再世”。从1875年到1879年,梵高的宗教狂热高涨了四年,终于福音教会认为他与贱工打成一片,有失体统,开除了他。
  在失业又失意之余,梵高将一腔热血转注于艺术,认真学起画来。他开始素描矿工,临摹米勒,自修解剖与透视。也就在这时,任职于巴黎古伯画店的弟弟西奥,被他说动,开始按月寄钱给文森特,支持他的創作生涯。
  从宗教的奉献到艺术的追求,1880年是梵高生命的分水岭,但其转变仍与家庭背景有关。梵高是牧师之子,也是三个画商的侄儿,曾在海牙、布鲁塞尔、伦敦、巴黎的古伯画店工作,接触艺术品从十六岁就开始了。最直接、最重大的因素当然还是有西奥这么一个弟弟。从1880年到1890年,整整十年西奥一直在巴黎的古伯分店任职,不但汇钱,还寄颜料及画具给他。何况那时的巴黎,艺坛缤纷多姿,真是欧洲绘画之都,西奥在这一行,当然得风气之先,大有助于哥哥的发展。要不是弟弟长在巴黎,梵高也不便在巴黎长住。要不是弟弟在画店工作,梵高也很难广交印象派以至后期印象派的中坚分子。而没有了巴黎这两年的经验,没有了这转型期间的观摩、启发与贯通,他就不可能顺利地接生阿罗的丰收季。
  梵高一生匆匆,只得三十七年。后面的十五年都在狂热的奉献中度过:前五年献给宗教,后十年献给艺术。二十七岁那年,他放弃宗教而追求艺术,表面上是一大转变,本质上却不尽然。他放弃的只是教会,不是宗教,因为他对教会灰了心,认为凭当时腐败的教会实在不足以传基督之道。他拿起画笔,是想把基督的精神改注到艺术里来;隐隐然,他简直以基督自许。他在给西奥的信里说:“米勒有福音要传;我要请问,他的素描与一篇精彩的布道词有什么两样呢?”梵高对基督的仰慕见于给西奥的另一封信:“他活得安详,比一切的艺术家更成其为大艺术家;他不屑使用大理石、泥土、颜料,只用血肉之躯来工作。”梵高自觉和基督相似,不但一生的事业起步较晚,而且大限相迫,来日无多。基督传教,三十岁才开始。梵高在那年龄竟对弟弟宣称:“我这一生不但习画起步恨晚,而且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也许是六到十年。”他果真仅仅再活了七年。这不是一语成谶,而是心有所许。在艺术和身体之间,他宁可牺牲身体,因为身后还有艺术。所以他告诉弟弟:“谁要是可惜自己的生命,终会失去生命,但是谁要不惜生命去换取更崇高的东西,他终会得到。”
  梵高是现代艺坛最令人不安的性情中人。传记家、艺术史家纷纷窥探他的童年,想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显微镜找出什么“病根”或“夙慧”,结果:“与常童无异。”几乎所有的传记都不得不从二十岁开始,因为直到那时他的生活才“出了状况”,性格才开始“反常”,那是在1873年夏天,梵高在古伯画廊的伦敦分店工作。他单恋房东太太的女儿爱修拉·罗叶(Eugénie Loyer),求婚被拒,失意之余,情绪转恶,乃自放于社会之外,在画店的工作也失常起来。其后两年之中,他两度被调去巴黎分店。1876年年初,他终于被店方解雇,结束了七年的店员生涯。
  这时梵高的宗教亢奋已经升起,从1875年到1879年,四年之间信心高扬。开始他去英国的小镇蓝斯盖特(Ramsgate)与艾尔华斯(Isleworth Ait)教学童,并且间歇布道。然后回到荷兰,去艾田(Etten)的新家探望家人,又去多德雷赫特(Dordrecht)任书店的伙计。1877年5月到次年7月,为了阿姆斯特丹神学院的入学试,他苦读了几近一年半。落榜之后,又去布鲁塞尔的福音学校受训,终于于1878年年底去比利时南部的矿区做了牧师。
  梵高在号称“黑乡”的矿区一年有半,先是摩顶放踵,对矿工之家的布道、济贫、救难全心投入,真有救世主的担当。后来见黜于教会,宗教的狂热便渐渐淡了下来。满腔的热血在艺术里另找出路,就地取材,便画起矿工来。这时正是1880年,也是梵高余生十年追求画艺的开始。这十年探索的历程,以风格而言,是从写实的模仿自然到象征的重造自然;以师承而言,是从荷兰的传统走向法国的启示而归于自我的创造;以线条而言,是从凝重的直线走向强劲而回旋的曲线;以色彩而言,则是从沉褐走向灿黄。但是若从地理着眼,则十年间的行程就像一记加速的回力球,自北而南,从荷兰打到巴黎,顺势向下飞滚,猛撞阿罗之后,折射圣瑞米,再一路反弹到奥维,势弱而止。这过程,一站短似一站:荷兰是五年,巴黎是两年,阿罗是十五个月,圣瑞米整整一年,奥维,只有两个多月。
麦田群鸦 (1890年6月)

  在現实生活上,西奥这一生全被哥哥连累,最后的十年,除了得按月寄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贴给哥哥之外,还不时要供应画具、颜料及刊物之类。文森特寄给他的画,都得保存、整理,并且求售。文森特对自己的信心,大半靠他的鼓舞来支持。文森特每次出事,也只有等他迢迢奔去,善后一切。甚至在婚后加重了家累,也是如此。可是他受而甘之,从无怨言,甚至在哥哥身后,仍念念不忘为这位埋没的天才传后,这样的弟弟啊,哪里去找?天生梵高,把生命献给艺术,又生西奥,把生命献给哥哥。否则世上纵有梵高其人,必无梵高其画,今日面对《向日葵》和《星光夜》的神奇灿亮,全世界感动的观众,都要领西奥的一份情。
  梵高的书信
  梵高留给后世的两样东西,一是画,二是信。他的画不消说,早经公认为现代艺术的神品。他的信传后的也有七百多封,传记家可以从中发掘资料,考证日期,评论家可以探讨思想和技巧的发展,一般读者也可以从中摸到一颗敏感而体贴的热心,像这么亲切的自白,在文艺史上成为重要文献的,在梵高之前还有德拉克洛瓦的日记,之后则有劳伦斯的信札。
  梵高为人木讷,拙于言辞,却勤于写信,在现实的挫折与寂寞的压力之下,把一腔情思都诉诸函札。传说中的梵高,举止唐突而情绪不稳,但是在信中他温文尔雅,娓娓动人,七百五十多封信里,写给西奥的多达六百五十二封,足见他这弟弟真是他的第一知己。寂寞的人最需要的,是一只关切的耳朵。在举世背对着他的时候,幸有西奥的耳朵向他开放,否则在绘画之外我们将少了一条直入他心灵的捷径。其余的约一百封则是写给画友与家人,计有给梵哈巴(Van Rasard)的五十八封,给贝尔纳(Emile Bernard)的二十一封,给高更的一封,给妹妹维尔敏娜的二十三封。在阿罗时期,梵高的画质高而量多,平均每周画三张。同时信也写得最勤,平均每周写两封半。两者相加,足见心智活动之盛。如果减去三次发狂住院的两个多月,则清醒的日子就更忙碌了。
食薯者 (1885年4月)

  梵高的绘画
  书信虽然直说,却是次产品与旁证。主产品当然是绘画。那画,不落言筌却言之亲切、恳切、痛切,广义上也是一封信,不是写给一个人,而是写给全世界。梵高一生匆匆,起步习画又晚,创作只得十年,比起提香或毕加索来,不到七分之一。但是这十年的贡献,论质,不下于任何现代画家;论量,就更形多产了。从1880年夏天到1890年夏天,整十年里,荷兰(包括在比利时矿区与安特卫普)占五年半,法国仅得四年半。在法国时期,仅计油画便有六百张以上。仅计狂疾发作到自杀的那一年半,产量竟逾三百张,更多的素描还不在内。
  梵高的油画在人像、风景、静物各方面都很出色,也都留下了代表作。而无论如何分类,他的作品,尤其是在阿罗以后,线条则夭矫遒劲,律动不已;色彩则此呼彼应,相得益彰;轮廓则巧拙互补,气势流畅,整个画面有一股沛然运转的节奏感。许多画家的光都是外来的,取自现实,梵高的光却发自内里,像是发自神灵的光源。
  人像画在他的艺术里分量既重,成就亦高。除了《食薯者》《阿罗病院》等少数例外,他的人像都是单像而非群像。这似乎是一个限制,但是他要捕捉的毋宁正是个性与寂寞。从早期的《矿工》到后期的《嘉舍大夫》,他的像中人多为中下层阶级,不见美女贵人。他一生自放于江湖,见弃于社会,又穷得雇不起模特儿,乃成为小人物的造像者。他无命也无意取悦像中人,所以求真重于求美;真了,当然就美。他的人物可能是俗称的丑人,却因性格的力量、心灵的流露、生命的经历而蜕变,成就了艺术之美。另一方面,梵高的人像用色虚实相应,武断而有效,背景往往一扫现实,不是用满幅抽象的鲜黄(如《阿罗女子》)或浅青(如《邮差鲁兰》),便是索性放在星空下面,衬着永恒,例如《诗人巴熙》。这么一来,他的人物便自现实释放出来,变得独特而有尊严,甚至超凡入圣了。   梵高的自画像很多,变化亦富。在荷兰画家之中,他和伦勃朗前呼后应,成为多作自画像的两大例外。其实比起一切人像画家来,梵高的这类作品皆可谓多得出奇,这说明他有多么寂寞,却又多么勇于自省。除了俊男妍女外,谁喜欢注视镜中的自我呢?然而梵高的自画像,正如前辈伦翁,却严于反观自顾,往往是透过“丑”的外表来探审内在的真情,并不企图美化。那许多自画像,激烈肃峻之中带着温柔,有时戴帽如绅士(巴黎时期),有时清苦如禅师(阿罗中期),有时包着右耳的伤口(阿罗后期),有时失神落魄如白痴(阿罗后期),有时咬紧牙关睥睨如烈士,形形色色,其面目恐怕是观众印象最深的画家了。
  最奇异的景象是从巴黎时期起,他的自画像在背景上出现了光圈。圣徒或天使头顶的光圈,被梵高分解成点画派手法的色彩旋涡,一层层骚动的同心圆,一股股疾转的断续圆弧,把人像围供在中央。评论家指认这是梵高自命基督的意象,出现率之高令人信服。有时他在画别人的像中也顶以光轮,他自认这画法是一大贡献,并说“我想把男女画得都带点永恒,就是以前用光圈来象征的那东西”。
  梵高对前辈大师经常临摹,而效法最多的仍是人像。德拉克洛瓦的《圣母恸子图》、多雷(Gustave Doré)《监狱内院》及米勒的《播种者》《收割者》等都是佳例。最可惜也最不解的,是这位人像大家竟未为自己的好弟弟画一张像。
  风景画也是梵高的重要作品,其中尚有不少变化。论风格,早期的风景,例如《斯开文宁根海岸》,色调阴沉,比较拘泥于写实。巴黎时期的,例如《蒙马特岗花圃》,开始学印象派甚至点画派。进入阿罗时期之后,才建立了自己的风格:一种是画面开旷平静,多为远景,比较写实,例如《平畴秋收》和《桃树果园》;另一种是画面波动甚至旋转,地面起伏,众树回舞,连天上的风云也流动响应,就比较写意,也即所谓象征了,例如《橄榄林》和《星光夜》。后面这一种写意风景不但人格化,简直神格化了,颇有颂歌的意味。把以往罕见入画的群星,写意成花朵、成旋涡、成回流、成一丛金黄的太阳,真是匪夷所思,天真得入神。柏树扭旋成绿色的火焰,在向往升天。麦浪掀起整幅的鲜黄,在地上汹涌。连大地本身也在蠢动,甚至一条平凡的村道或是田间的阡陌,也翻翻滚滚,像河水一样流来。莫奈的风景虽美,仍在人境,梵高的风景却入于宗教了。对于梵高,黄色属于土地,既生万物,亦葬众生。
  梵高的静物亦超越现实而具有象征,被内在的光所照亮。早期的《皮鞋》和巴黎时期的《静物与鲭鱼》虽已显示出众的感性,但是要到阿罗时期的《向日葵》、圣瑞米时期的《白玫瑰》和《鸢尾花》,才终于别创一格。尤其是那一组十二幅的《向日葵》,十四五朵矫健而焕发的摘花,暖烘烘地密集在一只矮胖的陶瓶子里,死期迫近而犹生气盎然。除了绿茎、绿萼、绿蕊的對照之外,花瓶、桌壁,一切都是艳黄,从柠檬黄、土黄、金黄到橘黄,简直是黄的变奏。色调之和谐绚烂,像是在安慰视觉的神经。
  为了求变求全,梵高惯于反复探讨同一主题,所以常见同题异画,有时还很多张,而精粗也有参差,赏者不可不察。无论人像、风景、静物,都有这现象。例如《邮差鲁兰》便有两张都是半身,一张及胸,背景多花;另一张及膝,背景无花。《食薯者》除了有许多头像草稿之外,全画还有正副两张,副张比正张要差很多。
  如果把家具也归入静物,则此类佳作至少还得一提阿罗时期的《梵高的卧室》《梵高之椅》《高更之椅》。《梵高的卧室》已很有名,但是那一对扶手椅赏者不多,未免错过眼福。而《高更之椅》尤其华丽之中透出神奇,构图、配色、造形都臻于至善。这是黄色时期的巅峰,此图在缤纷错锦之中仍让黄色称王。上面的深绿壁面反托出暖黄的吊烛台,下面的椅垫上也有一台插烛,金黄的光焰正在飘动。加上两本书反光的封面和绿椅垫上密密的金线,真是十分耐看。除了油画外,梵高的素描也十分可观。这些副产品有的独守自足,有的只是吉光片羽,为正规的油画做证,有的甚至随手勾在信纸上,便于说明。早期的素描多用炭笔,作风奔放,后期兼用钢笔,有的画得十分精致,透视井然。有些评论家甚至认为他始终是一位素描家,画起油画来也还是素描技法,也就是说,以线条为主。
  代表作举例
  限于篇幅,梵高的杰作不胜枚举,但是综观概论又嫌空泛,以下挑出几幅代表作来,略加赏析:
  《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作于1885年5月,是荷兰时期作品。梵高为这幅力作投注了很多心血。他曾屡次为画中人素描了单独的头像和手像,其后在三月间才为群像画了一幅草稿,四月间画了油画的初稿,五月间才画出今日我们眼熟的完稿。素描、草稿、初稿都画于现场,梵高在不满之余,发现自己太贴近对象了。完稿是回去画室,凭着记忆一气呵成的。
  画中人是梵高故乡布拉班特的农家,姓德格鲁特(De Groot)。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围着桌子叉食薯块,在旧里锄土挖薯的,也就是这些筋骨暴露的糙手。槎丫的梁木、烟熏的旧墙、蒸薯的热气、污秽的桌布和上面咖啡杯的阴影,配合着一家人各就各位默默共餐的神情,烘托出一片又无奈又温馨的气氛,整个画面似乎用马铃薯的色调染成。梵高传记《尘世过客》(Stranger on Earth)的作者鲁宾(Rubin)说:“这是梵高对荷兰统治阶级漠视农民的证词。”我觉得就画论画,与其说那上面是对于当道的愤恨,不如说是对农家的关心。
  不过鲁宾另有一说倒不妨参考。据他说,梵高的父亲在此画绘成之前两个月突然去世,所以作画时梵高的心底隐然潜动着老家的回忆。表面上围坐的是德格鲁特家人,其实是他自己的家人。左手坐的是梵高自己,要是你仔细看,他的椅背上正签着Vincent之名。右手是他母亲,貌似专心在倒咖啡,其实是心恸亡儿,不愿接受他的关注。背对观众站在文森特和母亲中间的,正是文森特生前一胎的那亡儿,所以不见面目。当中面向观众的两人,左边是文森特的妹妹维尔敏娜,右边是父亲。妹妹一向是在文森特一边;父亲举杯向母亲,母亲却不理会。文森特的头顶,画的左上角是一座挂钟,正指着七点。其右是一幅画,隐约可见基督在十字架上,也正透露文森特的基督意识。
夜间酒店(1888年9月)

  《星光夜》(The Starry Night) —作于1889年,属于圣瑞米时期。梵高对于星空异常神往,甚至用来做人像的背景,例如那张《诗人巴熙》,似乎把像中人提升到星际而与永恒同在了。这种渴慕星空的宗教热情,到了癫狂发作后的圣瑞米时期,迸发而为《星光夜》一类的夜景,有时画面更见星月交辉。这一幅《星光夜》,人间寂寂而天上热烈。下面的村庄果然有星月的微辉,但似乎都已入梦了,只有远处教堂的尖顶和近处绿炬一般的柏树,互相呼应,像谁的祷告那样,从地面升向夜空。而那夜空浩浩,正展开惊心动魄的一大启示,所有的星都旋转成光之旋涡,银河的长流在其间翻滚吞吐,卷成了回川。有些人熟视此画会感到晕眩。这正是梵高的感受,在此之前,他久已苦于晕眩,并向贝尔纳承认自己有惧高症。在巴黎,他的症状严重得甚至不惯于爬楼,且说感到“阵阵的晕眩,像在做噩梦”,难得的是别人也许因此而自困,梵高却把自己的病症转引成艺术,带我们去百年前也是永远的星空。
  《鸢尾花》(Field of Irises)—作于1889年圣瑞米时期。正如在阿罗画了十二幅向日葵,梵高在圣瑞米所画鸢尾花也不止一幅。另有一幅是插瓶,构图与向日葵相似,这一幅却是花圃所生,也就是近日以高价拍卖而举世瞩目的一幅。在希腊神话里,Iris原为彩虹之女神,在纹章谱里据说鸢尾花也是法国王徽fleur-de-lis图案之所本。梵高未必用此联想。他后期画中的花卉,无论是向日葵、鸢尾花,还是白玫瑰,无论茎叶或花朵,都生命昂扬,在婀娜之中透出刚健,和印象派画花的妩媚不同。这满园的鸢尾昂昂然破土而出,茎挺而叶劲,勃发的生机沛然向上,似乎破土还不够,更欲破画而去。蓝紫色的花朵衬以三五红葩,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左角上伸过来的白葩使整个画面为之一亮,而免于过分密实;没有这白葩,就失之单调了。一簇簇的长叶挺拔如剑,叶尖的趋势使画面形成欣然向上的动感。布局上最突出的地方,便是只有近景,不留余地,予人就在花前之感。
花瓶里的粉色玫瑰(1890年5月)

  《嘉舍大夫》(Portarir of Doctor Gachet) —進入了奥维时期,作于1890年6月。梵高在奥维的十个星期里,一共画了七十张油画,三十二张素描。其中十二张是人像,包括嘉舍大夫和他的家人。梵高去那小镇,原来是要就医于嘉舍,不料医生竟然比病人还要忧郁,而且坐立不安。嘉舍是业余画家,当代的大画家几乎都接受过他的招待,因此家中藏画很多。他一见到梵高的《向日葵》,就断定是不朽之作。梵高为他画了这幅像后,他惊喜至极,要求梵高再画幅完全一样的送他。梵高不但再作一幅,还用水彩又画了一遍,仍以这正本最为传神,色调也最完美。正如梵高在信中所云,这画像的神情“悲哀而温柔,却又明确而敏捷”。嘉舍左手按着一枝指顶花(Foxglove),右手托头的姿势,显示他有多忧烦,多疲倦。天的闷蓝、山的郁蓝,加上翻领外套的灰紫,呼应身躯的倾斜无奈、脸上的怔忡失神,真是梵高人像中的神品。梵高死时,嘉舍守在病床边为他画了一张瞑目的遗像,也算是无奈的报答了吧。
  《麦田群鸦》(Crows over the Wheatfield)—作于1890年6月,几乎是在自杀的前夕。许多人以为这是梵高的最后作品,其实1890年7月10日那幅才是。不过《麦田群鸦》确是他一生艺术的回光返照,聚力之强前所未见。就在六月间他曾写信告诉弟弟和妹妹:“迄今我已画了两幅大画,都是骚动的天色下广阔的麦田,我根本不用特别费事,就能够画出悲哀与无比的寂寞。”   蓝得发黑的骇人天穹下,汹涌着黄滚滚的麦浪。天压将下来,地翻覆过来,一群不祥的乌鸦飞扑在中间,正向观者迎面涌来。在放大的透视中,从麦浪激动里,三条荒径向观者,向站在画前,不,画外的梵高聚集而来,已经无所逃于大地之间。画面波动若痛苦与焦虑,提示死亡之苦苦相逼,气氛咄咄祟人。这种压迫感跟用色的手法颇有关系,因为梵高用短劲的线条把不同的色彩相叠在一起,评论家夏皮罗(Meyer Schapiro)认为画中充满绝望,鲁宾却另有一说。他说,那绝望是用基督的口气来说的。基督钉上十字架而解脱了痛苦。梵高在想象中以基督自任,也上了十字架,所以“黑暗布满了大地”,那两条横径就是十字架的横木,而中间的斜径正是十字架纵木的下端。基督之头,亦即画家之头,却在画外仰望着天国。
  寂寞身后事
  梵高死后的十年间,巴黎、阿姆斯特丹等地有过六次梵高画展,其中的两次分别由他的画友贝尔纳和弟媳约翰娜所促成。这些个展并未引起多少注目,但是到了第七次,在巴黎伯尔海二世画廊展出时,却吸引了不少文艺界的精英。三十七岁的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观后深为感动,且在信中告诉朋友:“这位画家叫文森特·梵高。从目录所列的年份颇近看来,他应该还在人世……年纪不会比我大吧。”足见时人对他的存殁都不清楚。但是马蒂斯(Henri Matisse)、德兰(André Derain)、弗拉曼克(Maurice de Vlaminck),未来的野兽派要角,却在这次画展的揭幕礼上相逢,而且弗拉曼克还叫道:“我爱梵高胜过爱父亲!”
  从画展的频率,也可以看出梵高作品普及的历程。西欧各国接受他最早:1905年,他的画展先后在巴黎、阿姆斯特丹、德勒斯登(Dresden)、多德雷赫特举办了四次。另一高潮是在1927年,分别展出于巴黎、海牙、伯恩(Bern)和布鲁塞尔。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梵高热又显著升温。从1945年到1953年,欧美各地一共有十二次画展,会场遍及十七个都市:高潮是1947年的四次,1948年的三次。1935年至1936年,梵高以巡回展方式首入美国;1949年至1950年又巡回于纽约的大都会与芝加哥的艺术馆。最有意义的一次巡回展,是1951年在法国南部,起站是里昂(Lyon),终点竟然是阿罗与圣瑞米。六十年后,红头疯子的灵魂又回到受难的旧地,真有基督复活之叹。梵高地位之经典化,当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
  梵高早经公认为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四位大师之一,但是他的作品特具精神的内容,尤其是宗教的情操,与高更的神秘象征或有相通之处,但与塞尚、修拉的技巧革命不一样。他那民胞物与的博爱胸怀,透过线条的波荡、色彩的呼唤,最富于人文的感召力,所以对文学家最能吸引,也较能感动广大的观众。
  在艺木界,梵高对后世的影响不如塞尚之广,却自有传人。论性灵的悸动、精神的张力、着魔的表情,他对北欧的画家最多启示,尤其是对日耳曼民族的表现派画家诺尔德(Emil Nolde)、贝克曼(Max Beckmann)、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比利时的恩索尔(James Ensor)、挪威的蒙克(Edvard Munch)可以算是他的师弟。蒙克那幅祟人如魇的石版画《呐喊》,连梵高见了也要大吃一惊。柯克西卡那些人像的眼神与手势,尤其是那幅情人相拥而飞旋于虚空的暴风雨,可谓梵高式焦灼的变本加厉。贝克曼的名作《家人》,画一家六口同室而寂寞的群像,也是燭光在中间,左边的人望着右边的人,右边的人却垂目不应,也是一女子背着观众:构图太像《食薯者》了。
星光夜(1889年6月)

  论技巧,则在南方,一任形体变态、色彩骚动以解放本能的野兽派,也是梵高的传人。马蒂斯倾向秩序与冷静,较受高更的影响,但是弗拉曼克与德兰,则继承梵高的粗曲线与亮色较多。另有一位独来独往的俄裔画家,无论人像、风景、静物,在用色、布局和风格上都接近梵高,名叫苏丁(Chaim Soutine,1894—1943)。
  至于曲线装饰的“新艺木”(Art Nouveau)和象征风格的“先知派”(The Nabis),也受了梵高的间接影响。但是高更的粗曲线轮廓和写意色彩对他们的启示,比梵高更大。
  就广义而言,站在梵高这一切瑰丽炽烈的杰作之前,一百年后的我们,感动而又感恩之余,又有谁不是梵高的信徒呢?因为这位超凡入圣的大画家,从教会的传道者变成艺术的传道者,最后更慷慨成仁,做了艺术的殉道者。

梵高的向日葵


  梵高一生油画的产量在八百幅以上,但是其中雷同的画题不少,每令初看的观众感到困惑。例如他的自画像,就多达四十多幅。阿罗时期的吊桥,至少画了四幅,不但色调各异,角度不同,甚至有一幅还是水彩。《邮差鲁兰》和《嘉舍大夫》也都各画了两张。至于早期的代表作《食薯者》,从个别人物的头像素描到正式油画的定稿,反反复复,更画了许多张。梵高是一位求变求全的画家,面对一个题材,总要再三检讨,务必面面俱到,充分利用为止。他的杰作《向日葵》也不例外。
  早在巴黎时期,梵高就爱上了向日葵,并且画过单枝独朵,鲜黄衬以亮蓝,非常艳丽。1888年初,他南下阿罗,定居不久,便邀高更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去阿罗同住。这正是梵高的黄色时期,更为了欢迎好用鲜黄的高更去“黄房子”同住,他有意在十二块画板上画下亮黄的向日葵,作为室内的装饰。
  梵高在巴黎的两年,跟法国的少壮画家一样,深受日本版画的影响。从巴黎去阿罗不过七百千米,他竟把风光明媚的普罗旺斯幻想成日本。阿罗是古罗马的属地,古迹很多,居民兼有希腊罗马、阿拉伯的血统,原是令人悠然怀古的名胜。梵高却志不在此,一心一意只想追求艺术的新天地。   到阿罗后不久,他就在信上告诉弟弟:“此地有一座柱廊,叫作圣多芬门廊,我已经有点欣赏了。可是这地方太无情、太怪异,像一场中国式的噩梦,所以在我看来,就连这么宏伟风格的优美典范,也只属于另一世界。我真庆幸,我跟它毫不相干,正如跟罗马皇帝尼禄的另一世界没有关系一样,不管那世界有多壮丽。”
  梵高在信中不断提起日本,简直把日本当成亮丽色彩的代名词了。他对弟弟说:“小镇四周的田野覆盖满了黄花与紫花,就像是……你能够体会吗?一个日本美梦。”
  由于接触有限,梵高对中国的印象不正确,对日本却一见倾心,诚然不幸。他对日本画的欣赏,也颇受高更的示范引导。去了阿罗之后,更进一步,用主观而武断的手法来处理色彩。向日葵,正是他对“黄色交响”的发挥,间接上,也是对阳光“黄色高调”的追求。
  1888年8月底,梵高去阿罗半年之后,写信给弟弟说:“我正在努力作画,起劲得像马赛人吃鱼羹一样;要是你知道我是在画几幅大向日葵,就不会奇怪了。我手头正画着三幅油画……第三幅是画十二朵花与蕾插在一只黄瓶里(三十号大小)。所以这一幅是浅色衬着浅色,希望是最好的一幅。也许我不止画这么一幅。既然我盼望跟高更同住在自己的画室里,我就要把画室装潢起来。除了大向日葵外,什么也不要……这计划要是能实现,就会有十二幅木版画。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每天早晨我都趁日出就动笔,因为向日葵谢得很快,所以要做到一气呵成。”
  过了两个月,高更就去阿罗和梵高同住了。不久两位画家因为艺术观点相异,屡起争执。梵高本就生活失常,情绪紧张,加以一生积压了多少挫折,每天更冒着烈日劲风出门去赶画,甚至晚上还要在户外借着烛光捕捉夜景,疲惫之余,怎么还禁得起额外的刺激?圣诞前两天,他的狂疾初发。圣诞后两天,高更匆匆回去了巴黎。梵高住院两周,又恢复作画,直到1889年2月4日,再度发作,又卧病两周。1月23日,在两次发作之间,他写给弟弟的一封长信中,显示他对自己的这些向日葵颇为看重,而对高更的友情和见解仍然珍视。他说:
  “如果你高兴,你可以展出这两幅向日葵。高更会乐于要一幅的,我也很愿意让高更大乐一下。所以这两幅里他要哪一幅都行,无论是哪一幅,我都可以再画一张。
  你看得出来,这些画该都抢眼。我倒要劝你自己收藏起来,只跟弟媳妇私下赏玩。这种画的格调会变的,你看得愈久,它就愈显得丰富。何况,你也知道,这些画高更非常喜欢。他对我说来说去,有一句是:‘那……正是……这种花。’
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1888年8月)

  梵高的《向日葵》在一般画册上,只见到四幅:两幅在伦敦,一幅在慕尼黑,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梵高最早的构想是“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但是习见的这四幅里,只有一幅是把亮黄的花簇衬在浅蓝的背景上,其余三幅都是以黄衬黄,烘得人脸颊发燠。
  荷兰原是郁金香的故乡,梵高却不喜欢此花,反而认同法国的向日葵,也许是因为郁金香太秀气、太娇柔了,而粗茎糙叶、花序奔放、可充饲料的向日葵则富于泥土气与草根性,最能代表农民的精神。
  梵高嗜画向日葵,该有多重意义。向日葵昂头扭颈,从早到晚随着太阳转脸,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样。西班牙文叫此花为girasol,是由girar(旋转)跟sol(太阳)二词合成,意为“绕太阳”,颇像中文。法文最简单了,把向日葵跟太阳索性都叫作soleil。梵高通晓西欧多种语言,更常用法文写信,当然不会错过这些含义。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吗?
  其次,梵高的头发棕里带红,更有“红头疯子”之称。他的自画像里,不但头发,就连络腮的胡髭也全是红焦焦的,跟向日葵的花盘颜色相似。至于1889年9月他在圣瑞米疯人院所绘的那张自画像,胡子还棕里带红,头发简直就是金黄的火焰;若与他画的向日葵对照,岂不像纷披的花序吗?   因此,画向日葵即所以画太阳,亦即所以自画。太阳、向日葵、梵高,圣三位一体。
  另一本梵高传记《尘世过客》诠释此图说:“向日葵是有名的农民之花。据此而论,此花就等于农民的画像,也是自画像。它爽朗的光彩也是仿自太阳,而文森特之珍视太阳,已奉为上帝和慈母。此外,其状有若乳房,对这个渴望母爱的失意汉也许分外动人,不过此点并无确证。”他自己(在给西奥的信中)也说过:“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征。”
  从认识梵高起,我就一直喜欢他画的向日葵,觉得那些挤在一只瓶里的花朵,辐射的金发,丰满的橘面,挺拔的绿茎,衬在一片淡柠檬黄的背景下,强烈地象征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浅浅交交错错织成的黄色暖调,对疲劳而受伤的视神经,真是无比美妙的按摩。每次面对此画,久久不甘移目,我都要贪馋地饱饫一番。
  另一方面,向日葵苦追太阳的壮烈情操,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气,令人联想起中国神话的夸父追日,希腊神话的伊卡洛斯奔日。所以在我的近作《向日葵》一诗里我说:
  你是挣不脱的夸父
  飞不起来的伊卡洛斯
  每天一次的轮回
  从曙到暮
  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
  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莫惊醒金黄的鼾声


  1990年7月,初访荷兰,不为风车,也不为运河,为的是梵高逝世百周年的回顾大展。一连两天,在阿姆斯特丹和奥特罗的博物馆长廊里,仰瞻低回,三百八十幅的油画和素描,尽情饱览,入神之状,简直有若梵高的圣灵附身。
  7月14日,我们又去了巴黎。巴黎不能算是梵高的城市,但他的联想却是难断的,尤其是近郊的奥维,因为他就葬在该处。梵高之旅不甘就此结束,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抱着追看悲剧续集的心情,去访奥维。
  五年前在巴黎小住,熊秉明先生曾经带我去凭吊米勒在巴比松的故居,田园的意趣宛然犹在。有一次心血来潮,想就地印证一下莫奈那些帆影弄波的河景,便和我存约了文娴、怀文去访阿尔让特伊(Argenteuil),不料塞纳河上杳无片帆,对岸更有工厂的烟囱矗起,扫兴而归。
  奥维的全名是Auvers-sur-Oise,意为瓦斯河畔的奥维。可以想见叫奥维的法国小镇不止一个,所以再用河名来区分。这瓦斯河是塞纳河的支流,由东北向西南,蜿蜒流经奥维与蓬图瓦斯(Pontoise,瓦斯河桥之意),注入主河。奥维镇小,人口只有五千,甚至在法国公路的行车详图上,屡用放大镜来回搜寻也找不到。不过它在巴黎北郊并离蓬图瓦斯不远,是可以确定的。于是我们坐地铁去火车北站,果然在路线牌上找到了奥维。
  我们上了火车,西北行至蓬图瓦斯要等两小时才有车转去奥维。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法国国庆的次日,镇上车少人稀,商店处处关门。天气却颇干燥,晴空一片净蓝,正是下午两点半,气温约莫二十七八摄氏度。这在巴黎说来,要算天热的了,不过无燥无汗,阴地里若有风来,尚有凉意。
  我们沿着颇陡的石级,一路走上坡去,手里分担提着水果和矿泉水。我们一共是五人,除了我们夫妻、幼珊、季珊之外,还有痖弦的女儿小米。季珊和小米都在法国读书,一个在翁热(Angers),一个在贝桑松(Besanon),虽然法语尚未意到舌随,却也义不容辞,好歹都得负起法国通的向导之责。荷兰的梵高大展她们未能观赏,但是就近去吊画家之墓,也不失为一程“感性教育之旅”吧。
  终于到了坡顶,再一转弯,就是圣克路教堂了。一进去,里面便是中世纪的世界,深邃、安静、阴凉。在欧洲旅行,教堂不论大小,通常可以推门而入,到另一个时光里去歇脚,由你闭上倦目,冥冥入神。我把两枚10法郎的硬币分给季珊和小米,让她们投入捐献柜里,并且各取一支白烛,向圣母像前接火点亮。我们顺着侧廊一间间巡礼过去,到了最后一间,被上下两层的雕像深深感动,瞻仰了许久。都是大理白石的雕刻:下层是耶稣被二徒抱下十字架,另有四人在下接应,圣母也在其中,那面容,低首垂目,悲切之中透出慈爱,加上女性的包容与温婉,真令世上的人子不胜其孺慕之眷眷。雕刻家不知是几世纪前的人了,但是那深厚真挚的敬爱之情,仍从栩栩的顽石里透出,一波波袭来,攫住我,一个过客与异教徒,攫住我,在那难忘的下午。上层则是耶稣复活了,从棺中立起,罗马兵四人惊视于两侧,并有天使翩然为耶稣开道。
  梵高早年在比利时的矿区传道,摩顶放踵,推食解衣,俨然有基督之风。后来他在教会受挫,把一腔博爱转而注入艺术,化成了激动的线条、热烈的色彩,因而分外感人。万物在他的画里,不但人格化,甚且神格化了。梵高所以感人,在于他的画“情溢于词”,最具宗教与文学的精神。他的某些自画像,用断续的弧线,把基督的光圈“解构”为急转的旋涡,戴在头上,隐然仍以基督受难自许。图中的基督不但红发红须,就连面貌也像梵高自己,而张臂要俯抱基督的圣母,更状似梵高的母亲。临摹他人的画而将自己代入,正是基督意识与恋母情结的综合浮现……在蓬图瓦斯去奥维的火车上,望着滚滚西去的瓦斯河水,我从圣克路教堂的雕像想到梵高的画面。
  忽然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奥维到了。
  在梵高的艺术生命上,奥维不是最重要的一站,却是最令人感伤的尾声,因为他就是在这里告别人间的:余音袅袅从这里开始。从5月20日到7月29日,梵高最后的十个星期在此地度过,而且有七十幅油画作品在此完成,其中《嘉舍大夫》《奥维教堂》《麦田群鸦》并经公认为杰作。而最具感情分量的,是梵高的坟墓。1861年,早在梵高来此定居之前,法国画家杜比尼(Charles-Fran?ois Daubigny)已经在这里筑屋辟陌,经营画室。后来塞尚和毕沙罗也在此住过、画过,也都不足以把此地“据为己有”。最后来了梵高,变色的长空、波荡的麦田、纷飞的群鸦,一时都绕着他旋转起来,属于他了。砰然的一声响后,他的血滴进了7月的麦田,染红了麦香的沃土,于是奥维永远成为梵高,属于荷兰。
  出了小火车站,我们沿着房屋稀疏的长街向西走去,已斜的太阳照个满怀。米黄色的两层楼市政厅前,挂着梵高百年前用黑粉笔所画的此屋,供人比较,看得出变化不大。斜对面的街上也都是整齐的两层楼屋,其中有一座戴着浅绿色的三角形屋顶,二楼的两扇窗都开着褐色的窗扉,下面的横布条上,褐底白字,大書La Maison de Van Gogh,正是画家当年的寓所,那时叫作拉雾酒店,每天房租是三个半法郎。我们走去对街,发现大门锁住了,想是星期天的关系。只好再走过来,隔街打量一番。一百年前,那个劳碌而苦命的肉体,带着血腥的伤口、残缺的耳朵,在子弹头尖锐的噬痛下,真的就死在那窗子里吗?而今窗扉寂寞,早已是人去楼空了,只留下络绎来望楼的人。   我们终于回过身去,沿街东行,经过了梵高公园。见有行人出入其间,便也进去巡了一圈。草地上竖立着一尊塑像,有一个半人高,把梵高的身材拉高削瘦,背着画架,很有贾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雕刻的风格。一百年前,奥维村民眼中的红头画家,背着画具在田埂上每天走过,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梨树开花:纪念莫夫之死(1888年3月)

  但是此刻,头顶的晴空虚张着淡淡的柔蓝,被偏西的艳阳烘上一层薄金,风光是明媚之至,很难想象,一个世纪前一个受苦受难的敏感心灵,怎样把这一片明媚逼迫成寓言,酿成悲剧。同样是一双眼睛,为什么从杜比尼看到塞尚,从奥维的景色里就看不出什么危机和熬炼呢?足见画家所见,莫非他心中所有。比起客观写实的印象派来,梵高真是一位象征大师,一位先知。
  这么想着,我的目光停留在钟楼的钟面上,发现已经快六点了。还有公墓要去凭吊呢。一行五人仰面再走上坡去。到得坡顶,眼界一宽,左边望不尽的平畴,一亩亩的麦香连接到天涯,麦已熟透,穗芒蓬松,垂垂重负的密实姿态,给人丰收的成就感、满足感。那无穷无尽的金黄,在7月下午的烈阳下,分外耀人眼目,暖人脸颊。可惜那天干热无风,否则麦浪起伏必然可观。这正是梵高一生阡陌来去画之不厌的麦田,教人看了,格外怀念画它的人。右边是石砌的矮墙,上面盖着橘黄的瓦顶,一路把络绎的行人引到公墓的门口。
  刚才在半坡上打量那教堂,此刻零零落落进入公墓,怀着虔敬与感激,要把这一出悲剧追踪到落幕的,除我们之外,还有好几十位香客。墓地平坦宽大,想必百年来村民葬者渐多,所以墓碑相接,亡魂颇密。一时之间,大家的心头沉重起来,明知墓中人死了已整整一世纪,但走近了他的血肉之躯,就算血已枯肉已化,仍然令人不由得要调整呼吸,准备接受那可畏的一瞬。
  盡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时,目光和石碑一触,仍然不由得一震。因为不是一座碑,而是两座。都是两尺半高,横列成一排,哥哥的碑比弟弟的稍微超前两寸。上圆下方的白石上面,黑字写着“文森特·梵高在此安息,1853—1890”。另一块是“西奥·梵高在此安息,1857—1891”。一百年前,也是这样的7月,7月27日,也是在麦熟穗垂的田里,砰的一声枪响,哥哥便拖着残破的倦体,挣扎着,回到镇上那家,我们刚才去张望过的,拉雾酒店。两天之后,他就在那小楼上死去。弟弟把他葬在这里,就是我正踏着的这片土,种得出满田麦香来的,同样的这片土。但不久,弟弟也失魂落魄,一似梦游于世间,终于也疯了。半年之后,弟弟也死了,葬在荷兰。过了二十三年,西奥之妻约翰娜读到《圣经》里的这么一句,“死时两人也不分离”,心有遗憾,便将弟弟的遗骸运来奥维,葬在哥哥身边。
  绿油油的常春藤似乎也懂得约翰娜的心意,交藤接叶,把两座小坟覆盖成一张翠毡,一直结缠到碑前,象征着文森特的艺术常青,而兄弟之情不朽。一个日本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向墓地行了一鞠躬。又来了一对夫妻模样的北欧人,把手持的麦穗轻轻放在常春藤上,那样轻柔,像是怕惊醒墓中的酣睡。再细看时,那一片鲜绿之上,早已撒了好几茎黄穗。
  石碑坐北朝南。我擅自站到两碑之间,俯下身来,一手扶着一碑,央我存为我照了张相。幻想之中,我的手似乎应该发烫。谁敢介入这两兄弟之间呢,甚至约翰娜?我未免太僭越了。但是地下的英灵,知道了我是《梵高传》早年的译者,心香一瓣,千里迢迢来顶礼这一抔黄土,恐怕也就谅解了吧。
  双墓的两侧都是高大而堂皇的石墓,碑饰也富丽得多,当然也是后人的一片孝心。法国政府好像也不刻意要美化或神化梵高的坟墓。这样的朴素其实更好:真正的伟大何需装饰?我曾经站在华兹华斯的墓前,那石碑比这块更古拙,更不起眼。梵高死时,他似乎一无所有。但是百年过去,他似乎拥有了一切。我不是指《鸢尾花》《嘉舍大夫》拍卖的高价,而是全世界向此地投来的愉悦而感恩的目光,以及不分国别无论老少,那许多敬爱的手带来的那许多麦芒。
  从北边的侧门走出公墓的短墙,却走不出梵高的画。墙外的麦田远连天边,在西倾而犹炽的骄阳下,蒸腾着淡香诱鼻的午梦,几乎听得见金黄的鼾声。大地的丰盈膨胀到表面张力,我们走在沃土的田埂上,像踏着地之脉,土之筋。也是7月的下午,也是盛夏的太阳,也就是在这样的麦田里,文森特仰面,举枪,对着自己生命最脆弱的地方,扣动扳机的吗?   成熟的麦田永远号召着梵高。他画里的人物不是古典的贵族,也不是印象派的中产仕女,而是匹夫匹妇,尤其是农人。他从法国南部回到巴黎,只住了两天,就不堪其扰地逃来这乡野的小镇。他曾告诉画家贝尔纳说,原始而健康的农村画题与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眼中的巴黎景色,截然不同。在给妹妹维尔敏娜的信中他说:“我无妻无子,只能凝视一片片的麦田,要我长住在城里,可活不下去。”接着他又用圣经式的比喻说:“一个人想起人间的万事而想不通时,除了望着麦田之外,还能怎样呢?我们靠面包过活,自己不也很像麦子吗?等我们像麦子一样长熟,就要给收割了。”
  早在巴黎时期,梵高已经画过一幅麦田,风来田里,吹起一头云雀,但麦穗半青半黄,尚未熟透。阿罗时期的《平畴秋收》,平畴开阔,舒展着熟麦的金色,野景宁静而安详,是观众爱看的名作。《夏日黄昏的麦田与落日》一幅,已经有满田的麦浪含风,隐隐开启了后来的风格。到了圣瑞米时期,在《麦田与柏树》一类的画里,鲜黄的麦浪滔滔更成了亢扬的主调。在疯人院后面围墙内的麦田里,他看到一个农夫在阳光下收割,非常感动,一连画了三幅《收割者》,鲜黄而稠密的麦田占了大半个画面。他意犹未尽,更师米勒的原作,另画了一幅《收割者》,而以人物独占其前景,稠密的麦株蔽其背景。
  他写信告诉弟弟说:“我看到那收割者——一个梦幻的身影在火旺旺的烈日下,为了赶工,像魔鬼那样出力——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象征,也就是说,他收割的麦子正是人类。”
  收割的寓言,早在《新约》的《路加福音》与《约翰福音》里就有了,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中也说玫瑰色的嘴唇与脸颊,终究被时间的镰刀割去。可是梵高在信中谈到收割者,语调并不哀沉,他说:“这件事发生在大白昼,当太阳把万物浴在纯金的光中……它是死亡的象征,我们在自然的大书中都读到——我所追寻的却是‘近乎微笑之境’。”最后这一句乃是影射浪漫派大师德拉克洛瓦。德氏“脑中悬日,心中驰骋暴风雨”,临终的表情据说“近乎微笑”。梵高对他十分崇敬,并且熟读他的日记。
  《麦田群鸦》是梵高临终前回光返照的惊骇杰作。画面上但见天色深蓝而黑,阴霾四合而将压下,似日又似云之物迸破成几团灰白,旋转不已。满田的麦浪掀起惊惶的挣扎,其上则纷飞飘忽的鸦群舞着零碎而又祟人的片片黑影,其下则土红的歧路绝望地伸着,更无出路。不,这不是“近乎微笑之境”。梵高自杀,就在这样的太阳下,这样丰收待割的麦田里,并且是在礼拜天,基督徒敬神而休息的日子,但是他心中有许多遗憾,对人间的留恋仍多。即使孔子将死,也不免悲叹:“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孔子病重,尚且倚门等子贡来见最后一面。释迦寂灭,举行火葬,棺木却不能燃烧,也是为了等弟子大迦叶波。后来他母亲摩耶夫人赶到,释迦更从棺中坐起,合掌向慈母慰问。梵高一生,隐隐以基督自许,这意识在他的画中时时得到见证。就连基督死时,也不免“四境黑暗”,而基督悲呼道:“神啊神啊,为何你弃我而去?”
  梵高短促的生命里,最后的十周在此地度过。一来奥维,他就爱上这恬静的小镇了。他是荷兰南部的乡下人,一向喜歡深入村野,赤坦坦面对自然。他那么倾倒于米勒,绝非偶然。在信中他曾赞美奥维洋溢着色彩,有一种庄严之美,甚至“空气里充满了幸福”。可是他的心灵找不到宁静,只找到《嘉舍大夫》的忧郁、《奥维教堂》的不安,最后是《麦田群鸦》的骚动与不祥。他面对死亡,要寻找“近乎微笑之境”,却未能臻及,终于在他热爱的麦穗与阳光中举起手来,收割了自己。
  他的肉躯少有宁日,就这么匆匆地收割了。但是心灵的秋收多么丰富啊,简直是美不胜收。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因他而充实,变成了丰收的仓库,变成了成亩的麦田,一走进去就是扑鼻的麦香。所有的眼睛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
  一行五人终于走过了麦田,停在一大片向日葵田的前面,有的欢呼,有的喃喃像是在祈祷,为了这么多壮丽,这么庞沛而稠密地一下子出现在眼前。麦田之美,无边无际的金黄,是单纯的向日葵田的色调,翠萼反托着金瓣,那美,却对照而来,因此特别明艳。一朵还好对付,千葩万朵的亮丽密集成排、成行、成阵,全部都转过身来跟你照个正面,那万目睽睽猬聚你一身的焦点感,就算你是唯美的教徒,啊,也承当不起。何况向日葵比麦秆高出一倍,挺直的株干灯柱一般把花盘托举到高处,每一盏金碧辉煌都那么神气,满田呢,就更具集体而盛大的气象。那样天真的健美与壮观、活力与自信,那样毫无保留地凝望着你也让你瞪视,令人感到既兴奋,又喜悦,又不禁有点好笑。对比之下,麦穗的负重垂首就显得谦逊多了。
平畴秋收(1888年6月)

  梵高的艺术生命因南部的艳阳而成熟,而灿放。梵高、麦穗、向日葵花,都是太阳之子。也许向日葵是太阳专宠的女儿,在法文里甚至跟爸爸同名,所以也得到梵高的眷顾,绘画成人人宠爱的杰作。在1990年的梵高年,向日葵娇艳健美的形象,从荷兰的五十元钞票到名酒的标签、女人的衣饰,处处惹眼。这一切,满田天真的葵花当然不知道,只知道烈日已经偏西,不胜曝晒,千千万万的葵花竟全部别过脸去,望着东边,正是梵高墓地的方向。一对肥硕的蜜蜂正营营振翅,起落频频地忙着向我面前的一朵大花盘采蜜,令人怀疑梵高的灵魂,此刻,究竟是悬在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的墙上,还是逡巡在这一片葵花田里。
  直到一声汽笛从坡下传来,火车驶过瓦斯河边,说晚餐正在巴黎等着我们。

壮丽的祭典


  1
  就国际艺坛而言,1990年当仁不让是梵高年。梵高逝世百年的回顾大展,在四个月内吸引了一百二十五万观众,平均每天超过一万人。他一生留下的遗迹,因画而著,也有多情的脚步去临景凭吊,一一追踪。单以他临终前住过十个星期而且终于落葬的奥维来看,便可见其盛况。梵高定居该镇,是一个世纪前的5月20日至7月29日。1990年同一时段涌入该镇去吊梵高之墓的观众,根据法新社的报道,有十万人;7月29日那天,更有四百人参加了追吊的典礼。吾妻我存、吾女幼珊和我三人,也在那一百二十五万观众与十万吊客之列。我们从荷兰提回来好几千克的梵高画册,以及琳琅满目的视觉长留。1990年对于我家,真是壮丽无比的梵高年。   我的梵高缘,早在女儿出世前就开始了。甚至早在婚前,就已在我存那里初见梵高的画册。向日葵之类,第一眼就令人喜欢,但是其他作品,要从“逆眼”看到“顺眼”,从“顺眼”看到“悦目”,最后甚至于“夺神”,却需要经过自我教育的漫长历程。其结果,是自己美感价值的重新调整,并因此跨入现代艺术之门。于是我译起斯通的《梵高传》来。
  当时我才二十七岁,对西洋绘画的兴趣大于知识,好在英文已有把握,遇到绘画问题,肯下苦功遍考群籍。梁实秋先生听我自述大计,欣然赞许,因为他刚巧也读过这部奇书,可是觉得书太长了,劝我不如节译算了。我不为所动,认定一本书既然值得翻译,就该全译,否则干脆不译。一旦动手,而且在《大华晚报》上连载,当然欲罢不能,十个月的光阴就投进去了。我不但在译一本书,也在学习现代绘画,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一个伟大的心灵,并且借此考验自己,能否在他的感召之下,坚持不懈,完成这桩长期的苦工。
  初译《梵高传》的那年,我自己还是惨绿少年,无论身心,都止陷于苦恼的困境。但是译动了头之后,有所寄托,心境渐趋安定,久而至于澄明,甚至身体也奇妙地恢复了康泰。面对着“红头疯子”坎坷的一生,我的小灾难消失在他的大劫之中,像一星泡沫卷入了一盘滚涡,随其浮沉。译到梵高自杀的时候,译者却反而得救了。
  当时我的译文是在无格的白纸上横写,改正之后,寄给在嵌子脚中纺幼儿园任教的我存,由她謄清在有格的稿纸上,再寄回给我。就这么,三十多万字的译文全靠她陆续誊清,才能送去报社发表。为求简便,我寄译文给她时,往往也就在稿纸背面匆匆写信,所以那一大沓译稿,附有不少旧信,因为尚在婚前,更有情书的意味。在我们早年的回忆中,梵高其人其画,都是不可缺少的一份。苦命的文森特早已成了我家共同的朋友。
  《梵高传》的中译本出版三十多年以来,影响深远,也为译者赢得不少朋友。直到最近,我才发现陈锦芳十四岁就读了《梵高传》,林怀民更早,十二岁就读了。足见这本书不但感动了译者,也影响了许许多多杰出的心灵。
  1990年4月,“《中国时报》”、荷兰航空总公司、台北市立博物馆合办“梵高逝世百周年教育展”,主要的活动是展出荷兰摄影名家保罗·霍夫(Paul Huf)追寻梵高足迹所拍的一百五十帧照片。那些镜头展示了百年前画家取景的所本,与名画对比而观,不但有互相印证之趣,更可窥探梵高改造自然是如何不拘形迹,真应了李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霍夫先生的摄影艺术把我们带到当日许多名画的“现场”,告诉我们,哪,梵高的魔术就是从这里变起的!于是我们觉得更亲近梵高了。
  那时正是4月中旬,荷兰的梵高大展,揭幕已有半月。参观的门券虽然只要荷币20元一张,却必须趁早预购。等到我7月去荷兰时,大展已近尾声,手中无票,怕只能过屠门而大嚼了。荷航总公司的公共关系主任封德林克(R.C.J.Wunderink)也是一位诗人,问明我准备访荷的日期,对我保证,到阿姆斯特丹后尽管去找他,自有招待券送我进场。
露天咖啡座(1888年9月)

  我终于看到了梵高大展。
  梵高一生的作品,据最新的统计,油画接近九百张,素描为一千一百张。各式各样的复制品我看过很多,但是说到原作,在这次去荷兰之前,我亲眼看过的,把芝加哥、纽约、巴黎几处博物馆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十张。复制品与原画之间的差异,尤其是色彩繁复之作,往往大得离奇,有时简直面目全非。一般的画册或明信片,不是太浓艳,便是太淡薄,总要等亲睹原貌之后,知道了好歹,才能放心。梵高的翻版虽然风行天下,要捉摸它的“原貌”却比其他画家更难,因为他惯于把同一人物、同一风景画上几遍,而每一遍都有不同,不是构图有出入,便是色调有变化,所以观者往往觉得似曾相识,其实却是另一幅画。这次在荷兰,各国馆藏的梵高精华集于一堂,终于放目恣览,反复比照,一日之内遍赏梵高最美的“原貌”,那种视觉的豪奢餍饫,直到此刻还大堪舔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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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的梵高大展,规模之大,展期之长,罕见其匹。1953年,为了庆祝梵高诞生一百周年,阿姆斯特丹的国立梵高博物馆(RijksmuseumVincent van Gogh,Amsterdam)和奥特罗的国立克洛勒—穆勒博物馆(Rijksmuseum Kr?ller-müller,Otterlo)曾经联合举办了一次展览,展品皆为两馆自藏。这一次逝世百周年纪念的大展,向外国借来的油画多达四十七幅,占全部油画展品的三分之一,而出借的国家也多达十六个。最值得注意的,是苏联、东德、捷克、匈牙利等国家的博物馆也慨然赞助。在欧美以外,日本也借出两幅,一幅是私人所有,一幅是广岛博物馆所藏。美国各馆借出十幅,法国的奥赛新馆借出八幅,皆多于他国。另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私人手中的梵高作品仍然不少。仅以这次大展而言,一百三十三幅油画里,向私人借展的就占了二十四幅。这些“私画”非但真迹平时难见,就连复制品也远不及“公画”那么流行。5月15日,正当大展高潮,梵高末期的名画《嘉舍大夫》在纽约克里斯蒂公司,以八千二百五十万美元售出。那便是一张私画,现在转到日本富豪手里,仍是私藏。名画身价高涨,固然是画家的光荣,但是转来转去始终落在豪门之内,当作奇货可居,却与观众无缘。对于这件事,梵高未必高兴。可是这一次梵高大展能集这么多私画于一堂,却是观众难得的眼福。
  百年大展之胜,不但在规模之大,也在设计之精。梵高作品上千,究竟该展出哪些呢?在组织庞大的展览委员会之下,由梵蒂尔波格(Louis van Tilborgh)与梵德福克(Johannes van der Walk)两位专家分别负责油画与素描的选择和目录的编排。选画的原则,取决于梵高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也就是说,入选之作,都是他在写给弟、妹和画友的信中津津乐道的那些。因此这百年的回顾大展,等于经画家自己选定,很像作家的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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