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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什么时候呢？他在心里写下这个疑问，自己开始对小津着迷。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再有一周就是春节，他却病倒了。洗菜做饭的时候就觉得不对，浑身发冷，饭吃到一半，他对妻子说：“今天要么你来汰碗，我有点不大适意。”后来，体温计不出所料地超标。
他无力地躺了三天。那天是情人节，他的体温继续过山车，最高破了三十九度。妻子一边骂，一边在Uber上叫车。他非要去瑞金医院。妻子觉得附近医院就行了。他坚持他的选择，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离母亲家近。
发热急诊就他一个人。他坐在弥散着怪味的过道，等报告，等妻子回来。没有旁人，也没有动静，连照明都是蹩脚恐怖片的感觉。这是一个幽闭、几乎废弃的诊区。蓝色的塑料椅子用开裂纪念上个世纪的喧闹。他懒散地坐着，实在无聊，审视各种让他眩晕的细节，无所谓背后头上倚靠的地方有无病菌，俨然是个禽流感病患。医生并不这样看（后来她终于出现了），至少捏着报告的时候不这样看。她居然没要他吊盐水，甚至连头孢都不肯开：“就是普通的流感，回去好好休息。”
“病毒性感冒啊？”晚饭之后，他通过电话听见了岳母的疑虑。妻子用的是免提，不久又传来了岳父的教诲：“太平一点，不要传来传去。”他当时躺在床上，头晕目眩，但还是分得清，这话是专门讲给岳母听的。于是，就有了后来春节的小津安二郎影展，也即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脑屏幕上的小津电影。他的心情远比想像中的复杂。他的脸颊有时会悄无声息地挂湿，但更多的，是笑容引起的肌肉挤压。小津的战后电影被他看成了喜剧片。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源于剧情的相近、演员的不变，一方面非常熟悉，一方面又很陌生。他的观影经历缺乏这样的导演，即便是单一主题拍六遍的侯麦也显得花心滥情。镜头越是局限在家的内部，心就越是蔓延扩张，包罗万象。
回想这个春节，他真是没出去探望过一个亲戚。他守在家里看电影的时候，妻子随了岳父岳母，七大姑八大姨，行程不绝。唯一例外是大年夜，他彻底退烧后的第三天，人还是很虚，照妻子的讲法：“现在是最传人的时候。”可是，他的父母坚持要来。三口之家小团圆，吃午饭的时候，他尽量少废话，担心每一次开口都是传播病毒。没人介意。晚上去奶奶家吃年夜饭也是如此。他觉得很奇怪，好些一年才见一面的亲戚，何以如此淡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实在忍不住了，捂嘴调头咳嗽，这些人连一丝不悦或忌惮都不愿给他。这让他想起上周的聚会，台面周围是一年才见一面的大学室友。他左手坐着当年的下铺，不时咳嗽。
“一个多礼拜了，”下铺说，“天天三十八度多，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
“现在呢？”
“现在好了，就是还咳嗽。”
他也没太在意，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正如半个月后的丁畅。到了春天，他俩泡在空荡荡的浴池里，纠结于那顿传播病毒的下午茶。“第二天我就不对了，”丁畅说，连带咳嗽，“浑身发酸，天天夜里发低烧，出虚汗。”
“我是发高烧，”他说，“汗出好就退下来一点，没多少时候，就又上去了。”两人一边看电视下方滚动的新闻条，一边交流病情。明明是被他传染的，丁畅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偏偏这样，让他心里难受，俨然罪责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的错。
二
池子里是真没什么人。穿短裤的师傅，步子零碎，操国语，俯身问他：“要擦背吗？”他用目光询问丁畅，后者直接回绝。
墙上嵌了四台液晶电视，拼合成一个巨大的整体，却又各自独立，统一在央视十三频道。从他俩入池算起，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新闻的内容却未曾改变。美丽的女主持人和隐形的男播音员轮番介绍，探讨足球教育在中国各级学校的推进。不久，两位老爷叔一前一后局部遮挡丁畅他们的视线，加入到稀落的观众群体。奚落还在继续。嘴皮子累了，干了，丁畅游向对岸，水顺着肌肉和线条成串坠。丁畅的出浴引发了少数围观。
拖鞋没了。进来之前，丁畅用自己的皮鞋与服务生换了一双拖鞋，这是大浴场的规矩，以前孵混堂就没那么麻烦。此刻，那双肉色的拖鞋失踪了。丁畅赤脚巡了几步，看见一双其他颜色的，套上就走。丁畅娴熟地倒了两杯纯净水，每个一次性纸杯都顶着一种水果。老远，他就看到丁畅小丑一般笑盈盈地逼近自己，感觉对方只要一笑，身上的肌肉就在抖动，然后水果会相继滑落。他不想吃水果，就喝水。水很快就被丁畅饮尽。轮到鸭梨了，丁畅精巧地啃果皮，吐进纸杯，一边问他：“所以你长假七天就蹲在屋里看小津？”
“最近回去也是看小津。”答完，他被一种幸福感攫住了，仿佛成了电影里的角色，正在泡温泉。“最欢喜的就是《秋刀鱼》，有趟我看光以后接下去重放，还看得下去，而且有新的想法。”他想详细展开谈，兴冲冲地转头，于是，看到那只被他拒绝的苹果，落寞地坐在大理石池沿上。
梨吃完了，丁畅打了个饱嗝：“早晓得当初电影节放小津，你就应该跟我一道去。”他表达了遗憾。但是这遗憾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仰望银幕这样的仪式过于奢侈，转瞬即逝，而现在，他守着硬盘里的蓝光版小津，日夜陪伴，快感被无限延伸。他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嘴上不免要问：“你当初叫我看的是啥片子啊？”
“《东京物语》。”
“哦！我看的第一部小津。我是小年夜吃好夜饭看的，看到后头哭得一天世界。”
“我也就看过这一部小津。”
“蛮好的，作为小津入门来讲是经典。”说着，他继续扮演影评人，展开得头头是道，从独特的镜头语言到传统大家庭的破碎，最后空降在上海这几十年的变迁。“现在的浴场跟老早的混堂，就像现在的小区跟老早的弄堂。本质上的区别是啥？是人的味道。”
“对的对的，”丁畅说着又咳了，“我们九龙路的老房子你去过的呀。”
“去过的。”
“老早我们邻居之间关系好到啥程度？好到我爸爸妈妈打起来了，隔壁邻居的女儿过来劝，劝到后头都跪下来了。”
他们沉默。
“但是我并不认为哦，”他说，“现在传统家庭的破碎单纯是因为动迁。” “我也不认为是动迁。动迁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是矛盾放大的主要原因。我有时候在想，老早住在老房子为啥开心，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小朋友，除了读书，无忧无愁。而且人小嘛，不可能像现在那么有心眼，除非是老明显的矛盾。”
他的话让丁畅颇为感慨，引出一些陈年破事。这些破事从未对他提起，尽管他俩是挚友。譬如九龙路的房子，这是单位分给丁畅伯父的，之所以转赠，是因为丁畅的父亲与这位大哥关系很僵，同一屋檐下，分分钟要反目。在长辈的调解下，双方妥协，于是，丁畅读小学的时候，全家从山阴路的洋房搬到了九龙路的弄堂。父亲抱着被逐出家门的屈辱，断绝了与亲哥哥的往来，只是周末去探望老的。
“一直到一零年，”丁畅说，“两家人家才重新走动。”
“为啥啊？”他问。
“因为大伯母死掉了。我爸就觉得报应来了，也就不计较了。”
“辣手的。”
“是的呀。这种话哦，亏他讲得出口。”
他想起丁畅的婚宴，敬酒时突发的争吵，脏字如蚊蝇纠缠，升级到拳脚驱赶。醉醺醺的双方迅速被其他宾客拖出了会场。他回忆那个两三分钟的长镜头，想起自己当年筹划婚礼的时候问过母亲，要不要请阿姨一家，母亲不假思索地反对：“这种野蛮人好叫的啊？万一掀圆台面多少触霉头啊。”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只字未提。然后，他问丁畅：“爷爷最近好吗？”
“我奶奶去年没了你晓得吗？”
他当然不晓得。于是，记忆的水龙头自己松了。丁畅说起爷爷的包办婚姻，语调冷峻：“结婚当天哦，爷爷的后娘就候在洞房外头，爷爷死活不肯，后头实在犟不过了，就算了。我奶奶总共生了六个小孩。第一个夭折了，所以实际上我爸是老三。”丁畅咳嗽道，“但是爷爷从来没拿奶奶真正当老婆看，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六十几年，一直到去年奶奶没了。爷爷近两年一直躺在屋里，基本没办法出去。但是那天听到奶奶没了，硬要去医院看她。是我推了爷爷去医院的。他拿了一束玫瑰花，摆在奶奶的胸口。一句话也没讲。我当时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说完，丁畅平静得一如池水。他却有点失控。眼球因为洪潮，好似摄影机架在地震中心，整个浴场在晃动，一片朦胧熄灭了各色灯光。“我去上厕所。”说着，他迅速潜入水中，缓慢地游向对岸，不带任何换气，尽可能不制造什么涟漪。
小津
王莫之三
他和丁畅聊天的时候，小唐不时朝他们瞟野眼，不仅瞟，还要和小金交流。他嘴里小津小津个不停，伴着冲浪按摩的激流，这边就有点反应。起初，小金本人也纳闷，他们怎么认识自己？后来，因为听到王家卫什么的，小唐偏向他们口中的“小金”是一名电影从业者。
“多数是个演员。”
“卖相肯定赞的。”
小金今年五十五岁，赋闲在家已经好几年了。相熟的，都管这个肥秃叫老金，或者大块头，比如地段医院的蒋医生，见面总要提高嗓门劝说：“大块头啊，你要忌口，特别是香烟，千万要想办法戒掉它。”小金应得爽气，回家照旧污染环境。老婆恨啊，有时气急了，指着那个犹如土豆的秃头咒骂。为此，儿子也就有点惧怕，把小鬼丢给外婆带。所以，小金有时出去泡澡，家里人都持欢迎态度。仅仅只是欢迎。儿子对混堂这类老式的大众浴室相当反感。“龌龊，乱哄哄的，只有民工才去这种地方。”儿子当着父亲和父亲朋友的面奚落，挑战他们回溯混堂时的笑容。“我从来没跟我爸单独汰过浴，他基本上是一个人去汰，即便一道去，肯定也是爷爷或者外公带我。”
“不要瞎七搭八，”父亲说，“九五年屋里就装淋浴器了，你那个时候几岁啊，怎么记得清。”
“我记得的呀，”儿子说，“你汰浴不要太吓人哦，像老和尚念经一样，脚盘牢，坐在池底下头，眼睛张得老老大，东看看，西看看，水都要漫到头颈快了。”
“去去去，”父亲驳斥道，“小鬼头懂啥？”
小唐捂嘴痴笑，笑到呛。那是前年的春分，小金的儿子还没完婚。那天也真是巧。小唐回国还不到一周，听朋友介绍，打出租来这家浴场，没想到邂逅故人。如果不是小金胸口的那条胎记，肯定就缘断今生了，因为记忆里的小金不是肥秃，而是一尊欧式的男神雕塑。
“两个老头子了，还小金小唐，吃不消哦。”儿子吐槽完，起身去冲淋浴，预备等下上三楼放松放松。他们则继续闲聊，聊的都是过去，仿佛身边的水，经不起任何触碰，否则，波纹就一圈追着一圈。
“蛮好，”小唐感叹道，“你现在变徐汇人了。”
“没啊，”小金说，“户口还在巨鹿路啊。”
“巨鹿路不是拆掉变绿地了吗？前两天我还回去过。”
“房子拆掉了，又不影响户口的喽。”
“哦……”小唐说，“等于你现在的户籍地址是一块绿地。”
“绿地好啊，空气好。”
“也是……我记得你是八九年开春结的婚。”
“是的呀，”小金说，“后头天一热，你就去美国了。”
“一晃多少年啦。二十四年了。”
他们沉默。
“既然不准备回去了，总归有点打算的喽。”
“打算啊？”小唐说，“我这趟回来发觉天鹅阁没了，还剩的几家做老上海西餐的，味道也偏掉了。”
“是的呀，还记得老早去天鹅阁吃鸡丝焗面，这个味道啊。”
“所以我打算开一爿餐厅，专门做老上海西餐。”
“哦哟，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现在老上海西餐没人吃的。进贤路上就有一家，生意大灵不灵的，都是我们这种年纪的去捧场。”
“有了喽？”小唐说，“那么明天去吃吃看。”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那么就是味道不正宗喽。”
“正宗？”小金问，“现在有啥是正宗的啊？”
“那么混堂呢？稍许正宗点的老式混堂还有吗？”
“好像还有一家。听人家讲起过的，在老南市还有一家。我回去帮你问问看哦。” 聊到后来，小唐有点怀旧，提出去休闲区眯一会儿，泡杯咖啡。小金拒绝了，说现在的休闲区不比当年，一张一张的床，连成片，大家平躺着，热毛巾擦擦，山海经谈谈。“现在变网吧了，不是我们这种年纪去的。”说到激动处，小金不停咳嗽。不过，他们还是去了，就像来这里洗澡的其他男性一样，洗完了都要上去，穿着浴场提供的简陋衣裤。
二楼入口临近桌球房，漂亮的台子，宁静地沐浴着暗色。迎宾的女士冲他们微笑：“餐厅还没到营业时间，休闲请到三楼。”他们继续走楼梯，遭遇不少烟枪，因为禁烟，被迫在过道解决生理需要。“休息对吗？”三楼又一位女士冲他们微笑，引他们进到一个黑漆漆的巨型空间。仅有的星火来自液晶屏，由于角度问题，亮度有限，无法燎原。小唐的视线被一张又一张的床铺所吸引。那些特殊构成的床铺，仿佛出自医院的牙科诊室，上面架了好些设备。液晶屏一目了然，好像还有遥控器，被斜躺着的浴客捏在手里。“人山人海嘛。”小唐嘀咕道。那情景好似把一个礼拜的牙病患者推到大厂房，集中治疗。这地方好像不适合自己。就在犹豫的当口，小唐看到有些床上，确切地说，是有些浴客的身上还跪着按摩女郎。于是，犹如画面倒带一般，他们原路折返，剥光自己，把衣裤交还服务员，泡到池子里，点评眼下的空空荡荡。变化还是有的，好歹小唐点评的时候不再为浴场的经营担忧。
一周之后，他们抱着被时代淘汰的落寞，抱着毛巾和拖鞋，摸到了乐清浴室，传说中上海最后的混堂。他们打车去追梦。车子提前停在陆家浜路跨龙路口。小唐跑了一趟银行，转移现金，皮夹只留两百块钱，外加一点美金小票。印象中的混堂，衣物脱下是没有箱子寄存的，包卷整饬，用木头叉子举到悬顶。这一举，一路折磨着小唐，后来，被证实是多此一举。叉子还在，不过传统已废弃，带锁的木箱子严重霉潮，脏得小唐都不敢脱衣服。小唐把橙红色的板材眼镜也摘了，裸眼进去。浴室里不是干瘪的老头，就是灰头土脸的中年民工，没有“鲜肉”，“咸肉”倒不少。大家都在抽烟，正大光明地抽，他们也就躺在床上一起污染空气。小金是边污染边咳嗽。
“老慢支了，不要紧的。”
“那么就少吃两根，”小唐吐烟圈，说，“我记得你老早不吃的呀。”
“结婚以后吃的。你呢？我记得你老早也不吃的呀。”
“在曼哈顿的酒吧里吃着玩，吃到后头吃上瘾了。”小唐说的时候想起几天前去的那家特色酒吧。那天，小唐考察了小金推荐的西餐厅。小唐没叫小金，只约了几个新朋友。等的过程中，小唐翻看餐厅展示的几本读物，有一本是英文的都市指南杂志，有专门的版面，刊登小唐感兴趣的内容。当晚，小唐选择单刀赴会。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总共消费了七杯鸡尾酒，有四杯是Eddy喝的。这个号称来自台中的帅小伙，穿着紧身款的GL Heart，说的普通话犹如出自一张含了橄榄的樱桃小嘴。“为什么要回来呢？”Eddy问。小唐闷头饮酒，又叫了两杯彩虹。藏在空气里的男声唱道：“Its a cruel world， Weve so much to lose……Take care my love， he said. You have been loved. ”
“因为我在纽约看了一出戏，”小唐看着杯中变幻的色彩，“是一出昆曲。”
“昆曲？”
“关键不是昆曲。关键是青春版。”
“青春版？”
“就是很烂的戏，然后找了两个很漂亮的演员来演。”
“哦，我懂了，就是偶像剧呀。”
“偶像剧？”
“就是很烂的戏，然后找了很漂亮的帅哥来演。”
“看样子我应该去找点偶像剧看看。”
他们干杯，理解万岁。Eddy接着又问小唐，在纽约住了那么久，一定有不少相好吧。这个问题后来也被小金提起，不过更加露骨。当时他们躺在乐清浴室，抽香烟。
“我倒是一直想结婚的，”小唐说，“不过人家不肯。”
“为啥呢？”
“贪玩呀，年纪轻，玩心重。后头嘛，后头就给我戴绿帽子了。”
“哎哟，”小金感叹道，“美国女人辣手的。”
“不是美国人，是个日本人。”
“日本女的照道理应该蛮服帖的呀。”
“绿帽子不是一顶两顶。是一打两打。”小唐抽烟，说，“后头我就重新寻了一个，是个波兰移民，卖相老嗲的。再后来嘛，就又外插花了。我也就想通了。既然大家都是玩玩的心态，我太顶真了就变戆大了。”小唐一边轻声糟践自己，一边打量眼前这些老头子。居然有人双腿趴开，赤条条剥香蕉吃，还有人托服务员买了一客盒饭，吃得声色犬马。这些人聊的也都是动迁啊、遗产啊、股票啊等等破事，不然就是谁家的狗走失了，谁家的儿女结婚了，谁家怎么偷电偷煤气。真是一刻都不想再逗留。完全是阶级矛盾。
小唐深感疑惑。青春是什么？青春是刚上市的蚕豆，蚕豆开花黑眼睛。自己在美国想通的事情，现在开了裂，蒙了灰。本世纪初有过类似的惶惑，对背井离乡的选择满是质疑。
他们再也没去过乐清浴室，尽管老式混堂有他们熟悉的休闲室。他们试着与记忆保持距离，安心泡在新派的大浴场里，空荡荡的大池子，而非黑黢黢的三楼包房，一两个礼拜为间隔。浸在水里面，他们聊天，喝罐装饮料，享受按摩的激流，一边监视那个角落。所有浴客都会去那里，把自己擦干，换上轻薄的内衣内裤，去楼上找乐子。他们这样专注于监视，仿佛每个浴客都是熟人，或者正在鉴别，是否是熟人。
四
临近四点，他对丁畅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烧饭了。”他们游向对岸，起身去冲淋浴，随后，重回小唐的视野。小唐失算了，两位年轻人并没有接过服务员递的衣裤，而是赤裸裸回了更衣室。
“少见的。”小唐喝一口罐装咖啡。小金没有搭腔。年初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小金的情绪不算太高，自春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和小唐见面。狂野是老头子留给小唐的唯一印象。目睹两位有趣的年轻人就这样消失了，有一位还留着络腮胡，小唐突然很想聊聊老头子。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有趟你从生煎店里出来，正好被他看见，当场就是一记大头耳光。”
“实际上我又没吃喽，”小金咳嗽道，“我就是为了抄近路，从店面穿过。”
“老一辈的有时候真心是不讲道理。再加上一副邋遢胡子。不过现在想想，这种顶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小金缄默。小唐就关心起小金的老婆孩子，甚至媳妇孙子，是否也不吃猪肉。
“啥人管啊？年纪大了就管不动了。我是从来没管过。”
“儿子从小你就没管过？”
“管他做啥？”小金说，“连民族我都帮他改掉了，他的身份证上写的是汉族。”仿佛是嫌自己的话不够分量，小金补充道，“回来也两年多了，有啥打算啦？”
“打算啊。打算开一爿酒吧。”
“你倒是把老外的腔调都带回来了，”小金说，“要么等你酒吧开了，请我去做Boy。”
“开啥玩笑。”小唐微笑地审视身旁的胖子，“Boy！保安还差不多。”
“保安太吃力了，”小金咳嗽，“帮我寻个吧台坐坐的工作。”
“要么你来当股东。”
“这倒是可以考虑的。”小金咳嗽，说，“今天滑稽了，早上我去阳台上，看见我养的两只土豆重新开花了。”
“啥？土豆会开花？”
“花还蛮漂亮的。紫莹莹的，芯子是橘黄颜色的，花苞有十几只。”
“只看见过土豆发芽，没听说过土豆开花的。”小唐说，“你养了多少时候啊？”
“老头子跑掉以后养的，现在七七也过掉了……之前看见两只土豆发芽就预备丢掉了，结果忘记了，藤都生出来了。我就拿它摆到老婆养水仙花的盆子里，浸在水里，浸着浸着浸出花头了。”
“那么你是啥时候意识到开花了呢？”
“昨日早上，”小金咳嗽，“结果夜里回去再一看，花都谢掉了。没想到今天又开了。”小唐不语。许久之后，小金问：“小唐啊……你是啥时候开始欢喜我的啊？”
“你讲啥？”小唐不敢相信，扭头端详这个正在咳嗽的秃子。
“我讲，你是啥时候开始欢喜我的？”
是什么时候呢？他在心里写下这个疑问，自己开始对小津着迷。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再有一周就是春节，他却病倒了。洗菜做饭的时候就觉得不对，浑身发冷，饭吃到一半，他对妻子说：“今天要么你来汰碗，我有点不大适意。”后来，体温计不出所料地超标。
他无力地躺了三天。那天是情人节，他的体温继续过山车，最高破了三十九度。妻子一边骂，一边在Uber上叫车。他非要去瑞金医院。妻子觉得附近医院就行了。他坚持他的选择，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离母亲家近。
发热急诊就他一个人。他坐在弥散着怪味的过道，等报告，等妻子回来。没有旁人，也没有动静，连照明都是蹩脚恐怖片的感觉。这是一个幽闭、几乎废弃的诊区。蓝色的塑料椅子用开裂纪念上个世纪的喧闹。他懒散地坐着，实在无聊，审视各种让他眩晕的细节，无所谓背后头上倚靠的地方有无病菌，俨然是个禽流感病患。医生并不这样看（后来她终于出现了），至少捏着报告的时候不这样看。她居然没要他吊盐水，甚至连头孢都不肯开：“就是普通的流感，回去好好休息。”
“病毒性感冒啊？”晚饭之后，他通过电话听见了岳母的疑虑。妻子用的是免提，不久又传来了岳父的教诲：“太平一点，不要传来传去。”他当时躺在床上，头晕目眩，但还是分得清，这话是专门讲给岳母听的。于是，就有了后来春节的小津安二郎影展，也即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脑屏幕上的小津电影。他的心情远比想像中的复杂。他的脸颊有时会悄无声息地挂湿，但更多的，是笑容引起的肌肉挤压。小津的战后电影被他看成了喜剧片。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源于剧情的相近、演员的不变，一方面非常熟悉，一方面又很陌生。他的观影经历缺乏这样的导演，即便是单一主题拍六遍的侯麦也显得花心滥情。镜头越是局限在家的内部，心就越是蔓延扩张，包罗万象。
回想这个春节，他真是没出去探望过一个亲戚。他守在家里看电影的时候，妻子随了岳父岳母，七大姑八大姨，行程不绝。唯一例外是大年夜，他彻底退烧后的第三天，人还是很虚，照妻子的讲法：“现在是最传人的时候。”可是，他的父母坚持要来。三口之家小团圆，吃午饭的时候，他尽量少废话，担心每一次开口都是传播病毒。没人介意。晚上去奶奶家吃年夜饭也是如此。他觉得很奇怪，好些一年才见一面的亲戚，何以如此淡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实在忍不住了，捂嘴调头咳嗽，这些人连一丝不悦或忌惮都不愿给他。这让他想起上周的聚会，台面周围是一年才见一面的大学室友。他左手坐着当年的下铺，不时咳嗽。
“一个多礼拜了，”下铺说，“天天三十八度多，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
“现在呢？”
“现在好了，就是还咳嗽。”
他也没太在意，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正如半个月后的丁畅。到了春天，他俩泡在空荡荡的浴池里，纠结于那顿传播病毒的下午茶。“第二天我就不对了，”丁畅说，连带咳嗽，“浑身发酸，天天夜里发低烧，出虚汗。”
“我是发高烧，”他说，“汗出好就退下来一点，没多少时候，就又上去了。”两人一边看电视下方滚动的新闻条，一边交流病情。明明是被他传染的，丁畅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偏偏这样，让他心里难受，俨然罪责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的错。
二
池子里是真没什么人。穿短裤的师傅，步子零碎，操国语，俯身问他：“要擦背吗？”他用目光询问丁畅，后者直接回绝。
墙上嵌了四台液晶电视，拼合成一个巨大的整体，却又各自独立，统一在央视十三频道。从他俩入池算起，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新闻的内容却未曾改变。美丽的女主持人和隐形的男播音员轮番介绍，探讨足球教育在中国各级学校的推进。不久，两位老爷叔一前一后局部遮挡丁畅他们的视线，加入到稀落的观众群体。奚落还在继续。嘴皮子累了，干了，丁畅游向对岸，水顺着肌肉和线条成串坠。丁畅的出浴引发了少数围观。
拖鞋没了。进来之前，丁畅用自己的皮鞋与服务生换了一双拖鞋，这是大浴场的规矩，以前孵混堂就没那么麻烦。此刻，那双肉色的拖鞋失踪了。丁畅赤脚巡了几步，看见一双其他颜色的，套上就走。丁畅娴熟地倒了两杯纯净水，每个一次性纸杯都顶着一种水果。老远，他就看到丁畅小丑一般笑盈盈地逼近自己，感觉对方只要一笑，身上的肌肉就在抖动，然后水果会相继滑落。他不想吃水果，就喝水。水很快就被丁畅饮尽。轮到鸭梨了，丁畅精巧地啃果皮，吐进纸杯，一边问他：“所以你长假七天就蹲在屋里看小津？”
“最近回去也是看小津。”答完，他被一种幸福感攫住了，仿佛成了电影里的角色，正在泡温泉。“最欢喜的就是《秋刀鱼》，有趟我看光以后接下去重放，还看得下去，而且有新的想法。”他想详细展开谈，兴冲冲地转头，于是，看到那只被他拒绝的苹果，落寞地坐在大理石池沿上。
梨吃完了，丁畅打了个饱嗝：“早晓得当初电影节放小津，你就应该跟我一道去。”他表达了遗憾。但是这遗憾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仰望银幕这样的仪式过于奢侈，转瞬即逝，而现在，他守着硬盘里的蓝光版小津，日夜陪伴，快感被无限延伸。他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嘴上不免要问：“你当初叫我看的是啥片子啊？”
“《东京物语》。”
“哦！我看的第一部小津。我是小年夜吃好夜饭看的，看到后头哭得一天世界。”
“我也就看过这一部小津。”
“蛮好的，作为小津入门来讲是经典。”说着，他继续扮演影评人，展开得头头是道，从独特的镜头语言到传统大家庭的破碎，最后空降在上海这几十年的变迁。“现在的浴场跟老早的混堂，就像现在的小区跟老早的弄堂。本质上的区别是啥？是人的味道。”
“对的对的，”丁畅说着又咳了，“我们九龙路的老房子你去过的呀。”
“去过的。”
“老早我们邻居之间关系好到啥程度？好到我爸爸妈妈打起来了，隔壁邻居的女儿过来劝，劝到后头都跪下来了。”
他们沉默。
“但是我并不认为哦，”他说，“现在传统家庭的破碎单纯是因为动迁。” “我也不认为是动迁。动迁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是矛盾放大的主要原因。我有时候在想，老早住在老房子为啥开心，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小朋友，除了读书，无忧无愁。而且人小嘛，不可能像现在那么有心眼，除非是老明显的矛盾。”
他的话让丁畅颇为感慨，引出一些陈年破事。这些破事从未对他提起，尽管他俩是挚友。譬如九龙路的房子，这是单位分给丁畅伯父的，之所以转赠，是因为丁畅的父亲与这位大哥关系很僵，同一屋檐下，分分钟要反目。在长辈的调解下，双方妥协，于是，丁畅读小学的时候，全家从山阴路的洋房搬到了九龙路的弄堂。父亲抱着被逐出家门的屈辱，断绝了与亲哥哥的往来，只是周末去探望老的。
“一直到一零年，”丁畅说，“两家人家才重新走动。”
“为啥啊？”他问。
“因为大伯母死掉了。我爸就觉得报应来了，也就不计较了。”
“辣手的。”
“是的呀。这种话哦，亏他讲得出口。”
他想起丁畅的婚宴，敬酒时突发的争吵，脏字如蚊蝇纠缠，升级到拳脚驱赶。醉醺醺的双方迅速被其他宾客拖出了会场。他回忆那个两三分钟的长镜头，想起自己当年筹划婚礼的时候问过母亲，要不要请阿姨一家，母亲不假思索地反对：“这种野蛮人好叫的啊？万一掀圆台面多少触霉头啊。”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只字未提。然后，他问丁畅：“爷爷最近好吗？”
“我奶奶去年没了你晓得吗？”
他当然不晓得。于是，记忆的水龙头自己松了。丁畅说起爷爷的包办婚姻，语调冷峻：“结婚当天哦，爷爷的后娘就候在洞房外头，爷爷死活不肯，后头实在犟不过了，就算了。我奶奶总共生了六个小孩。第一个夭折了，所以实际上我爸是老三。”丁畅咳嗽道，“但是爷爷从来没拿奶奶真正当老婆看，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六十几年，一直到去年奶奶没了。爷爷近两年一直躺在屋里，基本没办法出去。但是那天听到奶奶没了，硬要去医院看她。是我推了爷爷去医院的。他拿了一束玫瑰花，摆在奶奶的胸口。一句话也没讲。我当时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说完，丁畅平静得一如池水。他却有点失控。眼球因为洪潮，好似摄影机架在地震中心，整个浴场在晃动，一片朦胧熄灭了各色灯光。“我去上厕所。”说着，他迅速潜入水中，缓慢地游向对岸，不带任何换气，尽可能不制造什么涟漪。
小津
王莫之三
他和丁畅聊天的时候，小唐不时朝他们瞟野眼，不仅瞟，还要和小金交流。他嘴里小津小津个不停，伴着冲浪按摩的激流，这边就有点反应。起初，小金本人也纳闷，他们怎么认识自己？后来，因为听到王家卫什么的，小唐偏向他们口中的“小金”是一名电影从业者。
“多数是个演员。”
“卖相肯定赞的。”
小金今年五十五岁，赋闲在家已经好几年了。相熟的，都管这个肥秃叫老金，或者大块头，比如地段医院的蒋医生，见面总要提高嗓门劝说：“大块头啊，你要忌口，特别是香烟，千万要想办法戒掉它。”小金应得爽气，回家照旧污染环境。老婆恨啊，有时气急了，指着那个犹如土豆的秃头咒骂。为此，儿子也就有点惧怕，把小鬼丢给外婆带。所以，小金有时出去泡澡，家里人都持欢迎态度。仅仅只是欢迎。儿子对混堂这类老式的大众浴室相当反感。“龌龊，乱哄哄的，只有民工才去这种地方。”儿子当着父亲和父亲朋友的面奚落，挑战他们回溯混堂时的笑容。“我从来没跟我爸单独汰过浴，他基本上是一个人去汰，即便一道去，肯定也是爷爷或者外公带我。”
“不要瞎七搭八，”父亲说，“九五年屋里就装淋浴器了，你那个时候几岁啊，怎么记得清。”
“我记得的呀，”儿子说，“你汰浴不要太吓人哦，像老和尚念经一样，脚盘牢，坐在池底下头，眼睛张得老老大，东看看，西看看，水都要漫到头颈快了。”
“去去去，”父亲驳斥道，“小鬼头懂啥？”
小唐捂嘴痴笑，笑到呛。那是前年的春分，小金的儿子还没完婚。那天也真是巧。小唐回国还不到一周，听朋友介绍，打出租来这家浴场，没想到邂逅故人。如果不是小金胸口的那条胎记，肯定就缘断今生了，因为记忆里的小金不是肥秃，而是一尊欧式的男神雕塑。
“两个老头子了，还小金小唐，吃不消哦。”儿子吐槽完，起身去冲淋浴，预备等下上三楼放松放松。他们则继续闲聊，聊的都是过去，仿佛身边的水，经不起任何触碰，否则，波纹就一圈追着一圈。
“蛮好，”小唐感叹道，“你现在变徐汇人了。”
“没啊，”小金说，“户口还在巨鹿路啊。”
“巨鹿路不是拆掉变绿地了吗？前两天我还回去过。”
“房子拆掉了，又不影响户口的喽。”
“哦……”小唐说，“等于你现在的户籍地址是一块绿地。”
“绿地好啊，空气好。”
“也是……我记得你是八九年开春结的婚。”
“是的呀，”小金说，“后头天一热，你就去美国了。”
“一晃多少年啦。二十四年了。”
他们沉默。
“既然不准备回去了，总归有点打算的喽。”
“打算啊？”小唐说，“我这趟回来发觉天鹅阁没了，还剩的几家做老上海西餐的，味道也偏掉了。”
“是的呀，还记得老早去天鹅阁吃鸡丝焗面，这个味道啊。”
“所以我打算开一爿餐厅，专门做老上海西餐。”
“哦哟，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现在老上海西餐没人吃的。进贤路上就有一家，生意大灵不灵的，都是我们这种年纪的去捧场。”
“有了喽？”小唐说，“那么明天去吃吃看。”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那么就是味道不正宗喽。”
“正宗？”小金问，“现在有啥是正宗的啊？”
“那么混堂呢？稍许正宗点的老式混堂还有吗？”
“好像还有一家。听人家讲起过的，在老南市还有一家。我回去帮你问问看哦。” 聊到后来，小唐有点怀旧，提出去休闲区眯一会儿，泡杯咖啡。小金拒绝了，说现在的休闲区不比当年，一张一张的床，连成片，大家平躺着，热毛巾擦擦，山海经谈谈。“现在变网吧了，不是我们这种年纪去的。”说到激动处，小金不停咳嗽。不过，他们还是去了，就像来这里洗澡的其他男性一样，洗完了都要上去，穿着浴场提供的简陋衣裤。
二楼入口临近桌球房，漂亮的台子，宁静地沐浴着暗色。迎宾的女士冲他们微笑：“餐厅还没到营业时间，休闲请到三楼。”他们继续走楼梯，遭遇不少烟枪，因为禁烟，被迫在过道解决生理需要。“休息对吗？”三楼又一位女士冲他们微笑，引他们进到一个黑漆漆的巨型空间。仅有的星火来自液晶屏，由于角度问题，亮度有限，无法燎原。小唐的视线被一张又一张的床铺所吸引。那些特殊构成的床铺，仿佛出自医院的牙科诊室，上面架了好些设备。液晶屏一目了然，好像还有遥控器，被斜躺着的浴客捏在手里。“人山人海嘛。”小唐嘀咕道。那情景好似把一个礼拜的牙病患者推到大厂房，集中治疗。这地方好像不适合自己。就在犹豫的当口，小唐看到有些床上，确切地说，是有些浴客的身上还跪着按摩女郎。于是，犹如画面倒带一般，他们原路折返，剥光自己，把衣裤交还服务员，泡到池子里，点评眼下的空空荡荡。变化还是有的，好歹小唐点评的时候不再为浴场的经营担忧。
一周之后，他们抱着被时代淘汰的落寞，抱着毛巾和拖鞋，摸到了乐清浴室，传说中上海最后的混堂。他们打车去追梦。车子提前停在陆家浜路跨龙路口。小唐跑了一趟银行，转移现金，皮夹只留两百块钱，外加一点美金小票。印象中的混堂，衣物脱下是没有箱子寄存的，包卷整饬，用木头叉子举到悬顶。这一举，一路折磨着小唐，后来，被证实是多此一举。叉子还在，不过传统已废弃，带锁的木箱子严重霉潮，脏得小唐都不敢脱衣服。小唐把橙红色的板材眼镜也摘了，裸眼进去。浴室里不是干瘪的老头，就是灰头土脸的中年民工，没有“鲜肉”，“咸肉”倒不少。大家都在抽烟，正大光明地抽，他们也就躺在床上一起污染空气。小金是边污染边咳嗽。
“老慢支了，不要紧的。”
“那么就少吃两根，”小唐吐烟圈，说，“我记得你老早不吃的呀。”
“结婚以后吃的。你呢？我记得你老早也不吃的呀。”
“在曼哈顿的酒吧里吃着玩，吃到后头吃上瘾了。”小唐说的时候想起几天前去的那家特色酒吧。那天，小唐考察了小金推荐的西餐厅。小唐没叫小金，只约了几个新朋友。等的过程中，小唐翻看餐厅展示的几本读物，有一本是英文的都市指南杂志，有专门的版面，刊登小唐感兴趣的内容。当晚，小唐选择单刀赴会。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总共消费了七杯鸡尾酒，有四杯是Eddy喝的。这个号称来自台中的帅小伙，穿着紧身款的GL Heart，说的普通话犹如出自一张含了橄榄的樱桃小嘴。“为什么要回来呢？”Eddy问。小唐闷头饮酒，又叫了两杯彩虹。藏在空气里的男声唱道：“Its a cruel world， Weve so much to lose……Take care my love， he said. You have been loved. ”
“因为我在纽约看了一出戏，”小唐看着杯中变幻的色彩，“是一出昆曲。”
“昆曲？”
“关键不是昆曲。关键是青春版。”
“青春版？”
“就是很烂的戏，然后找了两个很漂亮的演员来演。”
“哦，我懂了，就是偶像剧呀。”
“偶像剧？”
“就是很烂的戏，然后找了很漂亮的帅哥来演。”
“看样子我应该去找点偶像剧看看。”
他们干杯，理解万岁。Eddy接着又问小唐，在纽约住了那么久，一定有不少相好吧。这个问题后来也被小金提起，不过更加露骨。当时他们躺在乐清浴室，抽香烟。
“我倒是一直想结婚的，”小唐说，“不过人家不肯。”
“为啥呢？”
“贪玩呀，年纪轻，玩心重。后头嘛，后头就给我戴绿帽子了。”
“哎哟，”小金感叹道，“美国女人辣手的。”
“不是美国人，是个日本人。”
“日本女的照道理应该蛮服帖的呀。”
“绿帽子不是一顶两顶。是一打两打。”小唐抽烟，说，“后头我就重新寻了一个，是个波兰移民，卖相老嗲的。再后来嘛，就又外插花了。我也就想通了。既然大家都是玩玩的心态，我太顶真了就变戆大了。”小唐一边轻声糟践自己，一边打量眼前这些老头子。居然有人双腿趴开，赤条条剥香蕉吃，还有人托服务员买了一客盒饭，吃得声色犬马。这些人聊的也都是动迁啊、遗产啊、股票啊等等破事，不然就是谁家的狗走失了，谁家的儿女结婚了，谁家怎么偷电偷煤气。真是一刻都不想再逗留。完全是阶级矛盾。
小唐深感疑惑。青春是什么？青春是刚上市的蚕豆，蚕豆开花黑眼睛。自己在美国想通的事情，现在开了裂，蒙了灰。本世纪初有过类似的惶惑，对背井离乡的选择满是质疑。
他们再也没去过乐清浴室，尽管老式混堂有他们熟悉的休闲室。他们试着与记忆保持距离，安心泡在新派的大浴场里，空荡荡的大池子，而非黑黢黢的三楼包房，一两个礼拜为间隔。浸在水里面，他们聊天，喝罐装饮料，享受按摩的激流，一边监视那个角落。所有浴客都会去那里，把自己擦干，换上轻薄的内衣内裤，去楼上找乐子。他们这样专注于监视，仿佛每个浴客都是熟人，或者正在鉴别，是否是熟人。
四
临近四点，他对丁畅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烧饭了。”他们游向对岸，起身去冲淋浴，随后，重回小唐的视野。小唐失算了，两位年轻人并没有接过服务员递的衣裤，而是赤裸裸回了更衣室。
“少见的。”小唐喝一口罐装咖啡。小金没有搭腔。年初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小金的情绪不算太高，自春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和小唐见面。狂野是老头子留给小唐的唯一印象。目睹两位有趣的年轻人就这样消失了，有一位还留着络腮胡，小唐突然很想聊聊老头子。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有趟你从生煎店里出来，正好被他看见，当场就是一记大头耳光。”
“实际上我又没吃喽，”小金咳嗽道，“我就是为了抄近路，从店面穿过。”
“老一辈的有时候真心是不讲道理。再加上一副邋遢胡子。不过现在想想，这种顶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小金缄默。小唐就关心起小金的老婆孩子，甚至媳妇孙子，是否也不吃猪肉。
“啥人管啊？年纪大了就管不动了。我是从来没管过。”
“儿子从小你就没管过？”
“管他做啥？”小金说，“连民族我都帮他改掉了，他的身份证上写的是汉族。”仿佛是嫌自己的话不够分量，小金补充道，“回来也两年多了，有啥打算啦？”
“打算啊。打算开一爿酒吧。”
“你倒是把老外的腔调都带回来了，”小金说，“要么等你酒吧开了，请我去做Boy。”
“开啥玩笑。”小唐微笑地审视身旁的胖子，“Boy！保安还差不多。”
“保安太吃力了，”小金咳嗽，“帮我寻个吧台坐坐的工作。”
“要么你来当股东。”
“这倒是可以考虑的。”小金咳嗽，说，“今天滑稽了，早上我去阳台上，看见我养的两只土豆重新开花了。”
“啥？土豆会开花？”
“花还蛮漂亮的。紫莹莹的，芯子是橘黄颜色的，花苞有十几只。”
“只看见过土豆发芽，没听说过土豆开花的。”小唐说，“你养了多少时候啊？”
“老头子跑掉以后养的，现在七七也过掉了……之前看见两只土豆发芽就预备丢掉了，结果忘记了，藤都生出来了。我就拿它摆到老婆养水仙花的盆子里，浸在水里，浸着浸着浸出花头了。”
“那么你是啥时候意识到开花了呢？”
“昨日早上，”小金咳嗽，“结果夜里回去再一看，花都谢掉了。没想到今天又开了。”小唐不语。许久之后，小金问：“小唐啊……你是啥时候开始欢喜我的啊？”
“你讲啥？”小唐不敢相信，扭头端详这个正在咳嗽的秃子。
“我讲，你是啥时候开始欢喜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