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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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峨的乡村,我最熟悉的莫过于三堡乡顶换村。每年,我都要去一两次顶换村,每去一次,都有收获。我不仅感受到顶换村民风淳朴,民族风情浓郁,还感受到村庄在不断发展变化。不知不觉,我成了顶换村脱贫摘帽的见证者。我能有此幸运,得从我的恩师王进先生说起。
  2013年三堡乡举办第二届桐花节那天,诗人罗平文邀请我去三堡赏桐花,在小河路口,罗平文停下了车,说等一位朋友。一会儿,一个人从远处走来,罗平文立刻迎上去,和他打招呼。我打量着他,穿着红色夹克衫,个子不高,身材不胖,理着平头,头发乌黑,戴着眼镜,脸色红润,声音洪亮,站得笔挺,右肩上挎着一个男士小包,年龄约五十岁。他是谁?我正猜想着,罗平文介绍,这位是天峨文化人、《河池日报》记者王进先生。王先生主动伸出手,与我相握,他的手,是那么温暖。
  接上另外两位文友后,越野车出发了。我是江西人,虽然来天峨已经十年,但去三堡还是第一次。坐在车上,我摇下车窗,欣赏车窗外风景,远处的崇山峻岭,近处的峡谷溪畔,一株株树木都吐露出碧绿的嫩叶,绿油油地摇曳在春光里。三三两两的油桐树夹杂在新绿之间,绽放出雪白的桐花,似妙龄的女子化了淡雅的素妆,在暖阳的熏照下,分外的妩媚。春风轻轻吹过,送来阵阵花香,我张大嘴巴,深情呼吸春天的气息。
  一路上,罗平文和王先生以及另外两个文友话题不断,笑声一阵接着一阵,我不时也被王先生风趣幽默的语言逗笑。他们叫王先生“王老汉”“老顽童”,不断地调侃。王先生得知我是从江西来到天峨谋生,很意外。他说,我们是老乡,五百年前我老祖宗也是江西人,在这里落地生根,才变为壮族。
  车进三堡,桐花越来越多,一簇簇雪白的桐花,开在路边,开在山坡,开在谷底,开在农家的房前屋后。王先生感叹说,好!真好!现在的桐花开得正是时候,我们有眼福了。
  站在桐花山上,王先生指着远处的群山说,我的家乡顶换村就在那里,有时间去我家乡玩。我顺着王先生的手指望过去,只见一座座山峰,在云海里时隐时现。我想,顶换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回到县城,王先生赠送我两本新出版的著作,一本是杂文集《多看几眼又何妨》,另外一本是散文集《我的村庄我的村人》。谦逊地写上“请文友雅正”字样。感激之余,我急切地阅读。读王先生的散文集,犹如在读一幅乡村画卷。王先生写道:
  顶换村,位于天峨县东北端,距离三堡乡25公里,距离天峨县城100公里。是天峨最偏远的村庄之一。从地图上看,顶换像一片绿叶,左边是从南丹境内流过来的白龙河,右边是从罗甸县流过来的纳彩河,两条河流像一对情侣,在顶换村拥抱汇合后,流向红水河。而高高的凤凰山脉,则像一道绿色靠山,由此,顶换又被人称为“小台湾”。
  顶换是壮语,意思是“在水塘边歌唱”。顶换村有八个自然屯,清一色蓝衣壮族。村民日常着装是头戴白帕,身穿蓝衣,脚穿绣花鞋,遇上节日或者重大活动,妇女胸前围一块肚兜,肚兜的图案是桐花或者喜鹊、鸳鸯。全村无论男女老少,都爱唱山歌,快乐时唱,悲伤时也唱,客人来了唱迎客歌,客人走了唱感谢歌,歌声迎来朝阳,送走晚霞……
  读着王先生的家乡,我不由得心生向往。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王先生突然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他的基地做客,我欣然接受,早有耳闻,王先生在纳彩河畔建了一个软枝油茶基地,成立了“八朵软枝油茶农民专业合作社”。
  船从龙滩码头逆水而行。正值夏季,水位高涨,龙滩天湖绿水悠悠,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我们仿佛在画中行走。三个多小时后,船靠岸了,我和王先生上了岸,走进了八朵软枝油茶基地。
  走在茶园中,山风吹过身旁,仿佛是在和我们握手。一株株油茶树迎风摇摆,青翠的茶果,躲在树叶间,害羞似的半遮半隐,王先生把它们捧在手心里端详,那模样,仿佛是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脸上充满着喜悦。
  几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司机下了车,向王先生问好,原来,他们是合作社的社员,王先生召集大家开会。
  我和老伴不求发财,也不图名,我们都有养老金,没有后顾之忧。我是做给你们看,带领你们干!你们照我样子做有收入了,甩掉了穷帽子,我高兴,我快乐!你们一定要把油茶管護好,用药、施肥要根据合作社的规章统一购买……
  我坐在一旁,听完王先生发言,走出小屋。站在山坡上眺望,河这边,满山油茶树,从坡上绵延到纳彩河水位警戒线,河那边,是贵州省地界,山坡还未开发,满是青草,一河两岸,仿佛两幅风景画。
  入夜,社员们走了,大地安静了,我和王先生坐在茶树旁,满天的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一只只萤火虫在夜空中闪烁,晚风轻柔地吹着,像少女的手抚过我们脸庞。
  夜色朦胧中,王先生聊起了往事。
  我们顶换风景是美,海拔高,山高大,峡谷窄,但是穷啊!交通困难,饮水困难,耕地少,村民收入低,住房条件差,是天峨的贫困村。
  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到外面去读书、工作,看到外面发展得这么好,我的家乡却这么差劲,我很心痛啊!我看到家乡大片荒山一年又一年荒废,看到许多父老乡亲没有脱贫致富,心里非常难过。我就要退休了,我想为家乡做点事,想来想去,我想到何不承包荒山?种上油茶树,带领村民致富。
  按照政策规定,我户口不在顶换,没有权利承包荒山,我户口在十九岁读师范时就迁出故乡。不就是要户口吗?我动员爱人放弃城镇户口,放弃工作,把户口迁回顶换,来当农民。爱人开始是一百个不愿意,骂我剥夺了她的权利。我讲道理给爱人听,劝了她一个多月,才答应迁户口。
  我的亲戚听说我要承包荒山,都讲我是脑子进水了,这些石砾土,哪里种得活经济作物,骂我老汉又不是“神仙”,能够把这些荒山变“金山银山”。所以说我的亲戚没有文化就是这个原因,我在外面看到人家都种得好,我们村为什么不能种呢?
  我把荒山承包以后,请来工人,砍掉灌木,打除草剂,又请来钩机,把八百亩荒山挖成条带。做这些都要钱啊!付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种上油茶树后,我请我老弟王恩泽来管理,他和我弟媳、侄子三人住在基地,侍弄这些茶苗,施肥、除草、种苞谷、种稻子、喂猪、放羊,每天早早起床,做到天抹黑才收工,太阳又大,晒得“非洲人”一样。我想啊!顶换如果人人能像我老弟一样勤快,个个都发财了。油茶树要三年以后才会开花结果。石砾土真的是难成活,每年要死很多苗,每年都要补种,到去年稍微好点,没有死那么多苗,活的也开花了,茶花很好看,白白的,小小的,结的果子不多,但至少证明可以成活。
  看到油茶树挂果,之前那帮笑我的人,都像入秋后的蚂,不吭声了。他们也学乖了,开发荒山,种上油茶,他们也想富啊……
  那个夜晚,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王先生那番话,依旧在我耳边回荡。我被王先生宽厚的胸怀折服。
  二
  2014年秋,我随王先生一起,走进了顶换村顶换屯。这次,我们走的是公路,车辆渡过白龙河后,一直上坡,上到纳岜屯时,王先生指着远处山巅上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房子说,那里就是我的村庄顶换村,一年四季都云雾缥缈,像天上的仙境。
  车辆钻进顶换村,正是日落前,西斜的阳光洒在顶换大街上,像铺了一道金光。村民看见王先生回来了,都热情地打招呼,问候王先生。王先生提下车上的礼品分给大家。
  顶换屯正在进行新农村建设,规划了一条大街,街道两旁,村民正在建房子。村支书王军告诉我,这是易地搬迁的村民在建房。
  易地搬迁?我很好奇,他们原先居住在哪里?
  走到街道尽头,再走过一段山路,王先生停下了脚步,指着山坳里说,他们原先住在这里,这是我们的老寨子,我也是在这里出生、长大。凝望古寨,房子老旧、斑驳、散乱,屋顶青瓦,历经风雨沧桑,佝偻成深黑色。一边是古寨,一边是新农村,一边是传统,一边是现代,顶换在割舍中蜕变。
  小卢啊!你不懂,住在下面危险啊!一到雨季,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大家用盆、桶接雨水,老人家念叨,老天啊!你不要下啦,往别处下去吧!你看,这些土很松,又是斜坡,最怕暴雨后发生泥石流,每年,都有人的房子要垮,垮了后又修,顶换人为什么穷?做房子要做几次。
  我沉默了,难怪外面人编山歌唱道:有女莫嫁顶换郎,顶换饮水愁断肠。赶街走烂绣花鞋,户户都是穷酸样。衣食住行是大家最关心的大事,住不好,路难行,怎么能脱贫致富呢?
  顶换村贫困落后,牵动着党委、政府的心。为使顶换村早日脱贫,天峨县委、县政府将顶换村列入“十三五”整村脱贫推进村。
  把几座山削平,在山顶上再造一个顶换。顶换人终于做出这个决定。可是,定方案容易,但实施起来困难,再造顶换,资金从哪里来?把山削平,山上住户的房子是新建的,他们同意吗?村支书王军及村主任王恩林拿着规划图,望着清清白龙河,陷入了沉思中。他们知道,单是依靠政府投入远远不够,还需要村民自筹,可是,顶换人都穷,哪能筹得这么多钱呢?几经思量,王军和王恩林走出大山,寻找赞助,他们来到县里,给有关单位递交申请,希望能得到一些赞助。后来他们得知,广东东莞是河池的对口援助城市,又自费前往广东东莞找相关单位“化缘”,广东的那些单位领导看他们穿着朴素,以为是骗子,直到他们拿出介绍信和证明材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村干部,领导被感动了,愿意捐资。回到家乡,又动员山上的住户搬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村民签字搬迁。钱找来了,山上的住户搬了,施工队进驻了,古老的顶换屯,响起了现代的机器轰鸣声,两台挖掘机,日夜不停地工作,山被削平了,像建航空母舰一样,建成了一片平整、宽阔的山顶平地。
  夜幕降临,吃完晚餐,王先生领着我欣赏顶换的夜景。秋风习习地吹着,送来阵阵凉爽。王先生喝了酒,脸色更红,说话更大声,他攥着我的手,说着温暖的话。我指着东边白雾中朦胧的灯火问王先生,那是哪里?王先生说,左边是纳岜,再远一点是三堡街,右边是塘袍和马达。这些灯火漂亮吧!像不像郭沫若先生写的《天上的街市》:“远远地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这样的“人间仙境”你在县城是看不到的。嗯,我点头,表示赞同。接着,王先生又领着我来到北边,指着远处的灯火说,那里是凤凰山下的寨子,属于贵州罗甸的布依族人家,他们看我们,像是看“天上人间”。
  未来,我们顶换还要建学校、卫生室、养老院、村委办公大楼、足球场、籃球场。家家安装了自来水,住的楼房,统一装修,粉刷白石灰,画上桐花图案,装上大玻璃透明窗户。道路两旁种上桂花树,安装太阳能路灯,拉来网线,再开上超市、小卖部、修理部、快递部、米粉店……
  走在街道上,王先生说着顶换村的“春天”。我仿佛看到,春天来了,黄鹂鸟在枝头欢快鸣叫,洁白的桐花,开满山野。
  三
  2015年冬,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扶贫开发工作会议,党中央提出“坚持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确保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同全国人民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
  几乎在电视播放这条新闻的同时,纳彩河畔响起了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王先生经过半年多时间精心筹备,“纳彩河天上人间蓝衣壮文艺创作基地”在八朵软枝油茶基地挂牌成立。
  那天,我们天峨的文友、艺友,还有王先生河池日报社的同事,乘坐两艘客船,抵达八朵码头,王先生穿着传统的蓝衣壮服装,满脸笑意地迎接我们。
  创作基地是一幢三层半的砖混结构楼,王先生收集的艺术作品,布满了整幢大楼。一楼陈列的是刺绣工艺品,绣花鞋、被单、枕套、围兜、背带、服饰摆在一起,我们像走进了一个五彩的世界,又像是走进了蓝衣壮少女的闺房,洞悉了少女的秘密。不是么?绣的桐花,娇艳鲜红;绣的鲤鱼,摆尾欲跃;绣的鸳鸯,脉脉含情。一针一线,绣的是情感,绣的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王先生说,这些绣品的用料,从种棉花到纺纱、织布、染色、裁剪、缝制、绣花都是原生态纯手工,都是顶换村小媳妇小姑娘不知熬了多少个白天黑夜绣出来的,数量有限,喜欢就买,就当是对我们顶换村文化扶贫。摄影家们的相机快门按个不停,而几个女文友,则选购了绣花鞋、被单、背带,也有几位男艺友看中了服装和围兜,说买来给老婆穿,让她来当模特。呼呼的北风把众人的欢笑传到屋外,撒向天空。   二楼展览的是书法、摄影、美术作品,一幅幅作品看过去,我看到了三堡的自然风光、民族村落、蓝衣壮人的穿着服饰、日常生活、劳动场景、婚嫁礼仪。朋友们一边欣赏,一边品论,有人问:王先生,这幅画卖吗?王先生答,作者在这里,你喜欢,再叫他弄一幅。被点到的作者调侃道,要得,提两瓶酒来先。
  三楼是图书室和文學作品展示,靠墙的几个书柜摆满了新书。对于书籍,我是最爱,可惜现在没有时间坐下来静心阅读。王先生说,这些精神食粮都是河池日报社、河池市民族图书馆赠送的。王先生如细数家珍,给朋友们介绍三堡的文艺现状,王明福、罗明珠、莫仁刚、罗仕勇、莫茉……三堡,在书法、绘画、摄影、音乐各方面都有人才,三堡人创作的书画摄影作品,多次参加省级、国家级的展览,还有莫茉创作的音乐作品《月光谣》,在北京获得了词曲创作双项银奖,这可是全国性的大奖啊……
  王先生说起三堡人,一脸的自豪。可他说的都是别人,偏偏不说他自己。其实,王先生同样厉害,不仅主编了两本推介家乡的散文集《在三堡等你》《云上歌声》,还出版了四本著作,组织建立了“三堡蓝衣壮文化研究会”,正在编撰《神秘蓝衣壮》读本。
  王先生少年求学时是走着山路去县城就读,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要在大山里走四天才能赶到县城,这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毅力和恒心。吃得了苦的王先生,一步步走出顶换、走出大山。在山外,王先生从事过教师、记者等职业,其间,有几次步入政坛的机会,但他放弃了。王先生更愿意握笔杆子。他不止一次跟我说,顶换人穷就穷在没有文化,要脱贫既要扶志,也要扶智。
  我还记得去年春天,我和王先生河池日报社的同事前往顶换采风。那晚,王先生的侄子在家煮了羊肉、鸡肉、腊肉,磨了豆腐,炒了竹笋招待我们。
  宴席设在后院,坡底是清凌凌的白龙河,春风从河底漫上来,似乎也要来凑热闹。顶换的村民,得知王先生回来了,都赶过来喝酒聊天,王先生的同事黄记者被顶换人的质朴感动,动容地说,顶换是我老师(他尊称王先生为老师)的家,也是我的家,我现在资助了十几个学生,我也愿意资助顶换的孩子,一个孩子走出大山,改变的是一家人的命运。当年,我老师走出顶换,改变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面貌,还有整个村庄的面貌。顶换人要致富,一定要读好书,一家一户只要有一个人能像王先生这样工作,全家都有希望,全家都能脱贫。随即,他当场捐款,由村委会代管发放给贫困户子女。王先生听着同事发自肺腑的讲话,别过头偷偷抹泪,我赶紧递上几张餐巾纸。
  现在,我看到满屋子的客人,突然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中国是一个文明古国,在漫长的农耕文明时期,孕育了一种文化叫“乡贤文化”,我想,王先生就是顶换的乡贤。
  四
  转眼,2016年的春天来了,春风用它魔幻般的手,抚开了顶换的桐花,抚绿了山顶的枫树,抚嫩了地上的小草,抚来了城里的干部。城里干部进了顶换村,先是入户调查,甄别出贫困户和非贫困户,接着,来了驻村第一书记,来了驻村工作队员,他们住在顶换,与顶换村民同吃同住。帮扶干部也来了,与贫困户结对帮扶。
  县委、县政府也按照上级决策部署,成立了以县委书记陆祥红,县委副书记、县长黄正华为指挥长的“天峨县脱贫攻坚作战指挥部”,指挥部下设多个专责小组,把全县的贫困村分成红、绿、黄三大战区。
  顶换村归属红色战区,意味着顶换村要在2016年整村脱贫出列。村“两委”会同驻村工作队、帮扶干部,分析各户致贫原因,因人而异,开展精准扶贫。
  “十个一批行动”“八有一超”“三个确保”“两不愁三保障”“十一有一低于”“一低四有四通三解决”……一个个新名词像山泉水,潺潺地流进每家每户。顶换人更忙了,修水泥路,危房改造,建水柜,建生产路,养鸡、养牛、养羊,种油茶、种核桃、种珍珠李、种中草药“双钩藤”。忙着的村人,再也不埋怨风把竹竿上的衣服吹落,也不指责风把后院的围栏掀开。大街上,打牌喝酒的人少了,山上干活的人多了;闲聊八卦的人少了,走出大山去外面找钱的人多了。
  是年年底,顶换村顺利退出贫困村行列。
  顶换变了,家家建起的小楼房,粉刷了白石灰,画上了桐花图案,装上了大玻璃透明窗户。街道两旁,种了桂花树,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村委会、卫生所、养老院、学校、篮球场……一栋栋规划图上的楼房,都像睡醒了似的,站立在顶换。
  顶换变了,变成了新农村建设示范点,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云上村庄”。
  可是,这座村庄,驻村工作队员王智勇再也看不到了。
  2018年4月11日中午,我正坐车前往南丹,王先生打来电话,告诉我,王智勇走了,我心一震,不太相信,他才四十五岁啊!我们不是一起喝过酒吗?他身体很健康啊!王先生说,今天上午走的,已经连续劳累了几天几夜的王智勇,在贫困户家逐项检查扶贫手册,突然,他脸色变白,手脚抽筋,呼吸微弱,村里人赶紧把他送到村卫生所。可是,任凭医生怎么救治,他却紧闭双眼,没有再睁开了。载着王智勇遗体的车离开村庄时,村里很多人都赶过来与他告别。
  听着王先生悲痛的讲述,我也陷入了伤感中。之前,我听王先生说过很多王智勇的故事,比如,2016年春,单位需要派遣四名同志前往顶换村驻村。王智勇主动请求担任顶换村驻村工作队员。之前,他在更新乡文里村任“‘美丽广西’乡村建设(扶贫)工作队队员”,已经驻村两年,按照相关规定,完全可以不用再驻村了,但他说,我有驻村工作经历,顶换村是贫困村,我去。还比如,王先生的堂侄子争取到危房改造指标时,没有钱建房,是王智勇帮他想办法,赊来建筑材料;还有王先生的一位出了五服的堂兄,八十多岁了,住在危房里,是王智勇帮忙申请危房改造指标,把老房子拆掉,重建新房子……
  车窗外,风呜呜地响着,仿佛在低泣。我突然感觉,风也是有感情的。
  一年后,我在天峨县委书记陆祥红的散文《帮扶人》中读到:我无法知道多少人病倒过。正如没人知道我寻几次医,无眠多少晚。我最多做到,轮流探望仍在卧病的战友。但是,我无比清楚地铭记,累得喘不过最后一口气、不幸辞世的八条汉子的名字!我们明白,病倒、累倒,或永别,都是一种付出,是战胜贫困的必然代价。决战贫困,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战场,当然免不了牺牲。所有的辛苦与付出,都因责任在肩,道义使然。所以,明理重情的帮扶人,唯有负重前行,义无反顾……   读着陆书记感人的文字,我才知道,在这场脱贫攻坚战中,像王智勇一样倒在扶贫岗位上的帮扶干部,天峨一共有八位。
  五
  2019年深秋,我又一次走进顶换。
  我和王先生沿着上山的小路攀登凤凰山。远看凤凰山,光秃秃荒芜一片,没有树,也望不见路。走近了才知道,山上長满了野草,颜色枯黄,上山的路隐没在枯草里。山路弯曲、狭小、陡峭,每走几步,我们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先抬头望望离山顶还有多远,再转身看看山下的风景。走在小路上,我想到了顶换的脱贫攻坚,想到了王先生的油茶种植,历经的都是弯曲、艰难,但都挺过去了,迎来了春天。
  登上凤凰山顶,早已气喘吁吁,双脚发软,凤凰山可真高,仿佛我举起手,就可以托住白云,凤凰山顶的天空可真蓝,蓝得像顶换村民穿的蓝色服装。凤凰山上的风,吟得更响,唱得更欢。再望山下,顶换村的房屋,像一个个小盒子镶在山坡上;山下公路上的人,像蚂蚁一样小;山下王先生的油茶基地,像一个不规则的图案,山下的纳彩河,像一条绿带。
  望着家乡,王先生慨叹道,古老村庄消失了,新的村庄诞生了;地理环境变了,顶唤村名没有变;人间变了,古老的民歌没有变;村民的收入变了,村民的热情没有变。
  那你收入多少?我问王先生。他说,收入多少我不在乎,我是做个榜样,让他们懂得,只要勤劳,都能致富。
  王先生一席话,如春风拂面,他的胸怀如凤凰山一样宽广。
  如今,在王先生的带动下,顶换村特色种养殖业蓬勃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社、家庭农场都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我又想起去年春节前,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买到茶油?医生说,广西的茶油比较正宗,对治疗胃痛有很好的效果。我打电话问王先生的堂弟,他说有,并很快托人送来了。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兄弟之间不谈钱的事。我顿时感动,这体现的不仅是顶换人的大度,同时也印证,顶换人真正富了。
  下山后,王先生又去了顶换小学。这所小学,我进过多次,校园建设漂亮,在校学生也多。王先生每次回家乡,都要和教师们聊聊家常,给孩子们鼓励,他希望那些孩子能像他一样,走出大山。在王先生的影响下,村里的大学生越来越多,考上机关单位工作岗位的也越来越多。
  从顶换小学出来后,我们又前往基地。汽车走在新铺的水泥路上,虽然弯曲,但半个小时就到了。
  “纳彩河天上人间蓝衣壮文艺创作基地”的牌匾在风吹日照下,深红褪成了浅红,抚摸着牌匾,回忆像海水一般,漫了上来。这几年,创作基地的影响力越来越广,纳彩河两岸不断有人慕名前来采风。2017年夏天,布柳河青年创作会组织二十多位年轻的文学家前来基地采风,王先生热情款待他们。给他们讲述顶换民间传奇,其中一个名叫周凤玲的姑娘听得入迷,回去后写成了小说《锦绣缘》。这篇小说,成了周凤玲的处女作,后来,她发表的作品越来越多。还有顶换村人王玉成、王泽云,顶茂村人黎玉晟,受基地文化熏陶,也经常写作并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走在山坡上,山风像老朋友一样,掠了过来,在耳边轻轻呢喃。王先生像检阅一般,穿过一行行茶树,夕阳下,他理着平头的脑袋闪着银光。我惊讶地发觉,王先生居然有很多白发,想起2013年初遇王先生,他是一头黑发,这些年,为了顶换,他真是太操劳了。
  望着王先生的白发,我想到了尊敬的陆祥红书记。2013年盛夏,天峨高中漫步文学社在林朵大酒店举行座谈会时初见陆书记(时任县长),他头发乌黑,油光发亮,面色红润,他和我们谈文学,说中考的故事,把打印的文章请漫步文学社的成员提修改意见,谦逊又随和,幽默又风趣。而在去年的一次文学活动中再见陆书记,当时,他急匆匆从乡下赶回来,怕我们久等,裤脚上积满的黄色尘土都未来得及拍干净,脚上沾染尘土的解放鞋也未来得及更换就直接来到会场。陆书记说话依旧谦逊随和、幽默风趣,但额头上皱纹明显多了,皮肤明显黑了,头上银丝也多了,不认识陆书记的人,以为陆书记年龄大,其实,他才刚过知天命之年啊!为了天峨整县脱贫摘帽,陆书记真是太操劳了。
  六
  2019年初夏,王先生打来电话,告诉我,自治区人民政府公布了,正式批准同意天峨县脱贫摘帽。我们天峨脱贫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满心欢喜,我虽然不是天峨人,但内心早已把天峨当作了第二故乡。
  我想起陆书记的另一篇散文《在路上》,他在文章中写道:
  此刻,我正在去柳州的路上。几小时后,我们县将在全区扶贫会议上,代表去年预脱贫摘帽的十四个县,作典型经验发言。我想起去年无比灼热的七月里,我赶去南宁,是为了扶贫工作滞后而接受约谈,成为十五个落后县市区中的一分子。两次赶路,相距263天、6312个小时、378720分钟。这对人的一生岁月,对一个县的历史长河,太短暂了,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天峨县的脱贫攻坚,对于全县扶贫干部,却漫长得不能再漫长,艰辛得不能再艰辛,特殊得不能再特殊,重要得不能再重要……
  由被约谈到做典型经验发言,由落后到先进,陆书记带领天峨人民在这场脱贫攻坚战役中,实现了艰难而漂亮的逆转。
  回望顶换脱贫摘帽的历程,虽坎坷曲折,却温暖人心。2019年暮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调研时曾经说过,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关键看脱贫攻坚工作做得怎么样。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脱贫致富不能等靠要,既然党的政策好,就要努力向前跑。
  顶换人,正是这样干的。不信?你听,风儿正在吟唱……
  责任编辑   韦 露
  卢致明
   1974年生,江西大余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03年至今,客居广西天峨县。自2013年创作以来,陆续有小说、散文等作品发表,著有散文集《风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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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9年7月1日,恰逢农历五月二十九。  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九这个日子,红水河两岸的瑶族同胞都要敲打铜鼓,唱歌跳舞,以独特的方式纪念瑶族创世始母密洛陀女神,以祈求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他们把这个节日称为“祝著节”。  这一天,对于弄陀屯的蓝正荣、蓝桂英两户人家来说,是一个意义超凡的特殊日子。  天刚蒙蒙亮,白色的雾气如蚕丝薄棉一般,轻轻地遮在弄陀屯的上空。薄雾之下,被青山簇拥着的两栋新建的水泥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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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從凤山回到都安,立即被安排到蓝湾镇搞扶贫。镇书记问我,先去哪里?我说哪里穷去哪里。就这样,我踏上了“穷途末路”。蓝湾的山连绵起伏,无边无际,高耸入云。穿行在山谷里,越野车就像年久失修的摇篮,“嘎吱嘎吱”地挣扎着,仿佛随时都可以崩溃。谁都知道考验还在后头。果然,书记说,登香屯就在崖上云朵开花的地方。果儿头往上一抬,草帽便落到她脚后跟的草丛里。  车到山前没有路,没有路就上山。大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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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有个习俗,清明节扫墓时,必须清除坟头上的杂草和清洁墓碑,就像一个人要剪发和洗脸一样,是家家户户上坟扫墓不可逾越的规定动作。这个习俗就像青青草木给春天带来风景一样,在清明节也给故乡带来风景。漫步在故乡土坡岭上,满目一座座干净坟墓和洁白墓碑,星罗棋布,如同满坡遍岭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字画展,从各个坟头上墓碑上清晰可见的字迹中,可以品读先人和后人的来路。  与往年一样,今年清明节,我们兄弟姐妹都一起回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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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的时候,祖父步履蹒跚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件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他那收藏宝贝的木箱。  祖父八十多岁了,身子还算硬朗,没事总是喜欢在村里闲逛,碰到什么喜欢的东西,都顺手捡拾回来,当宝物收藏。大概是人越老就越恋旧,祖父收拾这些东西,多半是在收拾记忆,收拾正在流逝的时光。  每次捡拾这些宝物时,即使是一根被虫蛀了的门楣,祖父脸上总是显出喜滋滋的神情。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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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一:角色转换瞬间定  南宁市瑞康医院。有这么一位个性独特的医生,他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那方正的国字脸镶嵌一对柳刀眉,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头浓密的短发永远竖立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他那健硕的体格工作起来总是精力充沛,平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办事雷厉风行,口头禅就是:我来我来,这事我来办。休闲时一身时尚,洋气中不乏一种返璞归真的味道。他就是李金荣医生。  那天,李金荣医生正当班。院领导打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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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一线,你看中的地方,如豆荚  摇晃在巨人与小孩之间,交错现实  与梦想,童话如消毒,野史如抗体  你注意到的,白话在这里,走出书面语  偏锋的字体,落地前行,如水色离开码头  日光投入万木,追踪留宿,在两极中间  在可能之地,陌生人,与许多陌生人  混成熟人,互融身份,远大于物物交换  做一个春天的蚕蛹,一起束缚为当地人  差池以外,这个边角,是你看中的地方  不管以后,如何你不会再是你,绕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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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個叫枫林的村庄。在“一山两住户,三家是一村”的桂西北山区,算是一个大屯了。全村近百个瑶壮农户四百多人,聚居在四面青山合围的一片洼地里。  故乡行路难,难以上青天。不通公路那些年,出门先得翻越人称“鬼见愁”“索命路”的枫林坳和黑虎山,两段险路走毕,还有四个荒无人烟的峒场要跨越。在口干舌燥、双腿抽筋时,山道尽头方始看到一条稍为平坦的泥土路七拐八弯伸向远方。  听父亲说,我祖辈是在战乱频发、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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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站在路边,微笑着问我:阿姐,你们回县城吗?车上还有位置吗?  身形消瘦,肤色黝黑粗糙,但她落落大方的气质还是一下子吸引了我,于是我告诉她,我们还要进烂棚一趟,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  她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在村委办完事,我们即刻开往烂棚。一路上山,已經开完散学典礼的孩子们,像一只只野兔一样跳上路边的小坡坎,然后迅速钻进野草和树木覆盖的山道,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开上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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