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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他笑出声来，“文鸳阁的姑娘？还有这么标致的。”我勾起嘴角，亦跟着笑起来，“我是来应聘二公子小妾的。”
一.找着了长期饭票
梅子时节雨。
我自壅城东门而进，撑一把五骨的油纸伞，身着大红的裙衫招摇过市。来至秦府门前，我掏出怀里的时计看了看，轻声笑道：“来得早真是不如来得巧。”
那时黄昏。
秦府的正厅中，正是灯火通明，丝竹乐声不断，女子放浪的笑语一阵高过一阵。我眉角抽动着，收伞踏了进去。
那人此时正坐在高位上，左拥右抱着三四名女子，上扬的凤眼微微眯起，一副皮囊好看得近似妖。他的胸膛袒露着，神色间的放浪形骸闪得我的眼一时难以睁开。这帝都壅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秦子沛，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看了我良久，开口道：“舞女？”
我摇头。
“歌姬？”
我再摇头。
他笑出声来，“文鸳阁的姑娘？还有这么标致的。”
我勾起嘴角，亦跟着笑起来，“我是来应聘二公子小妾的。”
“……”他明显怔了，随即推开了身边依偎的众女子，抚着下颚打量了我一番，探询的问：“谁让你来的？”
我好整以暇的回他，“二公子在帝都寻妻的事已经贴了告示，小女子不才，觉得自己长得还算人模人样，是以来碰碰运气。”
秦子沛衣袂一挥，摇晃着脚步走下来。行至我身前，他倏然站定，修长的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颚，左右打量了番，冷声笑道：“这番模样，来我秦府做小妾，不嫌委屈了吗？”
我的眸光落定在他雪白的胸肌上，笑答：“二公子姿容倾城绝世，哪怕是为了与您一夜春宵，也有数不清的女子上门。更何况，找了您，就等于找着了长期饭票，不用浪迹天涯，一举双雕啊。”
秦子沛愣怔片刻，蓦地朗声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正厅里，久久未散。他转了个圈，漆黑如墨的发胀满我之眼帘，我听得他勾起一侧嘴角，道：“有趣，有趣。本公子允了！但我告诉你，入我秦府门，没有花轿迎娶。”
我答：“小女子这已经踏入了秦府门，就不必花轿了。”
“也没有正式的名分。”
我抬眼，说：“管饭就成。”
秦子沛说好，于是……
我成了帝都壅城位高权重的秦府主事二公子的小妾，包吃包住包有眼福。当夜，秦子沛将我安顿好以后，在我房里留了下来。我纵以为他对我那句一夜春宵有实际行动，殊不知，待酒过三巡，秦子沛才轰然倒在了我身侧，模糊不清的说：“本公子今日累了，暂且放过你。”
我掩嘴偷笑，“如此，当然是极好的。”
二.人在等人，琴也在等人
在我入秦府的第三天日午，秦子沛刚从朝中回来，门口就来了一堆人堵截。我与他并肩站在院落里，听见他的贴身侍卫秦方来报：“公子，大嫂和族人来了。”
秦子沛冷眉一敛，尚未开口，那群人就闯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色裙衫的女子，眉清目秀，瘦小的身子看似弱不禁风，面颊上，却带有一种坚韧绝决。她看见秦子沛，原就清冷的眸光愈发凛冽。
秦子沛望着众人，开口笑道：“大嫂，几日不见，你愈发明艳动人了。”
女子站定，冷哼一声，说：“秦子沛，我们来此的目的，想必你心知肚明。”
“当然。”秦子沛挑着嘴角笑得邪魅，手上把弄着玉扳指，道：“无非又是来讨债。”
女子恨声道：“是来拿回不属于你的东西。”
秦子沛望了一遭天，深不可测的笑答：“大嫂，你每月这样聚众闹事，是不是看在我现在做事尚未狠绝，还未要你的命，所以你才敢这么胆大妄为？”
“命吗？”女子笑起来，眼中却格外悲戚，“我的命早已撂在三年前那个冬日。秦子沛，若要论起手段，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你更恶毒的人。所以我每次来，就没想要活着回去。”
“哈……大嫂此番称赞，我欣然收下了。不过，我要是没记错，苏妍你还有个儿子？是我那英年早逝的苦命大哥唯一的骨肉？”
苏妍听闻此话，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她挥着手，将要扑上来，秦方手疾眼快，将她拦下。而苏妍身后的族人，也因这句话，赫然变成了油锅上的蚂蚁，沸腾一片。秦子沛挥手令下，手执寒刃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苏妍和族人围在院落中间。苏妍撕心裂肺的吼：“秦子沛，若你敢动羽儿，我发誓……我发誓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秦子沛原本已然举步离去，闻言，又顿了顿，回过头，默了一阵儿，说：“羽儿，羽化成灰，这寓意不好。大嫂，你还是减少来我府邸的次数，好好顾着小侄儿，免得哪一日回去，搞不好就阴阳相隔了。”
苏妍赤红着双眸，有泪意莹然，却始终未曾滴落，她咬紧牙关诅咒道：“秦子沛，迟早有一日，你会有报应！我等着看你碎尸万段！”
我在秦子沛身侧，看见他好看的眉头难得皱了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贯的笑意，揽过我的肩膀，问：“你觉得她骂得难听吗？”
我想了想，答：“换成是我来骂，可能更难听一些。”
秦子沛笑出声来，双手亲昵的捂住我的耳朵，说：“那你还是不要听了。万一学着她，可不好。”
那日，秦府上见了血光。秦氏族人和府上的侍卫各有损伤，好在没有出人命。我听下人们说，苏妍离开时，眼里都差些恨出血来。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便想起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听闻，在多年以前，秦子沛和苏妍本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呢。
只是后来苏妍为什么嫁给了秦子沛的大哥秦子衡，秦子沛又为什么在秦氏老爷死后独占了家产，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在那段血腥的过往中遗失了真相，没有人知晓。知晓的人，多半已经开不了口说话。
入夜后，春寒渐重。我提了一盏灯外出散步，远远看见秦子沛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面前放着一架筝，还有一卷竹书。竹书没有展开，他十指也没有拨弄，只是静静坐着。我入府几日难得见他没有寻欢作乐，便好奇的躲在树后一直看他。 直至两个时辰后，秦方才出现在了视野里。他走到凉亭外，沉声问：“二公子，为何不见你抚琴？”
秦子沛默了默，说：“人在等人，琴也在等人。”
秦方垂了头，不再追问。秦子沛又静坐了片刻，终是起身离去。我探头瞧着他的背影，月色里，仿若有一丝寂寥，总是驱散不开。
三.那些错综复杂的曾经
一场雷雨过后，帝都便进入了夏季。
人在世上的日子，大抵都要倒着数。于我而言，更是如此。我看着手中的时计，盘算着终途将近。秦方悄无声息的走到我身后，说：“夫人，二公子邀您一同出门赏花。”
我回头报以一笑，应道：“好。”
这日，秦子沛的面上，带着惯有的假笑。他搂着我的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行人见了他，大多都避而远之，由此可想，在秦家由他掌权的这几年，他积累的是什么人气。
这个时节，恰逢路边的夹竹桃开得最是繁盛。我摘了一朵下来，兀自别在发间，问他：“好看吗？”
秦子沛有些心不在焉的答：“你原本就比花更好看。”
我还欲再说什么，却见他眉头一敛，望着一簇粉色烟霞后，眼也不眨。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苏妍正和一名中年男子说笑。秦子沛的眼中瞬间转了几番明灭，举步走过去，站定在那两人跟前，笑道：“大嫂，真巧，你也出来赏花？还是和八王一道。”
苏妍见了他，漠然别过头，讽刺道：“如何，只能你与小妾出行，不许别人占地吗？”
“哪里。只是大嫂你作为一个忠贞不渝的寡妇，与八王在此地私会，叫别人看了，怎么对得起我那早死的大哥？”
苏妍怒极，一巴掌挥过去，被秦子沛及时扼住了手腕。她咬牙切齿的说：“秦子沛，你没有资格提到他！”
“哦？”
秦子沛话尚未说完，八王便打断了他，“秦二公子的嘴毒，本王也不是第一天见识，倒是能对自家嫂夫人说出这种话，真真叫本王开了眼界。”说着，八王挥手隔开秦子沛与苏妍，又对苏妍道：“苏夫人若不嫌弃，可到本王府上，一叙正事。”
苏妍想了想，点头应声，“好。”
两人正欲提步，秦子沛突然笑道：“苏妍是我大嫂，她的安危本公子须得保障，既然两位要谈正事，想必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会介意本公子同行吧？”
“秦子沛，你……”
苏妍话头刚起，八王便接道：“既然秦二公子肯赏光，本王府上也是蓬荜生辉，那就请吧。”
语毕，秦子沛回头叮嘱了让我自行回府，随后便带着秦方去赴了那一场原本没他的鸿门宴。
我独自在院中坐到夕阳渐沉时，才见秦子沛带着苏妍和秦方一同回来。那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甫进门，秦方便将大门紧锁。秦子沛的神情一转，赫然转身掐住苏妍的脖子，咬牙道：“苏妍，你知道八王在朝堂上一直与我秦家作对，你竟敢与他私会？！”
苏妍一张娇艳的脸涨得通红，明明是窒息得难受，她却笑了出来，“秦子沛，你怕了？你也有害怕的一天。呵，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和你的敌人合作，扳倒你，哪怕是赔上所有秦氏家产，我也在所不惜！”
秦子沛手上愈发用力，他深沉的黑眸紧盯着苏妍，有说不出的残忍，他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意？来人，将她押入别院囚禁。苏妍，你好好体会永世不见天日的恐惧感吧！”
苏妍在两个兵士粗鲁的扣押下，渐行渐远。只是她的咒骂未曾停歇，在秦府上空回荡了许久。秦子沛也不知是怒极攻心还是怎地，待苏妍走后，蓦地一口黑血吐了出来。我见状，急忙上前搀住他，问：“这是怎么了？”
秦方亦扶住秦子沛，恨声道：“那杯酒果然有毒，二公子，你替嫂夫人饮下，豁命一赌是否值得？”
我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秦子沛还有这等情操。他却只是说：“这一局，他二人早就排好，我今日不入，他日终归会入。囚起苏妍，也算是赢回了一半。”
话刚说完，他已经人事不省。
那天后，秦府来了许多大夫，个个看着秦子沛都束手无策，认为神仙在世也无法回天。秦方一怒之下，将所有大夫都关进了牢里。
时逢黎明，我端着一碗粥去秦子沛的房间，想喂他吃点。还未喂下口，他嘴里溢出的黑血已经染污了半个枕头。我看着他将死的容颜，又拿出时计看了看，叹道：“时辰未到。”
说罢，我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只见一阵流光溢彩后，半空中，突然幻化出一幅画面，如泛黄的书页，诉说着最初的曾经。
四.有个少年，温润如玉
秦子沛被秦老爷捡到的时候，年方三岁。正值战火纷飞，秦老爷为一代帝师，在先帝征战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甫国建立后，秦家及当年的功臣王、杨、李四家皆成为了帝都里位高权重的族系。
秦子沛五岁能熟读诗歌千首，七岁便精通了琴棋书画，被誉为神童。他长至十五岁的年纪，习得一身好医术，时常替穷苦人家看病诊治，宅心仁厚的秦二公子，自此在帝都城里声名大噪。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的上门，也是在那一年，他遇见了苏妍。
如花一样美好的苏妍。娴静、素雅。
那场春雨，淋皱了一池碧水。她撑一把油纸伞，看见秦子沛自雨中匆匆跑过。他脱下外衫替一名老者挡着风雨，自己的青丝却已湿透贴在俊脸上。苏妍上前，将自己的伞递给了老者，说：“老人家，小心着凉。”
她的嫣然一笑，使秦子沛砰然心动。他看得痴了，直到她转身走进雨中，才反应过来，急问：“敢问姑娘贵姓，家住何处？若不嫌弃，我明日便将伞给姑娘送回去。”
苏妍粉嫩的双颊微有红晕，低头思量了片刻，笑答：“雨山前巷，苏妍。”
话罢，她提起衣裙淌过一地泥泞，渐渐远去。那道背影，如雨中的彩虹，在秦子沛的心中生根发了芽。
缘分便是自此开始。
苏妍与秦子沛，因同样的良善，倾心相许也变得自然而然。秦子沛救人时，苏妍便替他抓药。秦子沛抚琴时，苏妍便替他谱乐。秦子沛作画时，苏妍就为他磨墨。而他的画中，自那场雨后，也独剩了苏妍一人。 大甫五年。
秦子沛年过二十，他允诺了苏妍，定会在这一年娶她入门。
然而当他向秦老爷提起亲事时，秦老爷的面上却出现了为难之色。两日后，秦子沛满心期待得到的答案却是，秦老爷说：“子衡天生痴愚，许多方面都比不过你。但，他偏偏喜欢上了苏府的小女儿苏妍。子沛，老夫思量再三，还是和苏家老爷定下了苏妍和子衡的亲事，你……便让了你大哥这一回吧。”
秦子沛愕然抬眸，不敢置信听到的这一席话。
原来在这几年中，苏妍每到府上寻秦子沛，秦子衡都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他对苏妍的喜爱秦老爷看在眼里，便乱棒打了鸳鸯，非把那如花似玉的姑娘许给自己的愚笨亲子。
秦子沛双拳紧握，指甲掐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血痕，他咬牙道：“若是我不让呢？”
简单几字，换来秦老爷一记响亮的耳光，他骂：“老夫养你多年，就是为了你忤逆老夫吗？！那是你大哥，你事事胜他，在情事上让他一回又何妨！”
秦子沛捂着胸口，痛得难以言说。一双好看的眼眸里，盛满了晶莹，却拼命抑制着，不让它落下。他对苏妍的爱，早已融入骨血，如今生生分离，该是如何痛不欲生。他说不出话，只能皱眉低着头。
秦老爷又上前一步，安抚道：“子沛，你生得比你大哥好看，才华也好。爹答应你，今后会替你娶个比苏妍漂亮百倍的女子，这一次，你就让一步吧，好不好？”
秦子沛抬起头，凝眉看了他片刻，忽然笑出声，他道：“好。”
说罢，秦子沛一步一晃，踉跄着走出了房间。那嘴角，竟是浸出了一丝猩红。
后来，苏妍得知这个消息，哭得像个泪人般来找他，要他带着她离开帝都。那时的秦子沛，已经少了几许少年的意气风发，脸色苍白，眼神如同枯槁。末了，他才狠狠甩开苏妍的手，说：“你我今生缘尽，也无从来世相约，就此忘了吧。”
苏妍彼时的反应，就如秦子沛对着秦老爷，痛得锥心刻骨。她甫开口，便见呕落一地朱红。
“秦子沛，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秦子沛说是。
苏妍望了一眼天际，满目尽是萧索。她轻笑一声，再没有说任何言语，就此离去。
那一日，两人天涯陌路。
亲事定在五月的帝都举行。两家极尽奢华，艳红的嫁妆铺了十里长街。当晚的焰火，华美簇放，五彩鎏金。秦子沛一人在后院，烂醉如泥。
此后，他便再没有笑过。
时间一转两年，直至大甫七年。
先王驾崩，年事已高的秦老爷，也在先王驾崩后没多久，便病入膏肓。他在弥留之际，将秦子沛召去身边，附耳与他说了些不为人知的话。这厢刚说完，老头子就驾鹤西去了。那一刹，自秦子沛眼中滴落的泪，我相信是真的。
他与苏妍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一日。
秦老爷下葬后，秦子沛以雷霆之势将秦氏的生意脉络，朝廷关系全部收入囊下。因他那大哥生性痴愚，自然和他没得争，他便名正言顺的坐上了秦府主事的位子。原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但这仅仅是开端。秦子沛一改往些年的为人处世，变得偏激狠辣。在掌权三月后，他便将所有秦氏族人逐出了家谱，并责令他们离京，这其中，也包括了他那大哥秦子衡。
那天正值盛夏。
烈日中，苏妍看见秦子沛怀抱着文鸳阁的红牌姑娘高高在上，命令着士兵将秦子衡和苏妍的东西扔出秦府。秦子衡上前抱着他哭道：“小弟，大哥这么多年哪里对不起你？我待你不够好吗？”
秦子沛咬牙，拍着秦子衡的脸，字字道：“大哥，你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苏妍见状，怒极的上前，扯过秦子衡，道：“不要求他，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秦子沛了！子衡，我们走！”
说罢，苏妍背起了包袱，颠簸着离开了秦府。那时秦子沛大概在想，这个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烈。
来年一月。被逼离帝都的秦子衡仍是不肯离去，只带了苏妍在城外搭了个草棚，等着自己那所谓的弟弟回心转意。这么等着，秦子衡便等来了死亡的气息。他一向强壮的身子，莫名染上了病疾，眼看危在旦夕，苏妍束手无策，又请不起大夫，只好背着秦子衡，硬闯帝都城门。
等她来到秦府门外，已是遍体鳞伤。那些个侍卫若不是看在她与秦子沛有过一段夙缘的份上，恐怕就会让她当场毙命了。
她想进去见秦子沛，无奈下人不允，她别无他法，只好在门前一跪，眸中含泪，却字字铿锵有力的说：“秦子沛，我有事相求，还望你不吝相见。”
无人回应。
那场雪，来得又急又密。
苏妍在秦府外，一跪便是一昼夜。听外出买菜的婶婶言，那时的秦子沛，正在房中，与文鸳阁的姑娘行云雨之事。苏妍觉得心痛，痛得使人万劫不复。身上的寒意和濒死的麻木都无法驱走这种深入骨髓的钻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只余了一片苍茫的白。天地尽化无声，白雪变成飞花。朦胧中，她看见经年以前，有个少年，温润如玉，拿着一把纸伞，前来寻她。
后来，苏妍醒来之时，已经身在城外的草棚中。屋里挤满了被驱逐的秦氏族人。他们说，大公子没了。尸首全无，当时还剩最后一口气没咽下的大公子秦子衡，被秦子沛谴人丢进了护城河，就此死绝。他们还说，有人看见大公子临死前的反应，那是中了毒的人才会这样。下毒的人，一定就是秦子沛。他不想给他们留活路。
苏妍听见这些，恍然觉得心若死灰。她近似癫狂的笑起来，想自尽余生，却被族人告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故事至此，我终于明白苏妍对秦子沛的恨意。那种要置他于死地的恨，是由长年累月的绝望累积出来的情绪。她巴不得他死，那是真的，再不存最初时的爱，哪怕一丝一毫。
我正想继续看下去，秦子沛便醒了。他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讪笑了两声，收回放在他胸膛的手，空中的画面顿如裂片散去。我起身收了碗，说：“来看看你，既然你没死，那我走了。” “……”
五.终归是秦子沛的一厢情愿
秦子沛的毒伤，在半月后渐渐有了好转。
我期间去看过他几次。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以探究为主，似有话想问，最后出口的，却又成了闲话家常。我原本想过，他要是真问起什么，我便如实回答他。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时至七月中旬，秦子沛身上的伤病尚未完全将养好，他在叮嘱了秦方一些琐事后，便匆匆孤身离开了秦府。我问秦方他去了哪里。秦方只是拧着一双浓眉，从不答话。
几日后，我跟踪着秦方，见到了被囚禁在一处别院里的苏妍。烂漫的阳光下，她正在写字。娴静的容颜一如最初，就好像这些年她从未经历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她见我走近了，方才停下笔，抬头看了看，平静道：“姑娘，时辰到了吗？”
我掏出时计，说：“快了。”
“那就好。”
她舒了一口气。我原本提步准备离去，走了两步，又转回去问：“你知晓秦子沛中毒的事吗？”
苏妍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淡然笑道：“当然知道，这是我布下的局。”
我也展开了笑颜，说：“苏妍，有时候，恨一个人太过，他也会成了你的精神寄托。所以，还是不要恨得太刻骨，免得自伤。”
苏妍不是很明了我的意思。我也无心解释，自顾自的踩着小碎步，离开了别院。
秦子沛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月底。
他身上那一袭紫袍，盈满了泥土气息和一股淡淡的花香。那种香气我没闻过，正要开口问，秦方神色紧张的跑了过来，附在秦子沛耳边说了一席话。我看见秦子沛的脸色逐渐变成死灰白，衣袂一挥，快步跑向了书房那处。
过后的几日，秦子沛都忙得脚不沾地。我独自外出的时候，听到街头巷尾在谈论，新帝登基三年，终于开始向四大世家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搜刮民脂过剩的杨家，满门一百三十余口，皆被抄斩。接下来的，恐怕就是秦家了。
我看着手中的时计，心想，天时终是不饶人。
秦子沛在那一月里，越发枯瘦。临近重阳，他让人放走了苏妍。苏妍离开时，笑意里尽是残忍，她说：“秦子沛，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秦子沛依然笑得邪魅，回道：“大嫂，此番若是我不死，你就要小心了，我绝不会再放你干休。”
可惜，这一切，终归是秦子沛的一厢情愿。
八王来攻的那天晚上，火光耀天。细密的箭矢从天而降，射在秦府的每一个角落。在那样疲于奔命的时刻，秦子沛还没忘了来接应我。
他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些银子，说：“小欢，待会儿如果有机会，你就逃命去。这些银子，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补偿。你没有正式入我秦家门，就算不得秦家人，诛九族诛不到你头上。”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他好看的眉眼，问：“秦子沛，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秦子沛笑了。那抹笑里，无论怎样看，都让人揪心。他带着我，穿梭于熊熊火光中，最后将我送至后门，让我离开。
关上的门，瞬间将生死隔绝在了天涯两端。
数日后，我听闻，秦府在那一夜死伤惨重，便连秦子沛的心腹秦方也为了护他而亡。再后来，便听到了秦子沛被流放的消息，秦氏一族五百多人口，仅他一人被流放。
六.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从前，在茶楼的话本子里我便听过，被流放，那是与死无异，甚至，还等同于在死的过程中，加了数道极刑。
所以，我在沙漠边缘再见秦子沛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半条命。
那日，送他的人，还有苏妍和秦氏族人。他们看见落魄的秦子沛，将多年的怨气尽数发泄，骂得口不择言。最后，苏妍给押送的侍卫塞了银两，眼睁睁的看着十几个族人手执木棍，一棍接一棍的打在秦子沛身上，要取他性命。
秦子沛没有说话，只是嘴里的鲜血不停溢出，脏了一身褴褛衣衫。他之目光躲闪着，小心翼翼的看向苏妍，生怕她发现。我叹了口气，只手扬起，沙漠里顿时起了风沙。我趁着他人掩目躲闪的间隙，带走了已然伤重濒死的秦子沛。
山洞里，日光昏暗，有水滴自顶上落下，回荡出清脆的声响。听在临死的人耳里，却只觉似催命之音。
他率先开了口，道：“现在，我终于可以问了，是她吗？”
我掏出时计看着最后时间，点头。
许久以前，有个白衣的女子找上我，与我做了一桩交易。我拿到了一纸秦子沛按过血印的天时书，便是他同意的命终之时，己巳年九月初九，未。白衣女子要他的命，而我所能得到的好处，便是秦子沛原本不该命绝的剩余时间。
被时间掌控的人，只能一生为奴。我的余生，都要收取别人的时间来浇灌一棵树，但我却早已忘了为何要浇灌它。
秦子沛听完，苍凉的笑起来，咳出了一手心的艳红，他自言自语道：“那日，我在文鸳阁喝醉，见着她来，还以为是梦。后来才知晓不是，但那手印，是我欠她。是我该还。”
说着，他又看向我，低声道：“其实从你进府的第一日，我便已猜到了。小欢，动手吧。”
我握着时计的手颤了颤，默了许久，我问：“秦子沛，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次，他仍是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小心拿出了一朵花，红得刺眼。他摘下花瓣放进嘴里，说：“解语花，甜了。”
最后的一滴清泪，自他眼角落下，和着血迹，滴进了土里。我眼看着时计的白光四散而出，不稍片刻，便收了一段人世时间。秦子沛的身子，便如同遗落在时光里的尘埃，点点化为虚无。
七.尾声
半年后，我无意路过帝都秦府，见大门敞着，便进去看了看。
苏妍仍是一身白衣，带着儿子，正在花树下玩耍。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惊讶的看着我，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笑：“是啊。做了交易，总该来给你知会一声，他死了，死得很透彻。”
苏妍没有说话，只是秀眉拧了拧。
我刚想告辞，她那不满四岁的小儿子忽然捧着一本布满灰尘的书，喊：“娘亲，娘亲，快来看，我在树下挖到了这个。” 苏妍慢步走过去，接过书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手札二字，下面署了名，是秦方。真没想到，一介侍卫，还有如此爱好。我出于好奇，便也凑上去一观。却不曾想，苏妍这一看，比之当年雪中断情，更是天倾东南。
八月初五。二公子陪老爷饮酒，大醉。我劝二公子去休息，他却走去了凉亭，让人拿来琴和琴谱，静静看着，痴坐了一夜。我知道，二公子又心痛了。
四月十七。老爷病重，将二公子叫去交代后事。老爷言，当年先皇征战，四大世家劳苦功高，先皇便赐予了四家一块铁令。四令合一，可见大甫国龙脉。如今先皇驾崩，新帝对四大世家的势力早有不满，定会寻机拔除。老爷叮嘱，要二公子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秦氏其他人。
五月初一。二公子决意将铁令一事隐瞒。为保族人安全，二公子将所有族人逐出了家谱，赶走了大公子和嫂夫人，并撤下了老爷在家中的牌位。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二公子眼睛红肿，指尖有血迹，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后来我在密室里看见，二公子用血书写的老爷牌位。
七月十五。二公子在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孤身出门，半月后才回来。每每身上总有一股泥土味和花香，几番询问，才知晓二公子每年都是去了五里坡。
一月初三。大公子病重，嫂夫人带大公子前来求情，二公子拒而不见，并让人传出话去，说他正与文鸳阁的姑娘在一起。我知晓二公子此番用心，问他，这样的路一个人走得不累吗？二公子只是说，莲心虽苦，但苦有其值。
一月初五。二公子暗中调查，知晓大公子是中了八王下的毒。废寝忘食两日，才终于寻出了解毒之法……
后面的文字，已经被苏妍的泪水染得斑驳不清。她扔下书，像发疯一般冲进秦子沛的书房。我紧随而去，见到书房后那一方狭隘的密室里，一块血写的灵位，一樽水晶的冰棺。棺中人，竟是多年前早该尸骨无存的秦子衡。秦子衡口中衔着一块黑玉，呼吸薄弱，竟尚未死去。
苏妍脚下一个踉跄，捂着胸口，沉默了片刻，问：“他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我想了想，答道：“他说，解语花，甜了。”
苏妍眸色一转，险些撞到冰棺。她甫站定，又冲向了门外。
骏马疾奔，奔向了五里坡。
那曾经荒芜的山坡上，如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色的小花。马蹄一践，飞花三丈，如漫天血泪，盈满眼眶。苏妍跌下马背，跪在山头，双手颤抖得无法抑制，轻抚着那些花朵。她仰头笑起来，嘴里粘稠的血迹，滴在花上。
她说：“解语花，绝美妖冶，其花瓣却无比苦涩。在我家乡，这种花的花语是无法言说的苦楚，和孤寂的道路。心怀苦衷不得不离去的人，总会带一朵解语花在身边，象征沉默的心意。秦子沛，原来……你这么多年仍是没有变过，你还是你。可是……我呢……”
话罢，她已泣不成声。
我突然觉得心头不多不少的抽搐了一下。凌乱的风中，苏妍独坐山头，艳红飘飞，如同那一人还未能出口的心绪。临走之时，我摘下了一片花瓣，学着秦子沛的模样放进嘴里，那番苦楚，让我记忆犹新了许多年。
我想，秦子沛，你该是用怎样的心情，才能说出解语花，甜了……
一.找着了长期饭票
梅子时节雨。
我自壅城东门而进，撑一把五骨的油纸伞，身着大红的裙衫招摇过市。来至秦府门前，我掏出怀里的时计看了看，轻声笑道：“来得早真是不如来得巧。”
那时黄昏。
秦府的正厅中，正是灯火通明，丝竹乐声不断，女子放浪的笑语一阵高过一阵。我眉角抽动着，收伞踏了进去。
那人此时正坐在高位上，左拥右抱着三四名女子，上扬的凤眼微微眯起，一副皮囊好看得近似妖。他的胸膛袒露着，神色间的放浪形骸闪得我的眼一时难以睁开。这帝都壅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秦子沛，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看了我良久，开口道：“舞女？”
我摇头。
“歌姬？”
我再摇头。
他笑出声来，“文鸳阁的姑娘？还有这么标致的。”
我勾起嘴角，亦跟着笑起来，“我是来应聘二公子小妾的。”
“……”他明显怔了，随即推开了身边依偎的众女子，抚着下颚打量了我一番，探询的问：“谁让你来的？”
我好整以暇的回他，“二公子在帝都寻妻的事已经贴了告示，小女子不才，觉得自己长得还算人模人样，是以来碰碰运气。”
秦子沛衣袂一挥，摇晃着脚步走下来。行至我身前，他倏然站定，修长的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颚，左右打量了番，冷声笑道：“这番模样，来我秦府做小妾，不嫌委屈了吗？”
我的眸光落定在他雪白的胸肌上，笑答：“二公子姿容倾城绝世，哪怕是为了与您一夜春宵，也有数不清的女子上门。更何况，找了您，就等于找着了长期饭票，不用浪迹天涯，一举双雕啊。”
秦子沛愣怔片刻，蓦地朗声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正厅里，久久未散。他转了个圈，漆黑如墨的发胀满我之眼帘，我听得他勾起一侧嘴角，道：“有趣，有趣。本公子允了！但我告诉你，入我秦府门，没有花轿迎娶。”
我答：“小女子这已经踏入了秦府门，就不必花轿了。”
“也没有正式的名分。”
我抬眼，说：“管饭就成。”
秦子沛说好，于是……
我成了帝都壅城位高权重的秦府主事二公子的小妾，包吃包住包有眼福。当夜，秦子沛将我安顿好以后，在我房里留了下来。我纵以为他对我那句一夜春宵有实际行动，殊不知，待酒过三巡，秦子沛才轰然倒在了我身侧，模糊不清的说：“本公子今日累了，暂且放过你。”
我掩嘴偷笑，“如此，当然是极好的。”
二.人在等人，琴也在等人
在我入秦府的第三天日午，秦子沛刚从朝中回来，门口就来了一堆人堵截。我与他并肩站在院落里，听见他的贴身侍卫秦方来报：“公子，大嫂和族人来了。”
秦子沛冷眉一敛，尚未开口，那群人就闯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色裙衫的女子，眉清目秀，瘦小的身子看似弱不禁风，面颊上，却带有一种坚韧绝决。她看见秦子沛，原就清冷的眸光愈发凛冽。
秦子沛望着众人，开口笑道：“大嫂，几日不见，你愈发明艳动人了。”
女子站定，冷哼一声，说：“秦子沛，我们来此的目的，想必你心知肚明。”
“当然。”秦子沛挑着嘴角笑得邪魅，手上把弄着玉扳指，道：“无非又是来讨债。”
女子恨声道：“是来拿回不属于你的东西。”
秦子沛望了一遭天，深不可测的笑答：“大嫂，你每月这样聚众闹事，是不是看在我现在做事尚未狠绝，还未要你的命，所以你才敢这么胆大妄为？”
“命吗？”女子笑起来，眼中却格外悲戚，“我的命早已撂在三年前那个冬日。秦子沛，若要论起手段，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你更恶毒的人。所以我每次来，就没想要活着回去。”
“哈……大嫂此番称赞，我欣然收下了。不过，我要是没记错，苏妍你还有个儿子？是我那英年早逝的苦命大哥唯一的骨肉？”
苏妍听闻此话，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她挥着手，将要扑上来，秦方手疾眼快，将她拦下。而苏妍身后的族人，也因这句话，赫然变成了油锅上的蚂蚁，沸腾一片。秦子沛挥手令下，手执寒刃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苏妍和族人围在院落中间。苏妍撕心裂肺的吼：“秦子沛，若你敢动羽儿，我发誓……我发誓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秦子沛原本已然举步离去，闻言，又顿了顿，回过头，默了一阵儿，说：“羽儿，羽化成灰，这寓意不好。大嫂，你还是减少来我府邸的次数，好好顾着小侄儿，免得哪一日回去，搞不好就阴阳相隔了。”
苏妍赤红着双眸，有泪意莹然，却始终未曾滴落，她咬紧牙关诅咒道：“秦子沛，迟早有一日，你会有报应！我等着看你碎尸万段！”
我在秦子沛身侧，看见他好看的眉头难得皱了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贯的笑意，揽过我的肩膀，问：“你觉得她骂得难听吗？”
我想了想，答：“换成是我来骂，可能更难听一些。”
秦子沛笑出声来，双手亲昵的捂住我的耳朵，说：“那你还是不要听了。万一学着她，可不好。”
那日，秦府上见了血光。秦氏族人和府上的侍卫各有损伤，好在没有出人命。我听下人们说，苏妍离开时，眼里都差些恨出血来。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便想起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听闻，在多年以前，秦子沛和苏妍本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呢。
只是后来苏妍为什么嫁给了秦子沛的大哥秦子衡，秦子沛又为什么在秦氏老爷死后独占了家产，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在那段血腥的过往中遗失了真相，没有人知晓。知晓的人，多半已经开不了口说话。
入夜后，春寒渐重。我提了一盏灯外出散步，远远看见秦子沛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面前放着一架筝，还有一卷竹书。竹书没有展开，他十指也没有拨弄，只是静静坐着。我入府几日难得见他没有寻欢作乐，便好奇的躲在树后一直看他。 直至两个时辰后，秦方才出现在了视野里。他走到凉亭外，沉声问：“二公子，为何不见你抚琴？”
秦子沛默了默，说：“人在等人，琴也在等人。”
秦方垂了头，不再追问。秦子沛又静坐了片刻，终是起身离去。我探头瞧着他的背影，月色里，仿若有一丝寂寥，总是驱散不开。
三.那些错综复杂的曾经
一场雷雨过后，帝都便进入了夏季。
人在世上的日子，大抵都要倒着数。于我而言，更是如此。我看着手中的时计，盘算着终途将近。秦方悄无声息的走到我身后，说：“夫人，二公子邀您一同出门赏花。”
我回头报以一笑，应道：“好。”
这日，秦子沛的面上，带着惯有的假笑。他搂着我的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行人见了他，大多都避而远之，由此可想，在秦家由他掌权的这几年，他积累的是什么人气。
这个时节，恰逢路边的夹竹桃开得最是繁盛。我摘了一朵下来，兀自别在发间，问他：“好看吗？”
秦子沛有些心不在焉的答：“你原本就比花更好看。”
我还欲再说什么，却见他眉头一敛，望着一簇粉色烟霞后，眼也不眨。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苏妍正和一名中年男子说笑。秦子沛的眼中瞬间转了几番明灭，举步走过去，站定在那两人跟前，笑道：“大嫂，真巧，你也出来赏花？还是和八王一道。”
苏妍见了他，漠然别过头，讽刺道：“如何，只能你与小妾出行，不许别人占地吗？”
“哪里。只是大嫂你作为一个忠贞不渝的寡妇，与八王在此地私会，叫别人看了，怎么对得起我那早死的大哥？”
苏妍怒极，一巴掌挥过去，被秦子沛及时扼住了手腕。她咬牙切齿的说：“秦子沛，你没有资格提到他！”
“哦？”
秦子沛话尚未说完，八王便打断了他，“秦二公子的嘴毒，本王也不是第一天见识，倒是能对自家嫂夫人说出这种话，真真叫本王开了眼界。”说着，八王挥手隔开秦子沛与苏妍，又对苏妍道：“苏夫人若不嫌弃，可到本王府上，一叙正事。”
苏妍想了想，点头应声，“好。”
两人正欲提步，秦子沛突然笑道：“苏妍是我大嫂，她的安危本公子须得保障，既然两位要谈正事，想必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会介意本公子同行吧？”
“秦子沛，你……”
苏妍话头刚起，八王便接道：“既然秦二公子肯赏光，本王府上也是蓬荜生辉，那就请吧。”
语毕，秦子沛回头叮嘱了让我自行回府，随后便带着秦方去赴了那一场原本没他的鸿门宴。
我独自在院中坐到夕阳渐沉时，才见秦子沛带着苏妍和秦方一同回来。那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甫进门，秦方便将大门紧锁。秦子沛的神情一转，赫然转身掐住苏妍的脖子，咬牙道：“苏妍，你知道八王在朝堂上一直与我秦家作对，你竟敢与他私会？！”
苏妍一张娇艳的脸涨得通红，明明是窒息得难受，她却笑了出来，“秦子沛，你怕了？你也有害怕的一天。呵，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和你的敌人合作，扳倒你，哪怕是赔上所有秦氏家产，我也在所不惜！”
秦子沛手上愈发用力，他深沉的黑眸紧盯着苏妍，有说不出的残忍，他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意？来人，将她押入别院囚禁。苏妍，你好好体会永世不见天日的恐惧感吧！”
苏妍在两个兵士粗鲁的扣押下，渐行渐远。只是她的咒骂未曾停歇，在秦府上空回荡了许久。秦子沛也不知是怒极攻心还是怎地，待苏妍走后，蓦地一口黑血吐了出来。我见状，急忙上前搀住他，问：“这是怎么了？”
秦方亦扶住秦子沛，恨声道：“那杯酒果然有毒，二公子，你替嫂夫人饮下，豁命一赌是否值得？”
我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秦子沛还有这等情操。他却只是说：“这一局，他二人早就排好，我今日不入，他日终归会入。囚起苏妍，也算是赢回了一半。”
话刚说完，他已经人事不省。
那天后，秦府来了许多大夫，个个看着秦子沛都束手无策，认为神仙在世也无法回天。秦方一怒之下，将所有大夫都关进了牢里。
时逢黎明，我端着一碗粥去秦子沛的房间，想喂他吃点。还未喂下口，他嘴里溢出的黑血已经染污了半个枕头。我看着他将死的容颜，又拿出时计看了看，叹道：“时辰未到。”
说罢，我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只见一阵流光溢彩后，半空中，突然幻化出一幅画面，如泛黄的书页，诉说着最初的曾经。
四.有个少年，温润如玉
秦子沛被秦老爷捡到的时候，年方三岁。正值战火纷飞，秦老爷为一代帝师，在先帝征战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甫国建立后，秦家及当年的功臣王、杨、李四家皆成为了帝都里位高权重的族系。
秦子沛五岁能熟读诗歌千首，七岁便精通了琴棋书画，被誉为神童。他长至十五岁的年纪，习得一身好医术，时常替穷苦人家看病诊治，宅心仁厚的秦二公子，自此在帝都城里声名大噪。说亲的媒人不计其数的上门，也是在那一年，他遇见了苏妍。
如花一样美好的苏妍。娴静、素雅。
那场春雨，淋皱了一池碧水。她撑一把油纸伞，看见秦子沛自雨中匆匆跑过。他脱下外衫替一名老者挡着风雨，自己的青丝却已湿透贴在俊脸上。苏妍上前，将自己的伞递给了老者，说：“老人家，小心着凉。”
她的嫣然一笑，使秦子沛砰然心动。他看得痴了，直到她转身走进雨中，才反应过来，急问：“敢问姑娘贵姓，家住何处？若不嫌弃，我明日便将伞给姑娘送回去。”
苏妍粉嫩的双颊微有红晕，低头思量了片刻，笑答：“雨山前巷，苏妍。”
话罢，她提起衣裙淌过一地泥泞，渐渐远去。那道背影，如雨中的彩虹，在秦子沛的心中生根发了芽。
缘分便是自此开始。
苏妍与秦子沛，因同样的良善，倾心相许也变得自然而然。秦子沛救人时，苏妍便替他抓药。秦子沛抚琴时，苏妍便替他谱乐。秦子沛作画时，苏妍就为他磨墨。而他的画中，自那场雨后，也独剩了苏妍一人。 大甫五年。
秦子沛年过二十，他允诺了苏妍，定会在这一年娶她入门。
然而当他向秦老爷提起亲事时，秦老爷的面上却出现了为难之色。两日后，秦子沛满心期待得到的答案却是，秦老爷说：“子衡天生痴愚，许多方面都比不过你。但，他偏偏喜欢上了苏府的小女儿苏妍。子沛，老夫思量再三，还是和苏家老爷定下了苏妍和子衡的亲事，你……便让了你大哥这一回吧。”
秦子沛愕然抬眸，不敢置信听到的这一席话。
原来在这几年中，苏妍每到府上寻秦子沛，秦子衡都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他对苏妍的喜爱秦老爷看在眼里，便乱棒打了鸳鸯，非把那如花似玉的姑娘许给自己的愚笨亲子。
秦子沛双拳紧握，指甲掐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血痕，他咬牙道：“若是我不让呢？”
简单几字，换来秦老爷一记响亮的耳光，他骂：“老夫养你多年，就是为了你忤逆老夫吗？！那是你大哥，你事事胜他，在情事上让他一回又何妨！”
秦子沛捂着胸口，痛得难以言说。一双好看的眼眸里，盛满了晶莹，却拼命抑制着，不让它落下。他对苏妍的爱，早已融入骨血，如今生生分离，该是如何痛不欲生。他说不出话，只能皱眉低着头。
秦老爷又上前一步，安抚道：“子沛，你生得比你大哥好看，才华也好。爹答应你，今后会替你娶个比苏妍漂亮百倍的女子，这一次，你就让一步吧，好不好？”
秦子沛抬起头，凝眉看了他片刻，忽然笑出声，他道：“好。”
说罢，秦子沛一步一晃，踉跄着走出了房间。那嘴角，竟是浸出了一丝猩红。
后来，苏妍得知这个消息，哭得像个泪人般来找他，要他带着她离开帝都。那时的秦子沛，已经少了几许少年的意气风发，脸色苍白，眼神如同枯槁。末了，他才狠狠甩开苏妍的手，说：“你我今生缘尽，也无从来世相约，就此忘了吧。”
苏妍彼时的反应，就如秦子沛对着秦老爷，痛得锥心刻骨。她甫开口，便见呕落一地朱红。
“秦子沛，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秦子沛说是。
苏妍望了一眼天际，满目尽是萧索。她轻笑一声，再没有说任何言语，就此离去。
那一日，两人天涯陌路。
亲事定在五月的帝都举行。两家极尽奢华，艳红的嫁妆铺了十里长街。当晚的焰火，华美簇放，五彩鎏金。秦子沛一人在后院，烂醉如泥。
此后，他便再没有笑过。
时间一转两年，直至大甫七年。
先王驾崩，年事已高的秦老爷，也在先王驾崩后没多久，便病入膏肓。他在弥留之际，将秦子沛召去身边，附耳与他说了些不为人知的话。这厢刚说完，老头子就驾鹤西去了。那一刹，自秦子沛眼中滴落的泪，我相信是真的。
他与苏妍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一日。
秦老爷下葬后，秦子沛以雷霆之势将秦氏的生意脉络，朝廷关系全部收入囊下。因他那大哥生性痴愚，自然和他没得争，他便名正言顺的坐上了秦府主事的位子。原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但这仅仅是开端。秦子沛一改往些年的为人处世，变得偏激狠辣。在掌权三月后，他便将所有秦氏族人逐出了家谱，并责令他们离京，这其中，也包括了他那大哥秦子衡。
那天正值盛夏。
烈日中，苏妍看见秦子沛怀抱着文鸳阁的红牌姑娘高高在上，命令着士兵将秦子衡和苏妍的东西扔出秦府。秦子衡上前抱着他哭道：“小弟，大哥这么多年哪里对不起你？我待你不够好吗？”
秦子沛咬牙，拍着秦子衡的脸，字字道：“大哥，你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苏妍见状，怒极的上前，扯过秦子衡，道：“不要求他，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秦子沛了！子衡，我们走！”
说罢，苏妍背起了包袱，颠簸着离开了秦府。那时秦子沛大概在想，这个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烈。
来年一月。被逼离帝都的秦子衡仍是不肯离去，只带了苏妍在城外搭了个草棚，等着自己那所谓的弟弟回心转意。这么等着，秦子衡便等来了死亡的气息。他一向强壮的身子，莫名染上了病疾，眼看危在旦夕，苏妍束手无策，又请不起大夫，只好背着秦子衡，硬闯帝都城门。
等她来到秦府门外，已是遍体鳞伤。那些个侍卫若不是看在她与秦子沛有过一段夙缘的份上，恐怕就会让她当场毙命了。
她想进去见秦子沛，无奈下人不允，她别无他法，只好在门前一跪，眸中含泪，却字字铿锵有力的说：“秦子沛，我有事相求，还望你不吝相见。”
无人回应。
那场雪，来得又急又密。
苏妍在秦府外，一跪便是一昼夜。听外出买菜的婶婶言，那时的秦子沛，正在房中，与文鸳阁的姑娘行云雨之事。苏妍觉得心痛，痛得使人万劫不复。身上的寒意和濒死的麻木都无法驱走这种深入骨髓的钻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只余了一片苍茫的白。天地尽化无声，白雪变成飞花。朦胧中，她看见经年以前，有个少年，温润如玉，拿着一把纸伞，前来寻她。
后来，苏妍醒来之时，已经身在城外的草棚中。屋里挤满了被驱逐的秦氏族人。他们说，大公子没了。尸首全无，当时还剩最后一口气没咽下的大公子秦子衡，被秦子沛谴人丢进了护城河，就此死绝。他们还说，有人看见大公子临死前的反应，那是中了毒的人才会这样。下毒的人，一定就是秦子沛。他不想给他们留活路。
苏妍听见这些，恍然觉得心若死灰。她近似癫狂的笑起来，想自尽余生，却被族人告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故事至此，我终于明白苏妍对秦子沛的恨意。那种要置他于死地的恨，是由长年累月的绝望累积出来的情绪。她巴不得他死，那是真的，再不存最初时的爱，哪怕一丝一毫。
我正想继续看下去，秦子沛便醒了。他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讪笑了两声，收回放在他胸膛的手，空中的画面顿如裂片散去。我起身收了碗，说：“来看看你，既然你没死，那我走了。” “……”
五.终归是秦子沛的一厢情愿
秦子沛的毒伤，在半月后渐渐有了好转。
我期间去看过他几次。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以探究为主，似有话想问，最后出口的，却又成了闲话家常。我原本想过，他要是真问起什么，我便如实回答他。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时至七月中旬，秦子沛身上的伤病尚未完全将养好，他在叮嘱了秦方一些琐事后，便匆匆孤身离开了秦府。我问秦方他去了哪里。秦方只是拧着一双浓眉，从不答话。
几日后，我跟踪着秦方，见到了被囚禁在一处别院里的苏妍。烂漫的阳光下，她正在写字。娴静的容颜一如最初，就好像这些年她从未经历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她见我走近了，方才停下笔，抬头看了看，平静道：“姑娘，时辰到了吗？”
我掏出时计，说：“快了。”
“那就好。”
她舒了一口气。我原本提步准备离去，走了两步，又转回去问：“你知晓秦子沛中毒的事吗？”
苏妍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淡然笑道：“当然知道，这是我布下的局。”
我也展开了笑颜，说：“苏妍，有时候，恨一个人太过，他也会成了你的精神寄托。所以，还是不要恨得太刻骨，免得自伤。”
苏妍不是很明了我的意思。我也无心解释，自顾自的踩着小碎步，离开了别院。
秦子沛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月底。
他身上那一袭紫袍，盈满了泥土气息和一股淡淡的花香。那种香气我没闻过，正要开口问，秦方神色紧张的跑了过来，附在秦子沛耳边说了一席话。我看见秦子沛的脸色逐渐变成死灰白，衣袂一挥，快步跑向了书房那处。
过后的几日，秦子沛都忙得脚不沾地。我独自外出的时候，听到街头巷尾在谈论，新帝登基三年，终于开始向四大世家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搜刮民脂过剩的杨家，满门一百三十余口，皆被抄斩。接下来的，恐怕就是秦家了。
我看着手中的时计，心想，天时终是不饶人。
秦子沛在那一月里，越发枯瘦。临近重阳，他让人放走了苏妍。苏妍离开时，笑意里尽是残忍，她说：“秦子沛，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秦子沛依然笑得邪魅，回道：“大嫂，此番若是我不死，你就要小心了，我绝不会再放你干休。”
可惜，这一切，终归是秦子沛的一厢情愿。
八王来攻的那天晚上，火光耀天。细密的箭矢从天而降，射在秦府的每一个角落。在那样疲于奔命的时刻，秦子沛还没忘了来接应我。
他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些银子，说：“小欢，待会儿如果有机会，你就逃命去。这些银子，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补偿。你没有正式入我秦家门，就算不得秦家人，诛九族诛不到你头上。”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他好看的眉眼，问：“秦子沛，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秦子沛笑了。那抹笑里，无论怎样看，都让人揪心。他带着我，穿梭于熊熊火光中，最后将我送至后门，让我离开。
关上的门，瞬间将生死隔绝在了天涯两端。
数日后，我听闻，秦府在那一夜死伤惨重，便连秦子沛的心腹秦方也为了护他而亡。再后来，便听到了秦子沛被流放的消息，秦氏一族五百多人口，仅他一人被流放。
六.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从前，在茶楼的话本子里我便听过，被流放，那是与死无异，甚至，还等同于在死的过程中，加了数道极刑。
所以，我在沙漠边缘再见秦子沛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半条命。
那日，送他的人，还有苏妍和秦氏族人。他们看见落魄的秦子沛，将多年的怨气尽数发泄，骂得口不择言。最后，苏妍给押送的侍卫塞了银两，眼睁睁的看着十几个族人手执木棍，一棍接一棍的打在秦子沛身上，要取他性命。
秦子沛没有说话，只是嘴里的鲜血不停溢出，脏了一身褴褛衣衫。他之目光躲闪着，小心翼翼的看向苏妍，生怕她发现。我叹了口气，只手扬起，沙漠里顿时起了风沙。我趁着他人掩目躲闪的间隙，带走了已然伤重濒死的秦子沛。
山洞里，日光昏暗，有水滴自顶上落下，回荡出清脆的声响。听在临死的人耳里，却只觉似催命之音。
他率先开了口，道：“现在，我终于可以问了，是她吗？”
我掏出时计看着最后时间，点头。
许久以前，有个白衣的女子找上我，与我做了一桩交易。我拿到了一纸秦子沛按过血印的天时书，便是他同意的命终之时，己巳年九月初九，未。白衣女子要他的命，而我所能得到的好处，便是秦子沛原本不该命绝的剩余时间。
被时间掌控的人，只能一生为奴。我的余生，都要收取别人的时间来浇灌一棵树，但我却早已忘了为何要浇灌它。
秦子沛听完，苍凉的笑起来，咳出了一手心的艳红，他自言自语道：“那日，我在文鸳阁喝醉，见着她来，还以为是梦。后来才知晓不是，但那手印，是我欠她。是我该还。”
说着，他又看向我，低声道：“其实从你进府的第一日，我便已猜到了。小欢，动手吧。”
我握着时计的手颤了颤，默了许久，我问：“秦子沛，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次，他仍是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小心拿出了一朵花，红得刺眼。他摘下花瓣放进嘴里，说：“解语花，甜了。”
最后的一滴清泪，自他眼角落下，和着血迹，滴进了土里。我眼看着时计的白光四散而出，不稍片刻，便收了一段人世时间。秦子沛的身子，便如同遗落在时光里的尘埃，点点化为虚无。
七.尾声
半年后，我无意路过帝都秦府，见大门敞着，便进去看了看。
苏妍仍是一身白衣，带着儿子，正在花树下玩耍。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惊讶的看着我，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笑：“是啊。做了交易，总该来给你知会一声，他死了，死得很透彻。”
苏妍没有说话，只是秀眉拧了拧。
我刚想告辞，她那不满四岁的小儿子忽然捧着一本布满灰尘的书，喊：“娘亲，娘亲，快来看，我在树下挖到了这个。” 苏妍慢步走过去，接过书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手札二字，下面署了名，是秦方。真没想到，一介侍卫，还有如此爱好。我出于好奇，便也凑上去一观。却不曾想，苏妍这一看，比之当年雪中断情，更是天倾东南。
八月初五。二公子陪老爷饮酒，大醉。我劝二公子去休息，他却走去了凉亭，让人拿来琴和琴谱，静静看着，痴坐了一夜。我知道，二公子又心痛了。
四月十七。老爷病重，将二公子叫去交代后事。老爷言，当年先皇征战，四大世家劳苦功高，先皇便赐予了四家一块铁令。四令合一，可见大甫国龙脉。如今先皇驾崩，新帝对四大世家的势力早有不满，定会寻机拔除。老爷叮嘱，要二公子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秦氏其他人。
五月初一。二公子决意将铁令一事隐瞒。为保族人安全，二公子将所有族人逐出了家谱，赶走了大公子和嫂夫人，并撤下了老爷在家中的牌位。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二公子眼睛红肿，指尖有血迹，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后来我在密室里看见，二公子用血书写的老爷牌位。
七月十五。二公子在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孤身出门，半月后才回来。每每身上总有一股泥土味和花香，几番询问，才知晓二公子每年都是去了五里坡。
一月初三。大公子病重，嫂夫人带大公子前来求情，二公子拒而不见，并让人传出话去，说他正与文鸳阁的姑娘在一起。我知晓二公子此番用心，问他，这样的路一个人走得不累吗？二公子只是说，莲心虽苦，但苦有其值。
一月初五。二公子暗中调查，知晓大公子是中了八王下的毒。废寝忘食两日，才终于寻出了解毒之法……
后面的文字，已经被苏妍的泪水染得斑驳不清。她扔下书，像发疯一般冲进秦子沛的书房。我紧随而去，见到书房后那一方狭隘的密室里，一块血写的灵位，一樽水晶的冰棺。棺中人，竟是多年前早该尸骨无存的秦子衡。秦子衡口中衔着一块黑玉，呼吸薄弱，竟尚未死去。
苏妍脚下一个踉跄，捂着胸口，沉默了片刻，问：“他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我想了想，答道：“他说，解语花，甜了。”
苏妍眸色一转，险些撞到冰棺。她甫站定，又冲向了门外。
骏马疾奔，奔向了五里坡。
那曾经荒芜的山坡上，如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色的小花。马蹄一践，飞花三丈，如漫天血泪，盈满眼眶。苏妍跌下马背，跪在山头，双手颤抖得无法抑制，轻抚着那些花朵。她仰头笑起来，嘴里粘稠的血迹，滴在花上。
她说：“解语花，绝美妖冶，其花瓣却无比苦涩。在我家乡，这种花的花语是无法言说的苦楚，和孤寂的道路。心怀苦衷不得不离去的人，总会带一朵解语花在身边，象征沉默的心意。秦子沛，原来……你这么多年仍是没有变过，你还是你。可是……我呢……”
话罢，她已泣不成声。
我突然觉得心头不多不少的抽搐了一下。凌乱的风中，苏妍独坐山头，艳红飘飞，如同那一人还未能出口的心绪。临走之时，我摘下了一片花瓣，学着秦子沛的模样放进嘴里，那番苦楚，让我记忆犹新了许多年。
我想，秦子沛，你该是用怎样的心情，才能说出解语花，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