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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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年过半百时,谢五终于回到了他的家乡绿城。现在这个城市同他小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上一次回家还是父亲去世时。后来他家的公馆拆迁,他工作忙回不来,就委托孀居的姑母处理了房产事务。公馆的原址上盖起了九层的公寓楼,谢五在公寓楼里要了两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姑母在信中这样写道:“……谢五,你该回来看看。我经常听到你爹爹在这栋楼里说话,可见他是常回来看看的。”他知道姑母对他不满,但他就是没有产生回乡的冲动。
  谢五推开门,看见姑母坐在躺椅上看电视,身上盖着很厚的羊毛披巾。
  “姑母,我回来了。”谢五说,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
  “你是谢五吗?我怎么听着说话的声音不太像?”
  姑母将她的脸冲着光线转过来。她患有青光眼,但还能看。
  “我是谢五,我回来了。可能是因为您太长时间没听到我的声音了吧。”
  “可是我昨天還听到了。我说错了,我是说昨天还听到你爹爹在说话。桌上的饭菜都是热的,你坐下吃吧。你怎么长了一脸的胡须?”姑母开始端详他。
  “我动身时太匆忙,没来得及剃干净。”
  谢五坐下来吃家乡的美食。姑母很会做菜,谢五吃了她做的菜,过去的一些淡忘了的场景就出其不意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真好吃啊。”他呻吟一般地说,“谢谢您,姑母。”
  他问姑母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套房子害不害怕。姑母回答说,不但不害怕,她是离不开这里了,她连外出旅游都不愿意。这里原来是她和谢五的家,后来拆掉重建了,可原来那些家里的老人并没有离开,这件事她知道,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绿城是很大的城市,白天很喧闹,可是到了夜里,那些过去的恋家的老人就要回来。在从前的公馆里,同姑母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前后有六位,包括谢五的爹爹,还有几位更老的。她必须住在这里,这样老人们才能回家。她和谢五爹爹的公馆是当年城里最大的公馆,那是何等的气派。家中的老人都是在这里死去的,这就是说,每个人临终眼里的映像都是公馆,他们怎么会舍得离开此地?
  姑母坐在谢五面前说了这一通,谢五听了心中的震动是很大的。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今天深夜就可以同先辈们见面了。他们的辈分都很复杂,我说了你也记不住,就不说了吧。反正都是很老的长辈,除了你爹爹。”
  在厨房里谢五同姑母一道收拾锅盆碗筷时,姑母又告诉他说,他爹爹一点都没衰老,还是那张硬汉的脸庞。他每次回来都嘱咐她绝对不要搬离。
  “我是我们家族的标志,怎么会搬离?”姑母自豪地说,“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的,不像现在的人行踪不定。临终时眼里的映像是最要紧的。”
  “您说得对。”谢五红着脸应和道。
  姑母拿出两套房的钥匙给谢五,说房里都收拾好了,他可以先去休息,然后自己做晚饭吃。她和他今天深夜再相见。
  “那时整个城市万籁俱寂,他们就来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你要来。”
  谢五从姑母所在的一楼上到五楼,用钥匙打开第一套单元房的门。他立刻就感到了不安:爹爹的巨幅照片用镀金镜框框住,挂在右边的墙上。“啊,爹爹。”他在心里说,同时就感到毛骨悚然。万一他今夜真的来了,自己要如何同他说话?他不知道,而且他也已经记不清了。他在心里埋怨姑母,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么冒失。如果熄了灯,这张照片就会变成鬼魂一般的东西,难道姑母认为他也同她相似,会喜欢同鬼魂待在同一房间?她自己无疑是醉心于那种交往的,可为什么不由分说地将他也扯进去呢?也许他是有义务的,而他自己不知道?他将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包括卫生间。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又用钥匙打开了另一套单元房的房门,他振作精神做这件事,因为他感到昏昏欲睡。
  第二套房是空房,房里没有任何家具。谢五判断着:这套空房会不会是留在这里等他开门,然后给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住的?比如家族里的那些老人?一想到这上头,他就感到头晕,于是赶快回到第一套单元房。他将行李收拾好,烧了水泡茶,喝完茶又去洗澡。洗完澡出来他就直接上床了,因为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被褥很干燥舒适,渗透着姑母对他的爱。可不知为什么,谢五居然不能入睡,这是从未有过的。他老是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中间状态,并且可以听到自己在同某个人对话。有一瞬间他很恐慌,就挣扎着醒过来,然后坐起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天哪,才一点四十,他才睡了二十分钟!可是他仍是瞌睡沉沉的,他还要睡,于是又睡下了。刚一睡下,又听见自己在同姑母说话,他抱怨她不该将那巨幅照片挂在墙上,使得他难以入睡。姑母在轻轻地安慰他,但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听清了半句:“……是他亲自嘱咐的。”接着谢五又听到自己在说:“这公馆怎么变成这样了?”没有人回答他,就连寂静也令他毛骨悚然。他用被子蒙住了头。有人不知通过什么办法进来了。
  他似乎看到一名男子抱着两个大枕头站在他床边。那名男子的声音钻到谢五的耳朵里,他问谢五想不想克服失眠,如果想的话,就同他一块去隔壁的空房间。谢五从被褥里伸出头来,闭着眼说隔壁房里没有床和被褥。那人说谢五去了就会什么全有了,起先他看到的是假象。他还将手里的枕头凑到谢五的脸面前让他闻,于是谢五闻到了木棉枕头的清香。
  谢五迷迷糊糊地跟着那人走进隔壁的空房。房里特别阴凉,只有卫生间里亮着一盏灯。那人抓着他的手臂,领他进了一间卧室。白天里他看过了,这卧室里什么都没有。那人却让他在床上坐下来。他说没有床,一坐就会坐到地上去啊。那人说,不要过于操心,只要一坐下去就有床了。如果没有床,他也不会为他拿枕头来啊。于是谢五僵硬地慢慢弯下两腿往下坐去,他果然坐到了一张床上。可是当他用手去摸那床时,又摸了个空。也就是说没有床,但他明明是坐在床上了。
  “这就好了,枕头和被子都在这里,你可以休息了。我叫谢三,也是你家里的人。”
  这个人像一条带鱼一样游出去了,他连关门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五虽然有点恼怒,但他确实困得不行。他倒在那枕头上,扯过不知从哪里来的被子,呼呼大睡起来。这是真正的沉睡,因为他没有做梦。   他醒来很晚,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一睁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
  姑母敲门进来了,给他送来早餐。他连忙洗漱完,过来吃早餐。
  “昨天你爹爹来过了啊,这下他满足了好奇心了。他总想知道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人不是我爹爹,他叫谢三。”谢五说话时吃惊得要跳起来了。
  “也许吧。反正区别不大。他们长得都差不多,所以我有时就不对他们加以区别了。”
  “姑母,你怎么可以这样?”谢五稍稍提高了声音。
  “可以的,可以的,”姑母连连摆手,“我不是靠外貌的区分来同他们打交道的。”
  姑母沉默了。接下来她仿佛怕同谢五说话了。谢五一吃完,她就将碗和盘子放进小篮子里,起身下楼去了。谢五坐在那里,自责又后悔。
  这张餐桌,这几把椅子,还有沙发,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谢五记得他昨晚同谢三进来时,这厅里面是空空的嘛。难道真的像谢三说的那样,他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如果真像姑母说的,这些人都是他们家族的长辈,他谢五停留在绿城的这些天,会不会同他们相处得愉快?他努力回忆昨夜的一幕,感到这个谢三(姑母说他是他爹爹)性格还是很爽快的,而且很为他着想。他爹爹莫非也是这样一位长辈,只不过他谢五没体会得出来?他谢五年轻时又是什么样?
  谢五烦恼地想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可是只记得一个光头,一种模糊的担忧的表情。他同爹爹,还有家中的老人们的关系也是很模糊的,大体说来,他不看重这些关系,又因为不看重而有点不耐烦同他们打交道。只是对姑母,他总是耐着性子同她说话,可能是看在很早去世的母亲的面上吧。这次回老家,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的,可一进家门他的希望就破灭了,姑母将他推进了一种复杂的境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境地,他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下午没事,谢五决定到公寓周围走一走,吸收一点旧时的气息。他想恢复一点过去的回忆。他在大门口那里看见了两个脸熟的妇女,但他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当他挤出一个笑脸时,那两人就将脸一板,扭过头走了。于是他红着脸走开去了。她们究竟是谁家的女人?他的记忆该有多么糟糕啊!显然,她们误解了他,认为他高傲虚伪。他又胡乱在小街上走了一会儿,决定下午的散步草草收场算了,因为害怕碰见另外的熟人。
  “她们先前一直住在我们的公馆对面。”姑母听了他的描述之后说。
  “这些事都没什么要紧。”姑母又说,“要紧的是夜里的事。”
  谢五猜不出姑母的意思,又不想问她,怕越问越糊涂。他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问姑母的是另外一句话:
  “姑母,你觉得我们绿城的变化大不大?”
  姑母听了他的问题就笑起来,说,像绿城这种城市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它像地里长出的一棵白菜,长成什么样子都是注定的嘛。为什么要关注它的变化?它不会变成一棵萝卜。
  谢五默默地细思姑母的话,将这话同她讲的关于临终眼里映像的话联系起来,不由得背脊骨发冷了。刚好这时姑母要他帮着揉面,将他心里的紧张缓解了。
  “姑母,对不起啊。”
  “是因为我催你回来?”姑母边包饺子边说,“你完全可以不回来,可是家里夜间的游戏太精彩,你不回来看一看,这家族的记忆不就断了吗?谢五啊,我快要到你爹爹那边去了,一想到回来后见不到你,我就有点焦虑。”
  姑母说到这里瞥了谢五一眼,谢五感到那眼光像刀锋一样,同她口里说的完全不相称。
  “姑母,我,我是一个蠢材。”他结结巴巴地说。
  姑母似乎不在乎他是不是蠢材,她翻了翻眼睛,问谢五还记不记得某个“入口”,就是多年前他和他爹爹去过一次的那个地方的入口。她说希望谢五不要忘记,因为说不定今夜或明天夜里他就会闯到那个地方,要是忘了入口在哪里,就糟了,他将既不能退出,也不能进去。
  姑母去厨房里煮饺子时,谢五坐在那里回忆了好久。他同爹爹的关系并不是十分亲密,在他的印象中,小时候爹爹似乎从来没有带他外出过。后来他很早就在外省参加了工作,每年回去探亲一次,每次待三四天。那三四天里他基本上是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逛,要不就坐茶馆里,听周围的人海阔天空地聊。姑母说的这个事,是她编造的呢,还是实有其事?或者自己根本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正在他迷惑之际,姑母叫他了。
  “刚才有人在窗外晃了一下,好像是来打招呼的。他们会带你去那里,我就不去了。你可要记住入口的问题,你要死盯一个地方,敏捷而又执着……”
  饺子沸腾起来,姑母将饺子盛进盘子,让谢五端到客厅里去吃。
  吃饭期间,姑母和谢五都没说话。虽然吃着美味,谢五的心里还在一阵一阵地發紧,因为夜里将要发生的事的确不可预料。他希望自己按姑母的期望找到“入口”,可是他能否做到“敏捷而又执着”呢?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他又想,姑母讲的事和实现出来的总是有很大的偏差吧,她说昨夜“他们要来”,却只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他们”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是公寓里的邻居。姑母却说那人是他爹爹。一切都是错乱的,这种事他谢五最好不要预测。
  他回到了昨晚睡觉睡到上午起来的那套单元房。他洗完澡才八点多钟,为了积蓄精力来应付夜间的事,他又早早上床了。他的这套被褥也像是从姑母那里拿来的,散发着姑母房里好闻的气息,甚至让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母亲。然而,当他在这张床上睁眼躺了三个小时后,他意识到自己今夜又失眠了。他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感到无比的恐惧。后来他干脆穿上衣服坐到了窗前,那时快要十二点了。他想,就让家族里的“他们”来吧,他在家里等他们。
  谢五等了两个小时,他们并没有来。大约两点半的时候,他起身向外走去。他在走道里遇见了昨夜送被子来的那个人,但因灯光微弱,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注意到他是个驼背。谢五停住了脚步,轻声说:“您好。”
  “光等是等不来的,去外面走走,说不定遇见点什么。”那人也轻声对他说。   谢五下了楼来到外面。他发现了反常的事:公寓所在的这条街道被两边的路灯照得亮堂堂的,像白天一样。走到那哪里都是路灯,就像工地上的探照灯一样刺眼。他们为什么要使用这种灯来做路灯?在谢五的想象中,鬼魂如果要回家,应该走黑路才对。就比如刚才那个人,不总是在光线很差的地方同他相遇吗?姑母甚至说他是他爹爹。像这样亮堂堂的马路,就连谢五走在上面都一阵一阵地发窘。然而有个穿黑披风的很像鬼魂的家伙过来了。
  “谢五!谢五!我等你好久了!”他挥着手大喊大叫,很快地走向他。
  “您是——”
  “你的叔爷啊,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他责备地说。
  “可能是因为这灯光……”
  “灯光怎么啦,这路灯很好嘛。”他哈哈一笑。
  他将黑披风一甩,做出骑马的姿态,催着谢五上马。谢五只好尴尬地站在这位叔爷的身后。谢五并没有感到是骑在马上,但确实有风从耳边吹过。叔爷要谢五用力搂住他的腰,谢五照做了,但还是没有腾空的感觉,因为他俩分明是站在道路中间,并没有移动。叔爷说,谢五之所以还体会不到腾空,是因为谢五还不适应这种生活。他又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适应的,今天只是带谢五领略一下。风不是吹在谢五脸上了吗?这就说明他入门了!
  叔爷告诉谢五说他们下马了。
  “前面有个酒馆,你同我去喝酒吧。”
  “叔爷,我的酒量很不行。”谢五踌躇地说。
  “那种酒谁都能喝,你去了就知道了。”
  “就像刚才骑马一样?”
  “哈哈,你小子真聪明啊!跟我来!”
  他将谢五一把拽到一个拐角那里。谢五看见昏暗的门面房里有张圆桌,桌旁坐了三个人,都伏在桌上睡着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握着空酒杯。叔爷将谢五推到桌旁坐下,又从酒瓶里给他倒了一杯白酒,大声对谢五说道:
  “谢五,你同这几位爷爷说说话吧,我要将马带回去。你不要害臊,有什么问题尽管大胆同这些爷爷们讨论。别看他们睡着了,其实脑子清醒得很!”
  叔爷说完就转过身,将角落里唯一的一盏小马灯熄掉了,屋里变得一片黑糊糊的,然后他就出去了。他走了好远,谢五还听到他在喊话:“谢五,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谢五坐在桌边,什么都看不见,为了壮胆他喝了一口酒。这里的黑暗同刚才的亮堂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紧张地等待着这几位来同他说话。可是他等了老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试探着去摸他旁边那人的手,他触到那只手之后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只冰冷的手,像尸体上的手一样,而且如柴棍一样僵硬。谢五怀疑地想,也许这三个人都已经死了,只有他还活着,坐在这里。叔爷让他坐在死人当中,是锻炼他的胆量吗?他记起了他的嘱咐。
  他鼓起勇气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话了。
  “爷爷们,你们好!我知道你们是来同我见面的。你们虽然不说话,可你们什么都知道。我,你们的孙辈谢五,我来绿城两天了。我来干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你们知道。还有姑母,她也知道。我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突然就回来了。为什么我想不起我回来的原因?我是真的回来了吗?喂,回答我,爷爷!爷爷!爷爷……”
  他爆发了,变得声嘶力竭,用拳头砸向桌面。
  角落里的马灯忽然又亮了,有人鼓了三下掌。谁在鼓掌?谢五看不到那个人。屋里只有他们四个人,那三位老者还是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谢五又喝了一口酒,然后跳上桌子,站在那上面。他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可能他是要等那位鼓掌的人自己现身。
  掌声又在角落里响起来,谢五还是看不到鼓掌的隐形人。
  “我要——我要自己一个人去!”他吼道,然而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他从桌上飞身而下,冲到了门外。他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好像那圆桌翻倒了,他没有回头,一阵疯跑,跑到了姑母家。那张门没关,谢五冲了进去。
  姑母已经起来了,坐在躺椅上。电视开着。
  “我听说你爹爹他们很伤心,因为你不肯陪伴他们。他们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回家,可是你不耐烦待在他们身边,你很快就跑掉了。”姑母说。
  “唉唉,姑母,我还以为他们是死人呢。我是个胆小的人,你也知道的,我最怕的就是死人,我差点昏了过去……”谢五心急地辩解道。
  姑母锐利的眼神在他脸上停了一下,笑着说: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这样,你怕死人。你其实表现得不错。”
  她问谢五是否同她一块吃早饭,谢五说不吃了,他喝了酒,头晕得厉害,要上楼去睡。
  谢五用钥匙打开门,看见屋里坐了一个人。
  “您是——”谢五问道。
  “我就是你隔壁那照片上的人。”他说话时坐着没动。
  “可照片上那人是我爹爹啊。”谢五说。
  “为什么一定是你爹爹?也可以是我嘛。你姑母叫我来陪伴你的。”
  “可我并不需要人陪伴我。”
  “你就别充好汉了吧。我知道你胆子不大,这屋里又总有异常情况。”
  谢五头晕得厉害,就不再说话,脱了衣就上床睡。
  “你数数吧,数到一百就会入睡。”那人的声音传到谢五耳中。
  谢五在心里艰难地数着,数到五十就入梦了。然而他睡得不安。他在同那三个死人打架,他们轮流将冷冰冰的手贴到他脸上,轻轻地、异口同声地对他说:“夜半时分,绿城的地底响起我们的呢喃低语。”谢五被他们缠得难受,赌气地抓起桌上的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这一口酒喝下去,他的脑袋里成了一片空白。他最后听到的是那三个人轮流走出小酒馆的脚步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因为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和睡着了还是有区别的。他喝了酒之后那三個死人就消失了。他身处同样的小酒馆,对面的白墙上嵌着一张脸,那是他爹爹的脸,他听见他爹爹在向他抱怨。
  “谢五,你怎么不早来?你看看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就连走路都会随时踩着尸体。这种局面你没有想到吧?”   “爹爹,您为什么要待在墙壁里面呢?是因为我现在是在梦中,您要演戏给我看吗?先前我是很少同您谈话的,对吧?”谢五委屈地说。
  他的话音刚一落,爹爹那张脸就换成了叔爷的脸。墙壁嚓嚓地响了几下。
  “我的马呀!我的马呀!马——”叔爷哀号道。
  “叔爷您出来吧,我们去找您的马!”谢五也发出喊叫。
  有一个人进来了,是姑母。姑母一进来就用拖把拖地,她说屋里这么多年没住人,有一股霉味,还说谢五应该早几年就回来,这房子是他的财产,可他理都不理,搞得现在成了这样,只能住家族里的那些穷亲戚了。姑母拖完地就走了,谢五这才真正睡着了。
  谢五早上一醒来立刻就去隔壁房里看爹爹的照片。他打开门,发现墙上镜框里的照片已经换成了那位叔爷的照片。
  当他下楼去问姑母时,姑母就笑着说:“他们总是换来换去的。如今你爹爹的性格已经改变了很多,他成了一位和蔼的老爹。”
  谢五记不清爹爹从前是否和蔼,所以他也听不懂姑母话里的意思。他感到很沮丧,也感到自己还没有融入这个家。也许这是不可能的?昨夜墙上的那两张脸不是同他格格不入吗?还有照片,它们占据了一面墙,爱怎么变就怎么变。这个家其实是他们的,他谢五只是来寄宿的。
  “谢五,你吃饭吧,不要想得太多。实际上,形势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我一直在念叨,谢五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有办法了。”姑母又说。
  谢五突然很想哭。他在喉咙里哽咽了老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姑母,我爱您,一直爱。”
  “当然,当然。”姑母抚着他的肩头安慰他说。
  谢五吃早饭时,听到姑母家门外有个人总在哭,他问姑母那是谁?姑母说那个人不在门外,在很远的地方,多半是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谢五之所以听到那人在门外,是因为他的听觉变得十分敏锐了。他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绿城有个地下世界,夜深人静时,那下面的人们可以吵翻天。姑母说到这里时就将目光转向了电视机。
  谢五赫然看到楼上镜框里的叔爷居然出现在屏幕上,他举起手,向什么人打招呼。姑母严肃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事。
  “他们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姑母说,“你瞧,我的晚年生活很热闹吧?”
  一会儿工夫,叔爷就骑在棕色的高头大马上了,他居然还穿上了盔甲。叔爷向远方飞奔,屏幕变成了一片雪花。姑母过去将电视机关掉了。
  “谢五,你听我说,下次你爹爹他们来见你时,你可以留个心眼,比如问他们要一样东西,然后将那东西死死地抓在手里。像你现在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有,爹爹对你来说还比不上一个影子,对吧?这就难怪你总听到他们在哭。”姑母说着话就变得沉痛了。
  谢五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他在心底呼唤:“姑母啊,姑母啊……”
  他一吃完饭姑母就催他上楼去整理房间。“那上面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她忧虑地说。
  谢五回到挂照片的单元房,发现房里并没有乱得不成样子,只是照片又换了,换成一个大胡子老汉,他不认识这个人,他觉得大胡子同他爹爹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再去隔壁的单元房,看见一切都还是原样。姑母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也许她指的“乱”,谢五看不见?也许同那些照片换来换去的有直接关系?房间没有什么可整理的。谢五拍了拍沙发,沙发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他将床上的枕头拿到沙发上,躺了下来。他要细想一下夜间发生的事。
  可是谢五无法思考,他的脑袋里像生了銹一样,他什么细节都想不出来。当他用力去想,眼前就一黑,居然睡着了。这对他来说真是太妙了,因为他需要休息。
  谢五醒来时忽然记起有人给了他一个地址。那人蒙着面纱,也许是姑母?地址被压在他的脑袋下面,是写在一张信纸上头的。他念出了声:
  “三角塘,八十三号,绿城西。”
  他觉得这地址又简单又有趣,于是又念了一遍。
  在姑母家吃饭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
  “三角塘八十三号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想起来去那里?”姑母反问道,还扬了扬眉毛,显出吃惊的神情。
  “我梦见那个地方了。就是昨夜。”
  “天哪,你梦见——那可是绿城最美的地方。你一直往西,就可以走到。记住,一直往西,在路上不要东张西望。”
  姑母走进厨房,拿了一个竹编的小篮子出来递给谢五,告诉他里面装满了干粮。她还拿出一个精致的水壶,挂在谢五脖子上。
  “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吃的东西?”谢五不解地问。
  “因为你需要长途跋涉,还需要住在那里。那种地方,你进去了一时半会出不来,因为太美、太勾魂了!我年轻的时候……”
  姑母没说完,垂下眼皮看着地下,沉默了。
  谢五的心颤抖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敢问姑母。他想起夜间骑马的事,越想越入迷。他就像一个傻瓜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听见姑母在斥责他:
  “谢五,你怎么还没走?你从小做事就是这样拖拖拉拉,这个毛病要改!”
  她将竹篮塞到他手里,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谢五转到西边那条马路,立刻看到了正在下沉的金红色的夕阳。“多么美啊。”他在心里说。有一位中年男子和他并排走着,想要同他说话。谢五记起姑母的告诫,就不理这个人,一味闷着头赶路。
  “装什么正经啊?”那人捅了捅他的背,谢五还是不理他。
  太阳落山了,刮起了冷风,谢五觉得已经到了郊外,因为周围已经看不到房子了,空旷的建筑工地上停着一些挖掘机。那人还是紧紧地跟着他。
  “你干吗老跟着我?”谢五终于开口问他。
  “是姑母叫我跟着你的。”他简短地回答说。
  “三角塘八十三号在哪里?”
  “你跟我走。”   那人说了就走到谢五前面去了。谢五跟在他后面,心里很紧张,因为天慢慢黑了,周围看去鬼影幢幢。不知为什么,谢五觉得自己被强迫着跟这个人走。
  走了一会儿,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谢五只能看到前面这个影子般的人。
  “这就是八十三号吧?”谢五故作镇定地大声问道。
  “这就是八十三号。你现在在绿城的墓地。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一点亮光吗?”
  谢五看到了一点光亮,有人蹲在那里用手电照什么东西。待他们过去之后,谢五看见一个小姑娘在用手电照一本很旧的书,同他来的这人似乎与女孩很熟。
  谢五也蹲下了,他想看看女孩手里的书,可她不让他看。在手电的光圈里,他看到了面前的坟墓。谢五隐隐地激动起来。
  “这是一本什么书?”谢五问她。
  “是族谱。我在墓地里捡到的。这里总有东西捡。”女孩骄傲地说。
  女孩摁滅了手电,三个人都隐没在黑暗里了。站在谢五后面的那人说:
  “姑母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走了。谢五,你同小花儿待在这儿吧。”
  他说着就走了,谢五听到了他远去的脚步声。
  小花儿格格地笑着,笑完之后问谢五:
  “你想同我去捡东西吗?”
  谢五说,当然想,马上开始吧。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好运气了。”她嘲弄地说。
  她打起了手电,让谢五紧跟着她,她和他在坟墓之间穿梭。谢五很快看到小花儿弯下身去,口里说着:“这儿有一个,”好像捡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弯下腰,说:“这儿又一个。”她一连捡了五个东西,可是谢五并没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小花儿,你捡的是什么啊?”
  “嘘,不要问。你问这种话就是对他们不礼貌。”
  他们又走了好一会,小花儿捡了更多的东西。她说已经拿不动了,让谢五同她一块儿坐在石头上休息。他俩坐了下来。小花儿说:
  “把你带来的干粮拿出来,我们一块吃吧。”
  谢五心里想,这孩子真是个鬼精,什么全看见了。
  于是两人一块吃干粮,轮流喝水壶里的水。谢五问,她捡了那么多宝贝,要不要他帮她拿一部分,减轻她的负担?女孩听了就笑起来,笑个没完没了,差点笑岔了气。
  谢五闷闷地站起来,他不明白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女孩终于平静下来了,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对他说:
  “你刚才说帮我拿东西,所以我才笑。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也会不高兴。”
  “谁?谁会不高兴?”
  “你知道谁会不高兴。”
  谢五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他觉得这个小孩太骄傲了,虽然他也觉得她有资格骄傲,可心里还是不痛快。
  “你觉得这里不好玩吗?我躲起来,你来找我好吗?就像大前年那次一样?”
  女孩一边说一边就跑远了。谢五打了个冷噤,害怕起来。她将自己认作某个人了,不属于白天里的某个人。她认为他应该在这漆黑的墓地里如鱼得水!多么大的误会啊。
  谢五坐下来了。他不想在墓地里奔跑,因为他看不见,有可能摔倒。他开始回忆来这里之前姑母的那些提示。她说这里是最美、最迷人的地方,说他来了就不会想马上离开。姑母没有说错。但有一点姑母没有估计到,这就是他谢五在这个奇怪的墓地里会有一种“闯入者”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属于那小女孩。
  他坐在那块石头上,蟋蟀在他脚旁声声吟唱。它唱的是光明之歌吗?谢五有一点听懂了,但又没完全听懂。在远处,那女孩的手电忽高忽低,像一只萤火虫在飞。
  “我们——我们!”她那尖锐的嗓音喊道。
  谢五想,只有她一个人守在这里,但她丝毫也不觉得孤单。谢五终于懂得了姑母的那些话。他决定今后每年都要回到绿城来。他在心里叹息:家乡之美,要年过半百之后才会领略得到啊。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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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贾振邦学习篆刻的时候,是在我情绪低落的一个冬天。那个冬天贼冷贼冷的,常常下雪,这場雪还没有清理干净,另一场又铺满了大街小巷。街道上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把路弄得高低不平,走起来一跐一滑。  那个冬天,和我相依为命的老爹去世了。我的母亲去世得早,是老爹一手拉扯大了我。老爹的去世,让我大学四年中时时刻刻盼望的骨肉团聚还报跪乳之恩的愿望烟消云散。  那段时间我什么也干不下去,每天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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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明  1  我们能见之物,终归有限  所以一个盲人,绝不会开口  向你我询问,看见什么了  所以,又有一万个六神无主的人  站在了春风寡淡的街头,诚惶诚恐  向一个个盲者,交代着生辰,询问着生命  2  也许,盲人就是上帝  投放在人间的黑洞。上帝也需要  一些容器,化身为人  来溶解,那些有名无实的炮弹和玫瑰  ——这鲜艳绽放的炮弹,这炸开自身的玫瑰  3  蓝天不可见,大地不可见  一个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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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夜空如此美丽  今夜群星給我的光芒  能留到余生用  世事如意的话,下辈子也用不完  但不幸的是  我已经不需要再依靠美好事物  活下去  认识到自己只是蝼蚁  认识到更多人只是蝼蚁  就不再悲痛。  墓志铭  遍地蓝色小花消失了  在这个雨蒙蒙的天气  打动一个人是很难的事  打动一朵花也差不多吧  但我的理想是  最后用一具冷静的肉体  打动这片我生活过的土地。  死亡是不存在的  窗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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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 戏  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安徽三大名山:黄山、九华山、天柱山,每座山下分别产有一种古老的戏曲声腔:黄山脚下有徽州腔,九华山下有青阳腔,天柱山下有潜山弹腔。它们像亲戚一样你来我往,无一例外地共同滋养了京剧。  那幅有名的清代工笔写生戏画像《同光十三绝》中,居于C位的,不是小生武生、青衣花旦,而是老生——程長庚饰《群英会》之鲁肃。据传,当时人们对于程长庚戏剧的喜爱,下至民间,上至朝廷,连慈禧太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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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小乐没有参加“乐行天下”的活动,李天根本不可能跑到我家来。  那日午后,我在一楼的修理铺里捣鼓电器。我干这行近二十年了。在这条混杂着咸鱼和橡胶味的街上,我只要拧开螺帽,捏上电笔,心就安静下来。日光斜照,我的手指看上去有些苍白。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东西全都褪去,身后似乎有白色东西在晃动。我回过头去,白色迷雾状东西消失了,只听到小乐的钢琴声淌过来。  余叶领着一位西装男子走进我家,说是来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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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需在梦中完成  将炊烟两等分,一份竖在大漠  一份囤在烟囱  煮熟夹生的早春  将哞哞哭叫的远山牵出水墨  在口罩后吐绿,描红  交给唐诗里老去的牧童  这一切都需在梦中  不动声色地完成,包括  凿开三尺坚冰,把写给鲦鱼的信  塞进命运日益逼仄的门缝  让每一个汉字带着体温喘息,吐泡泡  哪怕是咳嗽  也要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是的,“你们是病人,也是医生”  以春天的名义  小径是月光独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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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总是醒来。今夜窗外没有月色只有雨声,潮湿而粘稠的声音朝地老天荒一路走去。情绪也沾染了雨意似的。明明是声音的独奏,却予人以寂静……寂静是夜的底色,与白日里那些恍惚的热闹竟隔着一个银河系。  冷意均匀铺下来,被子失去了保暖功能。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只是更冷。但能怎样呢?在冬天,我总是这样怯弱、被动、迟钝、无望。我憎厌着严寒,却又不得不逆来顺受。这个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鸿雁,可以展翅飞到南边。人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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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饮料  如果能用瓶子将时光捡起 储存  到老时再饮用该有多痛快  有了这样的念头 我决定投资建设一座  时光饮料工厂 诗人和孩子负责灌装   画家在瓶身画下图案 小提琴谱子  适合做成密封瓶盖的塑料   每一年只在春季开工  当阳光插进泥土 黑暗也将惧怕  流水 围绕瓶子旋转 唱着歌   吞下饮料的人 一股气流从口中流淌至脚底  僵硬的部分柔软起来  滴答的水滴 开始在他的眼中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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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很久没有读到像《悬垂》这样带有明显先锋色彩的小说了。在这个先锋作家老去的年代,方磊这么做,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今日先锋可能是明日黄花,因为时至今日,小说在所谓的技术层面,作家们已经毫无秘密可言,考量的是作家真正的抱负与实力。在《悬垂》中,我们可以看到方磊对各种现代小说技巧的娴熟运用,而在这些先锋的外衣之下,我们读到的是小说语言的独特魅力,是心灵、文本和世界的统一,是对虚构的执着以及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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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呼”的一下,月光把一座大山给包围了。这样的速度快得无药可救,连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将一幢木物和一个人的影子急速推出。刹那间,有了光与影相互照应的效果。  木物站在山腰上,恍若时间里的侧影。  等到靠近,你才看清是个凉亭——一座实打实的木物:四根柱子撑着一敞茅草顶儿,坚定地立着,仿佛站在坚强的意志里。大概木柱受不了月光沐照,干脆把壮实、挺拔的姿态展示出来,算是一种回应。左看右看,这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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