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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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在浩瀚的大漠深处,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湖水滋养着辽远的草甸。远远望去,瀚海、湖波、草浪层层相衔,令人感到奇妙。
  一支放牧的部落在这里生生息息,世代相袭,他们从未离开过这片被大漠包围着的绿地。然而,一匹妖马的出现,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在这个部落的历史上引起了一场空前的巨大波澜……

一、捉拿妖马

(1)


  雄浑的牛角号声,像是大地在抽搐中发出的颤栗,撕卷着广袤的草甸。猎猎雄风将瀚海中的黄沙搅起,铺天盖地,犹如奔腾的千军万马横扫着草甸。昏黄的太阳瑟缩在天边,在吃力地喘息。
  粗壮的牧人们注视着手持号角的老部落长坂森,从他那严峻的目光中,人们感到他们正面临着一场残酷的挑战。一列骑手已整装待发,每人都背着强弓硬弩。
  坂森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骏马。他揣起了牛角号,继而左手持缰,右手举起了火把;突突跳闪的火团辉映着他那皱纹深刻的面庞。一时间,他沉默不语,宛如一尊塑像高擎着火炬。
  人们都知道,火是他们部落的图腾,是吉祥、力量与智慧的凝结。
  “牧民们,我们的部落即将面临一场灾难!”坂森终于开口了,说着,他仰望着混茫茫的天宇。“苍天变色,灾难降临!”
  他用手中的火把向南一指。“你们看——”
  所有的人都随着火把的移转而侧目瞭望。不远处,伫立着一匹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马。
  它高大、健壮,好似大漠深处那苍劲的岩丘;它浑身雪白,宛若披着柔白的锦缎;它洒洒脱脱地挺立着,显得煞是刺眼。
  “我们世世代代只有红马和黑马。这匹妖马的横空降临,引来了可怕的沙尘暴!它会给部落带来深重的災难!”坂森面色阴郁。
  的确。草甸与湖水的周缘是无垠的大漠,倘若草甸、湖水也被黄沙覆盖,那么整个部落将失去生息之地。
  “赶走它!”牧人们发出了惊雷般的呐喊。
  牛角号又吹响了,扑涌出汹涌澎湃的声波。牧人们知道,这号角声是他们勇猛先人心声的凝华,能够驱妖降魔。簇簇火把点燃了,与号角声呼应着,形成了虎虎生风的阵势。
  然而,那匹白马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依然站立在那里。它扫动着银亮的鬃尾,抬起前蹄踩磨着一块儿粗砺的顽石。
  “射杀它!”骑手们愤然喊喝。
  随即,他们纷纷摘下弓弩,搭上犀利的箭支,一起瞄准着那匹白色的妖马。突然,一片萧萧马鸣如林涛怒吼,滚涌而来——那是部落的马群。它们“咴儿咴儿”地嘶鸣着、奔腾着,冲向了白马。骑手们随之一怔,只得垂下了弓弩。
  白马抬起头,友善地望着群马。群马瞪着凶狠的眼睛,像是发现了一匹孤狼。它们四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步步逼近白马;它们踢腾着粗大的铁蹄,包围圈越缩越小了。
  白马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倏然跃身而起,在空中闪出一道白色的弧光。就在它落地的一刹那,猛地向头马撞去,飞扬而起的马蹄挂着凛凛的风声。头马慌忙避闪。
  白马趁机一抹身形,转身扬起了后蹄,狠狠地踢在头马的肚腹上。头马双腿一软,栽倒了,进而发出了阵阵嘶叫。
  群马一愣,纷纷向头马靠拢。白马一声长啸,脱身而去。头马喘息着爬起来,率领着群马,紧追不舍。
  暮色苍茫,红黑斑驳的马群变得模糊了起来。坂森一惊,赶忙打了一串尖厉的呼哨。那奔腾的群马纷纷刹住脚步,随即返身而回。
  坂森的神色越发沉郁。“这匹妖马,差点儿带走我们的马群!”
  “呀,真是的!”牧人们这才醒悟。“一定得杀掉它!”
  “不!”坂森猛一挥手。“活捉它!让它经受火的惩罚!”
  众人议论纷纷,散去了。
  “爷爷,那匹白马好帅呀!”坂森的孙子坂启一提马缰,靠近了坂森,悄声说。
  “胡扯!”坂森浑身一抖,抽出了短鞭;看着自己九岁的孙子,他又不忍地垂下了手。

(2)


  沙尘暴停息了。
  每一座牧人的毡房前都燃烧着一簇融融的篝火。一簇簇篝火延展而去,使得夜色中这苍莽的草甸流溢着星星点点的温暖。
  白马伸卷着舌头,为黑母马梳理着鬃毛。黑母马温顺地卧着,棕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柔柔的眼波。自从白马那天遭受到袭击后,只有晚上才出现在这里,和黑母马相聚。
  “妖马!”一声短促的喝喊,捅破了安谧的夜空。坂斯——坂森的儿子正在给自己的健马喂食夜草,突然发现了白马。
  白马一惊,呼啸一声,奔驰而去。
  “妖马!妖马!”坂斯高声呼喊着,立刻夹起马鞍,麻利地绑缚在马背上,继而纵身上马。他两腿一夹马肚,向白马紧紧追去。
  旋即,他身后传来了杂乱的声响,一支支火把追随着他。
  月光下,白马疾驰如风。尽管坂斯不停地鞭打坐骑,但还是被远远地抛甩在后面。前方的马蹄声愈来愈远,白马的踪影渐渐地消逝了。
  坂斯无奈地勒住了缰绳。“我迟早会捉住你,妖马!”
  “会有机会的。”坂森骑着马,驻足在坂斯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望着深邃的天际。
  “回去后,我先杀了黑母马!”坂斯恨恨地说。
  “不,留着它!”坂森狠狠地说,“明天……”
  第二天清晨,坂斯就动手了。
  他抡舞着粗粝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黑母马。黑母马凄惨地长嘶着,在声声呼唤!那嘶鸣声抖抖的,仿佛倒进篝火中的豆子,在痛苦而惊慌地蹦跳,并“哔啵”作响,将四周围击刺得一片寒颤。
  坂斯一边挥舞着皮鞭,一边四下里张望;他已经备好了部落里最好的马,警惕地等待着。
  果然,白马不知从何处蓦然涌出,奔腾而来。
  它骄傲、铿锵地叩击着露珠滚动的草地;那密集的踏击声,像是激起生命奋发的战鼓声。   它好似从云中驰来,那飘然拂起的雪鬃像一团轻柔的白云,飞荡在浩淼的苍穹;那势不可挡、叱咤风云的神韵,仿佛草甸外那瀚海起潮时的气韵。它疾驰如箭,高昂着粗壮的脖子,迎受着万道晨光的怒射;它那修长的四肢飞快地交相划舞,在劲烈的风涛中劈波斩浪。
  坂斯痴痴地追视着白马,浑然不觉间,已垂下了手中的鞭子。
  黑母马咆哮着,骤然人立而起,几乎挣断拴在马桩上的缰绳。坂斯一惊,倏然缓醒,随即翩腿上马,频频抖动着马缰,迎着白马奔去。白马飘逸地一转身形,飞踏而去。
  “我可是套马的汉子!”坂斯鼓舞着自己,伏身贴在马背上,从怀里掏出了套马索,紧紧地追赶。
  渐渐的,他疾驰着接近了白马。突然,他直起身,使劲悠起套马索、奋力抛了出去。套马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狰狞的弧线。
  绳圈儿绷足了力量扑袭白马,在飞临白马耳尖的一刹那,陡然下落,套箍在了马脖上。
  “嗷吼——!”坂斯长嗥。
  白马一声惊叫,猛然耸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中猛烈地踢甩。
  坂斯拼命地扯拽绳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感到臂膀上的肌肉已全然隆起,他感到燥热的胸膛已然鼓胀,他感到坐骑正在角力中抖瑟。
  坂森率领着骑手们赶来了。他看见坂斯已经套住了白马,正在较劲着收拢套索,便赶忙勒住坐马,并抬手冲身后摆了摆。众人连忙禁声,以免坂斯受到惊扰而顿然失利。
  坂森瞪圆了双眼,暗自替坂斯鼓劲;他身后的骑手们全都紧攥着马缰,目光灼灼地凝望着。
  突然,那白马不再向前挣扎了。它的脖子猛一回摆,转身向坂斯奔去。坂斯一个后仰,跌落马下。他一连几个翻滚,才趴伏下来,双手死死地拽着套索。
  坂森一挥手,骑手们轰然而起,可刚到近前,白马已低头咬住了套索。它紧咬牙关,随即牙口错动,竟生生将它咬断!
  白马“噗噗”地喷吐着白气,周身用力一抖,仿佛在舒展自己白净的衣衫;继而,它一个潇洒的旋转,起伏着、撒欢儿而去。
  坂斯坐起身,将手中的皮绳狠狠地抛到一旁,紧紧捂住了脸。
  坂森腾马过来,纵身跳下,一把拉起坂斯,扬手打了他两记耳光,直打得他鼻口出血。骑手们惊愕地张望着。
  “祖先的套马索从未被咬断!”坂森忿詈,“你这是不祥的征兆——被咬断了套马索的放牧部落,会滑向灾难的……”
  坂斯只觉得心头一阵激跳,不安地垂视着自己的毡靴;周围的骑手面面相觑,每人的眉尖都在隐隐地跳动。
  这时,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坂启正立马在不远处,久久地眺望着白马消失的远方……

二、天马诞生

(1)


  半年过去了,那匹白马一直没有出现。
  整個部落沉浸在阴郁和不安之中。倘若白马闪现,他们还有捉拿的希望,那么就能消解灾难的征兆,可它多时不曾露面,人们都在担心部落长对坂斯的呵责会一语成谶。
  尤其是,黑母马那显见鼓胀得滚圆的肚子,更是令人们感到,灾难的种子已经播种在了部落里。
  坂斯很想再次鞭挞黑母马,从而再度将白马引出,但却被坂森制止了。“我们与那匹妖马交过手,它非常狡狯,不会再轻易上当!黑母马已经怀孕,要是不慎把它打死,我们就失掉了诱饵!”
  坂斯无奈而愤懑。每每瞅见黑母马,他都会皱起粗重的眉毛,显露出迫切的杀机。“爸,我真想立刻就杀了它!”
  “等捉住了妖马再说!而且,我要看看它生下的小马驹是什么毛色!万一不是妖马的孽种呢?”坂森慎重地说,“放牧部落一般不轻易宰杀母畜——即便它们老得已不能生育,但却能够稳住自己的群落。”
  “我也知道,可那肯定是妖马的孽种!”坂斯笃定地揣度。
  “到时看看小马驹的毛色就知道了。如果真是,它们母子都得受到火的净化!”坂森阴冷冷地盯着前面那正在烘焙马粪的塘火。
  “妖马!妖马——!”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惊恐的叫嚷声。
  整个部落顿时慌乱了起来,旋即,到处都燃起了火把;一时间,人喊、马嘶,沸沸扬扬。坂森、坂斯相视一怔。
  “那妖马肯定是来探望它的!”坂斯那逼视着黑母马肚腹的目光,猛一抽缩,爆闪出一波凶光。
  “妖马总算又出现了!我已给它备了多时!”坂森探手伸入怀中,摸索了一下。
  一簇簇火把聚拢在一起,一大片红光辉映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容。骑手们都已纵身上马,焦急地等待着坂森的指令。
  “爸,让我先上!”坂斯立马在最前面,凶厉的目光中缭绕着浓郁的渴望。
  “不!你带着骑手们远远地把妖马围住!切记,不要靠近它,免得将它逼跑!”坂森早已有所筹谋。“我要亲手捉住它!在我和妖马角逐时,你们谁都不得掺和,以免它来回跳闪,妨碍我抛甩套索!”
  “还是我来!”坂斯涨得满脸通红。“我要雪耻!”
  骑手们正要争抢,闻听坂斯此言,便都不再作声;他们知道,一个真正的套马汉子,将荣誉视为生命。
  “这关乎整个部落的命运!这次,我得上!”坂森一直紧勒着马缰,迫使胯下的骏马憋足了劲头,它不由地耸立而起,“咴儿咴儿”地一阵嘶吼;进而掀动着右前蹄,“嘭嘭”地叩踏着草地。
  坂森从怀里掏出了他的法宝——一条特制的套马索。这套马索用铁链制成,链头挂着两个前后间隔的套马圈儿。
  “哗啦”一声,他将套马索悠起,又一抖手,收入了掌中;随即,他冷笑了一声。
  骑手们只觉眼前一亮,看来,老部落长虽然已白发苍苍,但雄风依然不减当年!他们不禁暗自赞佩。
  “设围!”坂森一声令下。
  坂斯率领着骑手们呼啸而去。
  白马尚未靠近黑母马,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眼,便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不过,包围圈很大,骑手们距离它还很远。它轻松地打了个响鼻,进而,冲着黑母马一阵长嘶,便转身奔离。   坂森紧绷着缰绳,默默地盯视着白马。少顷,他一松马缰,双膝一夹马肚,坐马便暴叫一声,怒冲而起。
  坂森伏在马背上,烈风从耳畔掠过,他立时觉得心中霍然敞亮,仿佛顿然年轻了几十年,又回到了他那叱咤风云的年代。烈马、骑手、飞梭、套索……他感到豪气万丈!
  “驾——!”他喝吼着,频频抖动着马缰。
  离着白马愈来愈近了。
  坂森的心激跳着,紧攥着索链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在紧盯着自己,好似一支支芒刺钉在他的背上。
  “套住它!必须一掷而中!拉回部落的命運!”坂森暗声激励着自己,骤然甩出了索链。
  索链迅疾地划出了一道抛物线,直袭前方起伏的马头。白马的耳尖一颤,脑袋机警地一点,第一个环圈儿落空了;可它刚一昂头,第二个环圈儿准准地套落在了它的脖子上。
  白马眼前一片金花,头脑立刻变得滞重。它张大嘴巴,一边拼命地呼吸,一边奋力地向前挣拽,但索链却越绷越紧。
  它猛一回头,死咬住了索链。坂森暗自冷笑,愈发用力紧拉。冰冷的铁索链,无论如何也咬不断,它那修长、粗壮的四肢开始发软了,额头上的汗水洇透了眼角边的绒毛。
  忽然,白马松开了嘴,摇头摆尾旋过身来,迎着坂森、顺着索链的方向急驰。它顿时感到了松快,呼吸也顺畅了,沉重的头脑倏然清醒。
  坂森早就提防着白马故伎重演,他提着劲儿、倍加小心,故而,当手中的索链陡然松弛时,他只是仰闪了一下,就即刻挺直了身体;随即,他的双膝猛磕马肚,迫使坐骑迅猛前冲。
  他要与白马背道而驰,只要一拉开距离,他就会再次侧身、紧拽索链,并凭借着二马反向奔驰形成的冲力,一举将白马拖倒。
  然而,两匹骏马刚一首尾向并,白马蓦然横扫鬃尾,抽刷在坂森跨马的眼上;跨马猛一侧歪,坂森把持不住,栽落马下;白马呼啸着与跨马擦身而过。
  一股猛烈的力量狠狠地拖着坂森,他那惨白的面庞被扭曲了。他的胳膊被拉得笔直,双手在剧烈地抖动。可他仍然死死地攥着索链,一点儿也不松劲儿。
  “我要把部落的命运拉回来——!”坂森暗自呐喊。
  白马向前努着脖子,四蹄在凶猛地奔踏;它拉着一条铁索,拖着一名年老的勇士!坂森的双臂直直地抻着,从那紧握着铁索的手缝中,渗出一缕缕鲜血;他的胸膛紧贴着粗粝的草地,经受着撕裂般的磨砺。
  “我是骑手!套马的汉子!”坂森的心在咆哮。
  “快松手——!”坂斯惊恐地呼喊着,和骑手们猛冲过来。
  白马突然刹住脚步,旋回身、向坂森腾去。坂森的双手不由得一松,它趁势一低头,环套滑落了下来。它喷吐了几口粗气,冲出了散裂的包围圈。
  坂斯跃下马背,扶起了坂森。坂森推开围拢来的众人,向白马奔离的方向追撵。然而没跑几步,他就摔倒在了地上。
  当坂森沮丧地回到毡房,刚刚躺卧下来,孙子坂启给他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羊奶。“爷爷,等把那匹烈马驯服了,让我骑吧。”
  坂森接过羊奶,一饮而尽。“那不是烈马,是妖马!必须得焚化!”

(2)


  三天后,坂森召集起部落中所有的部民,当众折断了一支箭杆儿,立下了誓言:“下次,妖马再来,要是还捉拿不住,我就谢罪自尽!”
  “头人!”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了。他们紧抓草皮,抬起含着愧与恨的泪眼,颤巍巍地望着坂森。
  坂斯霍然站起,转向众人,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他的嘴角,他一把抹去。“再发现妖马,不必套取!围堵射杀!然后扔进火里!”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黑母马就要生了。
  坂斯料定,妖马定然会前来探视,于是,便做足了准备——他已安顿好了人马,以便随机调动;尤其是,他还设计好了围追堵截的路线,欲将妖马引入绝境。
  果不出所料,白马终于现身了。坂斯率领着列列骑手,很快就将它重重包围。
  到处都是人、都是马;到处都是刀、都是箭;到处都是火光、都是呐喊声。白马左冲右突,背上已中了几箭,但却威风不减。几匹骏马被撞翻,几个骑手被踢倒,人们到不得它跟前,就连坂森、坂斯一时间也奈何不得。
  站在远处观战的坂启暗暗地赞叹:“真是一匹神勇的好马!可爷爷为什么非要杀它?就因为它长了一身白毛?”坂启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还在愤激地追击白马。
  坂斯一连打了几个尖厉的呼哨,喝令人们围住三边,让开东边的方向。于是,白马只得向东奔逃。
  坂斯略略松了口气,那条路是断头路。
  白马只是疾奔了一阵,便不得不立住!前面是南北延展、突兀耸立的石壁,它已无路可走!它刚一回身,周缘已被团团围住。骑手们纷纷端起了弓弩。
  “先别射!”坂斯凶狠地吼叫。
  他跳下马背,甩掉长袍,弓着腰,一步步向白马逼近。骑手们明白,他要当众雪耻,便都垂下了弓弩。
  “点火!”坂森一挥手。
  立时,从骑手的马后钻出几人,麻利地铺排起一层层柴草,又在柴草垛上放置了几大块儿板结的酥油,随即,便点燃了熊熊的篝火。篝火堆煞是庞大,腾腾烈焰辉映着坚硬、冰冷的石壁。
  白马“啪啪”地交相弹踢着前蹄,逼视着步步逼近的坂斯。
  坂斯压低重心,弯曲着双臂、屈拢着手指;他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诱使白马的目光闪烁游移;他是想让白马做出误判,以为他会从左侧或是右侧扑起。
  忽然,他从正中猛然跃起,飞扑上前,双臂死死地钳住了马脖,迸出所有的气力向左扳压;与此同时,他绷出右腿,狠别白马的左前腿。
  白马“扑通”一声侧倒了,也一并将坂斯带倒。随即,它就地一滚,将坂斯碾压得一声惨叫。白马屈腿站起,抹身向岩壁奔去。
  刚一临近,它陡然站住,进而一个人立、旋转着扭过身来,声声长啸,向篝火冲去!   就在跃入篝火的一瞬间,白马向着远方黑母马的方向打了个响鼻,像是在作别。
  坂森眼睁睁地看到,白马高昂着倔强的头颅,它那白得令人惊心的长鬃,在火光中倏然变成了迷离的粉红色;紧接着,变幻出与火焰相同的血红色,和火熔为了一体……
  坂森惊呆了!他本想将妖马擒捉或者射杀,然后,再把它扔进篝火焚化;可万没想到,它竟然会自投烈火,并在瞬息间,变成了红马!妖魔怕火,但它却不怕!它怎么会是妖马!
  坂森慌忙跪倒在地,大声惊呼:“它不是妖马!是火!是神的使者!它是天马!天马!”
  “怪不得捉不住!”坂斯艱难地坐起身,将双臂抱拢。“天马……”
  “天马!天马! ……”人们也都惊叫起来,纷纷跪倒在火前。腾腾烈焰撕卷着,映红了他们的脸,照亮了他们的泪。
  “不会有灾难了……”坂森虔诚地喃喃祈祝。
  黑母马生了。地下洇湿了一大片,旁边躺着白色的小马驹。
  守候了多时的人们轰然围拢上前,全然扑倒在地。
  坂森长笑而哭,仰天呼唤:“是匹白马——天马!它就是新生的天马!”
  一簇簇火把从黑母马和小马驹的身上掠过,部民在用火炬向天马致礼。
  黑母马吓得抖声惊叫;白马驹的大腿上流下了一股湿漉漉的东西。
  坂森紧爬几步,匍匐着、深深地亲吻那被浸湿的土地。
  坂启站在旁侧,小声嘟囔:“白马驹的尿。”
  坂斯浑身一抖,直起身,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

三、别离故土

(1)


  几个月过去了,白马驹长得愈来愈俊美,形态酷似白马。
  人们对它们母子甚是殷勤。它们住的是可以和坂森相比的华美毡房,而且,有专人给它们清理房间;它们吃的是精心挑拣过的草料、喝的是掺了羊奶的清水。人们把白马驹当作天马供养着。
  就在白马驹于奢华中成长的时候,一场惊悚的灾难降临了。
  茫茫草甸像是中了邪,大片大片的青草在竞相腐烂,并且层层浸染、肆意蔓延,致使牛马羊纷纷倒毙。空气中翻卷着恶臭的气味儿。
  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病恹恹的苍白无力。整部草甸笼罩着死亡的惊悸。部民们惊恐不安。
  部落长坂森急火攻心,病倒了,而且病势沉重;坂斯焦愁地服侍在他的身边。
  坂森刚刚喝过一碗药,直挺挺地躺着,痴痴地望着屋顶,在惶然愁思:
  “本以为沙尘暴是妖马引来的,可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妖马,而是天马!既然是天马临现,草甸为什么还会得瘟疫?虽说天马在烈火中升腾了,但却给我们留下了小天马,这是整个部落的福祉!可我们为什么会遭此灾难?难道,是因为坂斯的套马索被咬断……
  但那可是天马咬断的!
  然而它毕竟断了,无论是谁咬的……
  我们的始祖就是凭着套马索,套住了第一匹野马、套住了第一只野羊、套住了第一头野牦牛,而开始繁衍生息的,并且世代相袭,沿袭至今。我们的部落发祥于套马索,它是部落的图腾!
  唉,我只知道火是部落的图腾,现在想来,套马索也是,而且更是!但它却被天马咬断了!天马是神的使者,莫非预示着神切断了部落的幸运,从此部落的命运要被改变?
  坂斯是我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部落长,这岂不预兆着部落今后的命运,断裂在了他那被咬断了的套马索上……
  天呐,真是一语成谶!”
  坂森只觉得心中一阵寒颤,不禁侧目凝视着坐在一旁、垂头不语的坂斯。决不能说出自己的揣度!否则,必将令他形成判断!他的性情那般勇烈,如若产生出沉重的罪责感,定然会将他压垮——兴许,他都会以自尽来谢罪!自己已经老了,部落未来的命运还得由他来扛起……
  “坂斯!”想至此,坂森硬撑着坐起。
  “怎么了?”坂斯惊然抬头,赶忙站起。
  “哦……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喝口羊奶……”坂森有些语无伦次。
  坂斯连忙端过羊奶,坂森紧喝几口,想赶紧冲淡心中的惊慌。
  “爸,我刚才一直在想,也许之前你说得对!我的套马索被咬断,是不祥的征兆,预示着部落会滑向灾难!这不——闹起了瘟疫!”坂斯说着,咬住了嘴唇。
  坂森正喝着羊奶,喉咙猛一抽缩,狠呛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着,直挣得周身震颤,碗中的羊奶洒溢在他的前襟。
  坂斯急忙接过碗,给坂森拍抚着后背。
  坂森喘息了好一阵,总算平复了下来。“我那是气话!你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套马索会被咬断?我们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办!”
  “我也想了,可毫无办法!”坂斯愁苦不堪。“这么大的草甸,都被瘟疫染了,已经找不到干净的青草!眼看着牲畜病的病、死的死,但还得继续吃腐草!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那就迁徙!”坂森脱口而出。
  “迁徙?”坂斯忽觉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了,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往哪儿迁呀!草甸外面是大漠瀚海,到处都是黄沙,哪有放牧之处?”
  “那就走出大漠!”为了牵制坂斯的心思,淡化他的负罪感,坂森强撑着说。
  “谁知道大漠有多大!能走出去吗?即便走,向哪个方向走?就算走出去了,谁晓得大漠外面是什么?说不定还是沙漠!”坂斯颓然道,“都怪我!断了套马索!罪孽……”
  坂斯这近乎绝望的话语,如粗重的马蹄蹬踏着坂森震颤的心——他既为部落的命运担忧,又为坂斯那显见的罪责感惊心。性急之下,他陡然感到心中一阵腥热,不禁张口喷吐。一口浓血喷洒在毡毯上,继而,他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爸——!”坂斯惊呼。
  “爷爷——!”闻声而来的坂启惊叫着,扑到了床前。

(2)


  牧人们围在毡房外,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头人的消息。草甸已经腐烂,他们该怎么办?然而,他们都知道头人病重,只得愁苦而惊慌地守在门外。   白马驹累了,不走了,卧倒在岔路口前。人们都愣住了。前面出现了两条路,该何去何从?队伍不得不停下来,人们张望着白马驹,等待着它的引领。
  坂森甚是焦灼,祈盼着天马尽快做出抉择;但人们却希望天马能够多想一阵,他们好趁隙休整一番。白马驹的确累了,不一会儿,便酣然睡去。人们都已疲顿不堪,横七竖八地躺下了,就连坂森也难以抑制地打起了盹儿。
  坂启却不困,他的脑海中展演出一幅场景,引得自己偷乐。
  大伙儿全都睡着了。他探头看看周围,掏出短鞭,悄然走到前面,用鞭杆儿将白马驹的屁股狠戳了一下。“让你跩!”
  白马驹顿然惊起,“咴儿咴儿”地叫着,慌不择路,奔窜而去。坂启赶忙卧倒,假装酣睡。
  “快,都快起来!天马走了!”坂森已被惊醒,一边惊喜地大叫,一边挥舞着手臂。
  人们都醒来了,纷纷慌忙爬起,驾车赶群,匆匆追随而去。
  坂启还在偷笑,回头看看后边,一片片弥天的烟雾。

(2)


  坂森率领着部落,跟随着白马驹仍旧跋涉在大漠中。
  他们又行进了一个月,可是,还没有走到瀚海的边际,宛若一条破旧的船,一直在海浪中起伏。牲畜杀得差不多了,但人们依然饥饿;尤其是已然三天没有喝到水了,人们的嘴唇开始起泡,继而便溃烂了。
  白马驹正歪歪斜斜地走着,突然跌倒了。
  “天马!天马!”众人惊愕地围拢上前,声声呼唤中惊闪着焦灼。
  坂森跪在白马驹的身旁看了半天,稍稍松了口气。“它昏倒了,是渴得!”
  人们都无奈地站起身,四处眺望。然而,到处都是黄褐色,哪有莹润的水光!
  坂森眉头紧锁,焦愁地来回徘徊。一定得让天马赶紧站起来,否则,整个部落很快就会垮下去!怎么办?!
  蓦然,他目光一抖,跳闪出一束凶光;他“唰”地从腰际间拔出短刀,看了看刀背上的血槽。“牧民们,天马是神灵的使者!只有它,才能带着我们走出绝境、找到绿地!为了天马、为了部落,一定要让它站起来!谁愿跟我来?”
  坂森急切地扫视着众人。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干什么,全都呆呆地注视着他。
  坂森走到马车前,取下一个空皮囊,放在了地上;进而,他一条腿跪下,将另一条腿对准了皮囊。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几个骑手刚要上前阻拦,坂森一闭眼睛,已经扬起了短刀,扎进了自己的大腿。他剧烈地一抖,短刀跌落在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流进了皮囊。他咬紧牙关,两手使劲地挤着伤口。
  “头人——!”人们惊呆了。
  随即,人们将大汗淋漓的坂森架走,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坂启被挤在人群外,一边吞咽着酸热的泪水,一边怒视着昏厥的白马驹,那紧攥着皮鞭的右手在瑟瑟发抖。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被拽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几位骑手像爷爷那样,先后挥起短刀,扎入大腿,挤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流。
  皮囊很快就被注满了,翻着瘆人的泡沫。
  白马驹终于被唤醒,大口大口地喝着血,嘴边沾满了刺目的猩红。
  “开拔!”坂森被搀扶着,迈出了痛楚的步伐。
  一程又一程的颠簸,羸弱的队伍中渐渐浮起了孩子和女人的哭声。坂森回身寻望,正要呵斥,人们猛然呼喊了起来。
  “那是什么?”
  “绿洲!是绿洲——!”
  白马驹、黑母马也陡然嘶鸣,奋然扬起四蹄,向前奔窜。
  坂森愕然转身,不禁愣住了。只见,远方延展出一片辽阔的、莹莹的绿洲,正闪耀着炫目的、绿色的光晕!“天哪!”
  整个队伍仿佛大漠中那倔强的沙泉边骤然绽放的马蔺花,层层鼓胀了起来;进而,似乎收束不住那暴起的张力,又崩散了——霎时间,人们抛掉了桎梏般的疲惫,挥舞着胳膊,狂呼着向前扑去!
  多少天了,终于到了!嘶哑的声音、湿润的涩眼、狂喜的面容,都在向大漠宣告:我们走出来了!绿洲,就在前方迎接我们——!
  然而,人们虽然在极力地奔跑,可那绿洲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不变的距离。他们在跑,绿洲在退,就像孩子在追逐徐徐远去的月亮。
  坂森陡然明白了过来,不禁大惊失色!他害怕众人那业已虚弱的气力在追撵假象的奋发中,很快会被耗尽!
  于是,他连声惊呼:“不要跑,不要追了!快停下!那是海市蜃楼——!”继而,他一把从怀中扯出牛角号,奋力吹起。
  前方的绿洲黯淡了,旋即消散了,远方仍然是一望无垠的瀚海,好似一汪浩瀚的狞笑。
  人们一个个摇晃着跌倒了。
  众人匍匐在黄沙上,双手紧抓着粗砺的沙子,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中;沙子宛若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间潺湲地渗出。泪水滴落进沙层,即刻就被阴干了;大漠的暮色吸嗍着枯焦、绝望的啜泣声。
  坂森也躺倒了,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落,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衰弱无力。“海市蜃楼……”他凄惨地苦笑了一下。
  绿洲啊,你到底在哪里?我们走的方向对吗?坂森浑身一颤,连忙坐起。他望着前面白马驹那侧卧着的、影影绰绰的身影,喃喃祷告,请求神灵宽恕他这亵渎般的一闪念。
  这是天马领的路,一定对!前面,肯定有绿洲!坂森硬撑着站起身,在横七竖八躺卧着的人影间,一瘸一拐地巡视。
  睡吧,都做个好梦。明天,还得走……坂森悄声呜咽。

(3)


  白馬驹紧挨着黑母马沉沉地睡着。傍晚时分,它也被海市蜃楼瞭花了眼睛,死命向前奔逐,直跑得体力透支。
  坂启坐在白马驹的身后,手里紧攥着鞭子,直直地瞪着它,小声呵斥道:“你喝着我爷爷和勇士们的血,却把部落带到了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大家都不起来了,都怪你!”
  坂启不由得站起,高高地举起皮鞭,将所有的气力悬凝在手腕上,狠狠向白马驹抽去。“什么天马!抽死你!”   “坂启!”坂森张望着,惊愕地大声喝止。
  白马驹猛然尖叫一声,骤然蹦起,像疯了似的箭一般朝前疾冲!显然,它惊了!黑母马惊叫着,腾跃而起,紧紧追撵。
  坂森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抡起拳头将坂启重重地打倒了。坂启抖瑟着,惊恐地望着爷爷,不敢站起。
  “我杀了你!”坂森厉声怒吼。
  倏然间,前面不远处传来了白马驹惊悸的嘶鸣,紧接着,就变成绝望的嚎叫,直令坂森惊惧。
  “天马!天马——!”坂森趔趄着,像着了疯魔一般,张开两臂、奓着双手,艰难地向前扑去。
  人们都惊醒了,全都听出了是白马驹在声声嘶嚎。
  “天马!天马!”众人也嘶喊着,披挂着惊恐、裹缠着绝望的预感,疯狂地奔踏。吼叫声、探问声、脚步声蜂拥而起;坂启也连忙爬起身,跟了上去。
  白马驹陷入了一汪流沙!看来,部落已然走入了瀚海的深处。
  在大漠的纵深地带、地基不稳之处,会出现如水流一样的沙层,一旦有重物倒压在上面,便如身陷沼泽一般,层层陷落;周围的沙流会一起朝着沉沦之处涌流,很快便会将塌陷的所在覆没,进而抹平;转瞬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等待着下一次的吞咽。
  白马驹死命地挣扎着,那凄厉的嘶喊煞是揪心。它越陷越深,层层沙流已淹到了脖子,它极力地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息。少顷,它的呼叫声越来越弱,紧接着,它的嘴巴也被埋没了。
  黑母马狂叫着,纵身踏入了流沙,就在紧挨着白马驹的地方也陷落了下去。片刻后,白马驹和黑母马便被大漠中的沼泽吞噬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不敢靠前;随着坍陷之处的徐徐平复,人们不由得惶然后退……
  坂森只觉眼前一黑,吐出了一口浓血,昏厥了过去。坂启惊呆了,浑然不知所措。
  “天马——!”呼号声四起,撕破了浩渺的天穹。“天马……”
  天马死了,人们的希望破灭了,他们最后的心力也随之蓦然枯竭。有人跪伏着痛哭;有人站起身,仰天长笑;有人像死了一般,僵躺在沙地上……这个古老的部落绝望了!
  副号手狂笑着,他那抖落的泪水里渗着血。他打着寒颤,掏出了崭新的牛角号。
  通常副号手是不能吹号的,只有在部落长倒下时、已无力吹号,他才能举起备用的号角。此时,部落长已经倒下了……
  然而,他吹响的不是嘹亮的冲锋号,也不是凝重的集结号,而是哀绝的哭嚎。“呜呜”的号角声如泣如诉,在这瀚海的深处、在大漠的沼泽边,跌宕起伏……
  当副号手吹破了最后一个高音,他竟奋力抡起臂膀,将牛角号抛向了流沙。牛角号翻滚着,跌落在抛物线的尽头……
  坂森被四下里震荡着的声响唤醒了。他颤巍巍地爬起来,面对着无望的部民,竭力挤压出气力,喘息着高喊:“就要到了!再往前走一走,就是绿洲……出发!出发……”
  他是想让部民连夜启程,赶紧离开这片死地,免得深陷心绪的沼泽,再也挣脱不出。可是,已经没有人再理睬他,人们都已陷入了垂死般的癫狂。
  坂森仰头望天,高举着双臂,双脚踩出了两个沙窝。“苍天啊,我们的部落真的要毁灭吗?救救我们吧!天马星啊,你在哪里?”
  坂启怯怯地拉着坂森的衣角,轻轻摇晃着。“爷爷,爷爷!”
  坂森垂视着坂启,目光蓦然一散,渗出了斑斑凄惨;随即,他的目光又是一紧、收束而起,爆闪出了狰狞。“爷爷?我是部落长!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部落的克星!去死吧——给自己赎罪!”
  “爷爷!”坂启惊怖万端,望着陡然变得陌生而又瘆人的坂森。
  坂森一把抽出腰刀,刀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他不得不如此——他只能拿着自己子孙的性命,唤起部民的心力。他清楚,只要让部民的绝望宣泄出来,他们还能振作而起、继续出发!瀚海虽大,毕竟在脚下,只要前进,就一定能够走出去!哪怕走得只剩下一个人,只要步入了绿洲,就能像先祖那样驯服野马、野牛、野羊,从而繁衍生息,重新壮大!
  “是坂启鞭挞天马,惊了它!”坂森愤然高喊,“处斩坂启!”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人们聚拢上前,不觉间,都已抽刀在手。
  “救命呀——!”坂启惊恐地嘶喊着,转身就跑。
  “呜——!”坂森吹响了牛角号;紧接着,他大腿上的伤口崩裂了,他猛然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痛楚的湿热……
  “冲锋号!”副号手陡然一怔,继而,他那沉沦的心便激跳了起来。他立刻投射出尖利的目光,追扎着坂启的后背。
  人们都举着刀,纷纷追赶着奔逃的坂启。
  粗浑的烈风从坂启的耳畔呼啸掠过,瘦弱的坂启拼命地撞击着风涛,在死命地奔跑。“爸爸——!快来救我——!”
  他惊骇地哭喊着;身后的人们越追越近了。
  “那只是白马驹!不是天马!”坂启的呼声在追杀的呐喊声中,显得那么微弱。
  一长列混茫茫的巨大沙丘阻断了路途。坂启弓着腰身,手脚并用,迸发出所有的气力向上攀爬。黄沙埋住了脚背、手背,他艰难地拔出;随即又被埋住,他接着抽拔。
  “爸爸,快挡住他们!他们要杀我!”突然,坂启双脚一软,骤然向下滑退,他慌忙将双手插进沙层,拉住了身体;继而,他颤栗着继续向上攀爬……
  终于爬上了丘顶,坂启向下一望,蓦然驻足;紧接着,他旋回身,高展着双臂,冲着就要攀到他脚下的人们呼喊:“快上来吧!都上来——!”
  疯狂的人们纷纷爬上了丘顶,可他们却忽然无视坂启,顿然愣住了。阵阵悦耳的、潺潺的流水声像欢愉的牧歌,将他们全然魇住。
  “水!水……真的吗?”
  “啊!绿洲!”
  “真是绿洲——!”
  人们已来不及向下踏行,而是“呼呼”地扑倒,欢腾地滚下沙丘,滚向了那茵茵青草,投入了绿洲的怀抱。
  他们尽情地展开四肢,贴伏在草地上,疯狂地亲吻着。青草发出阵阵幽香和沁人心脾的清凉,抚慰着一颗颗焦裂的心房……
  啊,绿洲,和沙漠仅仅相隔一列沙丘……
  原来,生与死只有一丘之隔……
  副号手突然喊了一声:“坂啟呢?头人呢?”
  人们霍然坐起,一齐向丘顶仰望。
  启明星亮了,暗夜没落了。
  高高的丘顶上,斜立着一位老人;一个瘦弱的孩子,偎依在他的身旁。

尾声


  “坂启,你怎么知道,沙丘的另一侧是绿洲?”
  “哈哈!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天马!我是爬到上面才看到的!”
  “明白了……”爷爷喃喃自语,“人,总是会沉迷的;沉迷得轻,需要用热血唤醒;沉迷得深,只能被童真唤醒……”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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