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与父亲穆藕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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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穆藕初(1876—1943)比弘一大师长4岁。他俩自幼受儒家教育,都有较深的传统文化功底。弘一堪称一代儒僧,父亲堪称一代儒商。两位同处于清末民初社会转型期,又都怀有一颗雪耻兴邦的炽热爱国心,20多岁时就相识,后来虽然选择的人生道路不同,但是没有影响到他们友谊的发展。前后20余年的交往中,不论是出家前博学多才的李叔同,还是出家后虔治律藏的弘一大师,都对父亲的思想有过许多影响。
  
  相识于南洋公学
  
  1901年,李叔同进上海南洋公学(今交通大学前身)特班求学。当时父亲已结束花行学徒和小职员生涯,凭藉自学的英文基础考进江海关任职。由于伯父杼斋(湘瑶,又称恕再)也是公学特班的学生(同班还有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父亲常去该校,一方面在这里可以接受到各种新事物、新思想,另一方面还可结识新朋友。黄炎培说:“当清光绪辛丑、壬寅之际,恕再共余读书南洋公学,日常称道弟藕初不去口。某日,一白皙少年入恕再室,就而询之,恕再扬其手以答曰:‘此即余弟也。’余之识藕初自此始。”(《藕初五十自述·黄序》)杼斋是特班里的活跃分子,全班总共也只有20多人,父亲通过伯父认识了黄炎培,很可能同时认识了包括李叔同在内的其他同学。我曾从《弘一大师年谱》等史料中找到一条重要线索,即李叔同1898年携眷奉母南下上海,初赁居于法租界卜邻里,翌年结识“城南文社”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等一班文人学士,遂迁居许氏的城南草堂。丰子恺在一篇记大师早年沪上生活的文章说:“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法味》)李叔同的家在大南门,而我穆氏到父亲一辈已“世居”大南门外几代了。父亲在美国留学时填的家庭地址为“上海南门外104号”。两人同住一隅,可称“邻居”,又有伯父南洋公学同学这层关系,他们肯定认识很早。几年后父亲与李叔同在沪学会里共事才加深了两人的交往与友谊。
  
  李叔同为抵制美货发表演说
  
  沪学会是清末上海重要的教育团体之一,1902年时由叶永鎏、叶永锡所发起,1904年定名沪学会。会所初设于城内俞家弄,后迁至小南门外曹家湾董家渡天主教堂西。会内除定期集会,敦请名流演说各种致富图强之策外,还设有义务小学、体育会、音乐会,以及开演文明新戏等。父亲与李叔同都是沪学会的重要骨干。1926年父亲在《藕初五十自述》中,对沪学会有满怀激情的追忆,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关于沪学会活动最详尽的一段描述。父亲写道:他“力倡武学,举办兵式体操,为自强之起点”。体育会成立后,“广招同志,延聘教习,请领枪械,募集经费”,虽经历种种困难,终于靠众人“竭诚尽智”,“迎刃而解”。“自是以后,南北商团接踵而起,市民起任保卫地方之风气由此而大开”。可见沪学会所办的体育会产生过很大的社会影响。李叔同则是义务小学的主持人,该小学专收贫寒子弟,免收学费。李又精于音乐、戏剧,在沪学会里当然能大显身手。他后来到日本留学,组织春柳社,演出《茶花女》、《黑奴吁天录》,开创中国话剧的新纪元。追根溯源,上海沪学会乃是发祥地。父亲说:“一小小沪学会,苟充量做去,其于社会国家间将发生无量关系,可以断言。唯当时诸会员,以地方远隔,事业变化之关系,不克一堂长聚,宏收攻玉他山之效。乃散归各地,类能尽其国民天职,组织各种新社团,一致作救时之运动。种一因而获多果,是又着手组织沪学会时所意想不到之盛况也。”“小小沪学会”不仅在当时社会上影响很大,而且还培育了一批种子“撒归各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沪学会还积极参加轰轰烈烈的抵制美货运动。那是1905年,因美国虐待华工,又扬言要缔结限制华工的新约,激起国人的一致抗议。上海各界连续举行集会,要求抵制美约,抵制美货。据《申报》头版报道,沪学会联合学、工、商界共同组织的集会就有7月19日和8月6日两次,参加人数都在千人以上,马相伯、张謇、曾少卿、穆杼斋等都在大会上有演说。报道没写李叔同名字,但父亲在《藕初五十自述》中专门有一段关于李叔同的文字,其中就提到李在沪学会抵制美货时的情况:“有某君(作者按:指李叔同)者,二十年前创办沪学会之老友也,性聪颖而耿介,书、画、琴、歌、地理、金石靡不精通;富有辩才,尤工国语;雅度高致,轶类超群,律己谨严,待人谦和。当抵制美货时,慷慨激昂,于激发国民爱国天良,非常殷切。”父亲当时在江海关组织华籍职员集会,声援抵制美货运动,当然也会参加沪学会的活动,因而对李叔同慷慨激昂的演说留有极深的印象。父亲演说才能很好,尚且如此称赞,足见李叔同演说之成功。
  
  大师墨宝使父亲领悟人生
  
  1905年秋,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1910年学成归国时父亲已在美国学习。1914年父亲回国创业时,李叔同正在浙江一师任教职,因李家在沪,所以两人偶然有机会见面。不久父亲听说他要出家,颇不以为然。父亲写道:“(李)回国后任教职多年,余虽不常见,然私心甚钦崇之。越若干年,忽闻某君将出家,来申与诸故旧话别。余时方兴高采烈,从事于实业。闻君发出世想,心窃非之。而君竟毅然决然脱俗出家,作苦行僧。”这是他刚听到李叔同要出家时的心情。当然后来他理解了大师的这一抉择。
   1918年夏,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定慧寺正式剃度,拜了悟上人为师,取法名演音号弘一。行前以平生艺术作品、书物等分赠诸友,内有赠我父亲的一幅条幅:
  视大千界如一诃子
  戊午仲夏演音将入山书奉藕初先生
  佛家有“三千大千世界”之说,原指释迦牟尼所教化的范围,一个空间概念。“诃子”,本是一种常绿乔木的果实,又叫藏青果,可以入药。大师将这一大一小视为同物,也许想告诉我父亲这样一个道理:个人是渺小的,只是大千世界中一“诃子”而已。三年后父亲一场大病,似乎让他领悟了大师的教诲。他认为,“一人之精神才力至有限”,“社会需求至无限”,“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耳”,“壮盛时代固宜努力建设,为群众开生活之源;不惑之年,即须离欲摄心,为世界息斗争之祸。励行自度度人之事业,则宗教之推行尚已;开究竟觉悟之路程,则佛化之宣传尤要已。”(《藕初五十自述》)
  查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戊午(1918年)仲夏,弘一自杭州寄沪友杨白民书:“赠兄之阿弥陀佛直幅,乞收入。又一小条,乞交质平(孝先题)。其余四包,乞依包面所写者分送之。费神。至好不言谢也。白民老哥。弟婴顿首 五月二十二日。”上述赠藕初先生条幅极可能即此信内提到的“其余四包”之一。这与大师题款时间吻合。杨白民时为上海城东女校校长,也是父亲的友人。
  关于大师此墨宝,以往我们并不知道。几年前,丰子恺之女丰一吟女士告诉我,1995年9月她陪同新加坡高僧广洽法师上五台山,在广济茅蓬(即碧山寺)偶然发现这幅弘一大师书赠穆藕初的条幅。我得此信息,向往已久,于2004年8月终于发兴“千里寻墨宝”,上五台山探访此条幅。
  碧山寺是五台山历史悠久的一座著名古刹,始建于明代。其山高林密,佛殿庄严肃穆,我作为旅游者,向小沙弥打听弘一大师的墨宝,竟无人知晓。于是我“闯”进正在做功德道场的佛堂,径直造访本寺住持妙江法师。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妙江和尚当即说,大师墨宝确在寺内。他领我到一间典雅的贵宾接待室,只见两面墙上挂满国家领导人、佛门高僧参观五台山时的照片与题辞。在另一面墙上单独挂着一幅字,走近一看,弘一大师“视大千界如一诃子”的条幅赫然在目!我欣喜万分,凝目注视,此条幅虽已历时80余年,却仍完好无损,字迹遒劲凝重,体现大师早期书法神韵,与他出家后娟秀超逸的风格迥然不同。经妙江法师同意,我拍了照。
  交谈中,我告诉他关于弘一与我父亲的关系,他高兴地合掌称是。至于此条幅的来历,他说不清楚,看来归碧山寺收藏已有许多年头了。妙江和尚精通佛教音乐,他上殿主持法会,能一个人吹拉弹唱,打击几种乐器,而且那宏亮悦耳的念经声高于其他僧尼。因此那些尼众就把他说成是弘一法师的“再来人”。大师的墨宝能在此得到好的归宿,恐怕也是与妙江和尚有佛缘吧。
  
  大师赠经与父亲筹资印《表记》
  
  1921年暮春,弘一大师准备赴温州,至沪候船期间,赠我父亲三种手书佛经:一、《佛说戒香经》;二、《佛说五大施经》;三、《佛说木子经》。父亲将此三经影印流通,尤惜阴为写经题记云:“每经系以赞扬劝修语,并附行人常识数则,简约明显,妙契时机。穆居士特付石印,用广流通,以慰大师弘扬佛法之深心,并尽朋友见闻随喜之至意。”大师赠经,是父亲向他“索书”的原因。弘一在一封致杨白民的信(未署年份)中说:“藕初君处,已致书达意。拟以写经,答其索书之谆意。音亦可藉兹种植善根,是自他俱利之道也。将来道场安定,息心用功,日定一小时为写经功课,以了此愿。”(《弘一大师文集·书信集》)这三部佛经大约就是大师每日一小时“息心用功”,精心写就的。
  此三经后归苏州灵岩寺收藏。1964年丰子恺曾亲睹此墨宝,并应邀题跋。2006年6月,我曾上灵岩山,查访这三部弘一大师手书佛经。住持明学法师接待了我,听完我的叙述,他直截了当地说,此三经已经没有了。“文革”时,无法无天的红卫兵冲击佛寺,烧毁了大量法物和经书,弘一手书三经早已成劫灰!
  当年大师与父亲的通信没能保存下来,看来不止一封。大师1923年给杨白民的信中还有一处记载:“藕初之函,前已答复矣。”可惜内容不知。1924年父亲出资为弘一大师影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可能是大师出家后两人交往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表记》是弘一最重要的著作,经六、七年工夫于1924年9月脱稿完成。据姜月书《弘一法师小传》云:“此书厘订原来戒律,制为表解,化赜为晰,条理分明,所加按语,无不精髓,俾读者易于领会。”当年父亲“慨捐七百金”,委托中华书局缩本影印一千部,分赠各寺院,原稿保存在父亲处。1932年6月,大师病后给其弟子刘质平写了一份《遗嘱》:“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以一千册交佛学书店流通”,“以五百册赠与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存贮,以后随意赠与日本诸居士,以五百册分赠同人。”“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遗嘱》中特别说明:“此书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处,乞托徐曜?挂往借。”有记载表明,此书确实印过两次。
  另外,大师1928年50岁生日时,丰子恺为预祝大师生日,在上海与大师合作完成《护生画集》一册(由丰作画,大师写诗,一诗一画对照),也是经父亲出资、?929年2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28年冬,因政府有毁寺之议,夏?尊与父亲联系后,父亲与刘质平、经亨颐、丰子恺等共同起草了一份《为弘一大师筑居募款启》,并共同集资为大师于上虞白马湖畔建造了一座居所——晚晴山房。
  父亲穆藕初与弘一大师的友谊,是以共同信仰为基础的。早期各自以爱国强种、开启民智为原动力,走到了一起;后期父亲经历了事业跌宕起伏的大挫折后,痛定思痛,领悟了许多佛教真谛,施资刊经,广播善源。他又带着个人对佛教的疑虑,曾向佛界高僧太虚法师、印顺法师等求教,咨询佛法,经开示,加深了对佛教的认识。父亲信仰佛教,家中设有佛堂。他说:“佛教自可以纠正人心,安慰人心,使人提起精神,服务社会。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主意,做许多好事于世间。故余深信佛教于人生有大益。但余喜在家自修,不愿向热闹场里造因,而取烦恼之果。”他对佛教有独到见解,出世又入世。这是与弘一大师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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