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五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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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牢劫狱
  思州府衙后院紧连着的这间石屋,原本只是衙门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却被知府田瑾泉大人改作了临时刑讯室。
  刑讯室里,一个四方的火盆里燃着红红的炭火,两个外貌有些粗糙的衙役坐在火盆边抽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烟火,在不太明亮的桐油灯下闪着红光,屋子里也弥漫了呛人的旱烟味儿。在离他俩不远的石板上,俯卧着一个刚刚受过大刑的男人。


  受刑的这个男人叫韩宗源,是唐代宰相韩滉的后裔,祖籍长安,是清兵入关以后才流落到思州的。据说韩宗源犯有谋反大罪,被思州知府田瑾泉下令拘捕的。韩宗源被羁在这间石屋里已有一个多月了。韩宗源被拘以后,尽管田瑾泉在他身上动用了种种刑具,但他却一直不肯招供。田瑾泉从韩宗源家里也没有抄出什么谋反的证据来。最后,田瑾泉干脆向韩宗源摊牌,说:只要韩宗源交出他家秘藏的《五牛图》,就能保全一家老小之性命。不然,将依律开刀问斩。但韩宗源的回答仍是:“实不知祖上传过《五牛图》,更没有见过此图。”田瑾泉道:“大概你是认为自己的独生女儿韩夕颜已在逃,在思州再无别的亲属,才敢如此藐视大清律法吧?那我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看你到底是要《五牛图》,还是要你的性命!”于是,田瑾泉就每天派两个衙役,负责看守和专门折磨韩宗源。
  《五牛图》是我国十大传世名画、九大镇国之宝之一。作者为唐代著名的宰相韩滉。这幅《五牛图》是韩滉最为传神的一幅。北宋时,曾收入内府,宋徽宗还曾题词签字。元灭宋后,赵孟頫得到了这幅名画,如获巨宝,留下了“神气磊落、希世明笔”的题跋。明代,《五牛图》又陆续到了项元汴与宋荦的手中。清兵入关以后,这幅图流落民间,被韩宗源的祖上辗转购回。为防止《五牛图》再度流失,其祖上从西安悄悄来到了思州定居。到韩宗源这一代,秘密不知怎么被泄露了,思州知府田瑾泉几次索要不成,于是,便以谋反的罪名拘捕了韩宗源,还抄了他的家。但田瑾泉却没能从韩宗源家里抄出这幅《五牛图》来。
  此刻,气息奄奄的韩宗源正趴在两条紫黑油亮的皮鞭旁。从他身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皮鞭,也染红了身下的地板。地板上的血已凝成了紫色的斑块,在缭绕的烟雾中散发出缕缕血腥味。两个衙役坐在火盆边你一锅我一锅地抽着旱烟,似乎对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韩宗源熟视无睹,只是当韩宗源俯卧的身躯偶尔动弹一下时,他们才漫不经心地对他瞟上一眼。
  可能是火盆边太热的缘故吧,那个身材较瘦的衙役离开火盆,坐到了靠门边的那张铁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双目微闭,像在闭目养神。但那竹根子做成的烟杆依旧被他含在嘴里,不断发出“吧嗒吧嗒”的吮吸声。稍胖的衙役站起身来,用手捅了捅他的腰:“喂,你不能睡着呀,知府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韩宗源还没有说出《五牛图》的下落呢!”
  瘦个的衙役微微睁开双眼:“你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连出气都困难,还能说话吗?休息一下再收拾他吧!”他一边说一边把烟锅里红红的烟炭磕出来,甩在了韩宗源的脸上。韩宗源的脸被烧得滋滋作响,但他只轻轻呻吟着,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胖衙役朝地上的韩宗源看了一眼,道:“这家伙怎么这样死硬。不就一幅画吗,有什么了不起?他要是再不肯交出来的话,就要被咔嚓了!”
  瘦个的衙役回答道:“你知道这幅画有多重要吗?镇国之宝,价值连城啊!”
  “再宝贵,也只是一幅画,还能比命宝贵吗?我看……”胖衙役话未说完,突然闭了嘴。因为,他好像听到窗棂被撬动的声音!
  不错,确实有人在撬窗棂!
  接着,只听“吱”地轻轻响了一下,窗棂便被人取走了,随即,两个蒙面人从洞开的窗户,轻盈地跳进了屋里。
  “什么人,竟敢深夜擅闯府衙?!”两个衙役站起身来惊慌地喝问。
  两个蒙面人也不答话,只各自拔剑在手。只见前面的蒙面人右手一扬,一道寒光闪过,剑锋就已插进了这个胖衙役的胸膛。
  瘦衙役见状,一边举刀防护,一边大叫:“有人……”但还未等他叫出第三个字,后面的蒙面人便已扑过来,手中的长剑朝他的胸口一送,瘦衙役也立即倒了下去。
  瘦衙役倒地的时候,他的身子撞在了石屋的铁门上,铁门发出的声响,猛然撕开了夜的宁静。
  “韩夕颜,快找衣服给你父亲穿上,外面冷。你动作快点儿!刚才铁门的响声已经惊动了值更的衙役,他们马上就要围过来了!”高个蒙面人插剑入鞘,对另一蒙面人急吼吼地吩咐道。旋即扯下斗笠和蒙面的乌巾,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
  显然,这个韩夕颜就是韩宗源的女儿,而另一个女子则叫林如烟。
  “好!”韩夕颜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被刺死的衙役身上脱下衣服给韩宗源穿上。
  “我出去把人引开,你背着你父亲快走!出了侧门,就往杜家巷子方向跑!那里有几个拉客的女人,是我请来帮忙的!快!”
  林如烟话音未落,衙门里已四处传来“抓刺客”的呼喊声。随着呼喊声,前院已经起了骚动,笨重而杂乱的脚步声踏得积雪“嘎、嘎”乱响。
  “嗖、嗖、嗖——”
  林如烟刚推开石屋的门,外面就是一阵乱箭射了过来。她把长剑平举胸前,灵巧地一挥,飞来的箭矢被纷纷打落到地上。她趁势跃出石屋,把剑换到左手,然后右手从怀中掏出几枚飞镖,向涌过来的衙役打了过去。
  衙役们纷纷闪避。一个反应慢了一点儿的衙役,被飞镖打中脑门儿,像一只松鼠蹦跳了一下,扑倒在林如烟面前。林如烟顺手揪住那死衙役的衣领,把他挡在胸前作掩护,一手挥动宝剑,继续向前院移动。
  “快!刺客向这边冲、冲过来了……”前院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叫。
  在衙役的喊叫声中,石屋里奄奄一息的韩宗源,已被女儿背到了背上。
  “林如烟,快跟我们走!”韩夕颜背着韩宗源跑出石屋时,急切地朝林如烟招呼。   “屁话!我走了,谁来掩护?背着你父亲快走,我掩护你们!”
  “不,我们一起走!”
  “再不走,我连你们一起砍了。快走!”林如烟推着那个死尸,又向前跃去。
  “那好!在约定的地方等你,不见不散!”韩夕颜说完,便背着韩宗源跑出府衙大门,转身消失在了一条青石板小巷里。
  府衙里充斥着刀剑的交鸣声,飞镖破空的“呜呜”声,间杂着衙役的喊叫声。随即,震耳欲聋的铜锣声也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空里狂响了起来。示警的铜锣声中,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铺长房、承发房的衙役们,也踏着“吧嗒吧嗒”的脚步,从大街两头向府衙包抄过来了。
  整个思州城的居民在睡梦中被狂乱的呼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铜锣声惊醒了……
  二 避难山中
  椅子山距思州城约五里地。椅子山顶有一片桃林,桃树丛中屹立着一座七级六方高四十余丈的雁塔。雁塔下有一座两层的木楼房,此时也几乎完全被黑夜湮没了。只有顶层与山腰里那些蓊郁的马尾松一样高的露台,还影影绰绰地露出几许栏杆的轮廓。
  韩夕颜披着一件棉衣,在木楼顶层的露台上缓缓踱步。当头顶的星星完全隐去时,她才恋恋不舍地走下露台,轻轻推开了楼下一间卧室的门。
  卧室里的桐油灯还在亮着。韩夕颜借着灯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韩宗源,禁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郎中傍晚时才给韩宗源换过药,由于药物的镇痛作用,此时的韩宗源已经睡过去了,但他那遍布全身的伤口,还有丝丝的血液渗出来。韩宗源那伤痕累累的脸,此时在灯光的映照下也显得非常苍白。
  韩夕颜没敢惊动已经睡过去的父亲,只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坐下来。她正望着纱窗上的蛛网出神,忽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即警觉地一闪身,刚在门后躲好,房门就被人“吱”地一声推开了。一个行动有些笨拙的小伙侧身摸了进来。从小伙蹑手蹑脚的样子来看,韩夕颜断定他是一个初入此道的小牛犊!
  黑暗中,韩夕颜只伸脚一撩,就把那小伙撂倒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踏住他的胸口,旋即拔出剑来,剑尖指着小伙的胸口,低声喝问:“你是哪座山上的?快说!不说,我杀了你!”
  韩夕颜话音刚落,却感觉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已架上了她的脖颈。她回头一瞥,看到一个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忙问:“你们是什么人?”
  大汉喝道:“不准乱来,他是我儿子!你去弄醒你父亲,他会告诉你我是谁。”大汉说一口纯正的思州话。他的话语就与架在韩夕颜脖颈的大刀片一样,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韩夕颜无可奈何地收剑回鞘,然后极不情愿地走到床沿,摇着韩宗源那只搁在被褥外面的手:“爹,爹!你醒醒……”韩宗源却没有反应。
  “走开!我来弄醒他!如果我要想害你和你爹,就等不到现在了。昨晚,在杜家巷子里几个拉客的女人把他弄上滑竿时,我就已经一目了然。嘿嘿,百善孝为先,你能从田瑾泉的屠刀下救出你父亲,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嘉啊!”
  听了大汉的话,韩夕颜敌视的心情消退了。是的,昨晚,她背着韩宗源跑出知府衙门,来到杜家巷子时,多亏那几个拉客的女人及时请来滑竿,把韩宗源抬出思州城。抬滑竿的正是眼前的这父子两人。
  “你,你们现在……”
  大汉得意地咧嘴一笑,端起一碗凉水,喝一口含在嘴里,然后照韩宗源的脸上“噗”地喷去:“韩老弟,快起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韩宗源靠在枕头上的脑袋动了动,呻吟着,醒了过来:“我这是在哪里呀?”
  大汉说:“你已经被你的女儿韩夕颜给救出来了。我刚才得到消息,你们已经被发现了!这座房子的主人和那个给你看病的郎中,已经被衙门给抓走了。这里不安全,官府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来到这里,你们快走吧!”
  “爹,他是谁?”见韩宗源醒过来,韩夕颜忙问道。
  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的韩宗源,边穿衣服边回答:“他是我的至交,刘汉阳,你叫刘叔叔。刘叔叔是被思州知府田瑾泉敲诈不遂,然后以藏‘禁书’之名遭官府缉拿而在逃的……”
  “不说了!你们要想活命的话,就动作麻利点儿,上马车快走!”刘汉阳打断了韩宗源的话。
  “可是林如烟还没有来,我们要在这里等她的。”
  “林如烟,我会告诉她的。你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不然就来不及了!”刘汉阳斩钉截铁地说。
  韩夕颜请示性地望了韩宗源一眼。韩宗源向女儿点点头:“听刘叔叔的话,先离开这里!”韩宗源一边说一边坐起来,挣扎着下了床。他下床时身子有些站立不稳,韩夕颜立即过去扶住了他。
  韩夕颜扶父亲走出木屋,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雁塔下的桃园里。刘汉阳招呼韩夕颜父女和儿子上车刚坐好,便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拉车的三匹马立即腾起了四蹄。
  马车驶出桃园后,刘汉阳回过头来向儿子问道:“昌盛,你准备的东西呢?”
  刘昌盛用手举起一个包裹:“在这哩。”
  “把东西给韩夕颜!”
  刘昌盛把包裹递到韩夕颜手里后,刘汉阳才对韩夕颜道:“你听着,包里有些银子和衣服,还有一些金创药,你要经常给你父亲换药。这阵子官府在四处缉拿你们,大小通道都布有明岗暗哨。你们要时常变换住地,不要老是在一个地方不挪窝,要尽快离开思州,但也不能在白日里行动。我的话记住了?”
  韩夕颜攥紧包裹,眼睛望着刘汉阳,连连点头:“我都记下了,谢谢刘叔叔!”
  “据说,张明道的人常在这万圣岭一带的山中出没。他虽说是土匪,但他不劫女人,不劫穷人,不劫鳏寡孤独,是一条劫富济贫的汉子。如果你们能有幸碰到他的话,或许还能得到他的帮助,然后逃离思州。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天要亮了,我也是自身难保的人,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下车,奔前程去吧!”
  刘汉阳说完,嘴里“吁”了一声,勒住了马头。马车停在了一座长满马尾松的山脚下。韩夕颜扶着韩宗源,夹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跳下车来,向刘汉阳父子道别过后,默默地向山里走去。   马车顺来路折回时,刘昌盛突然转过头来说:“韩小姐,都是亡命天涯之人,不怪你的拳脚了,交个朋友,后会有期!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林如烟已经被官府抓住了……”
  “多嘴,快走!你个狗日的,你是想把他们全部都陷进去吗?”没待刘昌盛说完,刘汉阳就“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刘昌盛立即噤声,朝辕马身上抽了一鞭,马车绝尘而去。
  当马车消失在路尽头的时候,远方苍穹里的最后几点星光也消失了。黎明前的雾越来越浓。韩夕颜扶着韩宗源道:“爹,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吧!我要救出林如烟,她是为我们被抓的,我哪怕把思州城踏平,也要把林如烟救出来!救出了林如烟,我们再离开思州!”
  “好的!纵使刀斧加身,我们也不能不仁不义地置林如烟的生死于不顾!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在山中静静地调养,等着你回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韩宗源语调迟缓,心情沉重,身子摇摇晃晃显得十分虚弱。韩夕颜赶紧扶他坐了下来。
  三 杀人灭口
  韩宗源被人劫走后,田瑾泉当即安排刑房的新任刑书覃榜堂带着衙役在思州城里大肆搜捕。一干人等把个思州城闹得鸡飞狗跳,连老鼠窝都翻过来了,但就是没有见到韩宗源的影子。
  “你们全是他妈的酒囊饭袋!一个命悬一线的案犯,让人从堂堂知府衙门里给劫走了,竟然还找不到踪影,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老刑书李继城对站在刑房里的一干衙役怒声叱责。
  衙役们似乎都不想理睬这个已经卸任了的李继城。李继城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虽然在刑书任上时两袖清风,也为思州的地方治安与刑狱诸事忠心耿耿。但现在日落西山,仕途已尽,当年在衙役们面前那点儿威望,已经不值钱了!
  新任刑书覃榜堂毫不理会盛怒之下的李继城。他只一边悠闲地品茶,一边与心腹捕快吴庄彦轻声说话。覃榜堂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面色白净,常常面带微笑,但微笑后面却让人感觉一种邪恶。韩宗源被劫走的那个风雪夜,这位新任刑书正与吴庄彦的妹妹吴小凤在三层楼的宅院里缠绵,是第二天早上才回衙门的。
  那晚在混战中受伤的几个衙役,身上还敷着金创药,也没有谁接李继城的茬。
  李继城看到大家脸上的表情,感到非常心寒。他想发火,但马上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刑书了,所以,竭力掩饰着泛上脸庞的不满,然后蹒跚地踱到窗前。
  此时,窗外下了几天的雪已经停住了,思州城的大街小巷又恢复了往日的拥挤。卖菜的,买米的,挑水的,都像鬼追魂似的显得那样匆忙。为了这个思州的安宁,李继城已经耗尽了心血。谁知却在他告老还乡的时刻,关在府衙里的人犯竟然给劫走了,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想到这里,他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们都哑了吗?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犯都应关押在牢中,但田瑾泉怕牢中疏于防范而走漏消息,便把韩宗源一直关在府衙里拷打。韩宗源除独生女儿韩夕颜外,已没有了其他亲眷在世,可田瑾泉抓捕韩宗源时,却没能抓到韩夕颜。于是,田瑾泉就有意传出了韩宗源不交出《五牛图》就将被处斩的信息,想借此逼韩夕颜献图,以换取父亲的性命;即使韩夕颜不愿交出《五牛图》,田瑾泉也可以趁她前来为父亲收尸的机会,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料,韩夕颜却串通了江湖女贼林如烟,闯入知府衙门,把韩宗源给抢走了。
  李继城见大家都不搭他的话,便提高了嗓门,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了:“你们为什么不全力追捕?只要守住大岩关、小岩关,封锁江面的渡船,他们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再说,韩宗源伤痕累累,他不能不就医,只要盯住那些药铺和走方郎中,就不愁找不到他的下落!”
  吴庄彦抬起头来,道:“老刑书,我们是全力追捕过的哟!劫匪可能已经超越我们管的地盘了!再说,那么多开药铺的,那么多的走方郎中,我们能盯得过来吗?”吴庄彦的话,暗含讽刺。他特别加重了“老”字的语气,言外之意即:你只是以前的刑书,现在已告老还乡,这里没你的地盘了!
  “多嘴,你算……”李继城听出了吴庄彦的话外音,本想发作,但想想却刹住了话头,只脸色阴沉地转向了覃榜堂,“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覃榜堂回答道:“不是已经在组织搜捕吗?你……”
  “搜捕,怎么搜捕?韩宗源父女头上又没有写着字,就算是衙役们与人犯对面撞上,有几个人能认出他们来?你们不过是想趁搜查之机,敲诈勒索老百姓,为自己捞点好处而已!你们为什么不将人犯绘形,送发各地予以协助缉拿?你们是不是拿了人犯的银子,放纵人犯逃离思州……”李继城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口不择言,开始咆哮了。
  覃榜堂本想借搜捕韩宗源的机会邀功请赏,想不到一干人等徒劳而返,心里本就不舒服,现在又受到李继城一番没有由头的叱责,更是怒从心头起。只见他的两腮鼓了起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接着,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给你三分颜料你就开染房了!现在我才是刑书,刑房的大印在我手里握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好!你们等着……”听了覃榜堂的话,李继城浑身哆嗦了一下,花白的头发似乎也竖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覃榜堂一眼,一转身走出刑房,“砰”地一声带上门。他带门时动作过大,窗棂被震得“嗡嗡”作响。
  看着李继城气冲冲地离去,吴庄彦脸色煞白。他愣了半晌,才看着覃榜堂呐呐地道:“怕这个李继城要去布政司衙门告状呢,你得赶快拿个主张,这个老东西手里抓着我们不少把柄!”
  覃榜堂眨眨眼,望着吴庄彦大笑道:“我们的后面是知府田大人,而且,按察使是我的结拜兄弟,李继城是什么东西?他能告得倒我吗……”他说到这里,右手用力向下一挥,继续道,“你们就说李继城在告老还乡之前想大捞一笔,与江洋大盗相勾结,劫走要犯,被告发后畏罪自尽!这事,你去做利落一点儿。”
  “明白!”覃榜堂话音刚落,吴庄彦便站起身来,“噌、噌、噌”地疾步走出了刑房。
  愤愤然出了刑房大门的李继城,走过稽公泉,沿着一条长长的青石板阶梯拾级而下,来到半边街,再拐过一条小巷,就是他的家门了。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径,他的心绪不由平缓了许多。   “老刑书,请留步!”李继城刚钻进小巷,吴庄彦便从一家屋檐下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李继城见是吴庄彦,便沉下脸来,厉声道:“你要干什么?让开道!”
  “哈哈哈,不要生气,我是专门来送你一程的!”吴庄彦奸笑了两声,转头看看小巷两头没人,便从腰间拔出利刃。只见蓝光一闪,李继城感觉自己的颈动脉似被什么咬了一下,然后一股殷红的液体便喷溅而出。李继城想呼救,却没有能叫出声,他只咬着牙,用一双涨满了悲惨和仇恨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吴庄彦,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吴庄彦见状,迎面一掌把李继城打倒在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见已经没有了出气后,才把手中的利刃塞在李继城手中,然后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扬长而去。
  四 剑客不屈
  林如烟,人称“红颜剑客”,是思州地面上的一位传奇人物。她以专与贪官污吏作对、劫富济贫而远近闻名。思州地面上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吏和为富不仁的劣绅,只要提起这位“红颜剑客”,没有一个不心存畏惧的。官府多次对“红颜剑客”缉拿未果,想不到这次在府衙救韩宗源时她却意外失手被捕。
  田瑾泉听到衙役来报:“红颜剑客在混战中被捕获。”立即来到大厅,传令升堂,他要看看这神出鬼没的“红颜剑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一阵“威——武”的堂威喊过之后,满身血迹的林如烟被推了进来。田瑾泉定睛一看,只见站在面前的林如烟眉清目秀,身材婀娜,给人的感觉就是柔柔弱弱、楚楚动人,看上去与杀人越货的盗贼丝毫不沾边。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温柔妩媚的美女子,不会弄错人了吧?”田瑾泉不禁大失所望。但他转念一想:若面前这个女子不是“红颜剑客”又是谁呢?何况她的眼睛里闪现着一股桀骜的野性,不像是个安分人物。于是,他沉下脸来喝道:“大胆女贼!韩宗源父女现在匿身哪里,《五牛图》又藏在何方?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衙役们又狐假虎威地喊起了堂威。林如烟却是不吭一声,只两眼瞪着田瑾泉,发出几声冷笑,脸上并无半点畏惧的神情。田瑾泉不由得一阵恼怒:在大堂上面还敢这样满不在乎,要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也显不出我的威风。他将惊堂木使劲一拍:“按大清刑律,去衣行杖五十!”
  去衣就是脱去裤子,行杖就是打臀部。
  田瑾泉话音刚落,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便齐声呐喊着拥上来,把林如烟按在地上,脱去了她的裤子。用刑的皂隶随即走上前来,举起竹杖,照准林如烟的屁股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直打得她皮开肉绽。
  打完板子,田瑾泉再问:“韩宗源父女现在匿身哪里,《五牛图》又藏在何方?快从实招来!”
  林如烟仍就不语。恼羞成怒的田瑾泉咆哮了:“你不肯招认,难道我就会放过你不成?再把她吊起来狠狠地打!”
  衙役们立即熟练地从梁上放下一条又长又粗的麻绳,将林如烟的手脚如同捆猪一般捆住,然后把她高高地吊了起来。
  林如烟被这一吊,早已是痛彻骨髓,冷汗直淌,但她仍是紧咬牙关忍着,没有哼一声。用刑的皂隶拿起竹杖,打得林如烟浑身一条一条的血迹。她到底是熬受不过,终于昏死过去了。田瑾泉吩咐衙役用凉水把林如烟喷醒后,即让衙役把她押入死牢。
  林如烟被丢进这间牢房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麻木而冰凉的躯体了。这间牢房里的两个女犯被血肉模糊的林如烟吓得发疯似的乱蹦乱跳,乱喊乱叫。两天以后,林如烟的神经虽然麻木,血液却开始慢慢流动,身躯也能动弹了。第三天,她用双手支撑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体,沿着散发着潮气的牢墙,一寸寸、一步步爬向牢门口,贪婪地打量着牢房外面。
  外面是犯人们晾晒衣服的院子,墙角有一棵腊梅,此时腊梅的枝条上正盛开着一朵朵金黄的花。透过这些腊梅扶苏的枝桠,可以看到外面的一方荷塘,塘里的荷花早已枯萎,只留下去年秋天残败的茎,如旗般直立在塘中,展示着寒冬的萧瑟与无情。
  那晚,在韩夕颜背着她父亲离开后,林如烟身上的飞镖用完了,身上好几处受伤,终究寡不敌众,被衙役重重地围住了。林如烟知道,女人一旦沦为女囚就生不如死了!于是,她把手中的宝剑横向了自己的脖颈。可就在她正要用力划下的千钧一发之际,“嗖”地一支羽箭射来,弹开了她手里的剑,接着,凶狠的衙役们一拥而上,把她给擒住了……
  林如烟正回忆着当晚被擒的情景,忽见两个衙役把一张独轮车从外面推进了院子,一个戴着大枷的汉子被捆在独轮车上。这汉子约三十多岁,上身被剥得精光,胸前挤满了一道又一道红中带黑的鞭痕,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双眼胀鼓鼓的正在流血,看上去已被毒打得不成人样了。
  一个衙役挥舞着鞭子,对戴枷的汉子狞笑道:“快说吧,你把韩宗源父女俩藏到哪里去了?说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汉子用愤怒的眼神瞪着这个衙役,一声不吭。
  “你他妈不知死活了,还敢这样看老子!”衙役手里的鞭子扬起来,狠狠地抽了下去,院子里响彻了皮鞭抽打在肉体上发出的“哒哒”声,血花也随着“哒哒"的鞭声飞溅。四周的牢房里响起了一阵骚动,传出几声低沉的咒骂。
  被毒打的汉子隆起了红肿的嘴巴,吐出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说、说过了,你们休想、我出卖、朋、朋友……”
  “你他妈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另一个衙役丢下独轮车,顺势抄起一块木板,左右开弓地抽打汉子的嘴巴。
  看着眼前的情景,林如烟的眸子瞪得快要蹦出眼眶了。她的双手随着衙役手中鞭子挥动的节奏,把牢门的栅栏攥得“咕咕”作响。她提了提气,冲正行凶的衙役高声呼喊:“你们别打他了!我知道韩宗源在哪里。你们有种冲我来!”
  林如烟突如其来的呐喊声,让两个衙役呆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走进院子的覃榜堂,走到独轮车边,对打人的衙役道:“这个犯人跟林如烟的案子是有牵连的,既然林如烟肯出头招认,就把他推进去,给他们俩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再不招出韩宗源父女的藏匿地点和《五牛图》的下落,就把他们两个的衣服剥光绑在一起,拖出去游街!”   衙役闻言,忙解开汉子身上的绳子,一个揪着汉子的头发,一个拽着汉子的手,把他扔进关押林如烟的牢房,又冷笑着锁上了牢门。
  被撂倒在地上的汉子,艰难地蠕动着向林如烟爬过来。
  “韩宗源父女逃出去后,就住在我、我的屋子里。韩、韩夕颜说,哪怕把、把整个思州城踏平,也要救、救你出去!官府抓了我,没有抓到他们父女,他们肯、肯定已经脱险了。你一定要、要活着、出去,为我报、报仇!”
  汉子艰难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停止了呼吸。
  你安心走吧,大哥,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会让他们用百倍的代价来偿还!林如烟在心里默默地对汉子道。
  五 江湖道义
  这个名叫河东的小镇,与思州城隔江相望。镇上行人不多,店铺更是寥寥无几。夜色迷茫中,除乌江的涛声以外,四周一片寂静。
  韩夕颜沿着江边的沙石路,缓缓地向镇头一条陈旧的青石板小巷走去。根据林如烟曾经的安排,韩夕颜要在这里找一个挂着“凤求凰客栈”招牌的地下妓院。
  这间挂着“凤求凰客栈”招牌的妓院,位于小巷的深处,是一座二层楼的院房。外表简陋,灯光昏暗,院门陈旧剥落,廉价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韩夕颜上前敲了敲门,门很快就闪开了一条缝隙,接着一个胖胖的年约四十多岁女人的脸庞出现在了门缝里。这个胖女人脸上抹着跟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胭脂口红,衣服花哨,给人一种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感觉。
  “你找谁?是走错了路吧?”胖女人双手搭着两扇门,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亮,仔细打量了韩夕颜一阵后,才抬起一只脚蹬了蹬,用暗语盘问韩夕颜。
  韩夕颜见状,不慌不忙地提起左脚,用脚尖踏了踏那女人的鞋尖,语调低稳地回答:“我没有走错路。我来找个盐号的老板,他是一直在这乌江河上跑歪屁股船贩运巴盐的,他说有货要出手。”
  “那就进来说吧!”听了韩夕颜的话,胖女人往旁边一闪,为韩夕颜让出了一条路来。待韩夕颜进屋后,胖女人把门关好,又打量了韩夕颜一阵后,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是‘红颜剑客’林如烟介绍来的人啦?”
  韩夕颜脸色一沉,也不答理那胖女人,只把一只手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短剑,然后跟在胖女人身后进了客栈的房门。
  踏上二楼,迎面是一个大厅。大厅里几个被男人搂在膝盖上的年轻女人,一边抗拒着那些男人不规矩的双手,一边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特别是那些紧闭的房间里不时传出的呻吟声和淫乱的戏闹声,让韩夕颜感觉像吞进了几只绿头苍蝇。
  胖女人领着韩夕颜走过大厅,然后把她领进了一间单人房里。房里灯光幽暗,床椅灰黑。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斜倚在椅子上品茶。他见韩夕颜进去也没有起身招呼,只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示意她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然后挥挥手让胖女人出去。
  胖女人刚退出房门,屋里的男人便起身向韩夕颜扑了过来:“我来调教调教你,让你懂得让男人蚀魂销骨的技巧,为自己赚取更多的银子!”他说罢,“哗”地一声扯开衣服,拦腰抱起韩夕颜就要往床上放。不料,眨眼之间韩夕颜就从腰间抽出短剑,抵在了他的胸口上:“坐回椅子上去,不要动!要不然姑奶奶给你胸膛上开个窟窿,让你的内脏透透气!”
  “女侠,女侠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这男人看着韩夕颜手里的短剑,惊恐地松开双手,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椅子边腿一软,一下就瘫坐了下去。
  “快说,这间客栈的老板杜平汉在哪里?”
  瘫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胖七姨带进来卖春的吗?我,我就是这间客栈的老板杜平汉!女侠,你……”
  韩夕颜闻言,把手里的短剑往空中一抛,又轻巧地接在手里,然后坐回藤椅上,双目如炬地紧盯着杜平汉说:“红颜剑客托我问候你!”
  听到“红颜剑客”几个字,杜老板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韩夕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你是林如烟的人了?”
  “难道你不知道江湖中人义字当先?要是你不讲义气的话,我马上就走!”韩夕颜说完这句话,把脸转向了一边。
  “女侠见谅,见谅!我,我还当你是……嘿,女侠你说,需要什么?鄙人听候吩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杜老板在韩夕颜面前连声讨好。不过,他的讨好声倒也慷慨激昂,不失江湖本色。
  “杜老板,刚才多有得罪,请原谅!”韩夕颜听了杜老板的表白,便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她收起短剑,然后向杜老板行了个江湖礼,接着道:“林如烟落难了,你知道吗?”
  杜老板打开门唤来下人,泡了一杯明前茶,恭敬地放在韩夕颜的面前:“女侠,请用茶!”待下人出去以后,他才坐回对面藤椅上,继续道,“这件事听说了,但不知道具体情形怎样,女侠的意思是……”
  “林如烟是为了救我父亲被捕的;我父亲为了那幅《五牛图》不落入贪官污吏之手,被田瑾泉污以‘谋反’的罪名……”
  “这事我听说过,令尊就是那个宁折不弯的韩宗源先生吧?什么叫《五牛图》?值得韩老先生用生命去保护?”韩夕颜话未说完,就被杜老板打断了。
  “《五牛图》是唐朝宰相韩滉所作的一幅画,是我国所见最早作于纸上的绘画。”
  “说到底,不就是一幅画吗?”杜老板一边说,一边用剪刀剪去灯花,然后拨了拨灯芯,房间里立时明亮了起来。
  “是的,就是一幅画!但这幅画不仅仅是价值连城,而且是镇国之宝,你说应该用生命去保护吗?”
  “镇国之宝,那确实值得用生命去保护!”杜老板赞许地点了点头。
  “杜老板,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谈这《五牛图》的价值,而是想和你谈林如烟的事!”韩夕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端起茶呷了一口,才又继续道,“我已经和林如烟联系上了,准备从大牢里把她救出来!但是我势单力薄,现在想听听你的打算。你现在有三种选择:第一,你把我交给官府,可以从田瑾泉那里拿到赏金;第二,你可以对此装聋作哑,袖手旁观;第三,你可以和我一起行动,把红颜剑客从大牢中救出来。但是这样你会有危险,弄不好会搭上一条命!三条路摆在面前,请杜老板自己选择!”   听了韩夕颜的话,杜老板站起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陈旧的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每“嚓”一声,韩夕颜的心就颤一下,她紧握着短剑,防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不测。其实,韩夕颜在走进这家“凤求凰客栈”时,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杜平汉要出卖她,那就先解决了他!单打独斗,杜平汉不是对手!韩夕颜毕竟也是拜名师学了几年功夫的!
  杜平汉在屋子里来回走了许久后,才回到韩夕颜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来,从桌上拿起装满“高粱烧”的酒壶,“咕嘟咕嘟”地连灌了几大口,然后抹了抹嘴,满脸庄重地对韩夕颜说:“我刚才是在寻思要如何才能救出林如烟!我姓杜的不是软骨头。你要我做什么?要人、要钱、要我的命都可以。走,我们到楼下去商量具体的行动细节吧!我有几个得力的兄弟住在地下室里,这次行动离不开他们!”
  韩夕颜看了一眼信誓旦旦的杜平汉,又试探地问道:“你除了刑房的内线外,在江湖上还有哪些可以借用的势力?”
  “韩大侠,这里不是说事情的地方,隔墙有耳,我们到楼下去说。”杜平汉向韩夕颜做了个“请”的手势。
  六 吴氏兄妹
  天色才放晴了不到两天,又开始飘雪了。无序而坠的雪花,就像一张硕大晶莹的纱幕,纷纷扬扬地罩住了整个思州城。
  在河街的一排屋檐下,或站或蹲着许多焦灼而迷惘的汉子,他们是从乡下来城里打短工的。尽管寒风呼啸,天上飘着雪花,脚底下又湿漉漉的没一块干燥的地方,但他们仍然坚守在这风雪飘摇的屋檐下,耐心地等候着雇主的出现,希望能获得一个用自己的劳力换取一天温饱的机会。
  风雪中,有个衣着华丽、长相清秀、体态丰满而不失苗条的年轻女人,手里撑着油纸雨伞,腰肢一扭一扭地向他们走了过去。
  这个女人就是吴小凤。她在田瑾泉和覃榜堂之间周旋着,整日嬉笑调情,如鱼得水。而此时的她,却像有人欠她三百吊钱不还似的,板着一张脸,在出卖劳动力的人群中间缓缓穿行,挑剔地打量那些人的体魄、长相,不时地捂着鼻子哼一声。仿佛人间如许的贫苦、卑贱,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给她。
  她终于从人群中挑出两个面容平静,体格稍健的青年汉子,很快跟他们讲好了价钱,叫他俩拿上绳子扁担跟她走。
  两个汉子把身后的尖顶斗笠戴上,避开无数羡慕的目光,跟在吴小凤的身后,在雪花飞扬的路上迈开了步。
  吴小凤领着两个汉子,离开河街拾级而上,钻进了三层楼附近的一条小巷。在巷子里拐了几道弯,然后在一座立有两个小石狮的院门前停住了脚步。
  “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进去收拾一下就出来叫你们。别乱走!”吴小凤说着收起了手里的油纸雨伞,随即叫了声“吴妈——”
  屋里,应声走出一位佣人模样的半老徐娘。显然,她就是吴妈了。吴妈接过吴小凤手里的雨伞,迎吴小凤进门后,凑过去讨好地说:“吴小姐!覃刑书派人把茶叶送过来了。田知府刚才也派人来过,说他不便出面,茶的事由你看着办。”
  吴小凤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被雪花飘湿的鬓发,才踮着脚上了二楼。她刚推开房门,三个彪形大汉突然从门后跳出来,迅速扭住她的双手,把一块破布塞进她嘴里,把她拖进屋后,随手把门关上了。
  扭住吴小凤的汉子也不发话,只攥紧拳头,往她的胸前、背后乱揍。直打得吴小凤两眼翻白、气息奄奄,才像抛垃圾似的把她抛到屋角的木箱旁。木箱上用毛笔工整地写着“茶叶”的字样。
  吴小凤倒下去以后,才发现木箱边还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这个人正是她的哥哥吴庄彦。吴庄彦的嘴也被破布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楼下,听见了响动的吴妈正想上楼看个究竟。门外,一个用斜戴的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的女人,已把两个出卖劳力的汉子吆喝进屋。没待吴妈问话,女人手里的短剑已顶在了吴妈的胸口上:“站好!别出声,你敢动一动,我就让这把短剑从你的前胸钻进去从后胸穿出来!”然后,又转头对两个汉子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两个老实点儿,只要不多嘴,工钱同样少不了你们的!”
  这个用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的女人,就是韩夕颜。
  韩夕颜说完,将吴妈和两个出卖劳动力的汉子交给随她身后进来的一个汉子看管后,一转身,就旋风式地冲上了二楼。楼上,那几个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吴小凤兄妹一言不发的汉子,恭敬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让踏进房里的韩夕颜走近了木箱。
  韩夕颜取出塞在吴庄彦兄妹嘴里的破布,厉声道:“姑奶奶就是你们要找的韩夕颜。问你们什么,老实回答,要是耍了花招,你们自己明白后果!”
  “你就是韩、韩女侠?饶命,令尊大、大人的事,与小人我无、无关……”吴庄彦浑身微微颤抖着,两只眸子恐惧地盯着韩夕颜。
  “不管你与这件事有关无关,”韩夕颜说,“只要你现在老实告诉我,这木箱里装的是什么?
  “覃刑书说是茶叶,他说运出去能卖个好价……”吴庄彦回答说。
  “是茶叶吗?你老实说,田瑾泉与覃榜堂打算把这两箱历代名人字画弄到哪里去?现在皇上广召天下珍宝,而你们却要把这些进献给皇上的物品,私自扣留、贩卖,就凭着这一条,你们谁也不要想保住脑袋……”韩夕颜声色俱厉。
  吴庄彦急促地喘着气,连声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覃刑书让交给田大人,田大人让,让……”吴庄彦语无伦次了。
  为首的一个大汉,交叉着双手走近吴庄彦,朝他的胸口踢了一脚:“别给老子装样了!说吧,你和你妹妹想不想活命?要是不想活命,老子现在就成全你们!”
  听了大汉的话,吴小凤瑟瑟索索的,眼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她哀求道:“大爷,只要留我们兄妹一条命,今后要我干什么,我都干!”她的话里既有恐惧的乞怜,也有挑逗的暗示。
  “少啰嗦,没有问你!”韩夕颜厉声喝道。她转过脸来给两个身边的大汉使了个眼色,然后俯身下去,对吴庄彦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想管你们刑房和田瑾泉是如何勾结干那些罪恶勾当的,更不想知道你妹妹是如何在田瑾泉与覃榜堂之间周旋的。这两箱物品,你也可以按田瑾泉的意思送走!但是,明天,你得替我把一件东西送到牢里去,送给红颜剑客!”她顿了一下,指着身边的一个大汉对吴庄彦继续道,“你听着:从今天算起,每隔三天,你得去河街苦力场里跟他碰头,听候他的吩咐。这一切,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你全家都会死得很难看!记住了没有?!”   吴庄彦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人记住了!记住了!我保证照、照办……”
  “说,你们是如何对林如烟动刑的,她现在伤势如何?”韩夕颜愤愤地抓起吴庄彦的头发往墙上撞。
  “不,不是小人,是覃刑书指、指使别人干的。”吴庄彦浑身颤抖着答道。
  “你不是他门下最忠实的鹰犬吗?狼狈为奸,制造冤狱,还把你的妹妹往里面搭。你给我听好了,我这里有金创药,你立即带给林如烟疗伤。从现在起,林如烟身上要是掉了一根汗毛,我就从你身上挖一斤肉来赔偿!”
  “是,是,小人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林如烟身上要是掉了一根汗毛,我就拿我的命来抵!”吴庄彦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你全家大小的命都捏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拿走,谅你也不敢耍花招!”韩夕颜抖抖衣服,从身上掏出一些梧桐果一般大小的药丸,递给吴庄彦:“明天,把这个送给红颜剑客,天天送,直到我们收到回信。记住了吗?你要是敢耍花招的话,我就让你尝尝剜骨剔肉的滋味!”
  吴庄彦颤颤抖抖地从韩夕颜手中接过药丸,连连保证:“我忘不了,忘不了。我一定,一定……”
  “那好!现在还得委屈你在这里呆一会儿,等我们走后会有人来解救你和吴小凤的。”韩夕颜向身边的大汉一努嘴,大汉立即会意地用绳子把吴庄彦和吴小凤绑在床脚上,然后转身下楼,走出了小巷。
  七 往事如烟
  沉沉的夜幕已扯天盖地当头罩了下来,乌江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
  这时候,观音阁下大牢的牢门落锁。这牢门一锁,要天亮才开,犯人拉屎拉尿全在里面,所以,牢房里随时充溢着一种熏人的恶臭气味。
  林如烟背靠墙坐着,思绪便也回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
  她出生在乌江河畔的一个船工家里。父亲是那一带船工的头,侠义肝胆,很有号召力。那年五月,乌江涨端阳水,混浊浑黄的水流卷着漩涡呼啸奔腾,一泻千里。江边的纤夫都在家歇下了,没有谁敢在这样的时候用生命去做赌注。而思州知府的小舅子朱潮棱却偏要在这种江水暴涨、盐运司盘查较松的时候贩运私盐逆流而上。他们来村里强征纤夫拉纤。林如烟的父亲领头反对,聚众抗议。朱潮棱将她父亲捆起来,押到江边的沙滩上。沙滩上架起了一堆柴火,朱潮棱要林如烟的父亲召集人去给他做纤夫,否则,就把他烧死!
  林如烟的父亲宁死不从,朱潮棱竟真把他扔进了火堆里。她的母亲看着烈火中的丈夫,两眼一翻,瘫倒在了浪花飞溅的江边。
  因为林如烟的母亲确有姿色,也因为十四岁的林如烟亦如含苞欲放的玫瑰,所以,在烧死她父亲的当天,她母女俩就被朱潮棱带回家当佣人。为了年幼的女儿,林如烟的母亲只能任凭朱潮棱奴役。一年以后,朱潮棱又强奸了林如烟,并且当着林如烟的面,活活打死了她那已经哭得喉咙嘶哑、眼里流血的母亲!
  为了自己不再遭受非人的蹂躏,也为了能给父母报仇,林如烟在一个昏天黑地的夜晚悄悄逃出了魔窟。
  逃出魔窟的林如烟,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也无亲可投,不说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报仇,且连生存都没有着落。于是,她去梵净山拜师学了几年拳脚之后,便与也曾在乌江上当过纤夫的杜平汉搭档,开始了“劫富济贫”的生涯。不料东窗事发,林如烟掩护杜平汉逃走,自己承揽了所有的责任,被下到死牢。
  韩宗源同情林如烟的苦难身世,于是利用自己的举人身份,上下打点,多方奔走。结果,林如烟只被判流刑,流限为六年。期满,林如烟又返回思州,她想找朱潮棱报仇。但朱潮棱却在思州知府的举荐下,已由一个未入流的典史晋升为正八品的盐运司库大使,到外地上任去了。
  林如烟找不到朱潮棱,也就一直在思州漂泊,想等待朱潮棱有朝一日撞到她手里,报仇雪恨宰了他!也想找机会报答韩宗源的救命之恩。
  韩宗源被田瑾泉冠以谋反的罪名抓捕后,林如烟就想出手援救,正愁着没有帮手,想不到韩夕颜却找上门来求她。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策划了这次从知府衙门劫走韩宗源的行动……
  林如烟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忽地从窗子里丢进一个东西。她虽然看不清楚丢进来的是什么东西,但从那东西落地时的声响上,她已经判断出,应该是丸子之类的物品。深更半夜的是谁丢进来的?到底要干什么呢?莫不是有人送药丸给我疗伤,或者是韩夕颜……林如烟心里一动,急忙挪近通风窗,把地上的东西抓在手里一捏,果然是药丸!分开药丸,里面竟然有一张巴掌大小的薄纸片。
  由于天黑看不见,林如烟便小心地把纸片收好。第二天天亮后,她把纸片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带进药丸给你疗伤,你要养好身体。我和杜平汉已开始了救你的行动。近日若有人在牢外起哄,请立即走后墙,夕颜在后墙恭候……”
  看着眼前的药丸和这张薄薄的纸片,林如烟的双眼潮湿了,手微微颤抖着,心底顿觉一股暖暖的热流淌过,酸楚的心情立时甜起来了!
  林如烟把那张纸片揉成一团,连同药丸一起吞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牢里虽然不时有新犯人被关进来,但日子却很平静。
  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太阳刚刚爬上荷塘边柳树梢的时候,林如烟忽听大牢外传来一阵骚动。这天,似乎前来探视囚犯的家属比往常多了很多。起初,是几个被获准入监牢内探视的上了年纪的男女在交头接耳。接着,挤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年轻男女也喧嚷起来了。喧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乌江的浪涛,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堤岸。
  “狱卒倒卖囚粮,敲骨吸髓,这还有王法吗?”
  “大清律规定,对家庭贫寒的囚犯日给仓米一升,寒给絮衣一件啊。阿弥陀佛!狱卒们竟然克扣囚粮,罪过,罪过!”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说着说着,就突然站起来,握着拳头,冲着两个监视会见的狱卒大吼:“你两个狗日的,去把你们的司狱官叫来,老子要问问他,我儿子有病为什么不给医?”
  “老狗日的,你骂哪个!”两个被骂的狱卒怒火中烧,扑过去就打了老汉一拳。老汉也不甘示弱,立即与他们厮打在了一起!牢房内外,顿时乱成一片。   一个阔太太模样的女人,把手伸向里面反扣的门闩,“咔”地一声拉开,抢步入内,捶胸顿足:“我丈夫可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人,生病你们也不给治。把他放出来,让我看看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叫司狱官出来说话!”
  十多个为自己被关在牢中的亲人急得团团转的男女,愤怒地吼叫着,一起拥了过去,整个大牢在吆喝声、咒骂声中震颤着。
  院子里,几个狱卒咆哮着,“笃、笃、笃”地往这边跑了过来。他们手里挥舞棍棒,在人群中一阵乱打乱砸,想把会见的犯人家属赶出去。几个被他们打到的女人,发出声声叫骂。
  牢房里,听到了骚动喧闹的林如烟,“咔哒”几下,挣脱了早就锯断的镣铐,然后,咬着牙齿一提气,身子猛地向上一蹿,就蹿上了两米多高的墙头。她在墙头上俯身看了看,见院子里空无一人,便纵身跳了下去。
  这些天来,由于吴庄彦的打点,衙役再没有对林如烟动过刑,再加上她年轻、身体素质好以及金创药的治疗作用,林如烟不但伤口愈合,而且身体也渐次得到了康复。
  紧挨着院子的,是一个狭长的过道,一个正搔着脑袋在过道里倾听喧闹的狱卒突然发现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林如烟,惊骇地张开嘴巴,但他还没来得及叫喊,林如烟便挥掌向他劈了下去,狱卒头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林如烟打倒狱卒后,急急地穿过走道,跑到了大牢的后墙边。只见后墙已被掏开了一个大洞,双手各提一柄长剑的韩夕颜正伫立在墙洞边。她一见林如烟跑过来,立即欣喜地招呼道:“如烟姐,快从这里出去,杜老板他们在外面接应!”随即把左手里的长剑递给了林如烟。
  林如烟接过韩夕颜递过来的长剑,用剑尖撩了撩散乱的头发。接着,两个苗条的身影在洞口一闪,然后蹿上牢房外围的墙头,随即跳了下去。她们跳下去的地方正挨着残叶似旗的荷塘,荷塘边的柳树丛里,闪出几个人来,簇拥着她俩疾步如飞。
  八 奴才受责
  两乘大轿在刑房门口停下,亲兵上前揭开轿帘,田瑾泉和一个着正三品顶戴的大员下轿后,就疾步向着刑书房奔去。
  刑书房里,覃榜堂和吴小凤正在打情骂俏。不想,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他们惊动了。覃榜堂站起身来,正想骂是谁打扰了他的雅兴,不料抬头看了来人一眼,豆粒大的汗珠,立即涌满了他那张煞白的脸。
  气冲冲走进刑书房的三品大员径自走到覃榜堂面前,提起拳头就是狠狠几拳,把覃榜堂打得口角流涎,身子歪了几下,险些倒在地上。
  两个亲兵手按着长剑,虎着脸恶狠狠地站在门边,就像索命的黑白无常。
  这位大员停止拳打脚踢后,又揪着覃榜堂的衣服,目光凶狠地数落起来:“前不久关在衙门石室里的要犯被劫走了,现在关在大牢里镣铐锁身的人犯竟然也从你眼皮子底下逃跑了,你他妈的还有脸坐在这里喝茶!你、你……立即革职查办,押入大牢!”
  两个亲兵也凶狠狠地应和着。来不及回避的吴小凤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覃榜堂的两个心腹衙役也战战兢兢地抖着双腿,不敢抬起头。来人一个是思州知府,一个是主管“刑名”的按察使,都是他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按、按察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再包涵我一次吧!”覃榜堂伸长了脖子,跪在地上打躬作揖。
  田瑾泉走过去对着覃榜堂的下巴又是一拳:“祖宗十八辈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覃榜堂痉挛了一下,嘴里吐出几口鲜血,但他仍在不停地哀求:“按、按察使大人,看在我跟你一世,又是结义兄弟的分儿上,大人,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然后,他又转向田瑾泉,“我一定把韩宗源父女和那个林如烟逮住,将功赎罪……”
  按察使冲覃榜堂吐了一口唾沫,转过铁青的脸,看着已经被吓得站立不稳的两个衙役,又吼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吃的去了?看着戒备森严的大牢里逃走了人,不想办法补救,不去追捕,就等着看笑话?”
  两个衙役谁也不敢吭声。
  这时,多日不见的阳光穿过云层,把一片冬日的灿烂撒在了院子里。接着,又带着院子里那些树木独有的清香和市声的喧闹,从敞开的窗户口钻了进来。这阳光与市声刺激着覃榜堂,他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苦苦哀求:“大人,大人,再包涵一次吧,下官会肝脑涂地报答大人的呀!我、我……”
  按察使抹着下腮,眸子里那层火烧云般的血红逐渐回归了本色。许久,他才阴沉着脸对覃榜堂问道:“你打算如何戴罪立功?”
  覃榜堂一听按察使的话,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便又信誓旦旦地表白:“我,这件事和上次李继城内外勾结私放要犯的事是有牵连的,我要把案情彻查清楚,亲自带人搜捕,把人犯全部抓获归案……”
  “李继城内外勾结私放要犯,你真以为我会相信吗?你给我少来这套!”覃榜堂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按察使猛一拍桌子打断了。桌上的茶碗震得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砸碎了。随着茶碗掉地的声音,按察使一甩手袖,退后几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忽然发现了正弯腰在地上捡拾茶碗碎片的吴小凤,然后就把他那如钩的目光定格在了吴小凤高高耸起而又微微颤动的胸脯上。
  吴小凤抬头见到按察使双眼里燃烧着某种欲望的火光,便轻轻长出了一口气。吴小凤装着滑了一下,身子一歪,一对坚挺而饱满的乳房就有意无意地贴在了按察使身上,又含情脉脉地向按察使递了一个秋波。
  低头跪在地上的覃榜堂没有看到这一情景,仍旧在嗫嗫嚅嚅地认错:“下官……已经组织搜捕了,可是,要扩大搜捕范围,我的人手……”说到这里,他想看看按察使的脸色以继续下面的说辞,但他抬头见到的是按察使看向吴小凤的如钩目光,便刹住话头,没敢再说下去。
  “只要把逃犯抓回来,你需要什么,本府都可以给你!”田瑾泉知道覃榜堂是想借机索要粮饷,于是,便抢在按察使之前对覃榜堂道,好让他见好就收。
  覃榜堂见按察使的情绪已趋于平缓,忙向身边的心腹衙役挤挤眼,然后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那个衙役马上会意地转进刑书房的里屋,从柜子里取出五根金条用绸布包好,拿出来放在按察使面前的桌上:“大人,这是刑房关于搜捕逃犯的呈文,请大人过目!”   见到桌子上的绸布包,两个亲兵绷紧的脸松弛了。按察使则视而不见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转动椅子,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站在按察使身边的亲兵立即心领神会地走向桌子,把绸布包拿在手里,说声“待老爷回府以后再行审阅”,然后又“噔、噔、噔”地退回去站在按察使身边。
  待亲兵把绸布包收好,按察使才转过身来,用手抹着衣袖,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好吧,你也要明白我的处境。人手不够的话,我可以临时调拨一些给你。要严密封锁水陆通道。要是把人犯抓住了,我就可以上奏朝廷,说思州的逆贼已被你荡灭!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覃榜堂眨眨浮肿的双眼,恭敬地道:“感谢大人,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记住,下次再出这样的事,别说是结拜兄弟,就是亲老子,我也要把他枭首示众,以正国法!”按察使说罢,站起身来向亲兵一挥手:
  “备轿,回府!”
  按察使出门时,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家慈身体欠安,一直想找个贴身的丫头,你屋里这个姑娘看上去很灵巧的……”
  “既然令堂看上这姑娘,这也是她的福气!这事由下官安排,过几天,下官亲自把她送到大人府上就是了!”未等覃榜堂开口回话,田瑾泉便已大包大揽地对按察使做出了应承。
  “那就有劳田大人了。”按察使对田瑾泉拱了拱手。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田瑾泉回了一个礼,然后和按察使一路哈哈笑着,走出了刑房的大门。
  按察使和田瑾泉离去后,覃榜堂又“哇”地一声吐了几口带血的污涎。他端起桌上的茶壶倒出些茶水来漱了漱口,才拍着桌子朝两个心腹衙役嘶叫:“你们去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山里水里,所有的大小通道,给我仔仔细细地搜。要是抓不到人,我、我就把你们统统赶到大牢里去!”
  “是!是!我们立即去招呼大家行动!”两个衙役像得到大赦令的死囚似的,答应一声,便忙不迭地溜出了刑房。
  吴小凤泡了一杯茶递给覃榜堂,谁知覃榜堂一扬手,就给了吴小凤一耳光:“你、你他妈的有奶就是娘,勾引男人倒有本事!要是老子抓不到林如烟和韩夕颜,就拿你去抵数!”
  “你这没良心的,还怪人家,要不是我,按察使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吗……”吴小凤捂着脸,非常委屈地哭了起来。
  九 寻路进京
  在覃榜堂安排衙役们四处搜查的时候,林如烟和韩夕颜正在白鹭洲上。
  白鹭洲位于思州城北面的江心,是一片由卵石、沙石堆积而成的沙洲。沙洲上种着的柚子树、桃树,把景色点缀得尤为别致,这是思州城著名的八景之一。加上白鹭洲上盛产五彩纹石,平时乘船登洲游览或捡五彩石的人很多。
  这时,太阳就要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蜿蜒的乌江水泛出一片鱼鳞般的波光。游览的人们都相继乘船离洲归去了。韩夕颜还走在松软的沙土上,她不时弯下腰去捡起几个奇形异色的纹石,而一双眼睛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然出现的情况。
  离韩夕颜三四十步远的沙滩上,浓妆艳抹的林如烟正和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漫步。这年轻男人看上去就是一个举止轻浮的纨绔子弟。不苟言笑的林如烟此刻竟然一反常态,不仅有说有笑,显得脉脉温情,而且,还一任他那双猥亵的手在她腰间游走。
  林如烟从这位纨绔子弟的言谈中得知,他叫曾广林,祖父是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田瑾泉是他的娘舅。他说,在思州的地盘上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也没有他弄不到手的女人。林如烟本来只想从曾广林身上找到一条离开思州的路,但在听了曾广林的自我介绍、尤其得知他是田瑾泉的外甥以后,一种仇恨的情愫不由立时填满了心间。
  正在沙洲上捡奇异纹石的韩夕颜,虽然看上去外表平静,波澜不惊,内心却焦急如焚。她能救自己的父亲和林如烟出牢房,但却无法带他们逃出这眼前的重重罗网。几天来,她们已打探了思州城附近所有的小径驿道,均发现盘查甚严,如果没有衙门颁发的“路引”,谁也不要想蒙混过关。韩夕颜感觉,要想平平安安地离开思州,简直就比登天还难。
  韩夕颜出身书香门第,是独生女,在她十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便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韩宗源是雍正年间的举人,中了举人其实就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不中也有做学官、当知县的机会。但韩宗源却无心仕途,只以设馆教授生徒为业,日子虽不十分富有,但也恬淡而温馨。谁知,家里祖传有一幅《五牛图》的秘密,不知怎么被泄露了,从此日子里就没有了安宁。田瑾泉三番五次上门索要不成,最后竟然捏造罪名,把他下了大狱。幸好,抓捕韩宗源的那天,韩夕颜去城西的中和山给师傅过生日未回,才得以逃过一劫……
  韩宗源明白自己保不住那幅被誉为“镇国之宝”的《五牛图》,所以,在田瑾泉纠缠了几次之后,他就想进京把这幅画献给乾隆皇帝。虽然,把画献给乾隆皇帝,韩宗源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总比被田瑾泉之流的贪官掠夺了去要好。至少,这幅画还能在宫廷里继续传承下去,不至于被变成黄金白银而颠沛流离,而且乾隆帝也在广召天下珍宝。可是,父女俩还没来得及启程进京,田瑾泉就动手了。
  韩夕颜望着天边那一抹快要消失的晚霞,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血红的太阳终于完全坠落到山的背后去了。只见斜阳映照的水天苍茫处,有一条官船,正从江心向着夜色渐渐朦胧的江岸划去。
  正被曾广林搂着在沙洲上散步的林如烟,见到那条官船,忽然吃吃地笑着,挣脱身子向韩夕颜这边跑来。她故作扭捏地边跑边对曾广林说:“我要对我这个闺蜜说一声,再跟你去。你猴急猴急的干什么,夜长着哩!”
  韩夕颜驻足看着林如烟。林如烟看了看那个离自己已远的曾广林,对韩夕颜轻声道:“那条官船是巡检司的。里面通常只有三个没有能耐的家伙,你去逮一个活的,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弄到路引。完事以后,尽快来乌杨树找我,田瑾泉的外甥住在乌杨树,今天他撞到我的手里了!”
  “如烟姐……”
  “夕颜,要活命,就别怕弄脏手!去吧,如果我们能逃出思州,就到京城告御状!哦,我走了,那个畜生在等我哩!”林如烟说完,便转身故意挺起酥胸,向曾广林扭扭摆摆地走了过去。   曾广林揽着林如烟的腰,上了一只小船。小船随即离开白鹭洲缓缓划向了彼岸。
  韩夕颜把手伸进衣袋,捏起几枚飞镖,口中喃喃自语:“就算从官船上弄不到路引,我也杀!杀一个鹰犬,地方上就会少一个祸害!”
  韩夕颜晃晃悠悠地向官船方向走去。
  “喂,小妹,过来和哥哥们耍一回呀!”
  站在船舱外的一个巡检向韩夕颜喊了起来。另外两个嘴里叼着烟杆的巡检,也闻声从舱里探出头来。
  “哥哥们今天在江上捞了不少呢!你过来耍一回,给你个最上等的价!”
  “来吧,许多女人想捞还碰不上这样的机会呢!”
  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语言,一股怒火不由从韩夕颜的心底涌起。她把飞镖捏在手里,对官船上喊道:“你们不把船划过来,我怎么和你们耍?你们要和我耍,就把船划过来接我呀!”
  充斥着淫荡小调的官船,真的向着韩夕颜立身的白鹭洲划过来了。
  官船在沙洲边还没有泊好,韩夕颜就一个箭步跳了上去。她一扬手,三枚飞镖带着“嗖、嗖、嗖”的声响,朝三名巡检的胸口飞了过去……
  十 险阻重重
  乌杨树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地名,离思州城不到一里地。
  一座飞檐斗拱的庄园位于乌杨树的半山腰,庄园的大门紧闭着,四下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唯有门头上高高挂着的两盏红灯笼一闪一闪的,就像一对猛兽的眼睛,仿佛随时在准备吞噬敢于靠近它的人。
  庄园的主人就是那位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曾广林的祖父。
  此时,在庄园正院二楼的一间卧室里,生着一盆炭火,炭火把冬日的屋子烤得暖融融的。南边的窗户下,有一张紫檀木的床,林如烟交叉着如玉般的双腿,懒洋洋地斜靠在叠成三叠的被子上,她丰润而妩媚的脸庞上,两只秀美有神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抹了口红的小嘴唇,也在一张一闭地轻轻翕动着,既像是挑逗顾盼,又像在焦灼等候。
  屋角,供着一尊观音神像。这时,从神像边转过只穿一条裤衩、眼睛里闪动着淫邪的曾广林。他瞥了一眼床上玉体横陈的林如烟,便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在他的那双大手正要触到林如烟饱满胸脯的刹那间,林如烟挥起一拳,击向他的太阳穴,旋即从被褥底下抽出一柄闪烁着寒光的短剑,站起身来,飞起一脚向曾广林的下身踢去。她一边踢,嘴里还一边恶狠狠地骂:“你们这群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为非作歹的蛀虫,不学无术也不会干半点儿好事,每天只想着糟蹋良家妇女,今天撞在你姑奶奶手里,有你好受啦!”
  “啊!你、你就是那个从牢房里逃、逃走的林、林如烟?”曾广林的眼里满是惊恐。
  适才还是那么妩媚妖娆的林如烟,此时却脸色威严,目光如电。她咬着嘴唇提着短剑,腾地跳下床来,向着曾广林一步一步地紧逼了过去:“对!你姑奶奶我就是你舅舅出了五千两银子缉拿的‘红颜剑客’林如烟!”
  林如烟一边猛踢曾广林,一边骂:“这一脚,为我的父母报仇!这一脚,为那些被你糟蹋的姐妹们雪恨!这一脚,为我在大牢里受到的非人折磨……”
  曾广林在地上抽搐挣扎,呻吟哀嚎着,拼命往观世音菩萨的神像前爬。
  “如烟姐,不能把他往观音菩萨那边踢,那里有传警设置……”
  随着一声喊,卧室旁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了,韩夕颜仗剑闪了出来。她神色不慌,持重老练。
  正踢在兴头上的林如烟被韩夕颜的喊声惊醒,正待阻止曾广林继续往前爬,谁知,曾广林的一双大手已按住了观世音神像底座的一瓣莲花。瞬时,外边回廊里的铎铃声倏然大响,一处接着一处,震得屋子轰然作响。
  原来,这座庄园的铎铃不是平常悬挂在建筑物的檐角遇风即响的那种,而是悬挂在回廊的避风处,做报警装置用的。正院的每个主卧室都有机关与铎铃相接,一旦触动机关,就会铃声大作。而这个机关就在观音神像底座的一瓣莲花上。韩夕颜曾听参与修建这座庄园的爷爷说起过,所以,她一进门看到墙角的观音菩萨神像,就想起了那个传警设置。她虽然开口提醒,但是却为时已晚。曾广林已触动了机关,铎铃声已经响起。
  随着铎铃声的响起,整个庄园被惊动了,院子里立即响起了“哐、哐、哐”的铜锣声,家丁们“抓刺客”的吼叫声也此起彼伏。
  铎铃声、铜锣声、吼叫声,响彻了乌杨树的夜,震碎了漆黑的长空。
  “夕颜,”林如烟望着韩夕颜道,“坏事了,我们怕是上这个杂种的当了!”
  韩夕颜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语气毫不慌乱:“沉住气,现在赶快离开这里!”
  林如烟一手紧紧握着剑,一手捏了一枚飞镖,在漆黑一团的卧室里屏声息气踮脚移步,一双愤怒得快要蹦出火珠的眸子,在黑暗中搜索着曾广林藏身的位置。
  林如烟终于发现了曾广林的身影!她对准那个正蜷缩着疼痛身躯躲在神像背后的纨绔子弟手一扬,只听得“嗖”地一声响,飞镖已插入了他的太阳穴。
  门外,示警的铜锣声一阵紧过一阵。院子里还响起了尖厉的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庄园的家丁们已经开始搜捕了!
  不一会,山脚下那条沿着山势蜿蜒而来的沙石路上,已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林如烟知道那是衙役们赶过来了!外面的人喊马嘶声渐渐湮没了乌江的浪涛声。一闪一闪的灯笼火把,就如夏日夜晚的萤火虫在四下里闪亮。透过灯笼火把在黑夜里发出的微光,可以看到,衙役们离庄园越来越近了。打头的一骑马上,坐着的正是覃榜堂,他在欣喜若狂地大声叫喊:“逃犯现在已经成为瓮中之鳖了,抓住逃犯,重重有赏!快!快!”
  林如烟抬手又“嗖、嗖”打出了几枚飞镖,高挂在大门上的那两盏大红灯笼熄灭了,接着和铜锣连在一起的“叮叮咚咚”作响的铎铃声也戛然而止。浓重的夜雾,彻底吞没了乌杨树。
  “前面和左右三个方向都已经被衙役堵住了,我们现在只能往后面的山里撤。快!”林如烟打量了一下那些渐行渐近的灯笼火把的方位后,对韩夕颜急切地招呼道。
  “好!”韩夕颜答应一声,便趁着夜幕的掩护,避开家丁的搜索,跟在林如烟后面逃出了庄园,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乌杨树背倚的大山里。   俩人踉踉跄跄地在长满了密匝匝参天大树的森林里奔跑着。追捕者忽远忽近的喊叫声,惊起了枝头夜宿的鸟儿和灌木丛里的小兽,也使林如烟和韩夕颜察觉到了,她们此时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危险。她们已预想到,这次可能已在重围之中陷入了灭顶的深渊!
  山下的鸡已经啼叫过第三遍了,朦胧的曙色也已从东边的天际爬了出来。韩夕颜和林如烟仍在林间的羊肠小道上慌不择路地拼命奔逃。跑着跑着,忽听“咔哒”一声响,接着韩夕颜“啊”一声尖叫过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林如烟闻声折回头来,只见韩夕颜的左脚不慎踏入了捕兽的铁夹里。捕兽夹的尖齿已深深嵌进了韩夕颜的脚骨。林如烟蹲下身来扳开捕兽夹,把韩夕颜的脚从里面取出来。她看到韩夕颜的脚骨已被夹得血肉模糊了。
  这里山大林密,常有野猪、狗獾、野狗等野兽出没,猎人们便在林间设置了陷阱、套子、地弩、铁夹子等猎具。因为猎具下得太多,而且安放的地方又特隐蔽,有一些连猎人自己都找不到了,所以,踏入森林的人常常会被这些猎具误伤。
  这时,太阳从树枝的缝隙里透出来了。透过树枝的缝隙,韩夕颜和林如烟已经看到了对面山坳里追捕者搜索的影子。不一会儿,搜捕的队伍就已越过对面的山坳,顺着山梁往这边拉网式的搜过来了。山脚下的小路上,也清晰地传来了追捕人群的说话声。敌众我寡,而韩夕颜又受了伤,多年来一直在刀尖上跳舞,视生死若等闲的林如烟,此刻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包围圈在渐渐缩小,危险已迫在眉睫!
  韩夕颜“噗”地一声跪在林如烟的脚边连声乞求:“我走不动了,如烟姐,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我不能再拖累你跟着我受罪呀!我把我父亲藏在了万圣山间的万圣洞中养伤,那幅《五牛图》也在那里。你脱险后,求你一定带我父亲去京城,告思州这些蛇蝎心肠的贪官污吏!”
  韩夕颜说到这里,看林如烟没动静,便又道:“如烟姐,你不忍动手的话,只有我自己来了!”话刚说完,她就将手中的短剑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林如烟手疾眼快,手中的长剑一摆,一招“飞天潜龙”使出,便把韩夕颜手里的短剑挑落到了地上。她狠狠地盯了韩夕颜一眼:“你在干什么,这是人做的事吗?!你死了,你父亲以后靠谁?《五牛图》谁来保护?常言说得好,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就算我们要死,也要抓他们几个来垫背。况且,天无绝人之路……”
  林如烟一边说,一边抬头借着黎明的曙光逡巡四周。看着,看着,林如烟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惊喜。她抖了抖衣服上的落叶,然后指着远处的山巅对韩夕颜道:“你看,那山里有人家!我们去看看,也许还能获得帮助!”
  韩夕颜顺着林如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山巅高陡处的黛色树丛里,果真隐隐约约露出一栋房子的檐顶,便道:“好吧,我们过去看看。”
  林如烟一甩头发,把手中的长剑插入剑鞘,然后蹲下身来:“来,我背着你!”
  韩夕颜顺从地趴在了林如烟的背上。林如烟背起韩夕颜,沿着脚下崎岖的小径一步一步向山巅爬去,每一步都爬得很艰难。
  山间,不断传来衙役被捕兽的铁夹夹住,或被弩箭射中后发出的惨叫声。
  十一 侠义相助
  林如烟背着韩夕颜来到山巅,才发现耸立在深黛色松林中的建筑物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院墙厚实,青石板的台阶锃亮。院子大门的对面,雾绕烟腾的山谷对峙的空间,传来了乌江波涛汹涌的吼鸣,涛声中,腾起了一串鸟雀的啾啾声。
  四合院的院门大开着,院门里外一片静谧,仿佛远离尘世喧嚣的蓬莱仙境。她们是又一次逃脱了魔掌,还是已面临更大的祸殃?谁也不知道。但林如烟背着韩夕颜艰难地爬上山巅,来到院前的石阶时,都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呼吸也舒畅了许多。
  林如烟在院门前把韩夕颜从背上放了下来:“先歇一下,然后我们杀进屋去。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能住得起这样院落的人,都不会是好人。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出出心中的怒气也好!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
  韩夕颜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猛然间好像记起了什么,忙对林如烟轻声道:“等等!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边该是面临乌江的悬崖陡壁……”
  “稀客,稀客!二位女公子里边请,里边请!”
  韩夕颜话音未落,院子里已传来连声热切的招呼。随着招呼声,从院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人。中年人面颊黑红,皮肤闪着长期风吹日晒的光泽,高鼻梁,宽嘴唇,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冷峻深邃,看上去城府很深。显然,他就是这栋四合院的主人!这四合院的主人让韩夕颜感到似曾相识,但她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老爷,你是请我们还是要我们哟?看着我们两个细皮嫩肉的女人上门,你笑得像弥勒佛!要是男客来了,你还接不接待呀……”林如烟看着从屋子里迎出来的房主人,脸上堆起媚笑,娇声娇气的话语,比下等妓院的妓女还轻浪。
  房主人毫不理会林如烟的戏谑,把手一摆:“二位女公子,请进屋吧!”
  韩夕颜偷偷给林如烟丢了个眼风,口吻平静地朗声说:“多谢大叔接待了!”她说完,轻轻拉了拉林如烟的手,由林如烟搀扶着,跟在房主人身后,走进了四合院的大门。
  就在她们走进天井的时候,院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自动关上了,一个壮实的汉子出现在正房的大门边。那汉子穿着黑色的对襟棉袄,面容平静,对跨进院子的韩夕颜和林如烟视若不见。
  进屋后,林如烟很随意地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藤椅上,笑盈盈地扭动身子,用放荡而摄魂的媚眼望着房主人。她想故意撩拨房主人,让他上前来尝尝拳脚的厉害,然后伺机制服他!而坐在另一张藤椅上的韩夕颜,则紧紧地攥着剑柄,随时防范着不测事情的发生。
  对林如烟显露出来的杀机和韩夕颜的戒备神情,房主人仿佛毫无察觉。他依然笑微微地对手下人吩咐:“通知厨房,做饭菜来招待客人!然后,去请简郎中拿骨伤药来,给这位女公子疗伤!”
  “大叔!”韩夕颜一甩头发,把手里的长剑攥得更紧了,“你跟我们素不相识,这样热情,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吧?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现在整座山都已经被官府围得像铁桶一般?难道你真要把自己拖进这趟浑水里来?”   房主人的眼睛一闪,突然迸出一股凛冽的寒光。很快,他的眼神又平和起来,低着嗓子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个虎狼当道的‘太平盛世’里,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正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对你们的处境,我岂能坐视不理?!”
  说话间,下人已将饭菜摆上了桌。房主人对她们招呼道:“先吃饭吧!时间仓促,家常便饭而已,二位女公子快吃!”
  韩夕颜和林如烟虽然很饿,饭菜飘逸出来的香味,更勾起了她们的食欲,但她们盯着桌上的饭菜,却谁也没有动身坐到饭桌边去。
  房主人见状,会意地微微一笑,拿起筷子:“你们是怕我在饭菜里下蒙汗药吧?那好,我先吃。”他把桌子上的菜都尝了一遍后,又向韩夕颜和林如烟道,“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过来吃吧,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韩夕颜和林如烟这才打消心中的疑惑,坐到桌边端起了饭碗。
  她俩刚吃好饭,下人还在收拾桌子,简郎中便到了。
  简郎中仔细检查了韩夕颜的伤处,为她外敷了药以后,又让她服下两粒药丸,才道:“不要紧,骨头没有碎,只要内服接骨生肌丸,外敷散痛止炎散,要不了几天就会行动如常了。”
  在简郎中给韩夕颜敷药疗伤的时候,林如烟又懒洋洋地倚在藤椅上,手插进衣袋攥着飞镖,向看着她矜持不语的房主人道:“老爷,不要再蒙下去了。说吧,如今是要把我们抓去领赏呢,还是有别的打算?反正我们已经是你的笼中鸟了……”
  房主人突然朝林如烟大喝一声:“林如烟!丢掉你手中的暗器吧!你杀了我,你洗劫了这座院子,能逃得了吗?就靠你手里的一柄剑、几套三脚猫的拳脚功夫,能在这社会里挣扎多久?现在田瑾泉的人已经团团围住了这座山,说吧,你打算杀了我,把你自己最终的坟墓选在哪里?你如此不识时务,真是枉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呀!”
  正打算伺机向房主人发镖的林如烟大吃一惊。这个房主人,不仅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最厉害的对手,而且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早知道她叫林如烟,也早知道官府的人在追捕我们?!”韩夕颜也拔出了长剑。
  房主人毫不理会剑拔弩张的韩夕颜与林如烟,只抖着衣袖,在铺了方砖的地板上来回踱步:“现今的官府鱼肉百姓,制造冤狱,逼良为娼。有多少人被他们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多少人想铲除那些贪官污吏,为百姓讨回公道,你们竟然辨不清黑白,分不清好坏……”
  韩夕颜盯着房主人那张坚毅的面孔和他修长的身躯,心里腾地亮出一道光来。她把手中的长剑往地上一丢,也不顾伤处的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房主人的面前:“你一定就是传说中劫富济贫的张明道,张叔叔……你救救我们吧!”
  张明道拉起韩夕颜:“是的,我就是张明道。你起来吧!”
  林如烟却吃吃笑着:“就算你是张明道,也不会白白把我们送出这重围吧?要报酬吗,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不过你可以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抱到床上去……”
  “住嘴!”被气得浑身直哆嗦的张明道,发出一声断喝,“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毫无人性的色狼吗?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利与色的交易吗?这世界给了你一双多么可怕的眼睛啊……”
  这时,从敞开的一排雕花窗户外,传来一阵虽然轻微,但却尖锐刺耳的嘈杂声。那是搜捕者即将迫近山巅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死神的翅膀,给这座屋子罩上了一种爆炸前的寂静。
  张明道对韩夕颜与林如烟厉声道:“还不快躲起来,听不见外面的脚步声吗?”
  他的语调庄重而急促。
  “官府的人已把这座山围得铁桶一般,我们还能往哪里躲?不如出去拼它个鱼死网破!”林如烟愤愤地站起身来说。
  张明道伸出一只手敲着正屋的墙壁,只听“咯咯”几下,壁上就出现了一个门洞。他指着门洞对韩夕颜与林如烟道:“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进去吧,沿着墙内阶梯下去,底下是个暗道,出口在乌江边的断壁处!韩宗源在暗道里等你们!”
  “我父亲在暗道里?张叔叔,你是怎么找到我父亲的?”韩夕颜惊诧地问。
  “我的人前两天巡山时,在万圣山中的石洞里见到你父亲,就把他接过来了。你父亲把所有的情况都已经告诉了我,我正要派人下山去找你们,但你们就已经先来了。我已经给你们备好了船和盘缠,你们趁天黑乘船从水路离开思州,然后再择近道去京城见乾隆皇帝,把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全拿下!水路盘查要松一些,我也给你们准备了几张路引……”
  “张叔叔,您跟人们说的一模一样,劫富济贫,充满爱心……”在钻进壁洞的那一刻,林如烟这个利刃割肉也不呻吟一声的女人,终于泪水如注,泣不成声了。
  韩夕颜与林如烟刚钻进壁洞,就听楼院外边,树枝被残暴折断的撕裂声,“沙沙哒哒”的践踏草地声,一阵比一阵急促响亮地传了进来。
  张明道朝一直站在屋角一声不吭、把脸绷得紧紧的汉子吩咐道:“你带弟兄们开门迎客,拖住他们!我和简郎中去送韩举人三人上船!”
  十二 冲出重围
  滚滚乌江随风泛起的层层浪涛,“哗啦啦”地拍击着两岸河沿。风,在怒号,紧接着,大雨“哗哗”地落了下来。
  林如烟背着韩夕颜,简郎中搀扶着韩宗源,脚步沉稳地紧跟在张明道的身后,钻出壁洞,走上了河沿的沙滩。雨,在头顶潇潇地落,脚底下柔松软绵的沙滩在沙沙作响。趴在林如烟背上的韩夕颜,看着眼前的一行人,感觉眼睛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淋湿了她的面颊。而往事,也像这滂沱大雨,猛烈地冲刷着她的心灵。
  韩夕颜终于认出这个地方了!


  那年,她和父亲进城,路过这里时,正巧遇上衙役们在缉捕逃犯。大约有十多个从牢房里逃出来的犯人,从山里的松林中闪出,想从这里泅渡过江。可是李继城带着衙役突然黑压压地涌出来,堵住了他们的路。李继城一声令下,衙役乱箭齐发。如蝗的箭矢下,逃犯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了,一摊又一摊的血,染红了河滩、水面,令人毛骨悚然。   李继城正指挥着血腥的屠杀,从江边一堵断壁里突然闪出几个手执长矛大刀的汉子。他们铁青着脸,嘴里大声呼喊着,向衙役们冲过去,混战在了一起。一时间金铁交鸣,血肉横飞。
  从没有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的韩夕颜父女,惊悸地躲在江岸的石堆边,浑身瘫软。韩夕颜见到汉子们寡不敌众,最后只剩下一个身材修长、鹰眼闪烁的汉子从她身前跳过,一闪身就钻进了山间的树丛……韩夕颜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年那个从她身前跳过去的汉子,就是眼前的张明道!
  雨,还在下着。浪涛仍旧在拍击江岸,发出连串的巨响!
  张明道在浪涛狂拍的岸边站定了,他扯开喉咙刚吼了一句:“隔河看见麦李黄哎,跑来你乡借斗量——”江边的断壁下便有人接唱了下句:“我乡也有升和斗……”接着传出了很响的三下巴掌声,两个年轻汉子随即闪身而出,迎着张明道疾步走来。张明道对他们吩咐道:“把船撑出来,送韩举人他们离开思州!”
  两汉子迅速转身,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夜雨中。只眨眼工夫,他们便撑着一条小木船,出现在了韩夕颜等人眼前的江面上。
  张明道逐一扫视了韩夕颜三人后,道:“上船吧!我的这两个兄弟会送你们沿乌江走出思州地界。不过,路途中充满了惊险,成功和失败可能各半。但只能如此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韩宗源心情沉重地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放心去吧,我这里还有几十号人呢!田瑾泉和覃榜堂奈何不了我。他们打进来的时候,我就退进深山里;等他们退走,我就出来咬他们一口……”张明道望着水天苍茫的远方,对韩宗源道。
  林如烟忽然扑向张明道:“张叔叔,我留下,跟您一起,把这个浑浊的世界杀他个人仰马翻!”此时的林如烟已经没有了那种放浪轻狂的举止语调,她把头发湿漉的脑袋伏在张明道的肩膀上,满脸的庄重。
  韩夕颜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林如烟。
  涛声如咽,雨丝跳窜,抱成一团的韩夕颜与林如烟,感慨万端,愁肠百结。
  这时,从山上传来了激烈的金铁交鸣声和人喊马嘶声。
  张明道迅速拉起韩夕颜和林如烟:“我的弟兄已经与衙役们干上了,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上船!拿出你俩夜闯知府衙门的气魄来,带着韩举人去京城,把那个惹祸的《五牛图》交给皇上,让他惩治这些贪官污吏,还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去吧!我们会见面的……”
  “张叔叔,我们给您磕头了……”韩夕颜和林如烟双双向张明道跪了下去。
  张明道一把拽起她们:“这就是你们闯荡江湖的气魄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快上船!”
  三人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船。
  又是一阵浪涛拍击江岸的巨响。
  随着涛声,闪着粼粼波光的江面上绽开了几缕渔灯。星星点点的灯火,镀金抹银似的在远处闪耀着。但山上的厮杀声却是越来越激烈了,那股令人恐惧的血腥味,也随风弥漫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在厮杀声与涛声的交织中,小船迅速离岸,转瞬就在闪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亮点儿。
  后 记
  韩宗源父女是如何到达京城,又是如何见到乾隆皇帝,以及田瑾泉是否受到了制裁,地方志上没有说,韩氏族谱上也找不到记载。相关史志上只说:这幅《五牛图》自乾隆十三年入宫后,乾隆皇帝非常喜爱,一直珍藏在御书房,并多次命大臣在卷后题跋。
  1900年,八国联军洗劫紫禁城,《五牛图》被劫出国外,从此下落不明。直到1950年年初,才在香港露面。一位寓居香港的爱国人士发现此画后,立即给开国总理周恩来写信,希望中央政府出资尽快收回。周总理收到信后,立即指示文化部鉴定真伪,不惜一切代价购回。文化部接到指示后,立即组织专家赴港,鉴定《五牛图》确系真迹,经多次交涉,终于将此图购回。
  名画虽然回归祖国,但因为颠沛流离,画面上不仅蒙满了尘垢,更有大小洞蚀数百处,可谓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直到1977年1月底,《五牛图》才被送到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厂,由裱画专家孙承枝先生主持修复,这幅名画重又焕发出了生机。
  《五牛图》为麻纸本,纵20.8厘米,横139.8厘米,无作者款印,有赵构、赵孟頫、孙弘、项元汴、弘历、金农等十四家题记,现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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