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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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到塘镇的我本打算通过亲戚的介绍进入镇政府当一个保险办的临时工,实在不行最坏也可以进服装作坊做一个缝纫工,养家糊口要紧,养的是我这张嘴,糊的是父亲那张病怏怏的口。
  此时,与叔叔是老同学的文化站站长刚好要创办一份内刊,叔叔知我素来喜欢舞文弄墨,而且在城里干的好像也是文字工作,便推荐了我去。作为繁荣镇上文化氛围的刊物,站长在对我讲述了它的崇高使命后,才伸手接过我在城里编过的刊物,随意翻了一番,便决定录用并说了待遇,速度快得让我惊奇。我一想,除了工资过低,但不用朝九晚五上下班,可以照顾父亲,工作地点在镇上的图书室,虽然破败,好歹独立,又有金庸的全套武侠小说可看,于是,我便应允下来。
  这报纸说是周报,却是每个月出一期,好几十版,说是内刊,在塘镇市面上却可以买到。其中一个自由来稿的栏目特别受欢迎,几个月下来,竟然让这周报略有盈余。
  张家的狗被李家的鸡追杀,新婚不久的村长和一起搓麻将的少妇勾搭上了,看似并不富裕的王家居然买了一辆小汽车,镇中学的尖子班班长居然和普通班一个名声不好的女生谈恋爱了,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生了个女儿,却不知道哪个男人是孩子爹……这些新闻,虽然都隐去了真实姓名,却都让读报的人一整月有事可做,大家都变成了私家侦探。有时我也会给父亲送这份报纸,但大多数时候,卖报员在报纸新鲜出炉之后就立马给父亲送来了。
  父亲独居在北街一间有二三十年房龄的屋子里,耳朵越来越不好使,问东他经常答西,这让我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和他对话的欲望。父亲早期的强悍在这场疾病的作用下已经消解无踪,他畏惧死亡,却不显露出来。这几日,他老念叨着要去北街末的李大胖照相馆照一张彩色照片,然后花一百二十元请画匠给他画一张炭画像,说是说,却从未见他屁股挪过半步。
  这天,我去看他时,他又和我说了这件事。我这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听父亲一说便马上要出去找辆三轮摩托送他上去。他却把我拦住了:“算了,晚点再拍吧,也不着急这几天。”他对自己的疾病只字未提。
  我搬了张塑料椅子,坐在父亲的对面,树荫将阳光隔离之后,地面开始有了些凉气。门前的黄槿树开了黄色的花,村里养山羊的人家在它枝繁叶茂的时候会将鲜嫩的枝叶砍下,捆成两捆挑回去喂山羊。房子是铺面房,路边有一位卖了二十几年芝麻油的老阿婆,喜欢穿对襟的盘扣衣裳,赶集的农妇一到芝麻收获的季节,就会挑着芝麻来跟她换钱换油。桶里的芝麻香气压不住地飘进了父亲的屋子,将满屋子的药味和一个病人的体味全盖住了。
  我一会望望父亲,一会望望行人逐渐减少的街道,心里想着口袋里的信件要不要拿出来和他讨论一下。
  自从自由来稿的栏目大火之后,我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信件和将稿子转交或者直接送来的人。前天收到的这封信,让我心事重重。信上的内容关乎父亲,它证实了早些年的传闻。我在办公桌前望着蓝色字迹良久,可以看出,写信的人希望将字写得工整漂亮些,可字从笔墨生出就成了独立生命,不听话按小学生模样长。署名是阿宝,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的女孩——夏天卖菠萝冬天卖橙子的寡妇女儿。
  父亲从未和家里任何人提过他的传闻,也从未去亲口证实传闻的真假,多年来他守口如瓶。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也并不想去探究父亲的故事。我思忖父亲会不会因为这封信的刊发而大发雷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流言蜚语他都任其消亡了,这时旧事重提也不会狂躁到哪里去。我朝好的一面想。
  在我过去的印象中,寡妇三十多岁,喜欢将一头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会插上一两根发簪,偶尔会给嘴唇涂上鲜艳的口红。穿着色彩明丽的衣裳,和男人大声说笑。她的作风给她的夫家招来了不少的非议,也招致了几个婶婶的批评。至于批评程度的深浅,我无从得知,我所知晓的信息也是成年之后从二手渠道得来。
  多年前的夏天,父亲和寡妇勾搭上了,沉闷的生活在寡妇的世界里一扫而空,与父亲的约会成了她每天的期待。多年后的我对寡妇充满了疑虑,听闻她从二十来岁就开始守寡,为什么不改嫁呢。
  他们在北下街那破败的陶瓷厂厂房里幽会,席子的旁边是吸毒仔扔下的针管和排泄物。有时,房子里会有幽幽烛光,不知道是街上的流氓还是激情难耐的这对男女点起的。他们也会一前一后搭车到城里开房,钱自然是父亲出的。那时父亲不仅是一个建筑工,同时也是一村之长。当风流事从村子传出蔓延到全镇时,父亲还不承认。
  但是,寡妇的肚子在冬天慢慢地变大了。这让寡妇的夫家感到无比羞耻。为此,寡妇家的几个婶婶召开了家庭会议,一致逼迫寡妇去堕胎。父亲的村长职位也在那时易主了。阿宝在信里说,其实我们俩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她一出生就被送人了,我不想她。
  父亲的风流听了多年,我已见怪不怪。如今,却被这未曾谋面的妹妹给惊到了。我努力地想着这个小生物,对,我把她称做小生物,一个软绵绵的能自主呼吸的物体,如同水母一般。
  我终究没和这个虚弱的老人谈起他的过往。
  2
  对面的百货大楼正被挖掘机拆除了,有人站在漫天灰尘中围观。我一阵晕眩,十年前目睹的那场死亡又回来了,沙子从尸体滚落,她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娇嫩的青春将冬天的寒冷驱逐了。
  死者是阿宝家对面的女孩,被洗手间里一根三无品牌的电热棒夺去了性命。这个消息是阿宝告诉我的,那天是集日,赶集的行人在北街络绎不绝。阿宝正往卫生院那里赶,我听到她一说,也跟着她去了。
  我在卫生院的沙堆上见到了女孩,沙子里的她露出了微微隆起的乳房,我感到羞赧,转过头去望向她的母亲。母亲将自己的外衣盖在女儿身上,胸罩掩饰不了她老年下垂的两颗奶子。她瘫坐在地上哭着、颤抖着。
  我和阿宝挨得很近,紫荆树下围满了人,巨大的氧气瓶在旁边毫无用处。有人支招如何起死回生,有人讲述女孩的生平,有人指挥不知所措的母亲这样那样……我想起前几天,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忍不住抓住了阿宝的手,我怕。像被人扇了清醒的一巴掌,我第一次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顺利安稳地在床上老去。自那时起,我总怀疑,死神是不是带错了人,也许本该走的人是我。被电死的女孩与我同名同姓,我做好了随时英年早逝的准备。   梦魇跟随了我很长时间,女孩的整层皮肤都被剥下来了,每天鲜血淋淋地站在床边安静地望着我。我在梦里展开自救,告诉自己,这是梦,强迫自己张开了眼睛,黑暗之中的房子空无一物。
  阿宝叫我去问下三百公。我说,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那时,我们在一辆三脚猫上,望着古老的街道在阳光中摇摇晃晃……
  我精神恍惚走进屋,头发落满了被风吹来的灰尘。这间平房原来是镇上唯一的图书室,很小,刷了红色油漆的长方桌子颜色变淡了,靠墙简陋的玻璃书柜里放着多是农林畜牧业的工具书,勾不起任何翻阅的兴趣。站长也很少到这里来。每次出刊前,都是我将样稿带到站长家里去送审。
  我盯着那摞信件,从众多拆开的信件中抽出了阿宝的那封,一会瞅着那些渐渐模糊的字迹,一会又望望屋外,这里仿佛与世隔绝,要下那两级台阶,左拐,出了那座小铁门,才能来到主干道上。我重读此信,脑海闪过父亲住院的日子,父亲被黄疸染黄的体内放了两根塑料支架。麻药劲还没过,他的眼睛半开半眯,医院白色的病房很干净,隐约可以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童年的乌鸦悄无声息地在病房里扑棱翅膀。
  塘镇有乌鸦,乌鸦被惊扰后会从荒林中飞翼而出,划破白色的天空,将天空的血染成了黑色。河流在绿色的岸边流淌,泥沙让原本清澈的河水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我以前居住的屋前有树,我注意到栖息在树上的乌鸦,是在七岁那年。那一年,家里有人死了。我第一次见到了白色和黑色的混搭,第一次用蓝色的发卡,第一次见到父母穿上麻衣和稻草编织的鞋子。死的人是奶奶,活了七十三岁。起先她卧在一张木板床上,后来躺进了一副深色的木棺材里。
  出殡的时候,乌鸦叫着从树上飞起,眼看着要落在棺材上了,却被抬棺人赶走了。先是大路,有开门的人家跑回屋里锁好了门,又开了一个小缝钻出来,站着看热闹。有蹲着的小孩被大人拉起来,怕他的魂魄被带到地里去。耳边流过像水一样的窃窃私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耳膜鼓鼓地摇晃着痛了起来。我穿着白衣黑裤,赤脚,手上缠着一根细细的麻绳。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矮,越来越破,最后只剩下被灰尘覆盖的树。眼前被打开,一片白茫茫,一片晃荡荡。阳光闪耀双眼。
  我将乌鸦驱逐,专心思考为什么阿宝会将这些算得上陈年旧事的故事写出来,父亲仅剩不多的健康正被锋利的时光一点一点削去,阿宝是想让父亲在这短暂的时日里不得好死吗?
  办公室有点逼仄,我走了出来,来到傍晚的大街上,决定不再想那封信,也不去想关于死亡的事了。右手边斜对面那家茶楼,天气太热,几把落地扇呼呼地不停歇刮着,笼罩着扇叶的铁皮都落满了黑色的灰尘,灰尘多了,慢慢挂出了一条显眼的绳子。挖掘机依然发着巨大的噪音,楼房墙壁不断倒塌的声音让围观的人既兴奋又惊恐。
  我去了茶楼,独自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父亲住院的日子,最想回到的就是这家茶楼,要一杯热腾腾的加糖红茶,和一个白花花的馒头。他会在这里消耗一个上午。他对声音的感知越来越弱,他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一个人来。
  我将手中加了白糖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傍晚下被罩了一层光晕的镇政府,那满地的黄色,想起幼年时的岁月,想起阿宝提到的未曾谋面的婴儿。
  寡妇并未在镇上产下私生女,自从卫生院的产科因为一起产妇死亡事件而暂时关闭后,整整七年,产科依然未对外开放,年轻的接生婆对接生都生疏了。寡妇去了城里的医院,据说住院费用是那对准备收养的夫妇出的。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谣传,因为我从未过问父亲的任何事情,也不能单凭一封多年之后的来信否定父亲。
  我以为寡妇不会回到镇上了,她是死了丈夫的人,遇到合意的,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但是,她进城卖了一两年水果,仍然还是回到了塘镇,寡妇想明白了,她要靠着阿宝养老呢。这时,她是彻底和父亲断了。或许,那个送人的孩子,让他们的关系陷入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我从父亲那里离开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掏出口袋里那封蓝色笔芯写就的信。一笔一划将信纸戳得都快破了,阿宝一定满怀怨恨与痛苦……
  3
  我对许多事物充满警惕,包括我与父亲的关系,这种警惕来源于当年母亲之死的纠缠不休。在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报纸干了几个月后,我惊恐地发现,崩塌的朝代对现在的影响依然持续,运转的机器将里面的人一个个装在相同的模子里,个个有棱有角。这些先于我存在的事实让我伤心。我曾深有感触地和同样从城市归来的摄影师李小胖谈过我的感受:“古代的建制依然深深影响着现在,你看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中。”他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将我打发了:“别装知识分子了,你这塘镇上的小村姑。”他将我的疑惑堵得无处可逃。
  我在李小胖面前熟练地点起了香烟,那是邻镇卷烟厂里出的烟,一百块一包,当时给别人写了一篇稿,拿烟当稿费,一直舍不得抽,留着。现在收入低了,穷了,没钱买烟了,只好将这压箱货拿出来了。我递了一根给他,“抽抽,新品,我那还有好几条。”他接过,掩不住惊讶说:“你抽烟?”我听出话里的迟疑,笑着说:“怎么了,不像啊,夜场混出来的坏毛病。”
  李小胖现在经营着父亲的相馆。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红白事需要照片,他的生意很红火。他进了佳能最新出的5D3,配了大三元,还有一个好几千块的三脚架,看上去颇为专业。我拎过他的相机包,沉甸甸的,也是可怜了他那副瘦弱的身板。可能这镇上,能认出他相机价值的人仅我一个,这或许是他将我引为知音的原因。
  北街的孩子有一股野蛮劲,李小胖身上没有,他不是北街的孩子,他家在新街后面的一个村子里,从村子到街上只有几步路。白天,他会在照相馆里,给需要的人拍证件照,偶尔也有人会预约写真。以前的道具服都被他扔掉了,只留下父亲的老式闪光灯,布景也换成了更时尚的巴黎或者罗马的风景。
  我和李小胖真正熟悉,是在我联系他给父亲准备的生墓拍照后。父亲在医院躺了一个来月,他的肚子长了一颗菜花样的肿瘤,据说这瘤是世界上最难治的病,为了给他续命,我按照风俗提前给父亲准备了一个墓坑和一口石棺。这年,腾讯网站的图片新闻栏目做得很火,我便和李小胖商量着给父亲做一个叙事死亡主题系列照片,最深层的原因我没和李小胖说,我不想让他的身后事像母亲一样一无所有,穷得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那天,我和他商量着给父亲生墓拍照的事。他突然说要给我拍一张蒙娜丽莎式的照片,我还没答应他,他就已经按下了快门。他说:“你嘴角抽搐上扬时真的很像。”这个举动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陌生感。
  我们跟着操办仪式的先生来到站在苦楝树投下的阴影中,露兜树再次将通往墓地的路封起来了。隔着树,能看到妈妈的墓地,被野草覆盖,我内心却平静得像一摊死水,当年,由于我年少未婚,母亲又过于年轻,习俗并没能给她一个葬礼,断气当晚就被送走了。来年清明,我才知晓母亲的安息之处。
  李小胖拎着相机包走进了杂草丛生的地里,我读出他脸上的不安。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连风声稍微刮得大些都像死魂灵在跳舞。
  我低头望着挖好的墓地,墓坑里放了一具青灰色的石棺,土层很浅,底下都是历经万年风干了的火山石,挖墓的工钱也就顺理成章贵了许多。做黑白事的先生和他的工人合力将盖在上面的石板搬开,里面铺满了新鲜的黑木炭。
  木炭吸湿气。站在石棺里的先生对我说,这木炭花了一百五十元。
  先生铺上了大红纸,用一个陶碗倒了些煤油,往里放了五根灯芯,点燃,放置在红纸上面。这是点亮父亲的生命之火。先生跳出石棺,用矿泉水洗手,水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向了放在棺材前头的那截露兜树上,这是父亲的生命之树。
  先生张罗着红烛,上香,烧纸和燃放鞭炮。鞭炮很快就响尽了,生墓的仪式也就结束了。旁边是母亲的坟墓,疯狂的野草和小树将墓地变成了一簇草丛,我却没有动手去拔掉任何一根。
  李小胖的相机包拉开了链条,相机并没有从包里取出,仪式的过程和墓地周边的风景终究没能留在他的相机里。我知晓他之所以没有拍下,是因为还没有准备好。
  随着年岁增长,我开始相信许多事情,相信因果循环、相信轮回转世、相信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我的耳机里放莱昂纳多·科恩颓废的嗓音。在回去的路上,我将另一边塞到了他耳朵里,他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面,音乐在飞驰的路上嘶哑呐喊。
  我们直接去了照相馆。我进了拍摄室,拍摄室比我读中学时新了不少。风景布收了起来,墙壁重新手绘了花园图案,装道具服的柜子还在,镶嵌亮片和蕾丝的大摆裙比比皆是。看来,人们的审美眼光并没随着时间进步多少。旁边的小黑伞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肃穆。李小胖空手走进来,我瞄了他一眼,盯回了那箱衣服。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我深呼吸,抬头见他没拿相机,故意问:“不是要给我拍照吗?相机呢?”他转身要去拿,我连忙说:“开玩笑的,我不上镜。”他站在幕布的正对面,眼睛盯着埃菲尔铁塔,问我:“你回来这里做什么呢?这里生活单调重复,没有那么多可娱乐的地方,茶客对私彩的研究喜好你又插不上话,唯一报刊亭只卖《读者》之类的杂志。”
  这问题问得我有点痛苦,我回答得很冷峻:“父亲与死亡。”李小胖哦了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对他这副神情有些不屑,这个出生在镇上殷实之家、父母健在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我呢。我没有明说,反问他,“你呢?”他面色变得凝重,空气在我们之间翻滚,良久,他才冒出四个字:“子承父业。”我看出他面临两种生活选择时的纠结,我不知他如何选择了妥协,而不是决然远走高飞。
  我让他把曾经拍摄过的照片给我看看。他出去,我听到抽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拿着一叠照片走进来。我接过,一张张翻看,多是风景和人像照。他坐在我旁边,谈起他拍片和回来的经过,他说,我的目标是将照相馆开成乡镇连锁。
  狭小的空间里,压缩的空气变得灼热,我环顾四周,醒着做一个暗房的梦。不知多久,我睡着了,仿佛是枕着李小胖的大腿,这个瘦弱却温柔的男子。哦,对了,因为他的父亲被人唤作大胖,子承父业,他自小就被叫成了小胖。
  4
  北街是塘镇的脉搏,脉象喧闹,杂乱不堪。寡妇的菠萝摊也尽收眼底,菠萝削好,放在玻璃瓶里,盐水桶也在那小方桌放着,寡妇坐在黄槿树下的阴影里打瞌睡。
  可能是隔开了一段距离,或者是搽了粉的缘故,寡妇看上去很年轻,头发乌黑发亮。有时,她会在树下支起牌局,一边卖菠萝一边打牌。北下街的人,有开小卖部的,麻将馆的,有给人盖房子的,有卖私彩的。
  牵着孩子站在寡妇身边的是阿宝,阿宝看过来,我和她四目相对,我们迟早有碰面的一天。阿宝嫁了一个吸毒的年轻人,我听说过那个有着成片木麻黄的毒村,在一带二、二带三之下成了用毒品当做精神食粮的村庄。
  阿宝穿了一条紧身的黑裤子,一条宽大的白衬衫让她的身体变得宽松空洞。她和寡妇说了几句话,将孩子交给寡妇,径直朝我走来。我靠着树,脑海中所预演的开场白都没用上,阿宝并没在我身边停留,而是招手示意跟着她往前走去。我们终于要正面交锋。我进屋,父亲正在睡觉,于是,我跟了上去,和她一起来到了茶楼。无论工作还是谈事,茶楼都是最适合的地方。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穿过房子,落在水泥地上,有亮闪闪的金光,如同一车的玻璃掉了几片没清扫干净反射的光。成排的摩托车将路边占据了一半,街道变得更加拥挤,耳边不时响起聒噪的粗嗓门声音,我对辨别这些声音出自何处毫无兴趣,只是一门心思地猜测阿宝到底想干什么。
  阿宝基本没离开过塘镇,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轻易捕捉。阿宝长了一颗虎牙,笑起来却并不像林心如那么好看,多年来,她依然留着她的短头发,脸上留下的痤疮疤痕让二十五岁的她看起来老气横秋。她问了我的近况,口气敷衍,重心不在于此,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做准备。
  我说自己的日子过得一般般,算是对问话的一个回答。阿宝有些迫切,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质问我为什么还不刊发这封信。
  这份报纸如何运转看来她一概不知。我站起身,怀疑阿宝是不是也染上了毒瘾,不想激怒她,只是说会发,但要等等。我扫了一眼账单,将钱扔下,打算离开。她看我要走,嗓门大起来,茶楼的人都听见了:“你听到了吗?你一定要发,不然你不得好死。”我不用回头便知道此时的阿宝面目狰狞。她变得如此锋利,令人始料未及。   走过拆好的百货大楼前,蓝色的铁围栏没有围好,一眼即可望见那堆废墟。我停下来,犹豫要不要拿出手机拍照留个童年念想。突然一声嗨伴随拍肩膀,我扭头看到李小胖骑着电动车停在了我面前。他没带相机,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穿着一件深色格子衬衫,这个形象竟让我内心有惊艳的感觉。我让他看变成废墟的百货大楼,对他说,“刚刚和我吵架的姑娘,曾经和我在这里奔跑嬉戏,她进厂工作的第一把剪刀是我陪她在这里买的。”我伤感的并非友谊的离去,而是记忆的断裂。此时,阿宝还在茶楼呆坐着。
  李小胖说:“我记得你,你当年是一只丑小鸭。”我盯住他的眼睛,他扭了过去,望向别处。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脱离塘镇的可控范围。在我对它的日常想象中,它充满世俗气,有着各种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和各种小心眼的勾心斗角,以及坐在机关大院里的趾高气扬,而不是像我和李小胖这种带着书生口吻不着边际的谈话。正是这一刻,我发现,我这段时间在塘镇最大的快乐竟然是和李小胖相遇,然后喝茶,和他聊聊《巴黎最后的探戈》或《巴黎野玫瑰》,但我绝不跟他谈《午夜巴黎》。他不熟悉电影,我可以胡说。我喜欢巴黎,但我去不了巴黎,所以只能通过看片自慰。几个月后,旧历新年一过,李小胖给逃离塘镇的我发了一条信息,用伤心欲绝的口吻痛斥我利用他进行心理疗伤。我在陌生的夜空下,想我不就是一个婊子吗?
  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百货大楼占据了很大的地方,一拆除,剩下的半条街成了肢体残废的人。李小胖叫我坐上车,说:“这里要盖起小产权房,没多久就会华丽呈现。”他深谙地产的推广用语,是因为他曾经给楼盘拍过样板间,有过接触。我不说话,想象装上假肢的机关大道,依然是一个废人。
  5
  集日的街上,到处是小商贩们贩卖着服装、劣质手表、烟草等玩意。父亲最喜欢的却是这天。他从黑暗的屋里望到街上,人来人往,满心欢喜。也唯有这时,他才不那么孤寂。我去看他时,他都极力想留我下来一起吃饭,我都残忍地拒绝了。他什么都留着,坏掉的碗筷也留着,和好的放在一个大塑料橱柜里,我曾经给他买过许多新的用品,他舍不得用,照旧。或许这是一个寡居多年的老人才会有的恶习。我对他心生悲悯,躺棺材里用烧过的纸钱不如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嫖妓、赌博、抽烟等只要想干就甩手去干。但是,十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过,一两年才和别人打一次牌输上两块钱就会怀疑人家将他坑了。十年时间将他雕成了一个神经质的老人。面对这样的事实,我能怎么办呢?我想。
  我和他一起坐在磨得光滑的凳子前,每次来到这间屋子,我耗在椅子上的时间最多。屋外飘过的芝麻香溢满了树。父亲身上的黄疸退了很多,眼睛的颜色也正常了,这让我稍微宽心。父亲并没如往常和我说话,他板着脸,气氛诡异。我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
  一起过气的事件和一个垂死的病人,人们似乎对此宽容许多。我原本想将阿宝的来信修剪几下,鬼使神差最终还是原文刊登了出来。我忐忑不安,生恐在茶楼听到耸人听闻的传言。大家谈论的,却更多是另一名匿名作者写的一个强奸事件。当时我拿着信,去找站长商量,站长看了一遍,激动万分地说,赶紧发,一定发,马上发!
  父亲终于开口了:“你叔刚走。”
  他转身进屋,盛了一碗饭出来,米饭上是煮熟的绿色地瓜叶,这叶子能防癌。可对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来说,这预防来得太晚了。他没如往常那样喊我吃饭。我低头偷偷瞄了他一眼,突然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婚姻状况、也没听他提过童年或者青年的经历。我缺乏了解前人的能力。我一阵闪神,眼前的父亲虚化了一般,掉进了旁边的河流。
  父亲吃着饭,突然说,我看到报纸了。他长满老年斑的脸显出了愤怒的神情,却很快一闪而逝。他朝寡妇的方向张望,每天他走出房门,都会望见寡妇。黄色的菠萝在阳光和绿色下特别耀眼。寡妇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有时会扭头看过来,又迅速地扭回去。父亲早失去了调情的兴趣。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状况,不会再有女人看上他。他变得寡言少语,心结难解,按照他从不生病打针的身体,他以为自己的寿命会在八十岁终止,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提前十几年就成为地下的一分子呢。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在到处坑蒙拐骗的世道中独善其身,父亲每天都会买一份都市报,关注着刊登各种骗局的新闻。也会让卖报的在我编辑的报纸印刷油墨未干就给他送一份。自然,他看到了那封指名道姓的信。他对我大义灭亲的举动非常不解,为此动怒了整整一夜。此刻,他却突然没有了当面指责的勇气。他很想和我谈这件事,他起了个开头,却被自己的懦弱给打断了。
  卫生院门口有小片未经修正的土地,狭窄的小路只有半米长,直通唯一盖在镇上的猪圈,那位卖芝麻油的老阿婆就住在猪圈的旁边,那几头黑色的小猪崽便是她饲养的,这阿婆有经商的头脑。路边的土地上长了一株布渣叶,布渣叶上结满了果实。我盯着那棵植物,觉得他像父亲,刺眼,突兀与莫名其妙。办公室里的那些自由来稿变成了枝头上的小果实。一切廉价而荒诞。我觉得自己回来太早了,应该等父亲临终时再回来。
  最近的噩梦一场接一场。我害怕自己被梦魇缠住了。今天下来经过算命摊,算命先生正戴着眼镜敲打着给神用的银器,我竟然有给他算上一算的冲动。我回到塘镇的那天,看到这个算命摊围满了女人。风华正茂的,风韵犹存的,皮肤被晒成棕黑色的,不论怎样,在这群人中,你是找不出一个美女的,美人们都到塘镇以外的地方去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父亲说:“爸,我没有办法。”近几个月来,我手上的纹路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李小胖说这是思维紊乱的结果。
  等待生命消亡的过程,就像等待天气预报里一场迟迟不来的台风。我迫切想知道父亲的死期,我预演着他断气的场景,我想将一切准备得有条不紊,而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可是,你看,他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多好,除了消瘦些,他吃得下,睡得着,活生生一个正常人。我又重复了一遍:“爸,我真的没有办法。”
  这时,我看到了将头发盘起的寡妇。她正从框里拿出还没有熟透的芭蕉,摆在她那张小桌子上。三岔路口的土地石像神龛香火突然旺盛起来,她的水果生意这几日也跟着红火不少,卖的品类越来越多了。   我很想问问父亲那些年的事,但我开不了口。集日来往的行人各色各样,有些熟悉的面孔却叫不上名字。这几个月来,我的健忘症越来越严重了,一到夜晚,我蜷缩在办公室里面的那张可伸缩的铁床上,各种症状出来了,骨头在体内互殴,疼得我夜夜失眠。
  油墨和纸张发霉的气味填满了整个空间,将风挡得进都进不来。寡妇的脸蛋在树荫下呈现出半明半暗的颜色,仿佛前段时间修路挖出来的尸骨,和这条街道合二为一,肉身归尘,骨头归石。
  我等父亲吃完饭,洗好碗,又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踱步回到街头。我并没回到办公室,而是来到李小胖的照相馆。照相馆的招牌是木制的,用了几十年了,李小胖可能是忘了,并没将门面修缮装饰一下。看起来依然是灰灰土土的,和他的美学要求完全不搭。我看到他正在柜台边给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取照片,白色的小纸袋里装的是证件照。我走近门边,瞅着他送走那几个人,才进来坐下,这里是我唯一能放松的地方。
  他整理照片,我看着一张又一张的人像从他的手里流过,突然发现命运的不可捉摸。那封信的内容成了我的心结。我刚要开口,外面的街道传来了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有人要跳楼了。李小胖反应迅速,门板一掀,拉起我就急急忙忙往外走:“看看,快。”
  其实没走多远,就在照相馆下面不远对面的三层楼的楼顶上,我抬眼望,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正徘徊在边缘。他要是从左侧跳下来,铁定被那棵枝繁叶茂的印度紫檀拦下,死不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房主急得来回走却无计可施,他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上了他家的楼顶。这里的房子一楼都是大堂,白天从不关门闭户。
  有一个人跑进了这栋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拖鞋和楼梯相互碰撞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仿佛这屋子漏了倾盆大雨。奔跑向上的人是阿宝,楼顶上的瘦削男人是她的丈夫。
  我扫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空气变得灼热,我回头看见李小胖的格子衬衫,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我往他那里靠了靠,和熟识的人在一起更安全。
  阿宝身手敏捷地从后面突袭了自己的丈夫,她扯着丈夫浓密的黑发将整个人往后面拖,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呼。很快地,两个人就消失在了楼顶之上。
  我的目光回到了拥挤的人群中,人群的喧闹的声音淹没了楼顶。我离开这条街道的时候,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的阿宝拉着她的丈夫走出来了。离开太久,阿宝何时变成一个勇猛的悍妇,我无从知晓,一想起这些,我顿感忧伤。
  6
  跳楼未遂事件过后的第三天,阿宝又来找我了。这是她第二次踏足我办公兼休息的地方。外面起了雷声,夏末的暴雨即刻倾盆而至。阿宝拿着一把未淋湿的黑伞几乎是小跑闯了进来。这时,我正看着一本以创意和设计著称的过期杂志。阿宝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我的对面,气喘吁吁。我们对视,各自搜索开头,短暂的沉默过后,阿宝出声了:“你恨我吗?”我听出声音里的颤抖。
  我觉得阿宝的精神可能出了问题,不然这些天怎么会如此颠三倒四。我站起来,双手压在报纸上,黑色的印刷字体在手下跳跃。摇摇头,算是对阿宝的回答。
  阿宝面容灰败,嘴唇抖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起来。我反应不及,也跟着慌张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阿宝摆着手,将走过来的我一把推开。我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后排的架子上。
  大雨掩盖了阿宝的哭泣。房间有书本发霉和报纸的油墨味,或许,这味道带给了她一些希望。她在信纸上用力写下的那些字,跳动在她眼前,她伸手一抓,那些字便在她手中弹跳起来,那么有弹性,像她小时候玩过的弹簧一样。
  她跑离塘镇过,为了跑离,她跟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离婚男人谈过恋爱,并大着肚子和男人衣锦还乡,但这幸福的泡沫并没存在多久,她的脾气、她的习惯加上她毫无成为一名好妻子的特质,使她在一个有着漫长日光的下午被赶出了男人的家。她辗转许久,最终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塘镇,在流言蜚语里抑郁消沉,后来,靠着在麻将馆打发的日子,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才将深处的痛苦暂时忘却。
  我对阿宝的事有所耳闻,也曾经饱含同情并考虑过如何帮助她。直到编这份报纸,目睹更多离奇古怪的事件,早期的一惊一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阿宝的遭遇见怪不怪,想法荡然无存。
  这些事件,让我清晰地意识到,只有远离这个地方,才能看得清它。时光一点一点地长大,开始有了人情世故的冷暖。我看到一幅属于未来的景象:自己拖着装了衣服的麻袋,坐上了开往城里的班车,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特别耀眼,隔着窗,依然闻到了属于塘镇的腐烂气味,那是百年前鼠疫残留的气味。
  阿宝停止了哭泣,我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她接过胡乱往脸上一擦,扔在了地上。外面的雨小了,屋檐的雨水落到了小台阶上。
  这天之后,我再也没见到阿宝了。镇上茶楼里传来的消息,阿宝砍死了她的丈夫,屋子变成了一口装满红色的深井。
  7
  自阿宝出事后,我去北街总会瞅一瞅寡妇曾经的水果摊。一夜之间,她销声匿迹,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父亲搬了椅子,整日坐在门口,直到有了困意才进去休息。他板着脸,偶尔会念着一些数字,食欲每况愈下。
  这些时日,他坐成了北街一道风景,再也不轻易走出北街,北街这条古老的街道装着塘镇最穷的人家,性格畏畏缩缩,胆小怕事,专门出产父亲这样的懦夫和蛮汉。
  我在黄昏里陪父亲坐的时候,总喜欢望着北街末尾,说是末尾,其实只是分了几条不同名字的路。往右边的小街道是镇上唯一一条没有铺上水泥路的街。中间那条巷子是一条被火山石填满的古老小巷,巷子里住了镇上唯一一位钟表匠,老态龙钟,他用小锤子装表的声音经常将夜晚吵醒。至于最左边的路,则是被出售瓜分的陶瓷厂,地产商将地皮一块一块卖给镇上的殷实住户后,才将路修好了,接通了北街。现在,还可以看到有一条明显的切割线。
  我得知阿宝丈夫尸体被盗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我望着对面卫生院空旷的大院出神之时,当时我正在回忆不知被卖掉还是被砍掉的那两棵遮凉的紫荆树。卫生院这些年,推倒重建,面目全非。报料先生跑得急,说话喘着气。我瞅了旁边的父亲,父亲说,你走吧。   我穿着凉拖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扬起的灰尘飞起,又落在鞋上和脚上。日光将我晒黑,尘土将我染脏,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我去找了李小胖,在报料先生的带路下去往墓地。站长深谙民众心理,只要报料采用都会给些现金奖励,这让这份内刊从不缺新闻。
  我们来到墓坑前,看到空空的木棺。李小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瘦骨嶙峋的尸体被人拿去炼毒品了。据说,吸食海洛因的人是排不出毒素的,他们积在骨头里,越积越多,只要轻轻一刮,那些藏匿的瘾君子就如仙如醉。这墓地在一片木麻黄树林里,每到清明,这里就被砍出一条路来。
  我们沿着逐渐被埋没的路痕,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带路的人不断挑开横生的灌木和野草,一路絮絮叨叨。我却只听得他说,阿宝是个没文化的贱货,差点翻身成了富贵人,却差了那么一步,最终给镇上落了笑柄,真是像极了她妈。
  从林子出来,是连片的村庄,养分充足的土地长满了树木和野生植物,我认出了两种,香茅和好男人花,好男人花上的黄色特别妖娆,像被风言风语滋养的荡妇。
  打发带路人先行离开后,我和李小胖骑上车,开到村口大榕树的长条石上稍作休息。榕树旁边是一个铁皮杂货店,我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妇女正打着瞌睡,这年头,这种布料还有人穿极为少见。
  货架上对外售卖的饮料看上去摆放已久,我买了两瓶矿泉水,摸了一手的灰,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将其中一瓶递给李小胖,我站着,他坐着,彼此只听见对方往喉咙灌水的声音。这个村庄,带着阿宝丈夫死去时的血腥味。我唯一怪罪自己的地方是嗅觉太灵敏,方圆十里我都能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气味太多,让我染上了顽疾——鼻炎,哈欠不停。
  喝完水,我挨着李小胖坐下来,内心悲怆。不远处,新盖的平顶房和瓦房挨挨挤挤在一起,门前栽种的遮阴树木不是外来的印度紫檀,多是黄槿,这种极易招惹虫子的树木。院子稍微大一些的,则栽有杨桃树、番石榴树和芒果树。现在,不是硕果累累的季节,树上瘦瘦的果实飘来生涩之味。
  8
  老房子前的树被镇上的环卫局给剪了,白天的日晒将水泥地给炸裂开。寡妇的摊子多了一个油布顶,她出来了,老了许多,她进了些时鲜水果,但是由于女儿成了杀人犯,让她的生意萧条许多。她天天给土地公上香,进贡最新鲜最昂贵的榴莲,榴莲的气味经常熏得上香的人落荒而逃。有一次,我路过那里,看到她拖着灰败沧桑的背影,跪在石龛前,喃喃说个不停。
  她比从前收敛了许多,不再随意和男人打情骂俏了,下午最晒的时候,她半睡半醒时总是有些忧郁。有时,她的声音飘飘荡荡会传到父亲的宅子。寡妇一出来,父亲又进屋了。我躺在父亲放在树下的木制扶手椅上,摇摇晃晃地望着街道的下面,麻将馆里声音随着人越来越多,将寡妇的声音覆盖了。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黄了。
  阿宝出事后不久,我就将报纸的工作辞掉了,在李小胖的力邀下来到相馆给他当助理。自然,文化室是不能住了。照相馆里有一间小休息室,里面有一张一米二的木板床,对吃住要求不高的我,便搬入了这里。有时,李小胖会和我下来一起看望父亲,我和父亲在屋子里重复上次的谈话时,他就走到后屋外面,拍摄江边的景色,那里有农人们开荒的菜园。在我与他共事的那几个月,他几乎踏遍了塘镇的山山水水,将塘镇拍得秀美无比,还拍摄了一个长达三十分钟的视频。
  听到阿宝的自杀身亡时,我正走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好一根甘蔗。卖货的阿姨正拿着削皮刀温柔又粗暴地将甘蔗的衣服一层又一层扒下。里面的租书架上摆着一些封面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色情小说。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一边找书一边谈论。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我强撑着付了钱,走回了照相馆。李小胖不在,在摄影棚里的我彻底悲从心来,嚎啕大哭。眼前的巴黎铁塔被眼泪模糊了,变成了一张技艺不精的素描,变成了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李小胖。寡妇出来是因为她早知道结局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静下来的我走到化妆镜面前,望着里面的狼狈不堪,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怎么能和李小胖谈恋爱呢。我打开抽屉,拿出了被锡纸包裹的亮光闪闪的刀片,刀片里有我的眼睛。我瞅着擦得干净的左手,想象着阿宝当时的心境。无论我多绝望都无法舍弃自身,现在,我依然下不了手,因为我不是阿宝,我只是在扮演阿宝。那所我奔跑经过的瓦屋,有灰色的砖头和深棕色的上好房梁,冬暖夏凉。这样一所房子造价比盖一间时下流行的平房还要昂贵。命案过后,据说这宅子被她的公婆舍弃,另迁他处。
  我将刀片放下,坐在破旧的化妆凳上,曾经晃荡的纸醉金迷飘然而至,有什么用呢,那些消逝的岁月,都不存在了。有什么好回忆呢,有什么好伤感呢,有什么好惋惜呢。活着的人比死去的还悲哀呢。死去的人才是永生。
  这时,李小胖回来了。我扭头看他,感到无比痛苦。我想借用他的怀抱,但是,他是我老板,我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轻告诉他:“阿宝死了。”我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深红。
  9
  过完了鬼节,烧完了纸钱,一夜醒来,闻到的都是灰烬的味道,黑色的粉末落在了树上和房前屋后。北街的一切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秩序。有不少婚期在看过黄历之后选在了农历的八月初。气温依然高达三十七度,风裹挟着热气腾腾,仿若被蒸煮的雾气,将这里笼罩在一片迷蒙中。这寥落的农历七月末,因为八月初的即将到来而平添了许多喜庆。在八月份的良辰吉日,办喜事的人家会把流水席摆到街上,搭起的灶台香气翻滚。
  此时,父亲越来越瘦了,梗阻让他体内的消化液无法流通,他吃不下东西,虚弱,减少的多巴胺改变了他的思维和意识。他躺在床上,喃喃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不属于母亲。我经过他的身边,会瞅上他几眼,然后走出屋外,等着住在拐角那里的叔叔上来。叔叔每次经过寡妇的摊子,都会买上些许水果,带来给父亲。
  按照祖上的规矩,父亲过世之后,叔叔会继承这间老宅,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这里的原因。作为一名靠给人盖房的民间工匠,他对这间房子如何翻新胸有成竹。在和叔叔商量父亲后事的过程中,我曾听他掩不住兴奋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几句。最令我吃惊的却是叔叔竟然会提寡妇年轻时的事。虽然说得小心翼翼,婉转曲折,但却无碍具有多年采编经验的我全然听懂,这不过是一个庸俗的微不足道的乡镇爱情故事,一对恋人因为父母的阻拦而各自分开成家,多年后再续前缘,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对偷情的贱男浪女。   寡妇黑色的大眼睛不再明亮如昔,我喜欢吃水果时也会去她的摊子上买,她对我笑脸相迎。她的头发依然高高盘起,梳得整整齐齐。她对容颜的注重超过了她的同龄人,这也难怪别人会对她有所非议。作为年过五十的婆娘,除了相夫教子,工作赚钱养家糊口之外,是没有打扮的权利的。不然会被街坊们的闲言碎语淹死。还好,她内心足够强大,能够在这唾沫横飞中屹立不倒。
  阿宝再也当不了她的靠山了,七老八十后她该怎么办,兴许那个未曾谋面的婴儿会回来找她。我突然担忧起她未来的晚年。
  我给父亲削苹果,会告诉他这是在下街那买的。他就算没胃口,也会吃上几口。那份内刊小报每期都如期出版,厚度比之前还增加不少。站长颇会经营,镇上的服装加工作坊也在上面发布起了招工信息。父亲还是让送报员继续送这份报纸,只是,他已经无法集中精力读下去了。他瘦骨嶙峋,每天都要去卫生院挂葡萄糖维持基本的生存。有过目睹死亡的经验,我知晓他时日无多了。我站在树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块油布顶被晒得光亮,这光亮照得我产生错觉:寡妇正朝这边走来,进屋看一看这个说自己要活到八十岁的濒危之人……
  为了避讳,我向李小胖请了假,也不让他下来,以免沾上霉气。镇上对鬼神之事信仰颇深,入乡随俗,不能坏了规矩。我告诫李小胖。其实,我也藏了私心,等待父亲驾鹤西去的日子,独处反而有更多时间理清很多事。
  我听他不知是深睡还是昏迷中的呼吸,瞅着他一边大一边小的手臂,皮肤干巴巴地粘在身上,疼痛让他的眉头紧锁,我联系了提供临终关怀的服务机构——李嘉诚创办的公益组织,机构免费提供止疼的吗啡……
  父亲死在村里举办一场三天祈福斋戏之后。在此之前,他的痛苦已经延续了半个月。叔叔已在几天前就将父亲带回了宗屋,从哪里生,便在哪里死。
  摧枯拉朽的悲痛并没有如期而来。我期待有一团白雾从他的身体上升起,那是灵魂与身体剥离的证据。只是,我看到的仅仅是童年时期疯长的飞机草,我和阿宝躲在绿油油的飞机草丛的后面,摘飞机草叶子擦刚拉完屎的白花花屁股。我伸出手,画面在我伸手之处,一摸,镜像破碎了,我听到四分五裂的声音,除了声音,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年母亲亡故之日,我正不断地写日记,现在,我的手上没有握着任何东西。父亲用力吸进一口气之后,大家都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忙活起来,仪式、饭食、收拾遗体……
  短暂的鞭炮声很快湮灭,它在告知左邻右舍这家有人死了。被唤回魂的我走出门外,缺了香火,要去纸钱铺买一些。父亲这一生,如白驹过隙,并没有留下值得纪念的遗物。丧葬队的人将他生前使用过的物件打包,率先扛了出去,据说会扔在邪门的三岔路口,这样的路口是三界的交汇之处……
  我走在夜晚的村路上,并没有多少车子会从这里经过,两边的树木遮天蔽日,房屋都掩盖在这些树木之中,幽静而可怕。我给李小胖发了父亲病故的信息。木麻黄细长的枝叶发出呜咽之音,黑夜抚平了一切的波澜起伏,内心归于平静。
  10
  头七过后,我洗了头,正式可以踏入别人的家门。北街很长,感觉走了很久才来到照相馆。招牌被李小胖换掉了,他还制作了广告牌,放在门口宣传,他并不缺我这个助理。
  我站在斜对面的树下,看着他站在柜台里低头分拣照片,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肖像,作为他揽客的广告样照,照片里的人是我,挂着他口中的蒙娜丽莎式微笑。
  他认真的侧脸真好看,那一刻,我怦然心动却又百感交集。
  我走进去,喊了他一声。他见到我,眼睛亮了一下。他说:“感觉你瘦了,没有以前好看了。”我嘴角上扬,轻微一笑:“我从来就没美过。”我说的是实话,我长得像模特吕燕,小眼睛往上拉伸,看起来凶神恶煞,按照塘镇的面相学,这是一个会虐待公婆的恶媳妇。我坐在他新买的颜色鲜艳的椅子上,和他寒暄。
  一场死亡,显然让我们生疏许多。言谈之间,他顾及我的感受,小心翼翼,全然不知我对死亡的态度如常。我也只好顺着他,装出沉浸在悲痛中的样子,这不是一个适合开诚布公的时机。没多久,我告辞而去,并没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我是正宗的北街孩子,遗传北街顽劣冷酷的基因,李小胖不是。
  下午在父亲居住的宅子洗漱完毕,父亲的痕迹已了无踪迹,新的生命在房子重新燃烧起来。寡妇的水果摊依然弥漫着扑鼻的香气,那是本地番石榴的味道,我最爱的水果之一。仅仅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袋子,就将我的行李装完了。我放好,去寡妇那买了两斤番石榴,小小的个头,有红肉和白肉。接着,在宅子那等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花了三块钱载到了车站,搭上了开往城里的中巴车。
  我选了一个平常我不会去坐的位置,最后一排容易晕车,却可以抽烟,不文明的举动在乡镇客车上不会被苛责。我朝玻璃窗望出去,塘镇的风景被甩在了身后,掠过的树木层层叠叠,映出了我这张憔悴的脸。我瞅着她,恍惚觉得车窗里的人不是自己。我在塘镇呆了整整七个月,父亲的身后事忙完了,终于有时间想想父亲的遗言了:其实,阿宝是你的妹妹……
  旧历新年一过,我收到一则简短的信息,在电话不接、短信传情得不到回应之后,李小胖的好脾气终于被我消磨殆尽,口出恶言了:你利用我进行心理疗伤……他性格温顺,最狠的话也莫过于此了。璀璨的烟火点亮了黑暗的城市上空,塘镇的李小胖是不是按照风俗在夜晚打开了照相馆的灯光,让正月十五的晚上灯火通明……瞧,这正月的夜晚,便可知道,这世间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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