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朋友来访,带着他那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那孩子虎头虎脑的,很逗人喜爱。没几分钟,他就跟我混熟了,扎进我怀里问:“大伯伯,你家有探头吗?”
　　我一愣,“家里干嘛要装那玩意儿啊?没有。”
　　“没有?那我就不怕了。”说着,他将沙发靠垫向空中一抛,差点没把吊灯给击落。
　　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就读的是一所9年一贯制寄宿学校,由一家实力强大的国有房地产企业投资,师资力量十分雄厚,硬件也属一流。校方在饭厅、走廊、楼梯、体育馆、操场甚至寝室里都安装了很隐秘的探头。一天24小时,学生的一举一动全在学校掌控之中。
　　恰巧我去那所学校参观过,还听过一堂语文课,但不是在教室里,而是被安排在隔壁房间里。在软包沙发上落座,一杯清茶在手,每人面前一盘水果,要是再想放松点,跷个二郎腿,再抖上两抖也没关系,因为这里没有学生。但是,学生在教室里的一切举动,尽入看客眼中——通过超宽高清电视屏幕。
　　“这样设计的好处是学生不受干扰,你们看,他们表现得相当自然。”校长说。但我总觉得,学生举手抢答的动作和同样的坐姿,特别是发言的腔调,都像是事先经过精心安排的。
　　据说,这个听课室被有关部门誉为“人性化”和“充分尊重学生人格”的“创新”之举。这天一起来听课的其他人士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频频点头,我也不便唱反调。
　　后来,在参观食堂、宿舍、体育室时,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现象:有几个男生在直线状的走廊里行走时,规规矩矩,一转弯,马上像小马驹一样疯起来,拳打脚踢,滚作一团,但行进到又一敏感地帶时,他们马上收敛,像换了个人似的。显然,他们早已探明哪里装有探头。
　　我在楼梯口抓住一个孩子问:“你们知道哪里有探头吗?”
　　那个男孩一昂头:“谁不知道啊?我们读一年级时,高年级的大哥哥已经将情报透露给我们了。”
　　“那……我看到你们耍两面派了。”我跟他们开玩笑。
　　几个男孩大笑,一溜烟跑了。
　　家长们是知道学校里安装了探头的,让我意外的是,他们都表示理解和拥护。他们认为,这样一来,孩子的行为得到了规范,另外,孩子万一有个跌打损伤,也便于查找责任人。
　　但我一直怀疑装探头真的是创新,是科学管理?没有看到西方国家的学校采取这样的管理措施,倒是得知在英国伦敦,因为市政当局在公共空间安装探头过密,遭到民众的强烈抗议。此举出台的背景,是一段时期内中心城区的犯罪率居高不下,弄得警方相当头痛。装探头的效果倒是不错,犯罪率明显降低,但伦敦人还是希望拥有更多自由的空间。他们认为,安全固然重要,但尊重他们的隐私权更加重要。
　　回头再说说我家的小客人,他向我大叹苦经:学校里到处都是探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师的监控之下,即使下课时也不能“疯”,不能打来打去闹着玩,一点也没劲。“回到家里,老爸又说家里也装了探头,电线连着学校,没办法,只能乖乖地做作业。”
　　无独有偶,前不久,北京丰台区一家幼儿园也安装了视频监控系统。50多个探头可实时拍下孩子在幼儿园的情况,据说家长也可以通过网络直播监督老师的行为。但北京的家长不买账:“凭什么用探头管我家孩子?”消息捅给媒体,事情就闹开了。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信任危机。
　　我更担心的是,装探头有碍人格培养,无论是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中还是在西方的人文教育中,诚实都是做人的首要条件:我初通人伦时,这个宗旨就一直贯穿在语文课本中。而现在,在探头下长大的孩子已经学会了根据两套行为系统拓展生存空间,争取校方的好评。我担心在探头下学习、生活的孩子,从小就学会掩饰、伪装和更可怕的窥探的本领。他们总有一天要走向广阔的社会,探头下的经验或许可以帮助他们获得暂时的成功,但最终的失败也可能就源自这种经验,而在人格上造成的缺陷,恐怕一辈子也难以弥补。
　　 摘自《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