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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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防盗门“哐啷”一声响,在静悄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隐约听到“喵”的一声,我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一个被叠成三角状鼓囊囊的碎花小被,被我一手揪着角儿,一手端着铲子用手臂往前托举着。这是个看起来怪异也极不舒服的姿势,即便隔着薄被,我也能感觉到其中支棱着的某些东西。
  我没坐电梯,从双臂的隙缝瞅着楼梯,小心翼翼地缓缓下楼,很快便浑身汗涔涔的。借助墙壁和手臂的托举,我腾出手来拧开锁,侧身抵开门托着小被包出了单元门。就在出去的一瞬我又回转头,至于想看什么自个也不清楚,就那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便似完成心愿一般果断地抽身出门。
  小区里。此时也是悄无声息。初夏的这个点没有谁会待在室外。花园里不知名的灌木长得莽撞粗野,被修剪成丑陋的小平头,在艳阳下刚硬地伫立着,透着几分匪气。月季花儿有些打蔫儿,兴许是长得太高的缘故,在空气中不堪重负地垂着头,微微颤动着。不知哪个引种了几苗薄荷,两三年下来便见缝插针地占领了曾经斑秃般稀稀拉拉的空地。这里曾是一只叫黄大林的肥猫最喜欢待的地方。他喜欢在薄荷丛中东嗅西嗅,喜欢用他细碎、微微发黄的牙齿去啃那些叶颈,在那清凉芬芳的枝叶间撒欢、打滚。他喜欢四仰八叉地躺着,用两只壮硕的爪子从脑后揉搓到脸上,再懒洋洋地半坐起来,伸出和身体极不相称的粉色小舌头,心满意足地去舔那高高扬起的前爪……你可能觉得,那不过就是一只营养过剩的普通肥猫,随处可见。然而,他从来都不普通,甚至在我看来他从来都不是一只猫,更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猫。
  猝不及防,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我摇摇头,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我以那种奇怪的姿势端着包,踌躇着向小区最西头走去。一路无人,而我也不想遇到任何人。即便在这个小区住了多年,我也几乎不认识谁,低头挤过交错的枝杈,沿着时断时续的小径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与小区里那些规矩呆板的绿化带不同,这里的植物野性而恣意,把一条本该围着小区一周的步行道隐匿在热情的枝枝蔓蔓之下,不知名的花开得随性而慵懒,其间有蜜蜂挑三拣四地在花蕊间飞舞着。“啾啾——”鸟叫清脆而突兀,我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遂又自我安慰:大白天的能有什么诡异。只是,在我记忆深处,正午,特别是夏日的晌午,是个充满神秘色彩和恐怖气氛的时间段。
  很多年前,我尚年幼,一直赖在农村的二姥姥家,混吃混喝,一天天长大。二姥姥总是不厌其烦地警告我,夏天的晌午一定不要到处乱跑。至于为什么,她的原话被时间埋在了我记忆的底层,一时很难翻拣出来,也有可能她根本没有解释。在我印象中,面对成年人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只能听话地通过背首诗或跳个舞来为他们在旁人面前赢得面子。在本质上,和那些被美食诱惑站起来拜拜的狗子没有区别。只是,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讳莫如深的表情和郑重的语气。而且,那绝不是二姥姥为了哄我而独创的阴谋,村里的孩子们都曾从家人那里收到了类似的警告,据说和我们的人身安全有着必然联系。
  表现得很乖巧懂事的我,其实也曾在二姥姥盘腿坐在炕头打盹时溜出去过。晌午的村子静悄悄的,只有鸡狗偶尔会梦呓一两句,大骡子兀自打个响鼻,整个村子都似乎沉沉睡去,四周是令人心悸的寂静。只走了一小会儿,笼罩着村子的那种诡异气息便逼得我心慌气短,不断地回头四处张望,便想往家窜,只是越着急腿脚越是发软,越是腿脚疲软,心里越是紧张。被门槛绊倒摔得膝盖儿疼,还是一手抚胸一手捂嘴挣扎着进屋。抚住胸口是怕心会蹦出来,捂住嘴是担心憋不住的抽泣声会吵醒二姥姥。即便爬上土炕躺着了,心脏依然像刚爬个坡般“咚咚”地狂跳,很久都平復不了。从那以后,我对夏日晌午的室外便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惧。即便成年之后发现,大城市的晌午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瘆人,只是那种热闹中的寂静、动态中的凝固,也并不见得有多么温和。
  晌午是一天当中阳气最旺的时候,夏日晌午理应是阳中之阳,怎么反而会邪气逼人,多年来我百般揣想却始终无解。最近的某一天,我自觉顿悟了其中玄机,或者说在我学习了些中药理论后有些感悟:平人即是正常人,身心应是阴阳平衡的,正常的大自然和社会也是如此。人只有身处阴阳平衡的环境,才会感到安稳、踏实。夏日晌午,阳极盛而阴极弱,对机体而言便是极大的挑战。同理,冬日阴极盛阳极衰的子时也是人机体最为虚弱之时,这与西医冬季凌晨老年人的死亡率高的大数据结果是一致的。传统中医养生讲究睡子觉和午觉,认为白日的11点到13点、晚上23点到凌晨1点之间进入深睡眠极为重要,现代人却以各种理由自觉将子午觉延迟,甚至将其野蛮剥夺。农村里,让本身阳气极旺的孩子们在夏日晌午不出门,也许就为的是午睡养阴以免阳盛夺阴吧。至此,我自认为多年来的疑问有了正解。所以,没有特别的事情,晌午我是不外出的。
  围墙外沿到马路边有一道极宽的缓坡,缓坡外围靠近马路的绿植,被打理得规矩齐整。我不懂植物,就像它们不懂我一样,相互叫不上名。那些应是灌木类吧,一米来高十分茂盛,沿着缓坡向围墙逼近。靠近围墙的杂树灰头土脸,一副不讨喜的样子,长得恣意随性,密密匝匝的令视线难以深入,自个却不知羞耻地将一些枝杈探进围墙。围墙里是一道两米左右的绿植,有曾经被修剪过的痕迹,里应外合地将围墙包裹起来,并与小径这一侧的杂树遥相呼应。就是这儿了。有花有树有鸟有小虫,足够幽静,没人打扰。我把端了一路的包裹轻轻地放在地上,耸了耸肩,揉了揉早已僵直的臂膀。
  这是一把从网上购置的兵工铲,舌状铲头四周密布着小锯齿。卖家在视频里用它秒劈砖块,看起来极是锋利,原想着去户外能用,结果是收货即被闲置,这是头一次正式启用。我俯下身,在尽量靠近树丛远离小径的地方开挖。铲子倒是很给力,只是半蹲着使不上劲,只挖了几铲子就被砖块给梗住了,没等把它撬出来,我已是大汗淋漓。
  下宽上窄,瞧着差不多有一尺多深的样子,我直起身来捶了捶腰。小心地将包裹塞进土坑,把土一层层地填进去,随即又把土铲一些,把先前挖出的砖块儿埋了进去,再一层层填上土。真是闷热,我前脚刚钻出树丛,后脚又返回来将小土堆踩平,还拢了些落叶杂草儿撒上去,让它尽可能不显得那么突兀。这儿草杂树密,小虫儿一点都不惧人,横冲直撞地直往我头发里眼睛里钻,汗水将运动T恤浸透了裹在身上,凉拖的根戳进了泥土里,真是狼狈!   沙沙,沙沙……幻觉?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今儿似乎很容易就会产生幻觉。声音却一点点逼近,心脏顿时缩作一团,我紧张地盯着前方颤动的树枝。“咳——咳——”几声刻意的咳嗽令我放松下来:大白天的,人有什么可怕的?那些邪性交错的浓叶密枝,被一双属于男性的双手一点点攫开,有人扶着帽沿弓着背钻了进来。
  我愣了愣遂反应过来,是小区保安。这保安肤色很白,总是板着脸,天生招人嫌的一副模样,不知道他的姓名,我私下里给他取名白板。有时我忘了带门卡,若碰到其他保安通常会搭讪说没带卡啊,见我不答也不恼,会殷勤地替我把门刷开。要是遇到他值班,会被貌似秉公办事地问个遍:几号楼哪个单元哪一层哪一户,而且次次如此,这让我觉得他要么未老先衰痴傻呆笨,要么就是完全不懂得欣赏美为何物,更不懂得什么叫惜香怜玉。不是我对自己的颜值过于自信,各色男人在背后的觊觎不提也罢,对于当面的吹捧或是同性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我早已做到了熟视无睹。朋友分析说白板兴许是想讨几包烟,或干脆就是情根深种,另类搭讪,只是手段过于拙劣而已……原因不得而知,只是我常常有意漠视白板的存在。
  我保持缄默,与往常一般冷冷地与白板对视。作为业主,我有理由出现在这个小区的任何公共区域;他作为保安,自然也可以巡视任何他觉得有安全隐患的公共区域。良久,白板打破了沉默——
  “你在这儿挖什么,还是在埋什么?”
  我正要否认,忽地瞥见自个铲子上粘的一块泥土,便当即选择了继续沉默。
  “小区里不允许私自处理垃圾,也不能随意在花园里取土。”白板忽然意识到不妥,迅速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我表情如平素般淡然,内心里却极是恼怒,他居然一直盯着我汗流浃背的样子。我寻思着怎么发作。这时,白板手中的对讲机“滋啦滋啦啦”起来:6号,呼叫6号,收到请回答。请速回门岗,请速回门岗!
  “收到!6号收到!”白板瞥了我一眼,迅速钻出了树丛。
  二
  这是初夏的周末,午后的阳光强壮而霸道,透过西窗钻进屋来,肆意释放着自己的热情。屋内热烘烘的,我将自己摊平在床上,修长的手臂和大腿裸露着,只在肚子上搭了被角。虽是闭着眼,依然能感触到光线在放肆地觊觎我的身体。三年前,我还属于微胖人士,当然在父母眼中我仍然太瘦,而此时我确实瘦了下来。我设法让自己平静,睡意依着惯性继续向前摸索,意识逐渐模糊。然而,每当我要被睡意淹没时,总觉似被人轻拽了一把,便怀着恼怒一激灵醒过来。如此反复几次,我便彻底清醒了。该面对的逃不掉,不知躺在隔壁书房里的他怎么样了。我的心被某种情绪扯得生痛。
  他在那儿躺着,已有几个钟头了。小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满脸的悲伤,说要送他去医院。我告诉她得先吃饭,叫的外卖马上就到,饭后送她去了补习学校,之后我会送他去医院。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刚刚听到小贝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她睡着了,拧着个眉头,眼角的泪渍在脸上留下弯弯曲曲几道儿,小嘴里间或嘟囔着什么。小贝再有一年就要小升初了,我再疼她也得逼着哄着给她鼓劲,她很辛苦,补完课回到家通常是晚上了。送完小贝回来,我不甚情愿地去探望他。
  我俯在小垫子前凝视着那张曾经写满霸气的脸,他就像折成半圆的薄饼般侧卧着,身形显得瘦弱修长。拉过垂在地上的碎花薄被给他盖上,他随之低声呻吟起来。我的心便失控地抽搐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劝道,都病成这样了,省点劲儿吧。他慢慢平静下来,像往常那般半瞇着眼,享受着初夏的热腾腾的空气。眼球上好似蒙了一层雾或者是膜,就像老人容易得的白内障一般,只是略微通透些。一大团黏稠的淡黄色脓状物簇在眼角,眼角下的毛支棱成几撮,身上的毛发就像被太阳晒干的草茎,枯黄而脆弱,稍一揉搓便会断裂。
  我心里憋了一口气,涨得难受,却难以吐出,便强忍着去给他配药熬药。
  我用棉签沾着去离子水给他拭掉那团偌大的眼屎,又用洗脸巾给他细细地从头擦拭到尾。有了水的滋润,那些干枯的毛发似雨后的植物润泽起来,不再那么突兀地竖着,服帖乖巧如偶尔如此的他。那些毛发清晰地勾画出骨骼的形状,令我的思绪重重地跌回现实。不过,他似乎舒服了很多,手脚愈加松散,垂到了垫子外边,我轻轻地推回去,它们又缓缓地伸展出来。他将自己摆成半弧状,就像一弯拉满的弩,只是不知箭矢是什么,要将射到哪里去。
  他就那么难得地安静地躺着,偶尔身体会突地颤栗一下,将体内的寒气抖落出去,然后再恢复安静。他眼睛大睁,对一切却视而不见,完全不理睬在眼前晃动的他曾经挚爱的我的手。以往,他会兴奋地拧过头来,伸出一只爪儿灵巧地去挠我的手臂,或者将身子半悬,两爪抱住我的胳膊去啃。这个游戏屡试不爽,玩多长时间他都不会疲倦。然而此时,我的手显然失去了往日的诱惑,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忘了我,也忘了他自己。
  得做点什么。盯着厨柜上贴着小标签的一排玻璃罐,我思忖了会儿,小心地将黄芪、洋参切片、枸杞拣出来些,在小锅里加上纯净水。看着蓝色的火苗在锅底跳跃,忽高忽低,一瞬间又分出一缕黄色的火焰,迅速与其他火苗抱成一簇。我在厨房里来回踱着步,好忘掉依然躺在垫子上的他。好久,小锅里药材周围才冒出一个小泡,之后又生出更多的小气泡,它们很快融为一团大的水汽,咕嘟咕嘟叫嚣着将那些药材团团围住。我往锅里撒了一小勺白糖搅了搅,在关火前加了一丁点儿盐巴进去。
  是他又吐了?毯子旁边那一小团新鲜的不明物,与昨儿在卫生间地板上发现的黑色脓状物很相似。他平日里极爱干净,即便生病也会挣扎着去卫生间解决。有时实在来不及了,也会尽量伸长脖子尽量往远处吐,免得弄脏床铺。每次我都会给他配点糖盐水补充电解质,于是,他很快便会生龙活虎地再次出现在眼前。然而昨晚,当消失了好几天的他突然摇摇晃晃地出现时,我意识到一切都已难以挽回。这只是感觉,没有太多的依据。小贝让我送他去医院。这只是徒劳,我觉得与其再遭受针刺之苦,不如就让他这样安静地待着吧。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他会回忆什么。虽然有些好奇,却无法得知,即便是猫语师,也拿一只失去语言欲望和能力的他毫无办法吧。   之前,他很爱喝水。然而最近,他总会蹒跚着挪到水盆边,长时间地极近距离地审视水面,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沉思,最后却总是一口不喝默默地离开。此时已是初夏,他却比冬日里都显得怕冷,总爱躺在落地窗前暴露在野蛮的阳光下,或是钻进柜子里不出来,并极其不耐烦地吼叫抗拒着被拽出来,还总是睁着那双大眼呆滞地盯着我看。我在网上搜索过,说这些都是他要离开的征兆。可是,我没想到过程会如此之快,这次恐怕真的留不住他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并不喜欢他,甚至很烦他,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小贝。
  以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下巴,手肘抵住他的前腿,我用一个去掉针头的注射器把药液射进他嘴里。他的四肢凶猛地胡乱扑腾着,小脑袋左右晃动,药液从他迅速闭合的嘴巴两边流出,混合着涎水和吹出的泡泡。“乖,吃点药就能舒服点。”我尽力把他的下巴顶高好让药液流进嘴里,而他坚持往外吹着,并弓起背在垫子上翻滚,凌空挥舞着他曾经尖利的爪子逼我放弃。耐心,现在比的就是耐心。我那只顶着他下巴的胳膊左闪右躲,免得被他误伤。他终于憋不住了,长长吸了一口气,连同药液一起吞进肚里。我松开手,他也不再抓挠,轻轻地“喵”了一声,我俩的战争就此暂告一段落。不过,这样的斗争还得重复两三次,才能保证他的營养。他每次生病,我俩都会上演这样的搏斗,最终以他的病见好能顺利逃脱我的追捕宣告结束。
  喂完药,我和他都筋疲力尽。他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我回到卧室里的双人大床上。
  喵呜——忽地听到他的一声嘶吼,我竭力将自己从浓重的倦意中拽醒,迷迷糊糊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隔壁房间,蹲下身触摸他的小脑袋,与他低语,让他慢慢平静下来。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我清楚地记得是第五次,当我照例去抚摸他时,他全身紧绷,冲着空气怒吼着狠狠地抓挠过去。我再次轻抚着他瘦弱的脊骨,想让他放松下来。呃,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的脖子颓然向一侧歪去,瞬间空气凝固成粘稠的浓浆,他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发力姿势。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一丝丝地抽走。良久,我起身扶住墙远远瞧着他。他依然像一只拉满的弓般侧卧在那里,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弓射出的是什么了。
  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我很累,只想在床上躺着。我会告诉小贝黄大林生病住院了,绝不会说他已长眠在小区西侧的杂树从下。
  三
  我在手机相册里来回翻阅。一不留神已攒了数千张照片。拍照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工作时拍几张、闲暇时拍几张,高兴时拍几张、烦闷时拍几张,几年下来积累了不少,却没有时间去整理,也没有怎么发过朋友圈。没有理由,非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就是不喜欢。要从数千张照片里翻出几张满意的,真似大海捞针。忽而一张照片跳了出来,竟然是我的侧影,有些逆光,但是很有感觉。这是我以前的实习生、现在的赫赫有名的青年企业家王子山几年前拍了发给我的。王子山也叫王子,他的变化很大,大到令我惊诧。据他自个讲瘦了有40来斤,我感觉这数字实在过于保守。现在的王子的自制力如此惊人,这是我没料想到的。他瘦下来后,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变。以前的他就像个叛逆、任性的大龄儿童,除了富家子弟的纨绔,还有些来源不明的不自信和颓废;现在的他却是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就跟投胎重生了一般,将生活和体重把控得令人羡慕。
  黄大林的照片很少。我多少有些自责,怎么就没有给他留几张像样的照片。黄大林是我收养的一只黄狸猫,确切地说是在六年前的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相中了我,让我毫无思想准备地成了喵主。
  那日,当我忙完工作回到小区时,夜色已深。我不想回家也不想说话,只想在浓浓的夜光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崇尚健康作息的人大都已休息,督促孩子做完作业的也准备上床了,而那些注定要晚归的人尚未动归家的念头。时而有骑车巡行的保安从身边“无意”中经过,我知道几秒钟之后他会再次回头。虽然,白日里我也曾多次遇到过那个值班的保安,他也应该记得常匆忙奔向车库的我,夜晚却让我们迅速退回到陌生人的距离,我不会吐露此时的心境,他会费心地揣测我迟迟滞留在此的原因。
  我等待的自然不是这只意外出现的猫。我静静地坐在路灯下的石凳上,短裙下冰凉的石凳渐渐变得友好起来。买的东西被掏出来搁到一边,原本属于它们的纸质购物袋垫在小贝的小屁股下面。小区里亮着的窗户愈发稀少,我很清楚没有哪一盏灯是为我而留。路灯昏暗,眯着眼似睡非睡,统辖的地盘只限于脚底到灯罩的一个小立方体。往日里显得颇有层次的楼群,被夜幕打压为黑黢黢的一个平面。小贝的肩膀越靠越近,看趋势很快便会倒进我的怀里。
  我也有些困倦了。朦胧中,发现有两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团奇怪的阴影里闪烁着。我吓得一激灵,仔细端详才看清有只猫咪蹲在我脚边儿。“瞄儿”,它站起身蹭蹭我小腿打着招呼。见我没有反对,它便径直走过来在我脚背上卧了下来,一双眼圆溜溜地探寻着。小贝小心地抚着它的毛,猫咪舒服地微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着互动,猫咪与女儿一样兴奋起来。在她得寸给尺地纵容下,猫儿竟然纵身一跃,自顾自调整了舒服的姿势在我大腿上趴了下来。女儿亢奋的尖叫声划破黑夜的包围,成功地引来了那位保安白板,他骑着车再次从我们身边“路过”。
  女儿被这只主动示好的猫咪搞得神魂颠倒,央求我把它转移到自个腿上去,还信誓旦旦地说即便被抓挠了,也绝不哭闹。玩了一会儿,女儿终困得待不住了,她抱起猫咪坚定而又郑重地说:“咱们回家吧。”
  我的无奈伴着女儿的欣喜,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快到单元门口时,猫咪忽地“呜——呜——”低吼着全身紧绷,尾巴高高竖起——小区里的一群流浪猫,已悄然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随着包围圈逐渐缩小,原本乖乖蜷缩在女儿怀中的猫咪越来越躁动,大声嘶吼着猛地挣脱跳到地面,“喵呜”霸气地嚎叫了一声,闪电般从几只流浪猫中间窜过消失在绿化带里。那群来势凶猛的流浪者,不甘心地调转身将那丛灌木围了起来。我和女儿一脸惊悚,呆在原地。
  “我们得找到黄大林。”   “黄大林?”
  “是,他就叫黄大林。黄大林就是他。”
  我跟着女儿钻进低矮的树丛,那些生硬的树枝划得我胳膊生疼。不远处的树根旁有一团阴影,我看不甚清楚,女儿却惊喜地喊道:“嘿,找到你了,黄大林。”
  于是,我用购物袋裹住了那只刚刚被命名为黄大林的黄狸猫,将他的爪子抓得死死的。他挣扎着,嘴里不停“嘶——嘶——”叫着。女儿在一旁虚张声势地跺脚拍手,驱赶着那些流浪猫。猫族流浪者们不甘心地齐声诅咒,黄大林也不示弱地大声回敬,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恐怖。最终,我们合力冲进了单元门。至此,一道门保障黄大林过上了与门外那群族类迥异的生活。
  很多养猫的人都喜把猫称为主子,我对此不屑于顾,他只是我被小贝逼着收养的一只实在普通不过的黄狸猫,仅此而已。黄大林再次成了主子,是的,他自认为再次成了主子。黄大林应该是一只流落在外的家养猫,对此我确信无疑。
  虽然不情愿,黄大林却也不是很抗拒洗澡,半推半就地就成了一只香喷喷的大肥猫。他冷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对我笨手笨脚的怨气,还有你就该好好伺候本大人的理所当然,甚至还有,念在救驾有功的份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的不屑。这些成功地勾起了我对他的兴趣。
  之前家里没养过猫,自然没有现成的猫砂,我找了个闲置的大花盆,把里边的土铲松了些,告诉黄大林可以在此方便。他被我强逼着进去不过两秒,在里边掉转了个身子便逃走了,临走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一眼:这就是你给本大人准备的御厕?我很失望。
  黄大林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我尝试了自己所有的零食,他都高傲地扭转头,不屑一顾。我只好翻出了以前养狗剩下的狗粮,先凑活着吃吧。他只是闻了闻,便悠悠地走开了,带着一脸的不满:本尊不吃宵夜!
  看在小贝面儿上收留了你,不等于我就得惯你一身毛病,我下决心要磨一磨黄大林的性格。一只瓷碗里放满了水,一只盘子里堆了些许狗粮,我就想看看这个傲娇的家伙到底能撑多久。快满三天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鄙视那些小骨头状的狗粮,气愤地用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让碎屑雪花般撒了一地。黄大林每天就只吃一点点儿,做出为给你一点儿薄面我就象征性吃点的样子。在女儿的央求下,一个星期后,残留着快递员手汗味的猫粮终于被放到了他的食碗里,黄大林一头扎进去猛吃了几口,然后抬头“瞄”地叫了一声肯定了我的服務。此后,便视那些狗粮为空气,不肯再吃一粒。我心说只是口感的区别,不过是面粉加臭鱼烂虾和化学添加剂的合成物而已,你真的会天真地以为猫粮加了很多鲜美的小鱼虾啊。我作为人类都吃不到纯粹的食物,更何况你们猫族。
  我把黄大林领到一个没有来得及扔掉的快递盒前,告诉他这是猫窝,却顿时意识到错误地估计了他的长度。黄大林真的很壮硕,比普通的京巴狗都要大些,他跳进去测试了一番,很快便又踩着箱子沿走出来,然后自顾自跳上了沙发,如小狗一般将前爪并拢伸长后肢,摊开了舒服地趴下,一脸的理所当然。因为小贝,我懒得和他计较。
  睡意正浓时听到“喵喵”的叫声,我模模糊糊似乎看到有东西团在床脚处,却没有力气阻止。那东西却似得到了默许,在我脚底原地转了两圈舒服地卧下。过了一会儿,我的睡意再次被打断,不知何时那只叫黄大林的肥猫已紧贴着我脖子躺下。我伸手将他推了下去,“喵”——他白了我一眼再次跳到床尾卧好,一副欠揍的表情。
  自他来到家里,我每天早起晚归都会四处巡查以免踩雷。后来,在阳台上无意中“发现”了那只大花盆,才想起自己之前的“安排”。花盆里的土部分凝固起来,有的地方还隆起一个小包,露出一小节棍状物,盆外散落着一小疙瘩可能是猫粪东西。后来的一件事愈发让我确信,他原本就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家猫。那天我回家后照例摊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忽地觉察到腿上多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只见黄大林舒服无比地趴在腿上,而我不过是他御定的真皮沙发。想赶走开他,却遭遇到一对无比坚定的眼神,并意外发现他的胡子竟然被修剪过,而且是左右各有几根被齐齐剪了。哈哈,这究竟是哪个熊孩子的杰作。猫皇也有如此待遇,以后就改叫他阿黄了。黄大林肯定无法理解,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何一下子就沦陷了。
  老公回家了。我睡得半梦半醒时听到了关门声。黄大林和老公从一开始就井水不犯河水,相互无视对方的存在。
  四
  小贝拟好了寻猫启事。我有意夸她写得不错。
  寻猫启事
  我家有猫咪一只,叫黄大林,超胖,重18斤,男生。黄大林能听懂人话,非常粘我。他不小心在小区里走失,我和妈妈很想念他,希望他能早些回家。
  请联系我们,有酬谢。电话——
  黄大林是个男生,我也是抱他时无意中发现的,这令他非常生气。黄大林有个特点,在他想亲近我和小贝时得无条件、加急给予满足。但是,当小贝想抱抱他时,就全凭他的心情:轻则被无视,重则被挠或咬,中度愤怒是被吼,高兴时特许摸一摸。不过,黄大林抓挠小贝和我,貌似爪下留情,从未真正下过狠手。
  小贝建议把黄大林的照片和寻猫启事排好版打印,再在小区里四处张贴。我当即表示赞同。瞧着打印好的寻猫启事,那位颇有几分姿色的打字复印部老板娘问我,“你都有孩子啦?以为你没得结婚哩。看你好年轻好漂亮的哦。”三张够用了,在小区门口、单元门口和车库门口一贴就成。小贝撅着小嘴不答应,说她计算过了得四十五张,小区每个单元门和公告栏都得贴上。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对于我的冷淡四川女人并不介意,却很惊讶,“怎么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张?你家猫很值钱啊?”她凑过来再次端详照片中的黄大林摇摇头,”这种黄狸猫到处都是。不过,看着很威风哦。小动物就是养着养着就有感情了喽,就舍不得了。我以前在老家养过一条狗,老了想杀着吃咯,就是舍不得,就给卖喽……”见我依然沉默,女人便自顾自说:“多打几张到处贴一贴,看到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找回来喽。”
  照片是一年前拍的,那时的黄大林威风凛凛,皮毛油光锃亮,身体敦实,横卧在沙发上,表情严肃而威严。朋友说黄大林额头上就缺个“王”字了,否则就是只浓缩版的老虎,天生一副老子是大王的气派,不怒自威。黄大林若是个人,应该是位膀大腰圆的壮汉,走到哪里都是一脸的老子是老大,自带气场,身后还得跟几个小弟……说真的,很多时候,我觉得黄大林就是一个人。   我和小贝拿着胶带、一沓寻猫启事,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挨个张贴。小区里看不到几个人,周末的中午大抵都是这样。很多人一大早就出去郊游尚未归来,有些忙着给外出补课的孩子做营养餐,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就想趴在床上歇一歇,再接着干平时无暇顾及的家务。
  “我们再贴一个单元就回去吃饭好吗,这个点小区里又没多少人,现在贴和下午贴是一样的效果。”
  “不行,贴得越早找到黄大林的希望就越大。那先贴一部分,午睡之后再贴。”
  小贝不肯,说我指不定一会儿就得外出采访,而她又得去补课,这一推又不知到啥时候了。虽说今天温度不高,我却已累得头晕眼花,腰背酸困,浑身上下是黏糊糊的汗液。
  有老者追着个两三岁的顽童一路小跑过来,看我在贴启事便凑过来,而小孩子想继续玩追踪游戏,回转身扯着老人的手跺着脚发脾气,还把手里的玩具胡乱扔到一旁。老者瞥了我一眼叹气道,寻猫?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是怎么了,要么不生孩子,把猫儿狗儿当娃养,不,是当亲爹亲娘待;要么就是只管生不管养,生了孩子就丢给老爹老娘,自个玩得轻松自在。
  “叮铃铃”,一辆自行车脚刹停在身旁,余光里我瞥见骑车者身着浅灰色短袖制服。哪里都有他,这个白板!小区里大概有四、五十个保安吧,每岗每次两人,还有专人负责巡查和车库管理。作为中档小区,这配置算是不错了,有些高尚小区的保安会穿着整洁的制服给业主敬礼,让业主享有至尊体验。相比之下,这里的保安显得有些过于普通,甚至寒酸,年龄也总体偏大,以五十往上的大叔为主,不说话时大都显得有些木讷。不过,一想到小区的物业费满意度立即飙升。遇到有业主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不方便掏门卡,多数情况下保安都会主动上前代为刷卡、殷勤开门,或是忙不迭地告诉你小推车的确切位置。即便忙不过来,保安们也会把公卡从门岗小窗户里递出来,让业主自己开门。当然,能享受这种服务的仅限于眼熟的业主,否则会被很认真地盘问一番,起码表面上如此。有时遇到些咿呀学语的小孩儿叫一声爷爷,保安们的脸便会笑得皱成一团。
  前一阵,我在小区公告栏上无意中扫了一眼一则表彰。说是某个夜黑之夜,一个偷儿刚从外墙跳进小区,就被一巡查的某保安发现,你跑我追了老远,最终把那偷儿给逮住了。那偷儿连声喊冤,說自己只是大半夜睡不着跳个墙锻炼锻炼,连个毛都没偷,就要被扭送到派出所,实在太冤了。这事被小区很多业主添油加醋说道过,因保安们的责任心对小区的管理好评如潮,满意度直线上升。只是,我一直不喜欢白板。他总是绷着一张脸,一副公事公办或大家都亏欠他的表情。
  我贴个告示,保安还管不着吧?我没说话吱声也没回头,只是眼尾斜了他一眼便把所有的意思表达清楚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昨儿你在楼后挖什么?白板问道。
  我以沉默作答,心想每次在门岗值班假装不认识我,往死里盘问,这次怎么就笃定就是我挖的。虽然小区里出于卫生安全考虑,不允许私埋小动物尸体,但是没有明文规定,再者白板又没有确凿的证据,难道不成会把黄大林挖出来对峙?我摇头,坚决不认。
  该不会私下埋了什么东西吧?白板继续发问。
  该死的,别让小贝听到了。心突突跳着,我紧张地转眼去看女儿。她正仔细地把胶带贴皱的地方撕开来重新贴平整,压根就没有注意我和白板的对话。这个可恶的白板,我在心里把他家人问候了很多次。这事儿绝对不能让小贝知道,她这个年龄还无法应对死亡,特别是朝夕相处六年朋友的死亡。小贝有时兴起会叫黄大林大哥、黄哥,甚至会把一些不愿同我透露的小秘密给他倾诉。黄大林死后,我给小贝的策略一是拖,二是哄。告诉她黄大林生病了,因为医院规定康复前不得探视。之后,我无比惋惜地告诉小贝,在接黄大林出院的途中出了点小意外,他逃掉了。
  为什么要跑掉,他不喜欢我了吗?
  不是的。我踌躇着悉心组织措辞,思索着怎么能不伤害小贝又能让她死心。
  “嗯,黄大林自然是喜欢你,只是他更喜欢自由。”
  “自由,什么是自由?”
  “自由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呼吸新鲜的空气,和他喜欢的小母猫约会,在草地上打滚撒欢。”
  “黄大林还会回来,回来看我吗?”
  “会的。某一天他也许会带着心爱的母猫和一群猫孩子来看你……”
  天热,白板的质疑棘手,想到给小贝的无法实现的承诺我感到心烦意乱:“那天我本来想在小区里取点土种花,后来改变主意了。不可以吗?”我冷冷地瞥了一眼白板。
  白板收下我的怒意,脚在地上一撑,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五
  寻猫启事已贴出去四、五天了,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黄大林怎么还没有回家,我希望和上一次一样,一开单元门他就在那里。小贝自言自语道。我看着她的焦灼模样,心痛却无能为力。
  黄大林被带回家后,备受小贝的娇宠,过得恣意妄为。即便如此,他还是向往自由。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发现黄大林总爱静静地蹲坐在飘窗前,如同一尊塑像般呆在那里,两眼出神地盯着窗外。甚至,我到了身边他也浑然不觉。在想什么?怀念追逐着蝴蝶在草地上飞奔的日子,还是……此时的他是深沉的,似乎陷入思想的漩涡里不能自拔。黄大林更像个沉溺往事的老者,在过往的沧桑岁月中寻觅着、品味着。我不会去打扰他,小贝即便自认为是黄大林的密友,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自讨没趣。
  要说爱好,黄大林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其他猫喜欢的玩具老鼠、线团、羽毛、逗猫棒,他都不屑一顾。除了喜欢坐在我和女儿的腿上打个盹儿,我想不出他还有其他爱好,要有的话,那一定是睡觉或是吃饭,前提是这两样得算爱好。他总会找各种机会和借口跳到我腿上,原地转圈找个舒适的位置再蜷成一团卧下。如果被允许的话,他会把下巴支在我的臂弯或手心里。
  这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说,在小区人造湖边找到了黄大林,要我迅速赶过去。在小贝再三催促下,我才慢条斯理地补了妆换好鞋提了袋垃圾下楼。   黄大林是个吃货。他对食物挑剔到不能再挑剔。火腿肠、饭局里剩下的鱼骨、鸡肉、大肉……多少次,我曾看到那些流浪貓在享用爱心人士提供的各种肉食,几个族群间为此激烈摩擦,甚至大打出手。猫儿爱吃肉应是条真理,是血脉携带的基因,只是这到了黄大林身上便走上了极致。试验了很多次,我终于确信:黄大林只喜欢吃没有加工过的肉,比如我鱼缸里的鱼,刚买回来的排骨、要炖汤的羊肉和袋子里活虾。但凡像火腿肠这种不纯正的肉,或是小鱼干之类经过加工的肉食都入不了他的口。
  求抱抱、吃肉肉、睡觉觉,黄大林安逸的日子久了,他怕是忘掉了小区里的那些树丛,忘了与他争斗的那些流浪猫。只是有一天,他给我和小贝一个狠狠的教训。我至今都说不清黄大林是怎么丢的——防盗门关得严丝合缝,难道是趁我不注意溜出去的?应该不会。小贝在家把他看得死死的,很少让他离开自个视线。即便是做作业、弹钢琴时,也会突然大喊一声“黄大林”,只有听到“喵”一声回应才会继续手头的事情。
  阳台上,一扇窗子是半开的,纱窗被推到一侧。
  “宝贝,给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开窗子,蚊子会进来咬你胳膊的。”
  “不是我干的。”小贝一口否认。
  真是没办法。小贝有时喜欢从打开的窗户里目送我去上班,或是看孩子们在小区里追逐嬉闹。小贝有时开窗子,就仅仅是想开窗户而已。她揣测说黄大林可能是从窗子爬出去的。不会,这么高的楼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我摇摇头。总之,黄大林丢了。
  小贝找遍了每个屋子,把所有黄大林可能藏匿的地方统统找了一遍:桌子底下,柜子里……她从床底下爬出来,长发上沾着灰,脸上有几道明显的手印。
  “真的不在家。他去哪里了,不喜欢我了吗?”女儿眼睛里泪光点点,咧着嘴想哭。
  “打住,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要动不动就哭。”
  黄大林离开这儿,自然有自个的理由。
  “妈妈,你说他为什么要离开这儿,难道这里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好朋友吗?”小贝极力忍着抽泣,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更喜欢自由。”
  “那什么是自由?”女儿枕着我的胳膊,睡眼惺忪。
  一连几天女儿都无精打采的,没了往日的活力,除了絮絮叨叨讲黄大林的轶事,不愿多说一个字。她在等待,一直在等那只离奇失踪的黄大林,却不再提让我给公安局报警,抓住那个可恶的、偷走黄大林的盗贼。
  那是个周末的早上,睡了会懒觉,醒来已过9点。
  “算了,出去吃吧。储备的半成品食物没有了,等我做好早饭可能都到吃午饭的点了。”
  我一向对自个厨艺没信心,我和小贝决定下楼随便买点什么垫肚子。一开门,“喵呜”,一团黄色的东西做了个标准的猫弓背冲我俩大叫一声。
  “阿黄——是黄大林回来了。”
  女儿不顾他的挣扎,欣喜地将黄大林举高高。他看起来健康无损,只是显得有些疲惫,毛色黯淡了些,身上还沾着几根草叶。
  “喵喵”,黄大林轻叫两声安慰道,“好了,我回来了,该放我下来了吧”。
  “妈妈,赶紧给黄大林准备猫粮和水。哎哟——他怎么跑了?”我和女儿面面相觑。
  黄大林迅速钻进床底,任凭我们怎么呼唤都不回应,很快便鼾声渐起。好吧,回来就好。黄大林这一觉睡得真沉,再次见到他已是一天之后。他弓了弓背,用舌头梳理毛发,“喵”一声宣布他正式回家。吃饭喝水,洗澡,我耐心伺候着,他还是那副欠揍的傲慢样,似乎这些都是给我的恩赐。只是,小贝很欣喜。
  没想到自己会跟陌生人谈起黄大林,而且讲了这么多。我站在湖边,看着鱼儿在水里窜来窜去,诧异怎么与他聊了这么久。
  “真的谢谢你提供线索……可是,你看到的那只猫不是我家的。”
  “你还没见,怎么知道就不是他。你家的黄大林真是太可爱了,很通人性,我一定会帮你找回来。他要再出现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或者想办法逮住给你送去。”说罢他拿出手机期待地看着我。
  这是个健壮的年轻人,执拗得可爱,执拗得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
  “谢谢你。那太麻烦了。”
  “不麻烦,一点不麻烦。我是自由职业者,时间充裕。不工作的时候就下楼帮你找一找黄大林,一找到就给你打电话。”年轻人有些兴奋地说。
  “你不忙……可是……其实我很忙……”
  “那我要找到他了,就在家先养着,你不忙了再……”小伙子用脚蹭了蹭道沿,脱口而出:“你回家晚。虽然在一个小区,走这么远来接他也不安全。等你回家了打个电话,我就给送过去。”
  “你知道我家住哪里?”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在记忆里再三搜索了却毫无所获。
  “你也挺忙的,就不麻烦了……如果,万一,你看到黄大林了,发打电话通知或给物业留言就好。”我习惯性拒绝道。
  小伙子嗫嚅道,“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你家女儿小贝不是很喜欢黄大林吗?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可是,在同一个小区住好几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女儿,也很少见你先生……”
  叮铃铃……一回头,有人骑在自行车上脚撑着地,面无表情地停在我身后。那个保安白板又回来了。我白了他一眼,就是他听到了黄大林的故事,又如何。
  晚上,我辗转反侧,如何才能熄灭小伙子帮我找猫的热情。
  小贝临睡还在埋怨,“要不是你浪费时间补妆,要是你的动作能稍微再快点儿,就把黄大林找回来了”。
  “对不起,宝贝,是我的错。不要担心,黄大林过得很好,他会找个漂亮的母猫生活,还会生一窝小猫仔。”
  “那他会带猫宝宝们回咱家吗?也许不会,每个有家的男人都很忙碌,黄大林也是。他要给他的妻、子找更多食物,让他们幸福地生活。”
  “他带着母猫和小猫仔到我们家来啊。”小贝听罢十分兴奋。
  “不,宝贝,黄大林要的幸福你给不了,他喜欢自由,喜欢新鲜空气,喜欢轻嗅草木的芬芳……”   “我不要自由,我喜欢妈妈,喜欢和黄大林在一起。”睡梦中女儿呢喃着。
  六
  接到电话时我很是惊喜,很久没有听到玉儿的声音了。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不,应该快半年了。我和她很少联系,甚至逢年过节都不一定互发个祝福信息。只是,这不代表我们关系疏远,相反,她是我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密友。我们之间相互联系与否,完全靠依赖心念驱使。有时,一念骤起便拨个电话过去,不管时间地点也无需客套,一两句话便会托出心中郁结,或是追问前事的进展。
  我们互相之间舒展自如,很少有间隙。为什么这么说,这是我偶尔醒悟后得出的结论。我和她偶然相识,却能做到彼此信任相互慰藉,这只能用缘分来解释。快十年了,我们各自经历了很多事,但是对方主要的发展脉络、重大的情绪波动彼此都没有错过。我们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瓜葛。
  她长我近十岁,文化层次不高,进入社会相当早。她做过玉石生意,现在属于半退休状态,以前的老客户还会时不时来家里拿货。我估计她有些存货,至于到底有多少我从来没打听过,她也没详说过。因为入行早,做的时间又长,那些存货的进价放到现在,会让人觉得低到不可思议,但她通常都会说是找相熟的渠道才拿的货。周围朋友要是送人或者自戴,给她说个要求和大致价位,她通常会在几天后备好,让买家到家里看货。因为性价比高,来人很少会空手而归。
  她谈生意的方式很奇怪,只和女人做生意。而且,通常会按一比三备好货给买家自己端详,自己则斜倚在沙发上翘个二郎腿,随性地吸烟、吐烟圈,专注至极。她手指夹烟沉思的姿势既妖娆也有一股子凌厉之气。除非客户询问,她一般不主动介绍,要说也只是淡淡几句,最重要一句便是:“货都是好货。投眼缘就拿上。”对方若问价,她会报一个,再问能少不,她通常会摇摇头,接下来双方便是沉默。我知道这单生意便是做成了。每当顾客犹豫不决征询她的意见时,她只管吸烟并不作答。往往是买家踌躇一会儿便会说,那就都包起来吧。每次有拿不定主意的让先留着,我这边前脚刚走你那边就出货了,一些好东西就这样错过去了。这时她会很认真地回一句:好货不等人,买玉看缘分。买家走时,她只会淡淡说一句慢走哦。这样竟然就把生意做成了,我很是疑惑,她便反问那生意要咋个做法。那我就更不清楚了。
  玉儿看问题通常一针见血,三言两语便能点出其中利害。她的苦恼我很清楚却也无奈,只是她若不主动诉说我便不问,她要想说我便是最好的听众。在我俩的关系中,她做垃圾桶的时候更多些,也就是我主说她主听。对此,她的解释是自己虽然独身一人,但经见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心早被撑大。虽说生意不大、交往面也不大,却积累了一帮关系盘根错节的亲戚和牌友,方方面面的往来都得自个真刀实枪去应付,考虑得当然得长远些细发些。生意场上,有些话看似闲聊,却没有一句是多余的,个个私底下卯着劲呢。虽说我是媒体人,看到的事多认识的人也多,但那些都是面上的交往,再加上从小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即便受了些挫折也是个高冷的主儿,只有在她这个做姐姐的面前我才能真正地收放自如。
  往往是哪一天有闲暇了,直接一个电话过去,这边“喂”刚出口,话筒那边便会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想姐姐了?”
  “嗯,在家?”
  “来吧”。
  我很快便会出现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舒服地半躺在那里与她谈心,期间她或有亲戚朋友来访,也是极自然而然地陷在沙发里,与她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或是自个拉开冰箱找东西吃,或直接到厨房弄饭吃,并不需要刻意地去招呼。每次我离开时,她会在门口淡淡地说,想姐了就过来啊,然后不轻不重地推上门。
  “怎么了,妹子?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你的火气,是谁招惹你了,姐给你出气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迂腐的人,那脑子真就是块榆木疙瘩,死硬死硬的。”我叹了口气,“我家的黄大林你是知道的,他……他两天前死了。我把他埋在了楼侧的树丛里,那儿很少有人去,清凈得很。不凑巧,这事被小区一个保安白板猜到了,就是给他猜到了。他到的时候我刚埋完,当时有事他没顾上仔细盘问我。从那之后他就像个幽灵,一大早就在小区门口候着,结果阴差阳错我从车库走的。后来,在小区也碰到过,我没理他。今儿白天,他又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不仅晓之以理,还以法律和小区规定说事,非要我把黄大林做无害化处理。那执着劲简直快把我逼疯了。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是今儿下班以后,你说我怎么办?这种挖坟掘墓、伤天害理的事他怎么干得出啊,真是没人性。好歹养了黄大林六年,我怎么下得了手。”
  “人家也是职责所在,没你说得那么夸张。一般小区都不让私埋宠物尸体,业主要么给点钱让宠物医院处理,要么自个拉到山里给埋了。人家没直接给挖出来,说明这事还有得商量。”
  “那天我可是战战兢兢的,再加上是明知故犯,别提有多紧张。我埋完提着铲子出来,他才看到的。一美女大白天钻小树丛本身有点奇怪,再加上铲子上有土,他才追问的我。当时太紧张晕了头,竟然说没干吗,他才起了疑心。我养了只老猫,还曾经贴过寻猫启事,这事根本就经不起打听,他自然就更怀疑了,然后就穷追不舍地追问。他不会以为我是杀人藏尸,得请公安机关介入了吧。我被他逼得没办法,就说想取点土种花,后来发现不好挖就罢手了。他说真要是那样也不是个啥事,就怕我埋的是宠物尸体。要是的话,最好送到火葬场无害处理,原则上不能在小区里自行填埋。说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要我理解。你说我怎么理解他,这多大一点事,睁一眼闭一眼不就过去了,哪能这么较真?你说有的商量,怎么商量?”
  “那个保安你看平时表现怎么样?比如,收包好烟就能不去物业上开出门条顺利地把家具搬出门,或者私下收十块二十块钱就能给车找个临时车位过夜之类……听话听音,注意他的用词,他说原则上不能自行处理宠物尸体,就说明这事有的商量。”
  “你是说给他送东西,这行吗?他老是板个脸,我真不知怎么跟他开口,更不要说送东西。这法子弄不好就是自我暴露啊!你得给我支个招。”   “送礼这事我估计你也干不来,让我想想看……对了,妹妹你也真是命好,你没听今儿的天气预报?说是从今后半夜起会有大雨,这连阴雨一下我想这挖猫坟的事就算不了了之了。你家小马常年出差,黄大林也不在了,你回去也就一个人,干脆今儿先避开那保安,回你妈家住得了。”
  “好主意!我也不信他能执着到逆天而行。哦,姐啊,咱们随后聊,进来个市委办公厅的电话,估计是采访通知。”
  “姐,你昨个找我啥事。”
  她很少给我电话,昨天打电话自始至终都是我在“吧唧吧唧”地说,她都没机会开口。
  “我能有啥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身体不好吧一时也要不了命。我最近总觉得你有事,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果真被我猜着了。怎么样,那保安再没找你麻烦吧。话说这雨下得可真及时。开心点,隔着话筒我都能感触到你的坏情绪。改天到姐这儿来,给你精神上排排毒,放松放松。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也真是,活得累不累啊,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里却巨浪滔天……”
  “保安白板见我依然板个脸,也没再提要挖坟的事。前两天好不容易天放晴了,我得了空去看了看,发现黄大林坟地上结结实实压了几块铺路的大方砖,四周还撒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粉末,四周的空气里有股子石灰味。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火当时就冒上来了,就去找那保安。”
  然后呢?玉儿姐问:“兴许埋阿黄的杂树丛那边是有监控的。既然人家都处理好了。你还找上门干吗?”
  “白板承认是自己干的,解释之所以堆上砖块,是发现好些狗狗遛弯时总爱往那里跑,有事没事总爱刨地,便做了无害处理。一听他没把黄大林挖出来,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至于他说的其他事我一句都没听。我拿了五百块钱给他,白板很生气地扭头走了。
  “黄大林,你知道的,我养他六年,六年啊。他怎么可能会有传染病,不会,绝对不会有的,他是寿终正寝,是老死的。他来我身边的时候就是个成年猫,我和他有缘,这缘分从他自个跳上我腿开始的。以为是只乖乖猫,带回家后才发现:他的驯服其实是假象,他喜欢抓挠我最喜欢的被罩,爱往床底下钻,每年会有一段时间会撕心裂肺地叫春……冲我发脾气不让我撸,不管我多累都要抱抱他。每一次洗澡我们都要大战一场,手上经常会被他挠得一道一道的。
  “你知道他脾气有多大。那年过年,我陪父母去海南散心,给他备足了水、猫粮,放了两大盆猫砂,还嘱咐小马早点回家看他。结果,回来那天黄大林一直跟在我身后对着我狂叫,休息时他又跳到床上对着我吼。我拉了被子睡觉,他便跳到被子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伸个脖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扯着嗓子吼叫,质问为什么把他一个落在家里。临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静下来,似要蹲坐在被子上休息。只是,他那似坐非坐的模样很是奇怪,等我反应上来已经晚了——我听到液体渗入到被子里的窸窣声,紧接着一股熟悉的骚臭味扑鼻而来。没等我把手中的书扔出去,他早已跳下床逃走了。半夜我还能听到他幽怨的叫声,他藏在高处我够不着,也懒得去够他。这下好了,这该死的肥猫终于死了,我再也不担心他会动不动失踪了。”
  我叹口气接着讲。“你知道他有多烦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从早叫到晚,叫得很凄厉,叫得你彻夜难眠。他一会站在你面前叫,眼睛里满是烦躁和期待,一会儿又跳到阳台的洗衣机上极目远眺,一会儿去抓挠窗户,一会儿从这个屋跑到那个屋子,总之每年的冬末到春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一不留神,他便钻出门或从窗户攀缘而出。等他在外边逍遥够了,便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家门口。我也曾想着给他去做绝育,也就奇怪了,他就像能看懂我的心思一般,一旦我起了这念头,他便会玩消失,只有从猫粮、水的存量和猫砂的状态能看出他还在家里。即便现身,他也总是把尾巴翘得很高弓着背,远远地对着我嘶吼,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而一旦我服软说‘黄大林回来吧,不给你做绝育了,’他便又奇迹般出现在我身边,先在我脚边蹭一蹭,再一下子跳到我腿面上,喵喵地轻语。”
  “那年冬天很冷,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肠胃不舒服一吃就吐,还拉肚子。有一天后半夜,他打算到阳台上的猫砂盆里上厕所,结果在回來时一条后腿中风,就那么一半身子在门外一半身子在门里,在阳台推拉门那儿冻了一夜。等我发现时,他已站不起来,扶起来便会摔倒在地上,再扶起来便再次摔倒。一提要送去医院他便凶得要咬人,还要拖拉着腿要藏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把他放到沙发上,用几层被子围着保暖,逼着他喝水、吃药、吃东西,当他终于把羊奶咽下去的时候,我知道他有救了。我想着中风无非是受冷血液流动不畅造成的,便早晚给他按摩,有时还中午抽空跑回去给他疏通经络,没想到也就三四天的工夫,他竟然康复了。自此,他的胃口大开,被我从五斤多重一直养成十八斤的大肥猫……养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下他死了,我终于解脱了。就把他埋在草地里,那里有我移栽的薄荷,有小虫有鸟叫,可能还会有他中意的小母猫路过……”
  “不管如何,毕竟黄大林死了,而且死得很突然。你也没有去宠物医院给检查,还是把房间给消消毒去去味,别忘了把他用过的东西一并处理掉吧,”玉儿姐在电话里幽幽地劝道,“不是说他有传染病,是帮你忘掉过去不是。”
  “你在怪我,你也觉得是我耽误了他?是啊,不管有没有用,都该送他去宠物医院的。我只是在家里自作主张给他配了药吃,我盲目地以为他会像前几次一样撑过去。我把他的生死建立在自己的想象和拙劣的“医术”之上……这只该死的猫,死了还这么折腾我。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其实很在意黄大林,就像你对你家小马……
  我挂了。不等电话那头回应,我挂断了电话转身扑倒在床上。玉儿曾说过,猫儿爱自由,也恋家,离家出走的猫儿迟早会回家的,男人也是这样的。
  七
  我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当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种莫名其妙的物质在四处蔓延,就像一种致命的毒气,虽然我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到它在四处扩张,在全力挤压着空间,逼迫得我无处藏匿。它在一点点侵蚀我的肉体,甚至我的灵魂。恐惧让我浑身颤栗,颤栗到无法自抑,我下意识地把被子猛地拖过来蒙到身上,搂紧自个肩膀蜷缩着,想享受片刻的安宁。可是,心脏却在以超乎平常的频率运转着。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虚弱?除了极少数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有着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长着让女生嫉妒男人垂涎的高挑身材,有个相处八年的男友。
  可是,这是真正的我吗?为什么我一闲下来,便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无助的洪流当中,就像在黑夜里独行,迎面碰到莽撞的司机一直打着远光灯不肯切换,眼前一片模糊,眩晕中感到危险临近却无法躲避,只有将方向盘死死握住,那种一撒手一切都会失去的紧张感一直困扰着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始终要处于一种高速运转中。努力工作,让它尽可能地尽善尽美,面对同事的恶意攻击,我冷面无视。在家里,我尽可能地将地板擦得一尘不染,让所有的东西都显得井然有序。我还年轻,也称得起其他人对我美貌的种种赞誉,对于那些优秀男士传递的某些明确或不甚明晰的信号,作为一个曾被家庭严格教养的女生我让自己做到心若止水。我时常告诫自己是有八年男朋友的,我们是要携手走向婚姻的,可是我为何从来都笑不出来,也从未期待过那一天的到来。我何曾是别人眼中的我?与那个我暗自喜欢了很久的他,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生活在彼此的记忆中……
  是门在轻晃,还是床在微微颤动?总之,我感觉到了某种波动,刚才裹到被子里获得的安宁突然被打破,我的心脏开始砰砰快速跳动。外边是什么鬼?莫不是黄大林?他总是会悄无声息地跳到我床上,然后站在我肚子上审视我。若我没有明确反对,他便会迈着轻盈小步踱到我胸部,低下头用胡子进而是湿润的鼻尖轻轻碰触着我的脸颊。如果我还是麻木不仁的话,他将踩着小步子,在被子某个恰巧能舒适地容纳他身体的凹形地带打转,当寻找到最佳位置时便会蜷缩成一团,很快便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奇特呼噜声。
  可是,今天,我没有感触到那个毛茸茸的身体,只有我那不断从胳膊、腿上、身体各个部位相继竖起的一根根小汗毛,依然无法克制我对那种感觉的抵触和恐惧。不是黄大林,不是他。忽然意识到黄大林已离开我快一个月了,于是,心便很似被人拧了一下,那是一种很奇怪、极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受。那些日子,我比平时更忙碌,回到家里也是一遍遍消毒、擦洗,然后雷打不动地看书,最后脑子木然地昏睡过去。什么都没记住,也什么都没想,只是习惯性地重复几年来的一些动作。有时会因黄大林的缺失而中断一下,当我意识到那中断不可能补全时便自动跳转到其他程序。然而,今天我明显感觉自己的生活缺失了某些东西,屋子里空荡荡的,所以才会有莫名其妙的物质的侵入。
  小贝好久没来陪我了,不,应该是没来陪黄大林了。小贝总是在我心情平稳时才会出现,在我情绪波动很大时,她会躲得远远地,彻底藏起来,任凭我怎么呼唤都不会现身。她来的时候便有四五岁的样子,刚开始只是偶尔现身,后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胆子也越来越大,先是在家里,后来她会陪着我到小区里散步,再后来她会出去上培训课。收养了黄大林之后,他俩便一起陪着我,给我无尽的快乐。可是,黄大林死了,小贝也不再出现,我的生活又恢复到六年之前。
  我猛地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能感觉到有人在窥视我,目光不是很平静,有些被克制的烦躁伴着风从门口挤进来。那种气息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无奈,有些压抑有些犹豫,这种气息是曾经熟悉的,我知道是谁了。小马!小马是邻居眼中我的老公,其实确切地说,他只是我男朋友,一起生活了八年的男友。
  我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他局促的呼吸,和身上那股曾经熟悉的味道。如果此时有人在场,会感叹于这是多么奇特的场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有些局促地站在门框边,极力让自己镇静地站着,表情尴尬,努力让自己平和冷静,就像个冒昧闯入的陌生人。实际上,他也是这里的主人。床上的被子里掩着一个人,她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类似的画面曾多次出现,长久的沉默令空气稀薄到不能再稀薄时,男士往往会转过身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然后化作背影伴着沉闷的关门声消失。
  “若,若水,我们谈谈吧。”
  这次很是意外,两人的沉默没有在沉默中结束,而是那截闭合的空间在小马的声音中裂开了一条缝。我依然无言,只是把被子从头上拉下来,让它正好盖住眼帘,露出头顶。我伸手到脑后拢了拢头发,坐了起来。很久没见他了,他看起来过得不错,得体的商业风着装看着干练而精明。头发从两鬓剃上去,那青黑的发茬看着整洁而时尚。以前有些凸显的肚腩也消失在那条价格不菲的皮带之后。的确,他被打理得不错,看来他又升职了,和那个她关系也平稳和谐吧。
  在我目光的注视下,他刻意维持的平静有些溃散的迹象。他有些局促起来,清了清嗓子用力挑了挑顶眉头开了口。
  “我们,我们分手吧。”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好像说出那七个字就已令他口干舌燥。这样对你不公平。你漂亮,优秀,应该有更好的人陪你走进婚姻。我想了很久了,我不是那个人。他的口腔似乎干涸到极点,拿在手里的苏打水被猛灌几口,有些顺着手臂流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年了,我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只是把这儿当作旅馆,在沙发上躺一夜便走,你甚至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回来了你毫无表情,走的时候还是毫无表情,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回來,也没问过我为什么要走。刚开始你还会问我吃饭吗,不管我是想吃还是不想吃,我都会说不吃。后来,我们连这个程序都省掉了。我觉得你是在很冷漠地招待客人。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可笑的是,你和那个并不存在的女儿小贝沉浸在虚拟的想象当中,对了,还有那只大肥猫。你们就像一个完整的家庭,根本就不需要我。我感觉自己就是闯入别人家的外来者。
  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我之间也曾无话不说,我们有四年的大学记忆,有五年的共同生活,如果不算这三年的话。可是,你我即便相对也是无话可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知道吗?我冷冷地说道,背靠着墙看着他。
  他眼神躲闪着,将视线投向一边。那是个误会,不过是个误会,我犯了一个男人们通常会被误会的错误……那不过是个误会。他艰难地调整着用词,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激怒了我。不过,三年前的我都没有大发雷霆,今天的我更不会因此而发怒,只是日子便凝固成现在这个样子。中间他也曾试图解释过,而我总是很难有兴趣去听,后来他索性就不再解释。   上学时那么多同学追你,而你为什么选择了当时平庸、毫不起眼的我。我这个幸运的傻小子自个幸福了好久。没有好家世可以依赖,我只有努力工作,加班加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低三下四的事,我终于一点点从最底层爬到了大企业的中层职位。这期间,你也没闲着,你读研进报社搞环保,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你天生丽质,走到哪里都是目光关注的焦点。和你待在一起我越来越没有自信,压力越来越大。我努力获得的成功,在你那里显得微不足道。当然,你的修养极好,从来没有流露过你的蔑视,你总是在跟各个部门的领导打交道,你叔叔是厅局级领导,父亲曾是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家,连你的爱慕者、那个小实习生王子都有富可敌国的家族企业……我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我的努力有没有意义。我是平凡的人,只想找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日子。我们分开吧。我一直等你提出来,既然你不愿意提,那就让我来提吧。你的心结我永远也打不开,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这样拖下去对你也不公平。就彻底来个了断吧。
  其实你并不爱我,可能也并不烦我,你只是喜欢家的那种稳定的感觉,想远离原生家庭,有个自己的家。而且,你的心里有别人,虽然你没有行动但是你的心动了。你的心从来都不属于我。只是从一开始我就在欺骗自己,说你原本就性情淡漠、高冷。可是我错了,你对那人的激情如火一般炽烈,炽烈得几乎将你燃烧,炽烈得只看得见他忽视了其他人。你以为你瞒住了所有人,实际上你的眼神将内心的波动暴露无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是个男人,当看着你为别人辗转反侧时的心痛,你不会懂。
  你理直气壮地演绎着一段崇高的精神之恋,而我就是那个无耻地将自己下半身没有管好的低等动物,可是出轨就是出轨,无论精神或是肉体的背叛,都不是什么崇高之举。我不想知道你爱的那位是谁,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无法走到一起,我只知道你对他用情至深。我无法接受,当然这无法作为我背叛你的理由,毕竟我背叛在先。不要对我说你那个小实习生就只是个实习生,为什么自从他跟你实习后你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有那……不,我不想再说了,我太累了,不想在疲惫的工作之外再去面对那么多情敌。虽然,虽然你是个单纯的人,传统的本分人,我从不怀疑你的品行。即便你一直在压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其实那对我本身就是伤害,更何况那些对你垂涎三尺的目光……我不要你强迫自己嫁给我,我不要以后面对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偶。你不知道我伤得有多重……你宁可想象出一个女儿,也不曾下决心和我结婚生子。
  看着他,小马,我的大学同学,既熟悉也陌生。同居八年的日子结束了,就在刚刚。既然他要结束,我又有什么理由来延续?他说得很对,我很迷恋家的感觉,当时的他能给我一种不会变化能够把握的稳定感。以前以为只有他能给我,后来我发现女儿小贝和黄大林、别个男人也能给我,甚至给我的更为完满,虽然那一切都是虚幻的。他说得对,我真的该理一理自己的情感,是的我们都累了,至于谁先累的这并不重要。
  好吧,如你所愿,你自由了。我看着一脸疲惫痛苦的小马淡淡说道,再见,一切都结束了。小马的表情告诉我,他不敢相信一场臆想中会很艰难的谈判就如此轻松地了断了,一切顺利得出乎他想象。
  我微笑着目送他忐忑不安地离去。夜里,我以為自己会失眠,实际情况却是我睡得很好,非常好,梦里依稀看到黄大林在那片开满紫色小花的薄荷丛中打滚。
  几年之后,当我站在远处回顾这段记忆时微微勾起嘴角,就如同在阅读别人的故事。断舍离其实是一味有些苦涩的良药。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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