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早上，都有一双干净袜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我自己不会这么有条理，这大半年，一双脚已经折磨得我心慌意乱，神志不清。
　　起因是车间里的一次事故，一名工人操作不当，引起了助动油的燃烧，而正在车间统计数据的我看到那团火时，我的脚面上已经开始灼热，低头看时，流过来的油已点燃了我的鞋子。冬天，鞋子难脱，等车间的其他人将火扑灭时，我几乎快要疼晕过去。
　　整个治疗过程很痛苦，而且最让我痛惜的就是我的脚，我一直引以为荣的脚。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你想创业的话，当脚模有着非常优越的前景。可是，当我解开厚厚的绷带，看到那双丑陋的脚时，真的是欲哭无泪。
　　冬天还好说，有袜子和厚厚的鞋子，可是到了夏天，看到别的女人赤脚穿着漂亮的凉鞋走在街头，我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气来。回到家里，我开始发脾气，开始心情不好，开始流泪。不得不穿袜子，于是，挑了很多薄薄的丝袜，每天早上都要先穿上，因为我怕看到自己的脚。
　　是半个月前吧，我早上起床，在乱七八糟的小衣柜里，没有找到合脚的袜子，心忽然就空了，光脚站在地板上发脾气，训刚刚上小学的儿子，你都不知道大人为你操了多少心，上学还不用心！
　　其实我说的是前一天的事情，儿子第一次考试，考了六十分，据说是看错了题。
　　他也不争辩，儿子的脾气挺像老公的，聪明而懦弱。他看着我，说，妈妈，你又发脾气了。
　　我懒得理他。很多次了，他总是这样说，可是这样说于我而言，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的口气、神态，与老公一模一样。无可否认，那个男人是好的，在我的失意、生气、失落面前，始终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而正是这样，才助长了我的脾气。
　　现在，一双干净袜子每天早上都会按时出现，我知道，这一定是细心的老公放的。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在意我的，他说过，他相信，我所有的情绪都是暂时的，一定会慢慢好转。
　　
　　二
　　
　　我是这个城市的人，父母都在这个城市里面，普普通通的市民，普普通通的家庭。那个家，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两次，总觉得大家是家，小家不太像家。
　　脚烧伤之后，我回家的次数就更勤了。说句实话，女儿再大，总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在母亲这里，我才能找回自己想要的呵护，甚至可以以一个生了病的女儿模样撒撒娇。家里也专门给我留了一个房间，这是我的要求。
　　有时候，和老公儿子也在这个房间里面过夜。父母就在外面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声音很大，我有时候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和老公在小房间里生气，但是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是我的声音一大，母亲马上就能听到。
　　都说人越老越小，父母也是一样，听到我与老公的争吵，他们会像孩子那样，先贴在房间的门上细听，然后，会慢慢地敲一下门，如果我们的争吵停止了，他们就心满意足，如果争吵并没有停止，父亲会咳一声，无可否认，如果老公正在与我争辩会很快止住，但如果我继续吵下去，母亲就会在外面小声叫我的名字，然后对我说，早点休息吧。
　　他们从来不参与我们的争吵之中。
　　父亲是那种很沉默的人，脚烧伤之后，我们在家里曾经无数次地讨论过赔偿或是治疗的方案，但是他从来不多说话。很多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听，直到母亲也着急，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孩子都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他也不说话，坐在那里，把烟抽得吧嗒响。
　　我想，父亲到底是男人，其实说到底，我的脚也只是表面烧伤而已。他是男人，很多事情可以不放在心上，他也很矛盾，毕竟厂里他也待过一辈子。我倒生不出什么埋怨来，只是我这么多天的愤懑、自怜、悲伤，起因是我以前的脚，我不能再做脚模了，我也不能再露着一双漂亮的脚走路了。
　　我想，这一切，父亲一定不会了解的。但是我发现，这一切其实是我不了解。
　　那天回家，走到门前，门掩着，忽然听到父亲在唠叨母亲——这确实是不常听到的。我听到的只是母亲唠叨父亲，忍不住好奇，孩子一样躲在门口听。
　　父亲似乎很生气，对母亲说，我说过多少次了，门口的鞋子摆在那里，你就是不听，非要把小文的鞋子放在最里面。说你不了解孩子的心你就不了解，她一进来，就换上了拖鞋多好。还有，你看你，把客厅里的东西摆得乱七八糟，万一不小心碰了她的脚怎么办。还有，要你买猪蹄你都忘记了，要不是我记得买，还来得及做吗？不是告诉你了吗，吃什么补什么。
　　我静静听着，心里有热流涌上来，若是我晚来一步，我可能就听不到这些话，而我的老父亲，也可能会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到我进来，最多说一句，小文来了。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可我偏偏早来了一会儿，听到了这些早就应该知道的话。
　　我进了客厅，装作若无其事，换上鞋，坐到沙发那里，说，爸，我来了。
　　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口说，那今天在这里吃吧，你妈买了猪蹄，要给你好好补一下。
　　他没说补什么，我知道他怕伤及我的自尊。
　　我喊了声爸，转过身装作看电视，眼泪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三
　　
　　回去的路上，一个人静静地走着，我开始反思我的所作所为，他们一直对我关爱，对我隐瞒，对我无微不至，我呢，我做了什么？只有一天比一天高涨的坏脾气，却对他们的爱视而不见。
　　路边，有一位卖水果的女人，抱着小小的孩子在那里坐着。孩子很闹，她就不停地哦哦地拍，一停下来，孩子就会继续哭闹，于是，她就那样一直拍。
　　这场景很好笑。我停下来，看，心里却突然被感觉击中，每一个母亲可能都会有这种无私的情结，我记得，妈妈说我小时候是个极不听话的小孩儿，而且非常顽皮好动，在家里也常常会被尖的带棱的东西碰到。
　　我想，那个时候，母亲一定是把所有有尖有棱的东西都小心地藏到我够不着的地方了。又想起一件事，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我们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有一天，老公无意间打碎了放醋的瓶子。那几天，我都提心吊胆，打扫了再打扫，生怕那些碎片会扎了喜欢光脚到处跑的儿子。
　　想到这里，我开始微笑，我想，我与母亲的心何尝不是一样呢？那个时候，她也一定很执著地在屋子里面找许许多多可能伤害到我的东西，一次次地，只是这些事情，我从来不知道，就如儿子不知道我为他所做的那些事一样。
　　很多时候，我们因为正爱着，根本没有想到，这为爱做的一切，被爱的那个人可能会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就像是看很著名的那幅画那样，儿子把被褥尿湿了，而母亲就把儿子扶过来，自己睡在湿的那一边，这些事情很小，也很多，但儿子长大了，会知道吗？
　　忍不住蹲下来，逗那个小孩玩，然后，随口说了一句，当妈的辛苦啊，孩子长大了还不知道。
　　女人便笑了，对我说，他怎么不知道，他高兴了，笑了，不高兴了，哭了，都知道啊。
　　我再一次为她这句话感慨，原来，我考虑得太功利了，天下哪对父母的眼里，对孩子有功利二字呢？
　　
　　四
　　
　　回到了家，我开始学着小心，学着不发脾气，学着慢慢接受这一切。
　　晚上，哄儿子睡完觉，到卧室里面，老公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对他说，对不起，我知道你辛苦了。
　　他头也没回，说，没事。
　　我决定坚强起来。我认真地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每天给我找袜子了，我自己找，我不想让爱我的人为我负累。
　　他点点头。片刻，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什么袜子？
　　我微笑地看着这个可爱的男人，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为我找好袜子，为的就是不让我看到自己难看的脚。
　　他似乎更加不解，没有啊，我没做这些事情。
　　真的没做？我开始疑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没必要不承认吧。
　　没做。他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难道是我自己记错了？不，不会的。纵然我神志再不清醒，我也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
　　那么，在我们这个三口之家里，唯一的答案就是儿子。可是，他才七岁，才刚刚上一年级，才刚刚懂那么一点儿事。
　　第二天，我装作若无其事，送他上学的路上，我问他，儿子，你觉得妈妈的脾气很暴躁吗？
　　他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妈妈是好妈妈。
　　对，我也点头，说，妈妈感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笑了一下，慢慢地说，老师说了，不让说。我聪明的儿子，多么快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又是多么快地做出这样的解释。
　　原来，学校前段时间开展了一次活动，就是要每个小学生都以感恩的心态帮家长做一件好事，这件事既要让家长感觉到欣慰，又不能让家长知道，也就是要悄悄地做，要让每一个孩子带一颗感恩的心去做。
　　于是，儿子观察了很长时间，看到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急急忙忙寻找袜子，于是就自作主张，每天在睡觉前，悄悄地把袜子放到我的床头柜上。
　　如果儿子不说，我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这件事，或者，等哪天我的脚好了，他也不再放袜子了，再往后，他自己也可能将这件事情淡忘了，那么这件事就成了未知，就如我白天考虑的那些我们永远未知的情感那样，成为爱的过往。
　　我抱住他的身体，说，谢谢你，儿子。
　　他懂事地点点头，笑了。
　　可能这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容易对一些事情有所感触，我想，若不是这场事故，我们可能就在普通的亲情下面慢慢生活下去了，有许多未知的事情，我们会永远不知道，这是不是遗憾呢？可是我想，到底还不能说成遗憾的，因为这些并不计较付出的爱，总有一天会收获的，你可能没看到它的种子，但是，你一定会看到它生长的模样，是那样的郁郁葱葱，那样的茂盛强大。
　　编辑 / 程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