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兔子一样的女子
　　聂尘第一次见到慧满，便准确地找到一种动物来形容她，那就是兔子。
　　温和、谨慎、敏捷。
　　慧满是聂尘的小提琴老师，像聂尘这种毫无乐器基础的成年人，突发奇想地来学小提琴，慧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他们坚持不到两个月，便会被枯燥的基础训练打倒，然后逃之夭夭。
　　但聂尘一直没有逃。他说他要在女朋友23岁生日那天，拉一首完整的《夜曲》给她听。
　　聂尘的女朋友远在美国，离23岁生日还有200多天。
　　这个理由足够强大，按道理，慧满应该在学费上给他更多优惠才是。可是慧满温和地听完，脸上仍然是那种不动声色的表情，学费也没有打折。
　　慧满看上去不到23，是那种纤细瘦弱的女子，头发很长。聂尘想象过她穿着长裙，在月光下的落地窗前拉小提琴的样子，一定美得令人魂飞魄散。
　　可事实上，慧满的教学非常严厉。手型和弓法一练就是一整天，绝不允许偷懒。
　　课间休息的时候，聂尘便对慧满讲他的女朋友，是个天才少女，17岁就考上斯坦福大学并获得全额奖学金，现在美国一家上市公司任行政助理，前程远大，长得也很漂亮，像范冰冰。
　　慧满就在这时问：“你爱她哪一点？是她天才的头脑，还是范冰冰的长相？”聂尘说：“爱她全部，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愿为她付出一切。”
　　慧满就在这时轻轻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意味深长，好像聂尘不过讲了一个笑话。
　　爱上小老师
　　可是两个月后，聂尘便发现，他讲的真的是个笑话。长得像范冰冰的天才女朋友给他发来一封电邮，客观冷静地分析了她和他的关系，然后得出结论，唯有分手，才能结束他们之间无望的守候。
　　那天聂尘大醉一场。慧满陪着他。
　　醉眼蒙胧里，聂尘看见慧满调好弓弦，站在窗边，当《夜曲》舒缓的音符缓缓地流淌出来的时候，这画面真是美极了。
　　没有月光，但对街的霓虹灯像油彩一般，将慧满的侧影泼得五彩斑澜。
　　聂尘也不知道被什么所驱使，总之他果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鲁莽地抱住了慧满。
　　慧满没有躲开，小提琴支在他们中间，形成安全的距离。然后慧满说：“没有一段爱情是永远的，越是对一段感情赋予信任，就失去得越快。”
　　聂尘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想好好抱一抱她，他冰凉的身体，乞求一点温度。
　　慧满总算把小提琴放下来，这下聂尘可以贴身抱着她了。可是她不是那种娇软的女子，她有点硬，而且硬得由里到外，不只是骨头。
　　这天以后，聂尘试图每天去抱一抱慧满。他每周来她家上三节课，上课的时候慧满绝不通融，笑都不笑一下。上完课，允许他抱一抱，然后便赶他走。
　　聂尘焦急于这段诡异的关系。他丢失了一个美国的天才女朋友，却又捡到一个温润的小提琴老师，听上去仿佛也不错。
　　直到这一天，慧满问他：“你为什么不难过？”
　　聂尘想了想才说：“我和她分开太久了。时间和距离永远是感情的杀手。我想她是了解我的，我和她一样，对这段关系不抱希望。”
　　“那为什么当初要装得深情款款的样子？还为她学小提琴？”
　　聂尘又想了想说：“这是一种惯性，不到最后一步，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慧满看来接受了这个解释，可是当聂尘再去抱她时，她忽然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他说：“其实，我是有男朋友的。”
　　就像一柄尖利的刀，由聂尘的后脑刺入，那一片彻骨的凉，瞬间冻透了他的全身。
　　小老师的忧伤
　　慧满是从另一个城市逃来的。就在离家之前，她在一场车祸中骨折的腿刚刚痊愈。
　　车祸本身不太大。不过是慧满的男友刘阳开着小面包车，载着她，然后刹车失灵，撞上了前面一辆小轿车。
　　刘阳安然无恙，但是坐在副驾驶上的慧满，却被夹在变了形的汽车里，动弹不得。
　　车祸后慧满就得了自闭症，她不讲话了，整天躺在床上，翻看交警队送来的一沓车祸照片，各个角度，各个方位，她快要把那些照片看烂了。
　　刘阳和慧满是大学同学，在一起快六年了。
　　刘阳疯了，不讲话的慧满像个幽灵，穿着长睡衣，在出租屋轻飘飘地走来走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的腿早就好了，脑袋也没有受伤，怎么车祸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呢？
　　他开始和她吵，逼着她发声，疯狂地摇她的身体，逼着她反抗。
　　慧满只是像稻草一般，软软地在他手里，不做任何回应。
　　直到刘阳哭了，慧满才仿佛清醒过来，她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刘阳，我不爱你了。”
　　刘阳止住哭泣，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慧满说：“放我走吧！”
　　刘阳为慧满找了心理医生，但是只交谈了不到半个小时，心理医生就被慧满赶了出来。
　　再然后，慧满就失踪了，她只带走了心爱的小提琴。
　　这就是慧满的故事，由她低缓的音调讲出来，比《夜曲》更加宁静而哀伤。
　　可是，她还是没有告诉聂尘是为什么。
　　慧满定定地盯着聂尘，她说：“因为，车祸发生的那一刻，他的方向盘是向左打的。也就是说，他保护了自己，而把我置于危险当中。”
　　她说：“我和他相爱了六年，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就像你说爱你的天才女友一样，她一说分手，你马上就来抱我。你们男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晚慧满结束了聂尘的课程，她说：“你下次不要来了。”
　　有种本能，是人不能战胜的
　　后来聂尘又来了两次，第一次，慧满没有给他开门。第二次，慧满大大方方地让他进来了，进屋才发现满屋凌乱，慧满在收拾东西。
　　她说：“决定换一个城市生活。”
　　聂尘问她：“离开之前，可以陪我去凤凰山走走吗？”
　　凤凰山是一座小山，坐落在近郊，是住在这座城市的人踏青春游的首选。
　　慧满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她不讨厌聂尘。
　　两个人沿着湖边走，湖边有树，背后是山，展眼望去，一整片绿，洋溢着勃勃生机。
　　慧满的脸，也仿佛被湖光照亮了。 　　然后聂尘开口，他说：“其实，我并没有一个美国的天才女朋友。”
　　慧满诧异地转头盯着他。
　　聂尘继续说：“不过是有个借口可以找你学琴而已。我曾经在一家酒吧听过你的演奏，虽然我不懂音乐，可是深深迷恋那一晚你的琴声带给我的震颤。后来你就销声匿迹，直到我在招生广告上看到你的照片。”
　　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你不应该放弃这一切。”
　　他说：“也许在你的意识里，爱情可以战胜本能，你不能原谅刘阳的本能压倒爱你的决心，所以才让你受伤。但事实上世间有许多东西是人不能战胜的。”
　　慧满眯起眼睛，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好像在讲故事，而这个故事似乎与她无关一般。
　　爱，也是一种本能
　　就在这时，她发现远处有个人，正匆匆朝他们跑过来。
　　那个身影，总是在梦中时不时地闯进来，扰得她一夜不能安眠。
　　然后他走近，在她面前站定，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抚她的脸颊，说：“怎么长了这么多痘，内心泌又出问题了？”
　　刘阳大学里念的是医科，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永远不会让她的脸上长出痘来。
　　两个人站在湖边，都没有讲话，慧满有点不知所措，倒是刘阳显得自在。这段时间，他四处找她，做不成任何事，但只要见了面，便什么都不必说了。至于那个叫聂尘的男人，从他打来电话，说第一句话时，刘阳就无端地信任他。
　　因为聂尘说：“带她回去，除了你，她不爱任何男人。”
　　两个人默默地并排站着，夕阳将金色的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湖边安宁得像一幅画。
　　直到一阵轰隆隆的响动，从身后的矮坡上，闷闷地传过来。
　　一回头，便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他们呼啸而来。
　　那一刻的惊惧似曾相识，慧满还没反应过来，刘阳已经以笨拙的身姿扑过来，和她一起平平地贴着地皮飞出去。
　　石头从他们脚边轻盈地掠过，这才发现不过是一块做成石头形状的泡沫。
　　然后，才看见聂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坡上，手里拎着一台录音机，一按键，轰隆隆的声响再度传出来。
　　聂尘的职业是一名心理医生，却不知哪来的途径，居然从话剧团借到了石头道具。
　　他的目光与慧满交锋，慧满的眼睛又像猫一般眯起来。
　　幸好她没太多时间计较聂尘的小策划。怀里这个在关键时刻扑在她身上保护她的男人，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爱她，那场车祸对他的煎熬，不比她更少。但是他说不出来，只能熬着，在无边的忏悔里，一分一秒地数着过日子。
　　和她一样，他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本能。
　　直到聂尘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经历那场车祸，你愿意挑战你的本能吗？”
　　刘阳说：“我不愿意。因为我不能再次把慧满置于危险中。”
　　这就是聂尘要的答案，他相信，这也是慧满想要的。而慧满此刻只想马上收拾行李，和刘阳回家。
　　至于聂尘，她会永远心怀感激。是这个男人，让她明白，车祸发生那一刻刘阳向左打的方向盘，是生存的本能；而这一刻，刘阳扑在她身上，也是一种本能——是爱的本能。
　　爱与生存，并不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