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鸣与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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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我们刚好生活在人类主导的世界,又碰巧知道刘亮程是人类中的一员的话,在看完《捎话》a这部长篇小说后,我很可能会怀疑作者是一头驴,因为这是一部以驴为主角也常常以驴的眼睛观看并讲述世界的小说。
  在小说中,驴所以能占据主导地位,主要是因为声音大。这是一个看声音的世界,而又只有驴可以真的“看见”声音。在驴的眼睛里,声音有着具体的颜色与形状。譬如,昆门徒诵经的声音“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升到金灿灿的塔尖时,整个昆塔被诵经声包裹。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层塔。一座声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诵经声又上升,往声音的塔尖上再层层塑塔。越高处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驴的叫声则与天庭有着隐秘而直接的联系。在驴看来,驴的鸣叫之声造成了天庭,高于一切声音之上,也只有驴的叫声可以传到天庭,被视为圣音,而人的声音却高不过麻雀的翅膀,无法上达天庭。驴还认为它们的叫声支撑着天庭的城堡,驴不鸣叫,天庭便会塌下来。驴的鸣叫之声也是通往天庭的阶梯,它有着绚烂缤纷的色彩,可以垒出不同形状的建筑,铺就七色彩虹,鬼魂顺着彩虹之路升上天庭。b
  一、 彩虹与塔
  彩虹和塔,在西方文化典籍中都有特定的含义。在希伯来语《圣经》中,大洪水过后,上帝将战弓(彩虹)挂于云端,与幸免于劫难的众生立约:洪水滔天灭绝苍生的灾难,再不会重演。是为彩虹之约。彩虹是上帝与天下生灵立约的标记,也是上帝对生灵的承诺。驴的鸣叫之声呈现为七色彩虹,是驴与天通、接近真理的象征。而塔则与巴别塔有关。“起初,天下只有一唇一音,一门语言”,而人类出于妄念,烧砖造塔,让塔尖直通天庭。上帝不愿意人类抱团成一个民族,于是搅乱语言,使其不能互相听懂,分散各地,成为不同民族。塔象征着人类不能认清自身局限的妄念。
  中国文化典籍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即所谓的“绝地天通”。在中国人的传说里,使天地隔绝的不是上帝,而是政教合一的圣王颛顼,如《国语》中所说:“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在这两种传说里,神人相隔都与人类的堕落(文明)有关。绝地天通之前的世界,是“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c;在造巴别塔之前,人类的罪恶已使得上帝降过一次毁灭性的洪水灾难,而主导造塔的宁录又是罪人含的孙子,建塔之举是源自人类窥伺天庭的妄念。这些都象征着人类开始将自身从自然(神)中分离出来,踏入文明的进程,也意味着人类从此再也不可能直接与完整的世界融合无间,直接感知绝对真理。在西方是人类不再能够直接领受上帝之法,在中国则如庄子所说:“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d
  在《捎话》中,驴的声音(语言)没有分裂,驴的叫声只有一种,全世界的驴叫声都是一个样,它直达天庭,意味着可以与天的真言直接相通。人类的声音则一直处于众声喧哗的纷乱之中,其中的每一种声音(语言)都不能够准确地感知、传达天的真言,也不能与天沟通,如天庭守门人对翻译家库所说,“人声高不过麻雀的翅膀”,无法传到天庭,“上天把真言给过人,被人传歪。唯独驴叫没有走形”。这其实是驴尚未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与人相比,它与自然(天)的关系更和谐,因而更具有神性,更接近真理。
  驴的声音与天相通,对世界的感知更整全,不像人类的感知因受到遮蔽而残缺,蔽于一端,所以驴知道很多人类无法知道的秘密,具有很多人类不具备的能力。除了可以看到声音的形状和颜色,驴还可以预见生死,看到鬼魂,听到鬼魂的声音,驴也能看到人的思想,知道人类在想什么,因为人想事情的时候心里有个鬼在动。
  人类对此并不自知。在人畜鬼杂居的尘世里,人与驴对于各自的地位也因此有着不同的判断。在人看来,人类当然是世界的主宰,驴只是人类的奴仆,但是驴并不做如是想,毗沙国的驴持一种驴类中心主义立场,它们认为(至少有一半驴这么认为)驴才是世界的中心,毗沙国的城墙是为驴修的,所以毗沙国是一个大驴圈,驴才是世界的主人,而人只是驴的牲口。虽然人骑在驴的身上,驴的声音却骑在人的声音之上。在《捎话》设定的世界中,驴的认知显然比人更接近事实。
  在驴的映衬下,人类的愚妄表现在对虚假真理的执着。因为语言的不同,人类各自秉持着不同的观念,而都偏执地以对方为邪说,只有自己信奉的才是真理。毗沙和黑勒两大国分别奉为真理的昆经和天经,在各自门徒的念诵中都呈现为塔的形状,各有不同,或为昆塔,或为天塔,但在驴的眼中,二者并无区别。這些蔽于偏见的观念,是对天的真言(绝对真理)走形的转译,早已远离了真理,却又分别与权力相结合,不仅未能消泯人类曾经的妄念,引领人类走向团结与融合,重新找回与天的沟通之道,反而开启了人类之间的冲突与战争。
  《捎话》的叙述,主要有两种视角。一是人的视角,以库的眼睛看世界;一是驴的视角,以谢的眼睛看世界。e这两种视角交叉进行,既有互补,也是以驴的眼睛来揭示人类认知的局限与可笑,产生反讽的效果。在具体的写作手法上,则是把大事往小了说,把庄重的事往粗俗了说,把正经的事往荒诞了说,把人的事用驴话、鬼话说。
  如昆门徒与驴的关系。昆在毗沙国人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昆门徒作为昆的尘世代言人,自然也受到众人的敬重,但是民间却也流传着母驴与昆门徒暧昧关系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门徒和母驴的事儿都推在驴身上。”德昆门照顾小母驴谢,却经常在半夜摸到驴圈,想占她的便宜。王达昆门让库将谢捎给黑勒的买生大昆门,德昆门特意交代:“库,你记住了,不能让她的皮毛有丝毫损伤。还有,她是头小处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不能损伤皮毛,是因为王大昆门在谢的身上偷偷刺了一部昆经,事关重大,但是谢的贞节问题与库的捎话任务无关,德昆门如此郑重交代,正是在庄严中显出不正经,形成反讽的落差。
  这种以粗俗之事反讽庄严的笔法,在毗沙国对黑勒国的“屁战”中也有充分体现。毗沙国是礼仪之邦,人前不能放屁,连驴都必须遵守,许多驴因为违礼而被处死。可是忽然有一天,王大昆门建议国王以屁为武器,攻击黑勒国,于是国王亲率众大臣、昆门,大放特放,形成一股黑烟,如一只黑色大臭鞋,一路向西,并有檄文:   我毗沙国国王及众昆门徒之臭屁,乘此东风飘到黑勒,风多长屁多长,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浆的麦子熏臭,把河里的水熏臭,把锅里碗里的吃食熏臭,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刽子手熏死,让他带着一身的屁臭死去,让整个黑勒从此臭名远扬。
  不幸黑色大臭鞋半途遭遇风的转向,毗沙国的黑暗武器转头攻击了本国。这是以粗俗的拉伯雷式笔法写庄严战争,以亵渎的精神,使佛头着粪,冒犯无知的权力和看似庄严的真理,以顽童、村夫的戏谑之眼剥去那些庄严之事表面的谎言,露出内里荒诞滑稽的本相。
  毗沙国与黑勒国冲突的原因,也颇具荒诞色彩。原本两国同奉昆为真理,忽然黑勒国改尊天为真理,于是展开长达数十年的残酷战争。两大强国之间的战争,其理由却是毗沙国西昆寺的九丈高墙挡住了黑勒国的太阳,这见诸黑勒国向毗沙国提交的国书。据黑勒国的宣传,由于毗沙国的高墙挡住了太阳,导致黑勒的天亮得晚,黑勒人每天比毗沙人少了一个时辰,日积月累,黑勒国事事落后于毗沙国。认为对方的高墙挡住了自己的太阳而导致天亮得晚,这既是人类认知的局限所致,也与人类的利益争夺有关,如库的师傅所说,“毗沙和黑勒,是东西方势不两立的两堵高墙,他们都认为对方挡住了自己,都发誓要把对方推倒。”伴随高墙说而生的又有鸡鸣说。当两国交好时,“黑勒昆门徒到毗沙取经或拜见国王,第一句话都说:我们黑勒鸡是被东方的毗沙鸡叫醒的。或者说毗沙国的天先黑勒而亮。以此表达对毗沙的尊重。后来黑勒人改信天宗,便再不提谁的鸡先叫了,只说‘天的声音早于所有鸡叫。’”而毗沙人则仍坚定地认为天是毗沙的鸡叫叫亮的。人类关于真理的表述,在不同群体中,因各自利益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面目,这也是人类不能真正见到真理的原因之一。人类的真理,很多时候不过是粉饰权力和欲望的工具,并不能独立存在。人的舌头不能准确转述天的真言,人的耳朵听不到真理,人的眼睛看不到声音,正因为它们都被权力与欲望所蒙蔽。在《格列佛游记》中,小人国的国际争端源于吃鸡蛋时先敲大端还是小端,国内的争端则有穿鞋子的高跟派与低跟派。高墙与鸡叫,既是人类野心和贪欲的借口,也是在嘲讽那些关于真理的争论都不过是蜗角之争,所论的只是一时鸡虫得失。
  在权力与真理之间,隔着一重中介,就是语言。在西方的典籍中,上帝乱人语,人类才有了各种纷争,而人类也的确是因为产生了不同的语言,才有了各自的真理与文化,导致真理之间的冲突。
  二、 照亮与遮蔽
  小说题为《捎话》。捎话既是一个动作,也是一种身份。作为身份的捎话有两种意思,一是翻译,一是间谍,当然很多时候翻译也兼做间谍。在故事发生的时空里,并存着几十种语言(声音),也存在着几十个说不同语言的地区。一种语言便是一个世界,在这些不同世界间穿梭的是翻译,也就是捎话人,在小说中则是那个懂得几十种语言的库。
  在《捎话》的世界里,语言具有巫术性质与象征性的创世功能,可以召唤出世界,如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或许是语言的本质。对于不懂得某一种语言的人来说,那种语言所代表的世界是沉默与黑暗的。当库和盲昆门初遇,两人语言不通,盲昆门看不到库比划的风,“那些正呼呼地刮过天空的明亮的风,在盲昆门心里全是黑暗”,而当两种语言终于开始沟通,“盲昆门用自己语言的天亮交换来毗沙语的天亮。两个语言的天同时亮起来”。
  语言给人带来的不仅是光亮,也有黑暗。当语言在照亮世界的同时,也在遮蔽这个世界,给人类的认知设下陷阱。人类发明了语言,在语言与事物之间确定了对应关系,但是语言在指涉事物的同时,也限定了事物的意义与可能。语言并不能直接击中事物的本质和天地间的真理(道),它只是通往真理的手段,或是一个提示真理的方向与可能的快捷方式,其本身并不代表真理,如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真正的真理是无法直接言说的。《庄子》中谈论语言与真理的关系,说到卮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语言与真理的关系,就像影子与物体的关系,如蝉壳与蛇蜕,既与本体相似又不是同一物,“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f卮言,指的是“因物随变,唯彼之从”,语言要不断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保持顺畅的流动性而不凝固,才有可能接近真理,一旦拘泥执着,便会陷入语言的泥淖,离真理的光亮越来越远。庫的师傅深谙语言的黑暗性,他对库说:“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在库所熟悉的各种语言中,最为宏大辽阔的是皇语,它照亮的世界最广大,也最明亮,但是也最多陷阱,如师傅所说,“每个皇字都是敞开的窗户和深不见底的陷阱”,“你耗其一生都走不出皇语的海洋”。比语言更缺少流动性的是文字,文字更容易因含义的固定而丧失弹性,失去指称事物意义的功能,成为语言的尸体。所以库的师傅一生只学语言,不习文字,他说:“你识了字,就有书写的欲望。那些话就被定住了。我们捎话人捎的是活的话”。
  捎话意在沟通,将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一个世界捎到另一个世界。人类的语言既不能如驴叫一般准确传达真理,也不足以在语言之间正确转译。语言与真理的非同一性导致了语言的暧昧性和不透明性,这是人类认知的局限。不同的语言所代表与照亮的世界不同,而在语言之间则存在着大量暗影空间,潜伏着语言无法照亮的黑暗。捎话人作为翻译者,穿梭于不同的语言与世界之间,常游走于语言明暗相间的黑影中,他们对语言的不透明性深有体察:“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就像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昆经想照亮世间的黑,可是,经文翻译成黑勒语、毗沙语、皇语和丘语时,都无一例外地被扔进这些语言的黑暗中。”将一种语言中的真理翻译成另一种语言,难免因损耗而走形,如同样根据原文翻译的不同语言的昆经,其间的差异远大于和另一部完全不一样的经书,一个意思如经不同语言辗转相译,则最后传达的定然与本意南辕北辙,“其意思偏差之大就好像早晨赶出去一群羊,下午吆回来变成一群狗一样”。意在沟通的捎话常常反而增加了误解。   而实际上,即便是在同一种语言中的捎话,也照样可能严重变形。如关于人羊的故事,被不同的捎话人从毗沙传往黑勒,产生了不同的版本,也在传播中不断演变、发酵,“那些捎话人,捎到黑勒的都是已经长大的故事,故事在漫长的旅途上越长越大。他们需要那些小事情长大,变成他们的大事情。那些发生在远处的芝麻小事,传到黑勒都成了西瓜大事。”把芝麻小事变成西瓜大事,固然与人类认知的局限有关,更是权力的需要——黑勒汗王需要一件西瓜大事来动员民众,发动一场战争。
  语言本身即与权力相关。因为语言在传达真理,而国王可以直接定义真理,语言之于国王,是其权力触角的延伸。不同的语言具有不同的地位,这也与其背后的权力直接相关。在库的语言世界里,皇语是最高权力的表征。毗沙的许多事情是皇语说了算,毗沙人说三句话里必有一句皇语,皇语是毗沙语的靠山和顶梁柱。
  语言的不透明性在给转译带来困难的同时也使捎话成为一种权力,尤其是在不同语言之间更有大量足供捎话者自由操作的空间。鲁迅在《略谈香港》中讲过一个关于通事(即翻译,捎话人)的故事:我记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时,裁判就用翻译。一个和尚去告状追债,而债户商同通事,将他的状子改成自愿焚身了。官说道好;于是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g库在被黑勒国俘虏后,成为汗王的语言总译,是汗王的另一个舌头,他的话代表了汗王的话。当汗王下令“屠杀全村,一条狗都不放过”时,库将其翻译成“屠杀全村有罪者,包括狗,天仁慈,原谅归顺者”,救了一半村人的命。这就是翻译的权力。语言的不透明性,使捎话人在延伸权力的同时,也在损耗着处于源头的权力,而在其中夹入捎话者的意志。
  三、 分裂与融合
  语言的不透明性源于人类灵魂的不透明。在小说临近结尾处,库向天庭守门人表示希望到天庭做翻译,守门人告诉他,天庭里的人灵魂是透明的,无须翻译。所谓“透明”,指的是同一性,既是人类间灵魂的同一性,也是人的灵魂与天的真言(真理)的同一性。在这里,不再存在语言的暗影地带,翻译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守门人说天庭是人遗忘的故乡,也是在说人类语言被搅乱之前的事。人类需要在走进文明而分裂之后,走向新的融合,重新找回故乡,听懂天的真言,感知失去的整全的真理与世界。
  庄子关于人性与道术(真理)的分裂,有过这样的表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h人类的语言无法传达天的真言,人的眼睛不能看到完全的真理,正是因为各执真理之一端,盲人摸象,不见全牛,沦为“一曲之士”。若要使天地间的真理从割裂的碎片状态回到原初的整体,必须由“往”而“反”,达到“合”的境界。
  所谓“合”,即是融合,在《捎话》中,体现为各种杂糅,如鬼魂间的杂糅,马与驴的杂糅,人与驴的杂糅。杂糅之前的状态其实是分裂。在驴和马交配而生的骡子身体中,驴的部分和马的部分,存在缝隙;妥和觉的身体中,妥的部分和觉的部分,也存在缝隙。妥和觉分别是黑勒国和毗沙国的将士,各自信奉着天和昆,原本是仇敌,死后却阴差阳错,妥的头和觉的身子被皮匠缝在了一起,头的鬼魂和身体的鬼魂也被连在了一起,两个灵魂伙用一套身体。妥觉各自守着生时的真理,互相争吵,两魂曾顺着炊烟飘到天庭门口,看到天庭中黑勒亡魂和毗沙亡魂手牵着手说笑,妥觉却被挡驾。守门人对妥说,“天庭不要没身体的头”,又对觉说,“你也回去,把头找来”。直到妥觉的灵魂分别能感知到对方的疼痛,达到了抛弃成见的理解,互相认可了对方,头和身体之间的裂缝不复存在,他们再度来到天庭,方才获得准入。在库的眼里,“那人的脖子,已经没有皮条缝合的痕迹”,“那是一双黑勒人的眼睛和一只毗沙人的手,已经结合得像是一个人了”。
  杂糅是对蔽于一端的虚假真理的抛弃与融合。只有抛弃掉一孔之见和单方面的是非,从单一视角走向视界的融合,才能祛除因偏见带来的局限,消泯因语言的不透明性导致的黑暗,完整地感受到世界的整体,接近事物的本质,察得世界与人性之全。在视界融合这件事上,捎话人具有先天的优势。捎话人游走于各种语言之间,洞悉人类语言的秘密与局限,不太容易像一般人那样委身于单一的片面真理,常显出身份与立场的暧昧性。黑勒国攻掠毗沙国疆域,强令毗沙人改宗天经,毗沙人“头脑里全是昆,信不得别的”,库劝说他们:“你先改了宗把头保住”,“把头保住,回去慢慢跟头里的昆商量,有头在,头里的事就能办”。对于人类的真理与是非,库不像一般人那么坚定,更多的是游移与模糊。
  与妥觉的杂糅不同,库的杂糅是和母驴谢连在一起,成为一头人驴。谢被买生昆门杀死后,灵魂附在库的体内,以库的身体为家。库因此具有了驴的特性,他可以听懂驴的叫声,也开始学会驴鸣,可以看见鬼魂,能看见声音的形状与颜色。由于驴与天道相通的神性,库也无限接近了真理。在小说临近结尾处,库死后来到天庭门口,守门人让他回到人间,用驴叫把上天说给驴的话捎给人,因为只有驴叫不会走形。作为翻译家的库,一辈子都在捎话,但都是把人的话捎给人,把一种语言的话捎给另一种语言,而把天的话捎给人,即是把真正的完整的真理传达给人,所以只能用驴的语言,因为驴的语言不像人的语言具有不透明性,驴叫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天庭自然是人类融合的象征。在那里,人的灵魂透明,无需用人类语言交流,也不会因语言的不透明性而起紛争,人们重新泯灭偏见与仇恨,刚刚血战的敌对将士携手而成朋友。这其实正是人类语言未被搅乱之前的状态,那时的人可以直接感知天的真言,领悟到整全的真理。从这个意义来说,天庭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失去的故园,如天庭守门人所说,“你在地上时每天进出的一扇门,就是天庭之门,我也在那里守门。你熟悉天庭甚于凡间。天庭是你遗忘的一处故乡”。借用西方典籍中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失乐园之后寻找乐园的故事。小说始于人间的昆门徒诵经声形成的昆塔,终于驴鸣显现的七色彩虹,重生的库充满喜悦,也是在预示人类从分裂走向融合,从远离真理的巴别塔走向接近真理的彩虹的可能。
  刘亮程的作品常常流露出泛灵论的色彩,在他的笔下,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皆可有灵。《捎话》所创造的世界也是如此,万物有灵而各有语言,鸡鸣狗叫,马嘶驴鸣,呈现出众声鼎沸的嘈杂面目。捎话本意在沟通人与人、人与天的关系,却因语言和人类自身的局限,反在沟通的同时新添了误解,如同照亮而又带来黑暗。刘亮程最钟爱的驴鸣,高居于一切声音之上,象征着可与绝对真理相通的神性。作为人的对比,驴的存在映衬出人类真理的片面,也提示着人类从分裂走向融合的方向与可能的途径。从这个角度来说,刘亮程也是捎话人,如同转世后的库,用驴叫声将他体悟到的“天的真言”捎给小说的阅读者。
  【注释】
  a刘亮程:《捎话》,《花城》2018年第4期。
  b当然,驴的叫声有时也会呈现为塔的形状,彩虹与塔的对应不必太拘泥,而且驴叫声形成的塔可以直达天庭,人的诵经声形成的塔则无法到达天庭。
  c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14—515页。
  dfh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内篇补正》,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88页,245—246、249页,288页。
  e当然偶尔也有其他视角,如妥和觉的鬼魂视角,但是出现频率较低。
  g鲁迅:《略谈香港》,《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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