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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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豖、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豖、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
  ——韩愈《获麟解》
  第一章 洹河水边的殷墟
  一
  从下午起,天色变得阴郁,彤云密布,北风怒号,一副下大雪的样子。杨鸣条坐在四合院东侧客房内望着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心里开始有点焦急起来。
  下午四点光景,天变得很黑了,雪气越来越重,有几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杨树上呱呱叫着。杨鸣条听得院子外面的街路上有马车接近的声音,还听到了赶车人勒马的吆喝。须臾,他看见了院门打开来,一个戴着黑呢礼帽穿着棉袍的人走了进来。这人就是这四合院的主人傅斯年,刚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班。他没有回院子西侧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先去敲了杨鸣条住的客房的门。
  “彦堂兄,大雪将至,行路不便。我看你去安阳的日程是否改后几天吧?”傅斯年进屋后脱下棉袍,点上了烟斗,对着杨鸣条说。
  “孟真兄,我看不必改期。下雪对火车开行影响不大。即使大雪封了路,我就在车上等几时也不要紧,北方人还怕什么雪的。”杨鸣条说。(注:杨鸣条字彦堂,傅斯年字孟真。)
  “彦堂兄不畏风雪,那就最好了。”傅斯年说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说:“这里是一百银元,从丁文江那里化缘来的考察经费。这老兄到了最后时刻才把钱交给我。钱不多,你先凑合着用吧。”
  “孟真兄放心,这钱够用了。我会尽量节省,把钱用到刀刃上。”杨鸣条说。
  “那最好不过。兄弟先休息,用膳之后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来送你。”傅斯年说着,起身告辞了。
  这个晚上,杨鸣条早早熄了灯上床躺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是在一周之前被傅斯年一封加急电报从河南南阳召到了北京。傅斯年没让他住旅店,而是住到了他自己的寓所里。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让杨鸣条去做,所以要和杨鸣条说很多的话。杨鸣条急急忙忙从河南南阳赶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傅斯年带他去参加了北京外交使团一个隆重的招待会。
  这是一九二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瑞典公使官邸里面灯火通明,透过精致的巴洛克式花窗有耀眼的灯光照射向外面的夜色。官邸的外面摆着很多辆早期的轿车,还有一长排马拉的厢式包车,车夫缩着脑袋在冷风中等候着。那从蒙古方向吹来的西北风里夹着沙尘和冷气,路边高大的杨树在风中摇晃着。
  这一天因瑞典王储来中国访问,官邸正举行一个盛大的招待晚会。在上百个宾客中,洋人占了大半,有各国外交使节、专家学者和各种各样的冒险家。二十多个中国宾客里,一半是官员,一半是学者。学者里面有胡适、丁文江、傅斯年、梁思永、陈寅恪等诸位名人,还有被傅斯年带进来的杨鸣条。这些个中国学者大都是早年的留洋学生,他们在国外学到了西方的先进知识,同时也知道了西方的丑陋之处。但是杨鸣条却是个从来没有出过国的河南乡下人,几天之前还在河南南阳初等师范学校教书。他那套长衫的里子已经破了,夹层里可能有跳蚤,长筒棉裤里面还没有穿内裤。他的个子中等,额门又高又宽,不戴眼镜,眼神的光芒是内敛的,眯成一条线。而这个时候,他因为没有睡好觉眼睛里带着红丝。
  欢迎瑞典王储的招待会上,除了王储本人,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当时在中国受到十分欢迎的安特生博士。这是一个有着农民肤色和智者眼睛的瑞典人,常年在野外的行动使他有着很健壮的身体。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的当年来到了中国。那个时候中国的当政者已经知道了国家矿藏的重要性,准备要以国家的力量来查明矿藏资源。但调查国土矿产资源靠中国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决定从西方聘请专门的矿藏顾问。消息外传之后,当时所有在中国有治外法权的大国都力图把他们的科学家派到中国,以获取中国矿藏资源特别是煤矿和铁矿资源的分布情报。那些曾经火烧过清朝皇家园林的列强竞争得非常厉害,但中国政府这回决定不从他们中间选择专业顾问,而是任用了瑞典人安特生。
  安特生来到中国之后很快在中原一带山脉找到了大量的赤铁矿,这些铁矿后来成了中国早期工业“汉阳造”的机器和武器的主要原料。但是安特生不是一个兴趣单一的专家,他知识渊博,旅行时会关注周围的环境和地理。他在中国很快有了一系列的重要地质和考古发现,最为出名的是1921年在河南仰韶发现了彩陶。那是他在河南渑池县寻找史前人类用过的石器时,在一个峡谷山洼里看见了一个夹带着红色磨光陶片的断层,因而发现了一个庞大的文化遗址。从此,这个叫仰韶的地方就成了中国史前文化的代名词。
  今晚,借着欢迎王储的机会,安特生要公布又一件惊世的发现。那是他在北京以南周口店的工作成果,很多年以前他在那里找到了许多带泥土的碎骨化石,他一直怀疑这是一种远古猿人的骨头化石。经过一段时间有计划的发掘,他的同事加拿大人类学者步达生终于找到了几颗荷谟形牙齿,证实这是一个新的人种,类名为北京人。
  杨鸣条听得背后流汗,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巨大的发现都是外国人在中国完成的?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对于中国人来说,那些死人骨头从来都是些不吉祥的物质,谁会像这些外国人一样把一个古人的牙齿像珍宝一样反复把玩呢。他记得小时候,只有那些胆大的孩子把古墓中的头骨用绳子穿起来在地上拖,而且都以为是和尚的头骨,因为脑壳上没有头发。
  接下来,他通过翻译听到今晚的大人物安特生在说另一个事情:在今后的一个时期,河南安阳的甲骨文会成为世界考古的热点。安特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打算以洛克菲勒基金的名义,邀请世界上著名的考古专家共同参加,准备对安阳的殷墟文化遗址进行发掘,其发掘的成果由各方所投入的资金和人力比例日后共享。
  听到甲骨文这几个字,杨鸣条就像那些初恋的中学生听到别人提到他暗恋的人的名字一样一下子脸红了。安特生刚才说的地质和史前人类的事他一知半解,但是甲骨文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是他整天在钻研冥想的东西,是他最精通的一件事。他接下来听到安特生在说安阳的青铜文化,说甲骨文在全世界的研究现状,这个话题他听出了安特生对这一领域的事情并不很熟悉,好几个地方还说了外行话。   “这可是在说你老家河南安阳的事啊!”傅斯年贴着杨鸣条的耳朵轻声说。杨鸣条感到羞愧,他老家虽在河南西南部的南阳,可到现在他还没去过安阳呢。
  “这件事可不能让外国人干了。甲骨文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书契暗号,我们自己有能力去发掘整理,没必要再像仰韶村一样,发掘出来的东西给人家拿去一大半!”傅斯年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傅斯年说的这句话是针对安特生在仰韶陶片上的做法,因为根据协议,安特生合法地拿走了一半发掘到的仰韶陶片。而且留给中国的那一半也是先运到瑞典去修复研究,再运回到中国来。
  这个在瑞典公使官邸开始的话题延续到第二天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代所长傅斯年办公室。傅斯年在创建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初就开始暗中筹划一次以中国本国力量为主的田野科学考古,他选中的地方就是安阳的殷墟。他已经向中央研究院报出了计划,但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以罗振玉为首的一大批古文字学家都认为安阳的甲骨经过三十余年的搜集,埋藏的珍品已经发掘完了,再组织人员去发掘是徒劳无益的。傅斯年向杨鸣条交代了这次请他到北京来的目的,就是想委派他前往安阳小屯村做一个调查,查清那里是否还有古物可以发掘,要用实际的调查结果打破罗振玉诸人的断言。
  傅斯年为何选中杨鸣条把他千里迢迢从南阳召来有着好几个原因。杨鸣条在甲骨文的研究上名声显赫,他所发现的贞人集团学说猜想解开了殷商王朝的断代之谜,甲骨学界都心服口服接受了这个学说。还有一点,傅斯年知道安阳这个地方经过三十来年的殷墟文物发掘买卖,各种黑暗势力滋生,已经是个环境十分复杂险恶的地方。杨鸣条是河南本地人,多少还能在当地找到一些关系,语言上也比较容易和乡下的农民接近交流。因此,傅斯年选中了杨鸣条,让他从河南南阳师范到北京来见他。
  二
  次日凌晨,杨鸣条早早就醒来了。他整夜都不敢入睡,怕自己会睡过头,误了火车。他没有手表,屋里也没有时钟,他得听着鼓楼的鼓声报时才知时间。今天他得四通鼓也就是四点钟起床,他在二通鼓的时候就一直醒着。四通鼓一响,他就听到傅斯年来敲门。此时送他上火车站的马车已经到达门口,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多深。傅斯年让杨鸣条到厨房吃热腾腾的早餐,马车夫也被请到了桌子上一起吃。吃饱了肚子,浑身暖和,杨鸣条告别傅斯年,坐上轿式马车出发了,傅斯年雪中目送他远去。马车从傅斯年的象房桥寓所前往前门火车站要走很长一段路。雪已经下得不是很大,但是逆着北风前行,车厢里面奇冷,马匹亦蹇步不前。杨鸣条听到马车夫用马鞭抽打着马匹叱着它们前行,心里不忍,劝说马车夫不要用鞭子。但马车夫不用马鞭抽打,马车的速度就明显慢下来。杨鸣条害怕会误了火车,只得又让马车夫使用马鞭。
  马车到达前门车站时,时间还不晚。杨鸣条提着柳条箱进了候车室,拂去了身上的雪花,略作休息,便登上了京汉列车。这个时候天开始微亮,因为大地上一片白色皑皑,窗外已能辨物。一忽儿,火车汽笛长鸣,慢慢地开动起来。
  火车开出后不久,天气晴朗起来,太阳照射在华北积满白雪的平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杨鸣条坐的是三等车厢,冷冽的风和火车头喷出的煤灰都钻进了车厢里面。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看着大地上景物像电影一样地飞闪而过。这一条铁路线的客运列车他是坐过很多回的,可这回内心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不舒服的震颤。难道是他对即将面临的安阳调查任务感到害怕而畏缩?或者是因为可能会见到久别的梅冰枝而忐忑不安?他现在还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他是可以感觉到的,那就是他的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就要开始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接下来在安阳要做的工作做好准备。
  三等车厢里坐的大都是劳苦阶级的人。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的脸是毫无表情的,像是戴着一个石雕面具。杨鸣条对这样面具般的脸孔很是熟悉,这就是河南农民的面孔。但是在他意识深处,还浮现着一个真正的石头面具,那是他在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影印本中看到的一个安阳发掘到的商代祭祀面具,杨鸣条推断当时商朝男性的标准长相大概是这样的。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面具,也是梦幻里的面具,它一直让他的内心不得安宁。
  1896年秋天,杨鸣条出生在南阳府长春街一座有临街铺面的房子里。父亲杨世奎此时已过不惑之年,可算老来得子。他给儿子取名为杨名迢,意思要获取功名千里迢迢之外。杨名迢自小上私塾,在15岁之前把所有先贤古书都读透了。在他每天上学所经的马路拐角,有一个叫“吉祥斋”的刻字店。店主周文金精通金石,为人友善,和杨家很熟。杨名迢每天放学回家时,都会站在他的店里看他刻字。让他奇怪的是周先生在图章上写的是反字,而且是一种叫篆字的奇怪字体。这篆字让他很是着迷,后来周先生就借了他一本《篆字汇》,让他拿回家临摹。不久后他有了自己的几把刻刀,开始了在石头或者木头上刻章,这种嗜好几乎成了他少年时代的全部乐趣。周先生觉得这孩子是个天才,给他刻了一枚“商出鸣条”图章,以商朝灭夏之“鸣条之战“典故谐杨名迢之“名迢”之音。杨名迢非常喜欢“鸣条之战”这个“鸣条”的意思,从此就以鸣条作为自己的名字。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鸣条开始沉湎于篆刻这件事,经常会茶饭不思刻个不停。他经常会在雕刻的时候做起白日梦,梦里的篆字变成一种更加奇怪的象形字体,那一定是比篆字更早的文字。而他雕刻的材料也经常变得不是石头和木头,而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刻了很久很久的字了,有许多字不是他新学的,而是他自己本来就知道,只是现在回忆了起来。年少时和刻字的接触对他影响深远,他后来就是根据刀法的不同来分辨甲骨的年代和每个贞人的刻刀手法,从而断定出年代。
  接触到甲骨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当他第一次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里翻开了刘鄂的《铁云藏龟》时,看到那一版版甲骨的拓片,心里面有一种奇怪的熟悉和亲切感觉,觉得这是他自己记忆里的东西。自那之后,他一头钻进了甲骨文的世界,由于他早就熟悉篆字和钟鼎文,对于学习甲骨文比一般人容易了许多。在他考取了王国维先生的通讯学生之后,很快就在甲骨学界崭露头角。让他引起甲骨学者注意的是他提出了一个贞人集团的猜想。他发现了商代占卜师都会在甲骨卜辞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因此那些留下名字的三千年前的古人一个个在他心里都活了起来。他特别留意了一个叫“大犬”的贞卜师。最近的两年,杨鸣条一直在追寻着贞人大犬的卜辞,他知道大犬的确存在过,大犬的生命通过龟甲上的契刻流注到了他的感觉里。慢慢地,贞人大犬成为了他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他经常会在梦想中跟随着贞人大犬回到商朝的都城安阳。正因为这样,杨鸣条对于安阳有着深深的敬畏和虔诚。在他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多少次经过这里都没有停留过一次。   而现在,他来了,带着一个使命,要真正走进他的梦的源头去。
  三
  杨鸣条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安阳火车站。下车之后,走出火车站,只见车站外灰蒙蒙的场地上有许多黑色的人影,正在用他们最快速度向他这边靠来。当他们走近时,杨鸣条发现这些原来是成群的乞丐。他费了不少零钱才摆脱了乞丐群,看见前面有好些旅店的迎客者,鹄立在道路旁边。迎客者各持着悬杆灯笼,手上有数面白旗子,灯笼和白旗上都写着旅店的名字。杨鸣条看见一个灯笼上写着“迎宾楼”的招牌字,便从灯笼下的迎客者手里拔了一旗子。那迎客者一声吆喝,立即有一个仆从推着小车过来,将杨鸣条的柳条箱放在车上,带他前往住宿的迎宾楼旅店。
  火车站是在安阳城外,到旅店要走一段路。虽然天色已昏暗,杨鸣条还是能看见远处的道路尽头有个黑黝黝的城楼。杨鸣条还没走到那个黑暗中的城楼,就到达了旅店了,原来旅店也是在安阳城外的。旅店主人殷勤上来迎接。杨鸣条看到这个旅店屋宇还算宽敞,进入门厅后,是一个蛮大的天井,围着天井是客房和饭堂。北方行路大多依靠牲口,所以这天井里拴着好些马、骡子和驴,地面上自然撒满了牲口粪便,气味很重。杨鸣条本是河南人,从小和牲口都有打交道,所以并没觉得不适。店里的伙计将他迎入客房,立即有好些个土妓过来搭话,杨鸣条都一一谢绝。他关上了房门,房内有木炭炉火,很温暖。一忽有饭菜送来,很是丰盛。杨鸣条喝了几杯酒,便觉睡思昏沉。他听到外面客堂里每有客人到来,就有土妓叽叽喳喳围了上去。有些客人喜欢听歌曲的,行李一卸,就带着土妓到房间里,顷刻就弦索盈耳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了,在旅店的门口向不远处的安阳城楼张望。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在蓝天的陪衬下,安阳城楼轮廓明显地显现了出来。而在城楼背后远处的太行山上积满了白雪,看起来银装素裹气势雄伟。杨鸣条虽然已经到达了安阳城,但还是身处于城门之外。早点后,旅店的主人和杨鸣条攀谈起来。旅店主人说这几年,河南安阳一带是北伐战争的主战场之一,安阳周遭的农民都在四处逃荒。好在北伐军终于胜利了,但是今年的庄稼已误了农时。守在土地的农民由于没有收成和农活干,就拼命地在地里挖掘文物。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都守在安阳,有什么好东西挖出来马上被买走。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安阳城倒是兴旺了,你看在鼓楼一带,有好几条街都十分热闹,那里开着好多间古董商号,边上还有酒楼、戏楼、妓院。从北京天津山东等地来的客商糜集在那里。
  杨鸣条想进安阳城内看看,了解一下古董商号的情况。旅店主人是个热心人,问杨鸣条是从哪里来的?得知他是北京中央研究院派来的,肃然起敬。他告诉杨鸣条,上街买古董要小心,因为到处都是陷阱骗局。杨鸣条谢过他的提醒,在出门之前,他托旅店主人给安阳中学送一封信。信是给他在安阳的唯一熟人梅冰枝的。她是他在北京大学求学时候认识的女大学生。杨鸣条听说她眼下在安阳中学教书,所以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她写了个信,说自己正好在安阳出差,如方便的话想和她见一见。他把信给旅店主人时,心里出现了梅冰枝的形象,伴随着她的形象心底升腾起一阵温暖的激动。而后,他举步走到外面的街路。
  他向着城内走去,由于有那座地标鼓楼做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心。在安阳城内萧条的街区里,唯有很多家的古董店显得十分气派。杨鸣条看到那些气派的大轿或者厢式马车停在路边,有穿长袍马褂的人甚至是西装革履的人进进出出,偶尔还能看到金头发蓝眼睛的西方人。除了古董店,他还注意到街上有好几家日本的药铺和杂货铺。有一家叫“大阪机工”的商店里面展示着一些日本造的棉花纺线机器。他在路上还和几个日本人擦肩而过,日本人虽然外表和中国人无异,但他能认出来。
  他走进一家古董店,看到每个店里都陈列大大小小的青铜器、陶器,是真是假难以辨认。他看了几片甲骨,一眼就看出是赝品。杨鸣条想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甲骨片可看?可店里的人对于他这样的生人是一副防备的样子,敷衍着不愿多说,只等着他快点离开。杨鸣条走了好几家店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冷遇。他心里寻思看来这里的人都在做熟人的生意,可能歹人太多,店里的人怕陌生人是探子,摸了店里的底细夜里就来抢劫。
  杨鸣条转了一圈,离开了那热闹的地段,在一条略为冷清的街上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家叫“天升号”的古董商行。他忍不住好奇心,又走进了店里面。这个店里的掌柜显得好客了许多,问杨鸣条是要看青铜还是字骨头?
  杨鸣条问有字骨头吗?店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半版龟甲递给杨鸣条。这还是杨鸣条第三次亲手触摸甲骨片。他之前在罗振玉家里见过真正的甲骨片,并获得罗振玉同意把甲骨片拿在手里把玩。后来他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藏品部也抚摸过几块甲骨真品。现在,当他抚摸着这块龟甲,从它那温润的质地和厚重的化石般的光泽他直觉这是一块真甲骨,从烧灼的位置和兆文来看也都没有破绽。杨鸣条看到了内甲上刻了两行卜辞:
  杨鸣条仔细观摩,认出前一行卜辞是祈求止风的,要杀幽黑色的狗当牺牲;后一条则是祈雨的,说到要焚烧男巫女巫祭雨神。若论这契刻的刀法和他所熟悉的殷人刻法无异,但是杨鸣条还是发现了里面的破绽,微笑不语。那店老板一直盯着杨鸣条的脸赔着笑。
  “敢问客官觉得货色怎么样?”
  “刻得很不错,可惜这位刻字家聪明过度了,把祈雨和止风的卜辞刻在了一起。殷人求雨的时候当然要求风神相助,有风才有雨,哪有一边求雨一边又要祈求止风的?”杨鸣条说。
  “怎么?先生认识这些字骨头上的甲骨文?”
  “略知一二。”杨鸣条说。
  “先生真是好眼力。不瞒先生,这块龟甲是真的殷商龟甲,烧灼火号也是真的,只是背甲上原来只有两字,其他的字是后来刻上的。说实话,这样的字骨也算是不欺瞒客人了。当然,先生这样的客人是内行人,另当别论,真是冒犯了。”
  “那你这里还有什么没动过手脚的真货色吗?”杨鸣条问道。
  “眼下还真没有。现在字骨头的价钱上得很快,鸡蛋大的一小块都要上百银元,况且大的买主垄断了来源,有字骨掘出全由他们收。像我这样的小店实在不敢收购待沽。不过客人要是真的需要字骨头,我倒是可以给你留意的,一有好的货色立即给你报信。”   “你认识这个在龟甲上刻字的人吗?”杨鸣条问道。他还没放下刚才那块伪刻的龟甲。
  “这个人你还是不见为好,上不得人面。”店东家说。
  “不,我倒是很想见见他,看他所刻的甲骨字几乎乱真,想来他一定是个奇异的高人。”杨鸣条说。
  “那好吧,我呼他来。”店东家差遣一个伙计出去找人。须臾功夫,只见一个只有不到普通人胸间高的侏儒蹒跚着越过门槛走进了店铺。杨鸣条第一印象觉得这个精灵状的小人像一只蝙蝠,继而马上联想起《封神榜》故事里那个拿着锤子凿子的飞天雷震子。要是他这个时候飞腾起来倒挂在天花板一个斗拱上,他也不会奇怪。
  “东家找我有事?”进来的蝙蝠状侏儒说。
  “蓝保光,这位北京来的先生要见你。他夸你的字刻得好。”店东家说。
  “我还以为你卖出几块字骨头要给我一点钱了。”这个叫蓝保光的人说,一下子就焉了下去。杨鸣条觉得这个人好奇怪,不仅人和雷震子模样像,连名字也奇怪得和雷震子有一比。
  “你的雕法让我吃惊,你能让我看看你的雕刀吗?怎么和古人刀法这么相似?”杨鸣条问他。
  “我的大烟瘾犯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要是给我一口烟土抽,我什么都告诉你。”蓝保光靠在墙角上,像一堆泥一样瘫着。
  “这个不难。”杨鸣条说。他告辞店老板,让蓝保光带他去烟馆。
  这蓝保光斜着身子抽了两个烟泡后,逐渐有了精神,眼睛开始有了亮光。他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是一个悬浮在空气里的精灵,身上每一根毛发都舒展了开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现在可以说来。”蓝保光说。
  “让我看看你的雕刻刀。”杨鸣条说。
  蓝保光从裤腰头掏出一把两头刀,一半是青铜的,一半是玉石的。他说这是他家里的传家宝,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传下的。他小时候并不知道家里有这个东西,他患麻风病的母亲在眼睛烂掉的那年的一个夜里在他的枕头底下塞进一个布包,布包里面就是这把雕刻刀,说今夜他会做一个要紧的梦。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可以用这把雕刻刀在无字的甲骨上刻字,以此混口饭吃。
  “你认识甲骨字吗?”杨鸣条问。
  “不认识。”
  “那你是怎么刻字的?”
  “瞎刻呗。我刚才说过,我母亲给我这把雕刻刀的那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很早以前是一个刻字的人,后来就知道怎么刻字了。”
  “这怎么可能?”杨鸣条说。
  “因为这些字形都记在我心里了。就像我会记住太阳、河流、房屋、牛、风中的树、蒸好的馍馍、晒干的肉一样,我记住了这些字形。”蓝保光说。
  “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让你做的一个梦里开始的,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本事?杨鸣条问道。
  “我的母亲是个会做法术的萨满教巫师。在她得麻风病之前,她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最有名的女巫师。那个时候她整年都在路上给人家祛魔祈福,她举着羽毛的项圈、打着瓦缶一直在大路上跳舞。我那时就跟在她的身边,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那时人家会给她很多钱,会给她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路上走,日子过得很快活。只是后来她开始得麻风病,身上的皮肤全烂掉了,她的头发都没有了,鼻子眼睛只留下几个洞孔。她再也不能上路去跳舞做法了,现在只是呆在洋人办的麻风村里。”
  “照你这么说,你母亲过去只是个女巫师,现在是个麻风病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法术啊。”杨鸣条说。
  “不,她身上的法力没有消失,她的麻风病越重,身上的魔法力就越厉害了。只是她不再使用它们,那些魔法力都存储在身体里,我能看得到。”蓝保光一脸认真地说。
  “你能刻几个字给我看看吗?”杨鸣条说。他对蓝保光说的故事很难相信,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能现场刻甲骨文。
  “没有骨板怎么刻?”
  杨鸣条看到烟馆里有一只老南瓜,就让他在南瓜上刻。杨鸣条惊奇地看到他的刻法是从上而下先把每个字的横笔刻好,然后再从上而下刻上每个字的竖笔。这种刀法正是王国维先生考证的三千多年前商人刻甲骨文的一种流行刀法,蓝保光这样一个不认识甲骨文的伪刻者怎么会知道这种远古的刀法?他刻出的一排字,让杨鸣条大吃一惊。蓝保光刻出的卜辞为:。此卜辞是一次对国王征伐的贞卜。让杨鸣条大为吃惊的是这条卜辞的贞人的名字居然是他一直在追踪的贞人大犬。贞人就是那些将卜辞刻在甲骨上的贞卜师,每个贞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在每次的契刻上会写上自己的名字。贞人大犬的名字甲骨契刻字形为,隶定字形为,此字后来演化成了“狄”字,但在甲骨文中其实是“大犬”两字的合写,所以杨鸣条一直读字为大犬。最近的几年来,杨鸣条一直在追寻和研究贞人大犬的卜辞,他是帝辛时期的一个重要的贞人。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杨鸣条看见蓝保光的契刻中竟然出现大犬的名字,心里会觉得激动不已。
  这蓝保光怎么会刻出他的卜辞呢?杨鸣条问他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这句子的意思吗?蓝保光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把心里想起的字形句子刻出来。杨鸣条这时相信了蓝保光今天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他的确是个奇人。
  杨鸣条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是和老母亲一起住在麻风村里。他做伪刻其实挣很少钱,古董店的老板给他的钱都不够他抽大烟。杨鸣条又问他麻风村的情况,他说是加拿大的传教士开办的,在王家峪一块高地上面,在洹河的岸边,和周围的村子隔得很远。这块地是传教士几十年前就买下的,以前有很多麻风病人住在里面,现在麻风病人少了,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住在那里。
  杨鸣条给了他两块银元,说自己过些日子要带一班人到安阳来找字骨头,会有用到他的地方。蓝保光收起了两个银元蹒跚而去。
  四
  当日下午,杨鸣条回到了旅店。旅店的主人告诉他那封信已经送到梅冰枝的手里。她让旅店主人带口信给杨鸣条,说下午六点钟她要到旅店里去看望他。这消息让杨鸣条脸孔发红,心跳起来。上午他让旅店主人差人去给梅冰枝送信时,只是想试试,也不知她是否会收到。想不到她真的收到信,还立马决定要来见他。他心里有一阵阵眩晕的快乐,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坐在安静中,闭上了眼睛,和梅冰枝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片段一幕幕浮上心来。   一九一九年春天,杨鸣条在开封中学教了几年书之后,上北京求学,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那时杨鸣条经常会参加北京大学举办的关于民歌民谣的朗读歌咏和学术讨论会。有一天的民歌民谣会上,一个穿着士林蓝旗袍剪着短发的女学生对他说:“杨先生,你还认识我吗?”杨鸣条看着她的脸,觉得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女学生自我介绍说她叫梅冰枝,在开封中学时听过杨鸣条讲课,今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刚刚来北京不久。
  杨鸣条还清楚记得这一次见面他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他还在心里责问过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自那之后他们开始了交往,杨鸣条带着刚来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的梅冰枝到处游玩。那时杨鸣条兼职的《歌谣周刊》设在北海静心斋的西厢房,杨鸣条在那里有一间宿舍,梅冰枝经常会过来和他说话,有时会帮他做饭洗衣服。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她是个有着奇异想象力的女生。她是河南安阳人,父亲是当地一个地方戏曲班子的班主,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所以会尽其所能供她读书。杨鸣条那时已经在研究甲骨文,对于来自甲骨文出产地安阳的梅冰枝有一种特别的关切。
  起初,杨鸣条觉得他们之间只是曾经的师生和河南老乡关系,但是情感和情欲在悄悄滋生。那时他们除了经常在西厢房里见面,他们还会一起前往北京的郊外农村去采集调查民歌民谣,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在中国的北部,到了八月中旬,空气中就开始弥漫起秋的气息了。在那些笔直的乡下道路上,白杨树开始飘下了落叶,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只有麦秸和高粱秸子还留在地里头,引来了鸟雀成群在空中盘旋着。杨鸣条踩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车架后坐着梅冰枝,要前往慕田峪古长城脚下去访问几个当地居民,去核实一首民谣准确词句。他们爬上一段残缺的长城,远处的山岭上满是红叶,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村庄的房子散布在山坡上。他们在一个向着太阳的山洼里,靠在一堆温暖的干草堆上休息。梅冰枝说要让他看一样东西,要他闭上眼睛。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感到梅冰枝把他的手拿到胸前的位置,往他手里塞进一个温暖的小物体。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手心里的是一个古玉蝉,上面系着红线,是梅冰枝挂在内衣里面的贴身之物,所以还带着身体的温度。杨鸣条仔细看,觉得这是很古老的夏商周三代之物,玉蝉的意思是不断地脱壳羽化,转身投胎,古代人是把玉蝉放在死人口里随葬。梅冰枝说这是她小时候有一次去洹河边的外公家,外公给她的。外公是从自家地里挖出来的。她喜欢这块玉,就穿了红绳挂在贴身的胸衣内。杨鸣条抚摸着这块带着梅冰枝胸脯温度的古玉,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充满了情欲。他难以自禁地抚摸了她的胸脯。起先只是在衣服的外面,但是梅冰枝的身体渴望着他的手,他解开了她的衣襟,抚摸起她的乳房。强烈的欲望把他们淹没了,就像梅冰枝所研究的虹蜺故事所暗示的,他们被心里滋生的情欲相互吸引,终于泛滥了起来。两个河南人在长城下的野地里有了第一次的交媾。
  自从有了这一次,他们就滑入了情欲的深渊。那些日子他和梅冰枝在西厢房天天在一起,频繁地交媾。梅冰枝开始了对未来的憧憬,说杨鸣条以后可以到她的家乡安阳研究甲骨文,她自己大学毕业后也要回到安阳去接父亲的戏班演戏,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是,杨鸣条却在困境之中,他在南阳老家已经有妻室了。这一件事,他还没向梅冰枝说明。
  终于有一天,他向梅冰枝坦白了自己婚姻的事。梅冰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她知道在河南乡下这样的婚姻是很多的。但是从此之后,她没有再到北海的西厢房和杨鸣条见面。杨鸣条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她上街游行被警察打伤,头上裹着纱布。她变得很激进,不顾危险。那以后,梅冰枝没有再来参加民歌民谣活动。后来,杨鸣条去了广州,和她完全断了联系。
  很多年已经过去,杨鸣条一直在思念着梅冰枝。这回傅斯年把他召回到北京,对他透了信息,说梅冰枝在安阳。在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就像是突然点起了一盏灯,变得透亮。出发前北京那场雪让他心焦,就是因为他急于想见到梅冰枝,怕大雪耽误行程。现在,她就要来了。
  天黑之后,他在厅堂里等候着。华灯初上,旅店里面开始有点热闹起来,有浓妆艳抹的土妓开始走进了店堂里。还有几个先前到的土妓在客人的房间里吹弹起乐器唱起了小曲。杨鸣条等了一阵子,看见了梅冰枝走进来了。她穿着一身厚厚的蓝色棉长袍,剪着一头的短发,多年未见,梅冰枝的模样变化很大,她已出落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杨鸣条带她到了自己的客房。客房里有燃着木炭的火炉,显得暖洋洋的。他们相对而坐着,杨鸣条看到梅冰枝的眼睛里还保存着以前的情意。
  “真没想到,你会到安阳来。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呢?”梅冰枝看着杨鸣条,说。
  “是傅斯年先生告诉我的,说你在这里当教员。说你前些年丧父,回到家里照顾母亲,同时在中学教书。我不大相信能找到你,只是想试一下,没想到真找到你了。”
  “我当初从北京回到这里时,本来只是想小住一些时间,没想到会在这里的中学教了三年的书。这三年我几乎没做什么事,只是在教这里的孩子一些普普通通的课。这些课换了别的人也能教。你都好吗?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梅冰枝说。
  杨鸣条把他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向梅冰枝讲述了一番。
  “那个时候你就说过要到安阳来研究甲骨文,现在你终于来了。”梅冰枝听了之后说。
  “你父亲的戏班还在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读好大学要回安阳接你父亲的戏班。”杨鸣条说。
  “戏班还在,但是我已经没有去掌管父亲戏班的想法了。我父亲的一个师兄成了戏班的班主。小时候觉得跟着父亲的戏班到处行走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情,但在我离开了河南到北京读书之后,我发现自己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贴着土地漂浮的小精灵,已经不会过那种艰苦的乡土戏班流浪生活,但是我偶尔还会去戏班里演戏。演戏会让我从现实中逃逸出来,回到小时候的梦境中去。”
  “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在安阳重逢。就像以前想过的那样,我在这里做甲骨文的研究考察,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事情。”杨鸣条说。   “看起来是这样啊,可实际的情况已经变了,那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本来早已经离开安阳,可是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是安阳的警察署长,他是个有理想的年轻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他喜欢我,追求了我两年时间。我一直在回避,我不想做一个官僚的太太,也不喜欢一生呆在安阳这样的小地方。但是到了去年,我还是答应了他,和他订婚了。这样也好,你看,我现在是订过婚的女人,所以我可以来见你。要是我还是像以前那样独自一人,我是不会来见你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得祝贺你。”杨鸣条说,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她已经订婚让他难过,这种难过是慢慢发作出来的,现在他还没感觉到它的厉害。
  “说点别的吧。我只知道你是甲骨文专家,可我在县立图书馆看到过你在《太阳月刊》上发表的《贞人大犬》连载小说,想不到你现在还是个小说家呢!”梅冰枝感觉到沉闷的气息产生了,她不想让他难过,换了个话题。
  “你居然看到了我写的小说?真让我想不到。”杨鸣条听她提起他的小说,脸红了起来,他有点为自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而在报刊上连载白话小说感到难为情。不过那年头,学者写小说似乎是一种潮流,郭沫若一边研究甲骨文不是也一边写出了好多诗歌和剧本吗?闻一多也是个甲骨文专家。
  “我是研究甲骨文的,但也是个白话文文学的爱好者。当我研究甲骨文的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在和三千年前镌刻下文字的那些占卜者在交谈。有的时候,这种交谈的情绪无法用学术文章来表述,于是我只好把它们写成了小说,用来抒写我心中神奇的感觉。”
  “你在《贞人大犬》里面所写的故事就发生在安阳这个地方吧?”
  “正是安阳这个地方。安阳就是商朝迁都后的都城,所以人们叫安阳为殷墟。这里是个堆积着历史罪恶的地方。从甲骨文的研究来看,这里所发生过的事情非常血腥。”杨鸣条说。
  “也许历史的血腥气会被固化,然后慢慢会释放出来。安阳虽然是我的故乡,可我觉得这个地方像是灌满水银一样地沉重。这城里的人都长着一张神秘的脸孔,好像各自都怀着阴谋。那些农民也没有心思种地,一心只想挖到宝贝发财,经常为了争夺一块甲骨而集体械斗。安阳城像是个受诅咒过的城市。我不知道那些甲骨文上面写着什么东西。那上面写的不会是些古代咒语吧?”梅冰枝说。
  “那不是咒语,是国王祭祀祖先神明和各种占卜的记录。”
  “可我觉得这些甲骨的确给这个地方带来灾难。甲骨像是幽灵一样盘旋在城市上空,控制着每个人的生活,虽然很多人和甲骨没有一点关系。”
  “可你认为被诅咒过的安阳,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我早早立志要研究甲骨文,但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后来离开了北京,回到家乡南阳当过中学校长。不久我去了中山大学当助教,最后还是回到了南阳中学。我一直梦想着到安阳来考古,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一回,傅斯年让我到历史语言研究所来做安阳的田野发掘工作,让我来打前站先做些调查工作,我总算踏上了这里的土地。”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安静下来了,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做考古,真是没办法,就像戏文里唱的是冤家就会聚头。”梅冰枝说。
  梅冰枝说明天是礼拜天,学校放假,她可以叫上一辆马车陪他去洹河岸边的小屯村调查字骨头情况。
  五
  第二天一早,梅冰枝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杨鸣条出城前往洹河边的小屯村。这个时候正是初春,田野上冻土已化开来。杨树槐树都抽出了新枝。马车往田野的深处跑去,突然有一段河流出现在眼前。这就是洹河,一条横贯安阳黄土地的河流。那河床是那么地深,把地表深深地切开,在两岸形成了陡峭的河床。河床之上,长满了一排排高大的柳树。而在这柳树的浓荫之下,洹河的水呈现着碧绿的颜色,非常安静流淌着。水中还有些洲渚,上面长满了芦苇草和野花。杨鸣条知道,几乎所有的文化都是依靠着一条水系而产生的,这洹河就是留下甲骨文的商朝人得以生存的水系。杨鸣条很难想象,眼前这一片开阔的农田当年会是一个繁荣的都城。是啊,如果这里不是都城,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多的甲骨片和青铜礼器呢。
  这天,当马车跑进了小屯村时,杨鸣条开始记下了方位。小屯村位于洹河的南岸,洹河成S状横陈在小屯村的东北方向。当他进入村里时,发现这里的屋舍还算齐整,路边树荫下有红墙掩隐着一座武圣祠,再往前走还看到一个带十字架的天主教小教堂。他看到了有几个孩子正在村头的树下玩耍,那些孩子一见他,四散而去,不见了踪影。但须臾之间,有孩童向他围过来,手里拿着一些碎小的骨片,向杨鸣条兜售。越来越多的孩子出现了,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些货色。看来这村里时常会有外边的人过来收购甲骨片,所以小孩都知道到田野里捡取大人们舍弃掉的碎骨片,指望能换几个铜子。杨鸣条起先还仔细琢磨着孩童的骨片,但没多久工夫,有更多的人围过来,让他无法细看。这些骨片大都是一些无字的甲骨,但甲骨看起来是真的。他走进村子里面,看见了一个村妇,便问道有没有字骨头可卖?村妇不久后端来一盘碎骨头,好几片有鸡蛋大小,上面有字。杨鸣条知道这是些真骨头,便付了两个银元买下。付完钱往前走,村民听说有人收购字骨头以为是古董商们来了,许多人都拿着自己的货色出来围着他。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几条两三寸长的牛甲骨来求售,说是要每块20银元。杨鸣条问每块10银元是否可以?那老太太扭头就走,看起来是很懂行情的。杨鸣条来这里的主要任务是要探访甲骨的发掘和埋藏情况,并不是为了收购,所带的资金也很有限,于是就没向村民购买大块的甲骨。
  村里有一个老人,是前清的秀才,自称知道字骨头的来龙去脉,杨鸣条便出一个银元请他当向导,老人欣然接受。他带着杨鸣条和梅冰枝先察看了洹河水系的地形。杨鸣条早已在书上研究洹河的地理,今日得以实地站在洹河的岸边,看着碧绿的河水缓缓流淌,闻到岸边树木的清香,心里的欢喜难以言表。这洹河的水来自林虑山,流至平顶峰时突然注入地下消失,之后又在山的东麓冒出地面,形成河川经过小屯村的北边。杨鸣条沿着河岸行走,看到河幅宽阔处约七八丈,狭窄处只两三丈。河床上多广滩,白沙平铺如练。水深处如碧潭,浅处才几寸。老秀才说到了夏天洹河的水会大涨至高岸边,甚至会淹没岸边的田地和村里的屋基。   老人带他们去看以往挖掘字骨头的地方。一处为旧发掘地,在村北偏东约两三百步处,此地掘之于四十多年前,今天已经没有字骨可挖,早已填平种植着棉花。老人说,四十多年小屯一朱姓的农民犁田时,忽然有好多骨片随土翻起。仔细一看,有的骨片上面有刻画,还有个刻画上可看到涂了红色的朱砂。骨片大的可以辨认出是兽骨,小块看起来像是龟甲,而这些龟甲刚翻出土的时候是软的,见了风就变得硬了。有的本来是一块整甲,出土后都碎成小块。当时北方一带的农人常从土中翻出埋藏物,有铜器、古钱币、古镜、剑刃箭鏃,都能卖出好价钱。老秀才带着杨鸣条梅冰枝到了洹河边一个长满灌木的沙堆群中,称这里也是个发掘地。老秀才说,当地人掘一个坑,取得字骨后即以填平。杨鸣条看见这块地有两个坑还没填平,说明村人还继续在这里挖掘。老秀才说安阳这个地方出中药材天花粉,每年秋天都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挖天花粉。天花粉的根部埋在地里面,要挖下很深才能找到。去年秋天有人在这里挖天花粉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灰坑,结果挖出了很多大块的字骨头,全被一个开封的古董商买走。杨鸣条注意到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沙滩,不是庄稼地。他看到这些沙堆中有很多个已经回填的坑,他在一个回填过的土坑边上,捡到了一小块无字的碎骨,说明这里的确是埋有甲骨的。杨鸣条想:罗振玉所言安阳甲骨已经挖干净的说法明显是不成立的。就算庄稼地里甲骨已经挖完了,那么这些沙堆里的甲骨则是前人还没动过的。从他刚才在小屯村里所见到的家家户户都藏有字骨头情况来看,这里的甲骨埋藏量还很大。这样想想,他的心里就有点底了。
  在小屯村走访了一整天。下午时分,杨鸣条和梅冰枝坐着马车沿郊外的田野小路回住地,忽然见到路的对面有一匹高大而瘦骨嶙峋的老白马慢慢腾腾走过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同样瘦瘦的白种洋人,戴着一顶三角的黑色帽子。杨鸣条马上联想起西班牙白话小说《堂·吉珂德》,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好斗的骑士,只是边上少了个啰嗦的桑丘。杨鸣条问梅冰枝知道这是什么人吗?梅冰枝说这个人全安阳都知道,是个好心的加拿大传教士,名字叫明义士,当地人都叫他“老骨头”。杨鸣条一听这名字惊呼一声:原来是他!想不到他还在这里!
  明义士这个名字在甲骨文学术界是非常有名的。早在1917年他就在上海出版了一本《殷墟卜辞》,上面有两千多片的甲骨拓本,而学界传说明义士所拥有的甲骨达到了5万多片,占到了当时全部存世甲骨的三成以上。但是很多年以后明义士都没有了消息,有人说他去了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有人说他回加拿大了,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想不到他原来还在这里。杨鸣条还清楚记得《殷墟卜辞》一书前言上所写的明义士在安阳寻找甲骨的一段故事,那是这样写的:
  1914年春天某一天,安阳小屯村,加拿大传教人明义士骑着白马经过一个村庄,这里散落着一些用自然晒干的黄泥土坯盖成的农舍,它们的颜色和周围的黄土和庄稼混成一体。在靠着河边的斜坡上是一大片刚刚被耕牛犁耙过的土地,等着农人们来播种棉花。那黄色的泥土里面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片,其磨光的表面上为黑色的美丽彩绘,有的画着一些曲线,有的是一条鱼的身体或者一只女人的眼睛。这些陶片都是在犁地时被犁尖从地里面翻出来的,有的已在表土里很久,有的则是刚刚从地下出来,颜色比较新鲜。明义士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所受的自然地理教育和他在美国加拿大看过的博物馆知识让他确信这是一些年代非常久远的碎陶片。他从白马上下来,弯着腰顺着土坡一块一块地检视着陶片,把自己喜欢的捡起来放在口袋里,一直捡到了斜土坡下方河滩上。河水冲刷着土地,很多陶片会被冲刷到河中央,有的会被淹埋在河边的砂石之下成千上百年没人知晓。在低洼处的河滩上有一大片沙柳正在春风中吐出了它们的嫩芽新枝,有五六个穿着破烂肮脏衣服的小孩子手臂弯里挎着篮子正在柳树上采摘嫩芽来做农家日常饮用的柳叶茶。当孩子们看到了这个穿着黑袍戴着圆形教士帽的外国传教士出现在河滩的时候,都害怕得藏了起来。因为孩子们对于外国传教士不了解,听信谣言认为白人传教士是会吃小孩的,他们会把小孩捉去养在那个带尖顶的教堂里面,做完了礼拜就要吃掉一个。但是过了一阵子,孩子们看什么也没发生,好奇心胜过了恐惧,都从树上爬下来。他们包围着正在仔细揣摩陶片的明义士,问道:“洋老爷,你在干什么事情呢?”
  “我正在瞅这小陶片上的花纹。”明义士用河南话回答孩子们。他其实也就会说河南话,因为教他中文的老师是河南武安的一个私塾,北京的官话他不会说的。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块破瓦片吗?”孩子们说。
  “不,那是几千年以前人们使用的东西,我非常喜欢它们。”明义士回答。
  “那你喜欢龙骨头吗?”
  “什么龙骨头?”明义士第一反应以为是恐龙的骨头。
  “我们可以给你看一些上面有字的龙骨头。”孩子们说。说完了他们带着明义士穿过了沙柳丛,走了一百多步坑坑洼洼的沙地,来到他们设在一个土洞里面的秘密藏宝地。孩子们扒开了上面的干燥的细沙,露出了一小堆碎骨头片,大小只有鸡蛋壳那么大。明义士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捡起了几片在手里细看,发现这些骨头碎片上有一些刻痕,是整齐排列着的刻痕。他细细看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些象形的符号。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些刻字符号是中国古代的文字,也就是后来所称的甲骨文。孩子们对他说。在小屯村周围,大人们常在夜里偷偷摸摸在地里挖掘东西,他们挖的就是这种字骨头,挖到大块的就有外地的采宝客来出钱买走。村里的人知道这是发财的机会,所以发现有可能挖到字骨头的地方就不会声张,只在夜里打着火把秘密地挖掘,而且挖过之后马上会把坑填回去。孩子们只是在他们挖掘过的地坑附近找到一些破碎的小骨片,因为这些骨片太小从来没有人要买的,大人都舍弃了。这些孩子羞答答地问明义士:你要不要这些字骨头?
  明义士给了孩子们每人一个铜板,把这些字骨头都装到口袋里,那些孩子都欢天喜地的飞跑而去,生怕这个外国佬反悔了要把铜板要回去。
  杨鸣条读过的这本《殷墟卜辞》是明义士出版的第一本甲骨文图集,这本书只是呈现,没有解说。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明义士是第一个发现安阳是甲骨文出产地的外国人。   杨鸣条路上意外邂逅明义士之后,准备要去见他。这个晚上,杨鸣条差人给明义士送上自己的名片。想不到明义士知道他的名字,而且欣然邀请他上门谈话。
  “我知道以前大名鼎鼎的罗振玉来过这里。你是我知道的第二个来到安阳实地踏看的研究甲骨文的人。”明义士说。杨鸣条没想到他说的是一口河南话。
  “你见到过罗振玉吗?”杨鸣条问道,也同样用河南话。
  “没有见到过面,那一次我正好在洹河边散步。当我回到家时,我的仆人告诉我有一个小老头来找过我,见我不在,老头用铁钩在我墙上刻了两道痕迹,扭头就走。我回到家里,一看那两道痕迹,知道这人一定是雪堂罗振玉。我熟悉他的图章刻法,他的刀笔一如殷商的契刻。”
  “这听起来就像是古希腊的阿佩莱斯线条的故事一样。”杨鸣条说。他说的阿佩莱斯线条的故事是古代希腊有个叫阿佩莱斯的画家以画线条著名,有一次他去拜访自己的对手同样是画家的宙克西斯,没有遇见他,便在墙上画下了一段线条。宙克西斯回家后,根据墙上的线条,就知道来客是有名的阿佩莱斯。
  “哈哈,杨先生对于西方古典很熟悉啊。把罗振玉比作阿佩莱斯有点便宜他了。我听说北京的王懿荣在中药里发现带刻字的甲骨之后,收藏甲骨的人都不知道这甲骨的出产地在哪里。后来远在日本的罗振玉经过秘密打听,才从文物贩子范兆云口里知道了甲骨文出在安阳小屯村,而不是原来所说的汤阴、洛阳等地。在差遣弟弟到安阳打探几次之后,罗振玉在1915年终于亲自到达了安阳小屯村,他在几个乡绅的簇拥下来到了洹河岸边棉花地里刨出过带字甲骨的土坑边上,大声叹息:啊!这里就是甲骨文的殷墟!这里就是甲骨文的殷墟!罗振玉在洹河边呆了不到十五分钟,一阵冷风吹得他咳嗽不停,于是就赶紧回到旅馆客栈。从此以后没有再来安阳一步。”
  “是啊,罗振玉那次实地踏勘安阳殷墟之后,据他自己所称,从此他对商朝的断代和地望有了精进了解和领悟。”
  “是啊,到现场去研究总是会取得进步,你看罗振玉在洹河边才呆了十五分钟,就有了顿悟和精进。我有点奇怪,既然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这些有名的文字学家都在研究殷墟甲骨文字,为什么他们不亲自到埋藏着甲骨片的安阳深入考察呢?当然罗振玉终于来到了小屯村,可只在洹河岸上呼啸几声转头就走了。还是你们的老板傅斯年说得好:传统害死人!中国历来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研究古文字的人只会坐在书斋里研究,而如果他们自己跑到田野里去发掘,则不是会变得和盗墓贼一样下贱了吗?”明义士在大发议论。
  “先生在这里收集甲骨十多年了,传说你有5万多片甲骨,而世上所有流传的甲骨也只有15万片。还想请教先生,你觉得洹河边的甲骨是不是已经发掘殆尽呢?”杨鸣条想把话题引回到自己的任务上。
  “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和你讨论一下你的贞人集团的猜想。在我看到你那篇《殷商贞人名录猜想》文章之后,我开始在我的骨片中按你的理论去寻找贞人的名字。我在帝辛时期找到了十五个,武丁十八个,祖甲时期九个。盘庚之后有十一个王,按照这个比例,三百年的殷墟有一个庞大的贞人集团。留下来的卜辞数量一定也是非常庞大的。商朝的祭祀大概是人类历史最复杂最密集的崇拜活动,他们的祭祀表一年到头轮流不停,国王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祭祀上,因为他们以为祭祀是最好的投资,会得到最好的回报。因此你可以想想,殷墟三百年会留下多少记录祭祀的甲骨片呢?我们已经发现的还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吧。”
  “先生居然对我的文章做过这么深的研究,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情。”杨鸣条说,他的确很意外明义士读过他的文章。
  “还不止你的研究文章,我还是你的《贞人大犬》连载小说的热心读者呢。连载你小说的报纸我都装订成册呢,像殷商人装订甲骨成档案一样。”明义士说。他的话让杨鸣条很是吃惊。
  “我是一个容易伤感的历史学者,那些已经消逝但是留下了痕迹的生命总是让我难以忘怀,就像你们西方的诗人济慈,会咏叹希腊古瓶上美丽的人们一样。当我一次次阅读那些甲骨上的契刻,眼前经常会浮现那些在骨甲上刻字的贞人,觉得他们都还活在某一个空间和时间里,那些景象会从我内心深处某个泉眼里自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没有错。科学和文学研究,经常要靠直觉的印象来推动。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个小说和你的研究文章一样有意思。故事有时比理论更有力量,圣经都是一篇篇故事构成的。你跟着你所创造的贞人大犬的神秘直觉向前走,你一定会找到你想得到的东西。”明义士说。
  拜访过明义士,杨鸣条结束了这天的行程。梅冰枝送他回到旅店。杨鸣条在灯下记了当天的日记,已是深夜。他难以入睡,旁边的房间里有土妓在叫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上半夜,他做了一个春梦,梦里他在和梅冰枝纵情交媾。但这个和梅冰枝交媾的男性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心里的贞人大犬。下半夜的梦里,大犬越来越清晰地出现了,在黑暗的大地上行走着。
  第二章 挂着盾牌的墙下闪过王的影子
  商王帝辛在位第二十五年的夏天,下颚一颗牙齿发出可怕的阵痛。这痛楚在夜间的时候尤为严重,痛得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在最痛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鬼在用勺子挖他的脑子,醒来时他惊跳起来挥剑驱赶恶鬼,但是一躺下来,恶鬼马上又把那柄青铜的勺子伸进他的脑子,像是宴会时用勺子从酒觚勺酒一样。帝辛知道这是祖先中的某一位在对他做动作,一定是这位祖先对祭祀有不满意的地方。在后来的连续几天里,他命令贞人大犬接连不断用五只乌龟做占卜,要找出是哪一个祖先对他不满意而来惩罚他。大犬在占卜中采用的是排除法,他向商朝自开国国王亥开始的每个祖先逐个询问他们的想法,但是每个祖先都显得懒洋洋地不愿搭理,没有做出神谕。轮到了询问武丁王魂灵的时候,龟甲上烧灼的兆纹出现明显的凶像。这些灼热的裂纹延长开来,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看得出武丁王魂灵的怒气很大。大犬继续用五个烧灼的裂纹来细细观看武丁王的心绪,终于明白了武丁王的心思:诸祖先渴了,要想喝很多很多的人血。大犬把贞卜的结果刻录在龟甲上:。这个卜辞意思是要向祖先神祭献三百个活人牲。   商朝时的国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大祭司。国之大事,在祀在戎。除了征战,他的重要职责是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地对祖先及自然神的祭祀。帝辛的时候,商朝已有超过三十位的先王。所有的王按照天干地支排成顺序,轮番祭祀,有主祭和配祭,一年到头一直在循环。所以帝辛时期称一年为一祀。内祭有五个程序,分别为酒祭、音乐祭、钟鼓祭、肉食牺牲祭、羽毛舞祭。商朝的酿酒业已十分发达,所收的一成的粮食会用来酿酒,约一成的酒会用来祭祀;音乐和钟鼓祭有编钟、编磬、瑟、箫、埙;羽毛舞祭是用会巫术的舞女跳羽毛舞,用的是孔雀和山鸡的翎羽。而最为重要祭祀就是肉食牺牲了。
  为了平息诸祖先渴望鲜血的欲望,更是为消除折磨帝辛难以忍受的牙痛,一场盛大的祭祀接着进行了。帝辛王献上了现场宰杀的三百头牛,三百头羊,一百头猪,还有36只黄狗,36只黑狗。然后是一天的鼓祭和舞祭。接下来,就要开始用人牲了。根据贞卜的指示,商王宰杀了三百个人牲。人牲宰杀后的血要放在祭祀的土坑里,再把人牲肉体放置于不同的坑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尸体腐烂发出气味升上天空,诸位祖先要的就是这种芬芳的气味。
  武丁王统治的时代,商朝军队非常强大,不时可以深入到北部鬼方国征伐,每次都能带回大量羌族战俘。这些羌族战俘被带回到商都后成了奴隶,平时用来耕作,需要人牲时就杀了他们。由于武丁王时俘虏众多,祭祀的时候用几百人牲是经常性的事情。武丁王平定了鬼方的叛乱,把北方管治权交给了同样是羌族出身的姬姓部落,让他们改姓为周,作为北方最大的诸侯方国。而周部落对商朝的诸多义务中,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每年要向商朝贡献上万个羌族的奴隶。从此,商朝国王不需亲自征伐,也能获得周部落提供的羌族人牲。
  然而在盛大的祭祀之后,帝辛王的牙痛并没有止息。当天晚上那个鬼还一直伴在他身边,一直在挖他脑子里的东西吃。帝辛绝望之中只得再次让贞人大犬杀龟占卜,这次他得到了新的神谕。先王很不满意所享用到的人牲都是年老的羌人,他要的是年轻羌人的鲜血和肉块,而不是这些本来都快要死的人牲。
  这一回,帝辛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的确面临着人牲数量不足和质量不高的问题。他让管事的大臣赶紧去查人牲资源情况,很快得到一个让他吃惊的报告。目前的人牲数量已经不能满足祭祀所需,而且都是老弱病残。要不了几个月,就没有人牲可用了。羌族的人牲来自西北祁连山脉,历来是由周姓部落输送到殷都大商邑的。但最近几年来周部落供应的羌人数量在悄悄减少。帝辛那段时间忙于在东南方温暖的地方巡游,忽视了周姓部落减少输送羌人这一事情。但现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立即派出了一支最精锐的轻骑军队,由三锋戟卫队长“亞”率领,直奔周部落的领地,去质押他们的头领周文王周昌到殷商来质问。
  半年过去,一个阴郁的下午,帝辛半躺着坐在王座上,牙齿阵阵作痛,所以捂着脸呻吟着。宫殿里面布满了巨大的青铜礼器,被灯盘上燃烧动物油脂的灯光照得发亮。帝辛背后的木头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盾牌,上面是他的王族族徽。由于商王心烦神躁,那些奏乐舞蹈的人都退到边上的宫殿了,只有卫兵执着青铜戈守在每一根柱子下面。在帝辛的王座右侧,贞人大犬无声跽坐着,隐藏在王座的灯影里。
  这个时候,只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车马到达的声音。紧接着,消失了半年的三锋戟卫队长亞一身戎装疾步走进宫殿,他走路的风带动了殿内的油灯火焰,使得殿内有很多的影子摇晃。亞向帝辛跪拜,稟报已经按照王命将周部落的头领周昌带到了殷商,现正在门外的车里候命。
  帝辛说,快把他带上来。
  于是,两个卫兵便把一个个子矮小但看起来还结实的人带上了宫殿。这个人看来对帝辛并不陌生,看见他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还装出很卑微的样子。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这狡猾的草原狐狸。最近你倒是躲哪去了?好几次方国诸侯大会都不见你的影子“帝辛厉声问道,他已查到前几次的诸侯朝会周昌都缺席了。
  被斥责的周昌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献媚的微笑。他的脸上布满了污垢,胡子眉毛都结成了块状,看起来被拘捕到商都的一路上没有得到好的待遇。他的年纪大概有六十多岁,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一个相当老的老者了。他模样像是个精明的马贩子,祁连山草原的阳光把他晒得黑里透红。这人就是后来被孔夫子称为圣人的周文王周昌,此时他正集中精神应对着帝辛的质问。
  “大王,我的年纪越来越大,腿脚都不方便了,所以这几次的方国诸侯大会我都没来成。我虽然没有来朝见大王,但是我始终在草原上为你管理着西北的土地,不让那里的暴民犯乱啊。”
  “周昌,你这伶牙俐齿的小人,你说你在为我管理着西北的方国,虽然这几年没有闹事,但是西北的供奉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你们进贡的羌人数量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今天要告诉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准备要发动一次征伐,把你的部落给灭了,以后我自己去抓捕羌人。”
  “大王有所不知,这些年草原上出现了很多的狼群,把羊群牛群都吃掉了,羌人也都走到祁连山的深处去了,所以现在很难抓到他们。”
  “这句话我已听到很多次。好几年前你就这么说,我不是叫你们先去把狼杀尽吗。我们给了你这么多的青铜武器,给你们战车,让西部没有人可以抵御你们,你却拿什么狼的事情来应付我。”帝辛这下子怒气上升。
  “大王英明,周昌的确是在撒谎。”三锋戟卫队长亞单腿跪下报告。“大王,我们在西边走了几个月,一路上看到数不清的牛羊群,狼群却没有遇见过。他说的不是事实。我们到了他的部落之后,到处找不到管事的人。那边的人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们的头领了。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他的宫殿。说实话,他的宫殿真是不敢恭维,不过是个大一点的毡包而已,里面还臭哄哄的。当我们找到他时,他还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完全像是个做梦的傻子一样。他的周围挂满了许多画着奇怪符号的木牌和皮片,他看见我们时慌慌张张想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可是让我们拿了个正着。”
  帝辛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东西拿上来。亞把那个布包拿上来,打开让商国王看,是一些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的块块板板。商王帝辛把脸一沉,厉声问道:   “这下你没话可说了吧。原来你没有去给我抓羌人,是躲在家里搞这些名堂了。快快说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这些东西我是用来演算从你们这里学来的算卦占卜的。我是想用占卜的办法,来推算哪里可以抓捕到更多的羌人啊。”周昌看见国王动了怒,赶紧磕头说。
  帝辛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便把那些木牌和皮块递给了贞人大犬,让他看看究竟是些什么名堂。贞人大犬看着这些木牌和皮块上的符号,的确是占卦卜算的。但是,大犬惊奇地看到周昌的符号和商朝贞人所用的已经有所变化了。在那些羊皮块上,大犬看到了一些句子。“东北丧朋、西南得朋”,“利涉大川”,“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师”。大犬觉得这些句子藏有玄机,他要是按实把这些句子的意思说出来,这个周昌马上就会被杀掉。但是大犬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白这些话的真实意思,在他还没搞清这些词句的意思之前,他选择了缄默。他回报大王,说这些的确是贞卜的短句。他能感觉到周昌眼睛余光在窥视着他,汗珠从他脸上渗出来。
  但帝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说:
  “周昌,你以为你真姓周吗?别忘了你的本来姓氏也是羌姓。是我们的祖先让你们改姓周,充当我们的鹰犬,让你们去给我们提供羌人而免得你们自己去当人牲。但鹰犬还是鹰犬,你们别想学当主人的模样。”
  “大王说的极是,我们一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现在草原的羌人越来越难以管治,也难以捕捉,我们只是想从主人这里学点东西,好去预测到哪里可以捕捉到多一些的羌人。
  但帝辛似乎越来越生气了。他大声斥责说:
  “不要为你们的过错找借口。你整天躲在屋子里面去演算这些东西,难道羌人自己会跑到你的围栏里面吗?大犬,你让他看看武丁王年代的祭祀记录,那一次武丁王祭祀始祖成汤王用到多少人牲知道吗?一次就用了一千五百个人牲。你们那时每年给商朝提供的人牲数量每月都有上千人,而现在你给我提供多少?今年到现在还不到三百个羌人。你自己说说看,该怎样来处置你?”
  “大王,你放了我吧。你让我回去,我一定会给你抓到很多很多的羌人。”
  “周昌,这一回我可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我不会放你走,让你部落的人给我每月送三百个羌人来,我才不会把你杀了去祭祀。你不是要研究算卦吗?那好吧,我就把你关到羑里这个地方,让你慢慢去卜算怎么才能让你的部落按时把羌人送来。”
  帝辛说完,便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周昌带下去了。一支卫兵队立即押送他到羑里,关押在一个石屋里。
  周昌被推进这个又冷又潮的石屋后,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叹息呻吟,看守因而觉得这是个没用的人,也就不特别警惕他。周昌身上穿的是羊皮做的袄子,不怕潮湿和冷气,所以石屋对他来说并不是很不舒服。卫兵每天会送来一块面饼和一罐子水,因而他也不会受饥渴折磨。他很快就用墙缝里挖出的小石片做成占卦的卦版,用别的石头在上面刻上了符号。有了这一套演算卦象的石板,他就能在石屋的环境下安下心来了。石屋有个窗洞,阳光会照射进来。周昌每天都把太阳照在墙上最长的位置刻下来,然后会把刻度和以前的比较。这些刻度越来越长,时节正在趋向温暖的春天,炎热的夏季也不远了。
  有一个初弦月的夜晚,周昌听到石屋的外面有动静,有人在和卫兵悄悄地说话。周昌顿时感到极为恐惧,因为他知道占星术上所指明的初弦月时是杀人的时刻,他害怕外面的响声预示着帝辛派人来杀他了。果然,他听到了石屋的门锁链被搬动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在淡淡的月色里显出来。这个人走进了石屋,门随即关上了。屋里有点月光,所以周昌能看见这个人的脸孔,他的眼睛发着亮光,鼻梁高高的像兀鹰一样。他开始说话,他说的是周昌能听懂的祁连山脉的羌人方言。
  “大王,在我知道你被商王囚禁在羑里之后,我最初的愿望是想亲手杀死你。我一直在买通关系,贿赂看守你的卫兵。今天晚上终于成功了。”
  “你为什么要叫我大王?为什么又这么恨我要花这么多的心思来杀我呢?如果你是商王的人,要杀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周昌这个时候觉得死到临头,反而不惧怕,心里轻松了。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我是知道你的。你只要听听我的羌语看看我的长相,就应该知道我是祁连山脉的人。”
  “这个我能知道。看样子你在这里活得不错。”
  “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为你羞愧。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四十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家族刚从睡梦里醒来,老人和孩子坐在山脚下面对着草原晒着太阳,成年的男人女人在赶马放羊收集羊奶。我们是一个大家族,祖父一代和我父亲一代家人都住在一起,有上百个人。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骑着一匹小马帮助大人干活。突然间,有一支人马出现在草原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人,老人们知道危险到来,大叫着:‘快逃命!周部落的人来了’。但是我们的家族里有孩子有老人,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马骑,哪里逃得过一支军队的追捕,结局是大部分被抓获了。”
  “你们家是住在祁连山的山阴吧?”周昌若有所悟地问道。
  “是的,就在山阴靠着雪水河的坡地上。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雪水河在春天时哗哗流淌的样子。但是那一次我的家族被你的军队抓住之后,雪水河就和我们永远分开了。我的家族几十个人开始蒙受苦难,我们一个个被绳子捆着,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的祖父辈在路上都死了。等我们到了殷商之后,才知道他们还是早点死掉好些,因为到了这里会死得更加悲惨。”
  神秘的来客向周昌陈述了羌人被送到殷商之后的悲惨而恐怖的结局。他们都被关押起来做奴隶,平时要干沉重的农活,隔几天都有祭司过来选人,选中了就带去做人牲被杀掉做祭祀。神秘来客说自己没多久就被选中了。他被杀掉之前贞人做了一次占卜,占卜的结果显示祖先不愿意接受他,他才被从人牲的队伍里剔除出来。后来,他成了一个王侯的养马人,慢慢获得他的信任,才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这么多年过去,我家族的人都被当人牲杀掉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虽然我现在已经过着和商朝人差不多的生活,但是我心里还没有忘记我的故乡雪水河边的牧场。我也时刻没有忘记那一个早上抓走我们家族的那一支军队。是的,后来我知道了这支军队是周姓部落周文王的,也就是你周昌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自己也会被商王抓来关在羑里。”   “客人,你就不要再羞辱我了。你不是说要来结果我的性命吗?那你还是快点动手吧。”周昌平静地说。
  “这个不忙,我现在想要杀你是易如反掌。不过我先要向你问一点事情。这些日子殷商的王侯圈子里面都在传言,说你被抓到商王宫殿的时候,还带了一堆算卦的东西,此事可当真?”
  “不是我自己带来,是那个抓我来的卫队长从我的宫殿里找到的。”周昌说,他有点紧张起来。
  “听说有几块羊皮上还写着语句,什么‘利涉大川’、‘东北丧朋,西南得朋’之类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想请教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打卦的用语而已。这些没意思的语句怎么会传开来?”周昌辩解着,他对要杀他这件事倒不很在意,但这几句话让他很害怕。
  “你说没意思,我倒是觉得意味深长呢。利涉大川,你好像很关心要渡过大川黄河吧?你不会是想独自一人渡过黄河,一定是在想一支军队渡过黄河的事吧?”这个人看着周昌的眼睛,追问着。他看到周昌从紧张的状态又慢慢松弛了下来。
  “你继续说吧。”周昌说。
  “那好,我就直接说了。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有联合西北的诸多部落一起反抗商朝的计划?你不是有‘东北丧朋,西南得朋’这样的话吗?而且你还有‘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师’这样更加巨大的野心吧?”来客说,他的声音也变得激动了,像是一个同谋。
  “你以为这样的事情会做得成吗?”周昌平静地说。
  “只要你能这样想,就有希望能做到!”来客说,现在他显得激动了起来。他说:“这就是我本来想杀你,又改变了主意的原因。我在这里知道西北诸方国早已对商朝不满,只要有一个方国起来带头,就有可能翦掉他们。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当这个头。”
  “客人,你该不是商王派来试探我的探子吧?请问你的大名?”
  “我姓姜,名尚。人们叫我姜子牙。”
  从这天开始,周昌和这个原羌族人牲姜子牙建立了秘密联系。姜子牙经常会在黑夜里来到石屋里和周昌密谈,会把周昌冥思苦想出来的八卦演化思想记录下来带出去,还会把周昌要对远在祁连山的儿子说的话让人送达过去。由于姜子牙的帮助,周昌被囚禁在石屋里不但没有被摧毁意志,反而对于未来有了深思熟虑。
  半年之后,有一天早上,有一辆双驾马车在滚滚尘土里直奔殷商城而来。从车上下来了三个长相还算英俊的年轻人。只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和殷商人很不一样。天气都很热了,他们还穿着皮袄,头发是散乱着披在肩上。匆匆而来的三个年轻人是周昌的三个儿子。大儿子伯邑考,二儿子周发,三儿子周公旦。他们是收到了姜子牙的密信,想来救父亲周文王一命。他们带来了一车上好的祁连山奶酪来进献商王,商王帝辛看了这些奇怪的草原奶制品,觉得气味难闻,一点也不喜欢。他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周昌的三个儿子先软禁在殷商城下。
  帝辛这一段时间在筹备着去东南方向征人方的事宜,没有时间考虑处理拘押在羑里的周昌的事。这一回,帝辛准备一直往东边方向走,看看到底他能走到多远,所以这将是一次历时很久的征伐。在远征军出发之前,他要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这将是一次殷商全民参加的祭祀,充满了狂欢和娱乐的精神。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了周昌,他决定在出征前的祭祀上,要向祖先询问如何处置周昌以及他的三个儿子的问题。
  这一天,整个殷商城像是一个被动员起来的蚁窝激动着,无论是贵族或者是平民甚至奴隶都在兴奋中。贞人大犬陪同着帝辛走进城内的成汤宗庙时,只听得城内的石板路面轰轰隆隆作响着,随着声音的接近只见一队重型的双马战车队伍开了过去,前往宗庙的广场前集结。在马车队过去后,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一支队伍,押着今天准备用作祭祀的人牲队伍,其中的一个车子里就有关在木笼里的周昌。帝辛走到宗庙的高台上,只见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那是殷都的居民,他们在大型祭祀活动时都会来参加,这是他们的义务也是权力。他们要来看眼花缭乱的祭祀仪式,歌舞、杀戮、钟鼓音乐、祭献,甚至还能分到一块祭祀的肉食(有时可能会是一块人肉)。殷商的民众早已等候在这里,在人群里面还掺杂着卖水果卖点心卖私酒的小贩。当看到帝辛走上高台时,整个宗庙钟鼓齐鸣,人群中发出了海浪一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歌唱队在高声齐唱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紧接着便是鼓祭和舞祭。上百面的大鼓,声音直达天庭祖先所居的地方,那排成队列的脩舞人举着旗幡和玉牌,交叉变换队形。更有那吹笙箫的吹出响彻云霄的美妙乐声,让看台上的民众进入了狂热状态。
  继而开始了肉祭。只见一队头上戴着牛角面具的人从屠宰房内抬出一个个平面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具具已经整治好的牛、羊、猪,祭品已经去皮,斩成各种形状。这一次,共杀了两百头牛,三百头羊,三百头猪。那个时候殷商从事屠宰祭祀行业的人数量非常庞大,因为除了屠宰,还有一系列相关的加工,而屠宰的行业是被贵族们垄断了的。在《圣经》的记载中,差不多在相当的时期,流浪的以色列人在耶路撒冷的祭祀也用大量的牛做牺牲祭祀,屠宰业也有非常大的规模。但是《圣经》里以色列人有一样东西是没有的,那就是屠宰活人。
  屠宰活人和屠宰牲口是有区别的,一定是更高级的行业。屠宰人不像屠宰牲口是事先屠宰的,而完全是即时的。每次的祭祀高潮总是在祭献人牲的时候。在屠宰之前,先要由贞人占卜本次要祭祀的人牲数量。当贞人宣布贞卜结果的人数低于民众预期时,人群就会发出失望的嘘声。如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那么人群会变得狂热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贞卜的结果出来了,大犬把结果刻在一块龟甲上:丁酉卜贞王□王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卣亡尤。这个结果是要杀两百二十个人。
  贞卜显示祖先要求: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伐”是个会意字,意思是用戈割去人头,这样的无头尸体要一百个人;“卯”是个象形字,意思是把人开膛剖肚用木棒撑开来,像如今南方的酱鸭一样,然后放在火上面烧烤,祖先和神灵就是喜欢这样的香味和油烟,这样的人牲要六十个。“鬯”也是个会意字,就是用匕首慢慢割下人的肉,字上面的交叉点点表示的血液正在淋漓滴沥下来,这样的人牲也要六十个。这一次的人牲数量达到了民众的预期,整个祖庙热情高涨,每一个人牲在带上来屠宰之前,人群都会在激动中嗡嗡响着。歌唱队会齐唱歌颂祖先圣灵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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