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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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立,本名石耿立,散文家,诗人。《悲哉,上将军》入选《北京文学》2009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缅想的灵地》入选《北京文学》2010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散文集《向泥土敬礼》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散文集《遮蔽与记忆》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第六届老舍文学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广东省第七届鲁迅文学艺术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奖项。
  明山死了,47岁。世忠死了,42岁。玉麟死了,43岁。
  明山是我侄子,他爷爷和我父亲是亲兄弟,我长明山1岁,虽是叔侄,实是兄弟,从小如兄弟般交往,长大;他到我家,可推门而入,又吃又喝。
  世忠是我高中同学;玉麟是文艺同道,他以魏碑碑书法名世,我则散文文学,散淡如一,愤激如一。
  他们都死了。死于壮年,死于酒。
  我们那地方,是水浒的故地,距离郓城不到百里,离梁山也就百里多一些,民风好酒,村村乡乡,无酒不欢。吃肉必大块,喝酒必大碗,就差大秤分金银,刘欢在电视剧《水浒传》唱的片头曲调子,是我自小熟悉的大锔缸的调子改的。嘿儿呀,咿儿呀,嘿嘿嘿嘿依儿呀,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这曲牌,最合这地方的土性和脾气,要是两个人交往,不顶头喝醉一次,不抱头痛哭一次,那交往永远走不了心,入不了骨。
  记得,我和玉麟的深交,就是一次醉酒。有天,他骑着单车到我所在的小城郊区学校的筒子楼,那是秋深时节,我们只是一个醋拌白菜心和一盒水果罐头,一人一瓶白酒,然后又开一瓶,用茶杯分开,从上午到半下午,最后踉跄下楼,不知怎地,当分别的时候,我们却在道旁的草地抱在一起,执手相看,竟痛哭起来。
  玉麟死时,我在外地。友人让我拟一联悬于灵堂上,悲痛中,不计文辞,以短信的形式传给治丧人:
  痛饮酒痛失英才何处能招兄弟魂?
  墨弄人墨张人生书法常铭魏碑雄!
  开篇是酒啊,那是2009年11月20号的早晨,我刚刚抵达北京,就接到友人电话,告诉我在刚刚到来的黎明时候,玉麟因长夜饮酒而逝。友人叙述,就在他给我电话的时候,玉麟新婚半年的妻子正举烛环绕灵床,哀哀唱玉麟生前最喜歌曲。
  我在痛定后追念玉麟的文字中写道:与玉麟相识20年,在一起多的是饮酒,少的是谈艺。有时他会说:哥,需要兄弟的字的时候,就说一声。但我知道,真的尊重是不多打搅。目前为止,我自己开口让玉麟写的书法一幅也没有,没有一幅他为我落款的书法。我曾替别人求过字,也仅只一次。到他那里去,他看我像有事,就先张口问我,然后挥毫落墨,然后就又去喝酒。与玉麟,我们对彼此的行径都心领神会,不需过多的语言即可了然在心。他对待人世戏谑中见真挚,常把一些所谓的正途大事化为随口的谈资;常常沉闷的时候,就讲些诙谐的段子,以作人生的解颐。在一次聚饮中,把新出的散文集给他,并在扉页写了几句诗,时他已大醉,不知后来他把书拿走否?玉麟给人的感觉是痛饮酒,酒是他书法恣肆汪洋的砚台。与玉麟酒座划拳,声音如昨,面目如昨。玉麟是性情中人,是对自然对人生,最一世的情人。
  这段话现在读来,满是伤感,酒为何物?让如此弟兄以命相抵?
  在玉麟辞世后一年,我也因酒于北空军总医院接受胃出血抢救。后来就书了一张戒酒的告示,张在办公室门楣,以诫自己,以知别人。
  但那戒酒的告示还是留有余地的,原则上不再饮酒,在我们水浒之地,不喝酒怎么行呢?朋友会说,不喝酒,那你入场干什么?
  面对着一桌子熟人,不喝酒就成了一种见不得人的事,如蟊贼面目。人家实心实意敬酒,你不喝?人家的面子不就掉在地上?人的脸面搁在何处?
  不要让别人的脸面掉在地上,你喝酒,脸面,自然就拾起来。
  胃大出血后两年的时间里,每次出外吃饭,妻子就在电话中追问,和谁一起,坐中几人?喝没喝酒?有时在酒场上,妻子冷丁排闼而入,乌烟瘴气中,那些朋友一时脸面发乌,很是尴尬,忙不迭地说,嫂子,我们不让哥喝酒,哥非得用嘴抿抿。
  妻子說,抿抿也不行。就强拉着自己的男人退场,如一幕戏才唱了一半,这时,尴尬的就是我了,满脸的油彩,还没有亮嗓。
  我拱拱手,对不起,喝好喝好。然后像做错事的乱臣贼子一般,在台台踢台台的锣鼓声中,遗憾地离开了剧场。
  这地,古风洋洋,喝酒的花样颇繁茂,猜拳,掷骰子,用火柴棒,弄老虎杠子鸡,出包袱剪子锤,掀扑克牌比大小点。
  这是一种手气和技艺的结合,猜拳行令,以技艺以口齿以反映,论输赢论喝酒。真正的酒家,颇有大将军气度,猜拳行令一人轮番打通关,服京剧《挑滑车》里的高宠单骑踏营,用枪连续挑翻了十一辆滑车。这通关是每人面前三杯酒都要论输赢,输掉喝酒。白酒不胀肚子,但上头,换啤酒呢?
  喝啤酒更吓人。
  那法子喝啤酒很是壮观,门前摆一个大洗脸盆,通关过去,若是输掉六七次,那么就有六七瓶啤酒依次倒入洗脸盆,输者必得捧起一洗脸盆子啤酒,如老牛饮河,豪饮下肚,其肚腹浑圆如夏夜鼓腹而歌的青蛙。
  故乡那地,过去乡村喝酒用牛眼酒盅,是三钱的白瓷酒盅,慢慢喝,慢慢品,慢慢聊,主人只是待客一盘花生米,几根咸萝卜,有时是大葱,有时是鸡爪。而今的酒场,在乡村,是一次性的塑料杯子,一次三两,省得反复倒酒的麻烦。
  酒劲上来了,气氛上来了,这时的酒场热闹如戏,有哭的,有唱的,有骂的,大嗓门吼成一团。酒场,荤段子是佐酒的最佳肴料,这又和食色联系起来。
  从小在家里看父亲喝酒,哥哥喝酒,早早的我就学会了沽酒,并掌握了划拳猜枚。有次学校聚会,碰见体育系两个武术专业的朋友,身体棒,喝到一定时候,他们问我,会啥?想来啥?他们大话说下,说划拳猜枚从不失手。
  以战止战,我心想,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我说,我也好久没猜拳了,咱们试一下。他们见我能过招,很是兴奋。当地的风俗,划拳开始,要各伸大拇指,表示你是老大,然后必须喊“俩好,俩好”开头,俩好含义丰富,可以是哥俩,也可是爷俩,女性猜拳,那是姐俩或娘俩。   猜拳前,叫先酒后令,三杯浊酒摆好,然后划拳。和好武术的朋友连划拳三十二个,不分胜负,最后都喝醉了翻白眼才摆手。
  但也有人不划拳,就是硬碰硬,实打实,不划拳,不游戏;但我觉得,两个人划拳,可以去除胸中的浊气,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七巧枚,八匹马啊,九……这样喊上几嗓子,气氛出来了,能多喝几杯。
  故乡离曲阜近,喝酒的规矩多,礼数多,正规场合,谁坐哪,不能乱了方位,乱了秩序。开始的时候,主陪主持,三杯酒,都得喝,并且要站起来,接着就是啊呜一口,咕咚一声,一杯酒干了,于是一桌子的咕咚声。酒场要的是这豪爽劲。
  现在酒场上的杯子,要不三两三,要不二两半,要不一两。一个人有酒量,往往成为一个人有能力能办事的象征,人可丢,酒格不能丢。
  也有用大碗喝的,规定好,是六口喝完,还是九口喝完。先是主陪带头喝,这叫带酒;然后副陪带头喝,加上开场的三个酒,这样一圈下来,每人起码八两酒下肚;然后开始和客人主宾表示,一般是两个酒,表示的时候,形式多样,我曾见过,倒了满满一盘子酒表示的,规定,盘子不能斜,若是撒了酒,把剩下的喝掉,然后重新倒上再喝。
  酒喝好了,事也就办好了。啥叫酒喝好了,那就是一桌,要有几个烂醉如泥的,东倒西歪的,趴桌子睡觉的,钻桌子底不省人事的的。但也有耍奸使滑的,中间换上白水,拿白水和真材实料的酒对干,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求人办事的场合好喝醉,闲人喝酒的场合好喝醉。求人办事,表达真诚实在;朋友闲聊,无所顾忌,喝得轻松,喝着喝着就喝高了。那时候,话多了,开始絮叨,一句话反复说,两眼迷离,这时反而觉得,别人醉了,唯独自己清醒。
  没事,没事。再满上,再满上。每个自认为清醒的人,这样喊服务员。这个时候,喝白水和白酒一个样,味蕾麻木,神经麻木,最后死狗一样。
  散场了,有的能回家,有的到不了家,有在路上吐酒的,有在家吐酒的,还有没离开酒场,当场就吐的,最后吐的是胆汁和血丝,黄的绿的红的,色彩斑斓。
  记得一件趣事,多年前秋天,我骑着自行车到生建机械厂喝酒。我住城北,生建机械厂在城南,相距20里,几个同学,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半下午方才结束。同学问,没事不?我说,没事。就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然后,就偏腿上车,上一次摔一次,还是觉得没醉,就是走S形。那次到了半夜,总算回到家,中间的环节浑已忘却。
  其实,每醉一次,就如大病一次,像个瘟鸡;三五天后,返阳了,人一喊,还是去酒场。感觉不去,就没有面子,一是不给召集人面子,二是以后别人喝酒不叫你,你也失了面子。于是就硬着头皮去。
  喝酒的人各种丑态,打老婆的,骂孩子的,酒壮胆侮辱女人的,还有骂大街的。人都知,没酒不行,但酒多了也是灾祸;酒壮英雄胆,酒壮行色,但酒之祸,在故乡,是隔三差五地把人喝到阴曹地府报到。
  在我胃出血之前,几乎天天至少两顿酒,中午或晚上,有时晚上还要连续穿梭两到三个酒场。同学在一起,老乡在一起,熟人在一起,不熟的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喝酒。
  当时的豪言就是:人生本来数吨酒,谁先喝完谁先走。
  其实,大部分人还未喝完,就提前离席了。
  比如世忠,他走时,才42岁。他走后的几天,我坐在办公室,冬日的黄昏来得早,还未到下班时间,我突然发现,手机里世忠的电话号码还在,下意识地就拨出了。谁知,那电话竟然是通着的,只是响了一下,我心里一惊,倏地关上了手机。
  当时感到的是毛骨悚然,是鬼故事才有的细节。看看办公室外,校园的灯火在冬日的寒冷里颤抖,我的理性告诉我还不到世忠一七的日子,他的手机家人还没有关机。我知道世忠早已埋葬在一个叫麻寨的平原深处的黄壤里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世忠兄不再有知觉了。
  元旦后一天上午,在外地编辑书稿的我突然接到小城同学的电话,通知去世忠家吊唁。
  平时喜欢调笑的同学说世忠死了,语调是少有的低沉,不是玩笑;我沉默一会,自己无法脱身,就说大家什么时间,拿多少礼金,车子在哪里集合,我让妻子去奔丧。
  不是自己不愿去平原深處的麻寨,而是怕看到世忠农村妻子无告的眼神,还有他六岁的小儿子;我知道世忠远在几百里外复读的女儿也回来了,由于高考失利,世忠把女儿送到了泗水一中复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川,即今之泗河,就在泗水县境内,不知道世忠兄是否知道这个典故,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作为世忠的女儿,在泗水边走过的时候,她也许会有感慨:一夜之间她从一个有父母的孩子变成了单亲,水还是那样地流。
  我想象着世忠躺在灵床上的样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外面的一切都远离了他,他不会再有见到同学朋友时那种脸红羞涩的神情,就如喝至微醺时的酡红。如果世忠是喝酒酡红着睡去多好——他端起酒杯,坐在家中的从学校搬来的学生课桌改成的饭桌前,就着妻子捂好的酱豆,喝一口酒,头一歪,就像平原深处的老人靠着墙根儿晒太阳,头一歪,很快嘴角就耷拉着口水睡一样,安详平和地闭着眼,满脸酡红地陶醉在酒的回味余兴中,没有痛苦。但世忠是耽误了生命,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接到同学电话的时候,我还想着奇迹能出现:世忠不会这么快就走吧,他可能只是从菏泽用自行车在批发市场刚批发完布匹,双脚踏着数百斤的如小山的车子,摇摇晃晃,忽然遇到了小桥和爬坡,下了车,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打个盹吧。也许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正在他的灵床前摇晃着他,急切地呼唤他,你怎走得这样急啊,你狠心撇下我们谁管啊!
  妻子回来告诉我,世忠六岁的儿子头顶着孝布,还在院子里玩耍。我听了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孩子何辜,过早地体验了人世的缺憾。我见到过如此场景:在医院太平间的屋檐下,有孩子头顶孝布,手里擎着冰糖葫芦笑看着悼念的人,而里面是出车祸死掉的父母,孩子还勘不透生死。但世忠看到过撕心的死,我知道他见过死,他也不想死。有一年的夏天,他到我家来,说他的头生儿子刚刚十岁,在坑边玩耍,不知怎地就掉到坑里。当时他正在为学生上课,人去喊他,他扔下教鞭,脚上的鞋子没有褪,就扑到水里,经过10分钟,才把孩子找到。他抱着肚子鼓鼓的儿子,找了有牛的人家,把溺水的孩子放到牛背上。牛走了很远,从大坑到学校,孩子也没醒过来。   我曾想劝一下世忠,怕他想不开,他却说,那孩子是他的冤家,把他坑了,这样的孩子不值得疼和怀念,我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好多的酒,但世忠酒量不好,酒一沾唇脸就酡红,烟瘾也不大。世忠是奔波的命,我总想,虽说命运休论公道,但有时一些事情让人心气难平,块垒堆积。虽说人总有一死,但也没必要这么急匆匆地像赴约似地去死呀。世忠头生儿子溺水死后的两年,他又一个儿子出世,他看到了第一个儿子的死,第二个儿子看到了他的死。
  世忠师范毕业后回到平原深处老家,有时还说起文学,但生活的重负不允许他再做那样的梦。说到文学,我非常感激世忠兄。应该说世忠兄脑子是好用的,穷人的孩子往往独立早,由于家境贫寒,他过早地学会了赚钱。为了买到好看的书、文具,世忠就在集市上贩卖馒头。在乡村高中读书的时候,世忠兄桌洞里常有新鲜的刊物,常送我看。记得最清楚的,他把一本选载有 《干草》 的 《小说选刊》 让我拿回家。那是暑假,刚刚下过雨,我在一个麦垛的下面掏个洞,浑身的麦香,满嘴的牛粪、青草、暑气和油墨的混合,外面湿漉漉的,麻雀在叫,西面是红的晚照,这个场景一直留存在我的文学履历里。
  世忠是喜爱文学的,读师范的时候,他办鲁西南文学社曾邀请我讲散文。20年前的夜晚,还有当时的照片。我在翻阅旧资料时看到我那时的清瘦,“十分清瘦一身诗”。记得当时世忠兄说我什么时候能胖点,我说你见过几个诗人大腹便便,“吾貌虽瘦,诗歌必肥。”当时的狂放犹在昨日。而世忠不在,痛哉世忠,哀哉世忠,惜哉世忠。
  师范毕业,世忠本不该再回到偏僻的乡下,但世忠作为弟兄四人中的老大,父母黯弱,世忠只好把文学打包回到了乡村的学堂,然后娶妻,然后为生活奔波。上完课后,他要和妻子拖着车子到集市上摆开摊子:卖布。方圆的集市,舜城、彭楼、牛楼,再加上他自己的村子麻寨,放学就摆摊,一年四季,先是自行车,后是摩托三轮,在人头攒动的集市里,文学种子埋在了喧嚣里。
  下集了,喝一碗羊肉汤,吃烧饼或者水煎包,然后再三块两块十元百元地数钱。在集市上,各色人物都有,卖葱的洗磨的,小偷和要饭的耍流氓的。我说真想跟着他去平原的深处卖布摆点,靠着汗水和脚步讨生计。什么时候去?他认真地问,就像孩子等到了春节旧历年。我笑笑,心里虚只是顺口一说,世忠兄就认真,使我感到那片厚实泥土的压力。说真的,我是从那片泥土里走出的,对回到那里满心的抵触。世忠没能从那片土里走出,他只是在外逡巡一番,来自泥土,回到泥土。
  世忠兄是写过诗的,后来丢掉了。有一年,他说要评职称,在《山东教育》上发篇文章就能加几分。当时我曾为别人写过一组诗,世忠说看能否也为他写一组。我答应了,后来却忘了;我知道,世忠心里是恋着文学的,每次他都能说出我在那些刊物发表的文章,现在我在写怀念他的文章,他却读不到了。
  对世忠这样脚踏实地的人来说,文学无疑是梦,是美丽,我自己却觉得自己所从事的如露如霜如泡沫幻影。有时世忠见到我,谈起我的文章,满是崇敬;他对别人说起,也常把和我是农村高中同学拿来炫耀,我真感到了来自平原深处的压力。
  世忠凭着自己的努力推翻了原来的土屋,盖起了瓦房,门楼;替我奔丧的妻子回来对我说,世忠真的不容易,虽然屋里除掉棺材,就只一个防震焊制的铁床。
  也许是受农村习俗的濡染,世忠喜好麻将,也好喝酒。元旦的下午,世忠中午喝酒,下午在外面打了一下午麻将,回家吃完晚饭,他推下饭碗出门。妻子说你不是喝酒难受吗?别出去打麻将了。况且他家里有人来串门,是世忠的三叔,但世忠还是决然地去了麻将场。
  晚间打麻将的时候,世忠去了一趟药铺,说有些不舒服,拿些感冒药吃。夜间十一点,世忠回到家,像是感冒加重了,用手机喊医生来诊治,吃药,然后睡下。子夜时分,他妻子忽然听到世忠呼吸困难,就喊儿子,因为世忠的妻子不会使用手机。儿子六岁,忙乱中,用重拨唤回医生,世忠已停止了呼吸。
  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宿命。自从过了40岁,父母死掉,我越来越觉得有种看不见的潜物质,藏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外在的物质,房屋、花朵、雨水、笑容、叹息,这是我们能触摸到的;那些东西呢?情韵、气格、血脉、路的走向、坟地的居处阴阳,这些让人们说不出道不明,但有时又神秘存在的东西呢?这些潜物质,我感到它们隐隐决定着什么。如果世忠师范毕业不回到老家,那天不喝酒,晚上不出去打麻将,心里不舒服拨打县城的电话,只是20分钟的路程的县城,一切都会改变。老家有句话,死,没有耽搁的。也许,世忠回到老家是某种潜物质的决定,他回到了那片泥土就舒坦,他适应麻将、集市的喧闹,也喜欢那些土墙瓦房。
  日子总是流逝,天黑天明,晨晨昏昏,我看一眼办公室的戒酒告示,蓦然觉得,再这样待下去,我也会溺死在酒里。
  在这地,喝酒就是工作,就是处世的方式和为人的哲学。这里的人有一个固执的观点,你的酒风,就是你人品的外化;怎样检验你的人格?就用酒。和朋友还不放开喝,说明你机心重,城府深,大家会忌惮你,会排斥你。从乡村出来的我,一直想融入这个城市,所以,在酒场上,就想让大家看到我的實在,别人喝一杯,我喝两杯。
  我的身子骨,从小就弱。每次母亲看到我,都说我小脸蜡黄,催促我是到医院查一下。我总是搪塞,是喝酒喝的,停三天不喝酒,脸就会泛红。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这土地的人,以命换酒?以命赌酒?
  我也知道,喝酒是我家的遗传,父亲喝酒,哥哥喝酒。连姐姐干活累了,也是喝酒。我曾写过一首诗:
  父亲早晨就喝酒/这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父亲下半夜就起来/扛着铁锨或者扫帚出门做活/这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父亲的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父亲酒的早晨相当于/大多数人的中午/大多数中午置办酒场/炒几个菜,炸个花生米,拌个黄瓜/而父亲只是在早晨把半碗酒/往嘴里一赶/一眨眼/酒就赶到了胃里/就赶到了脸上,赶上了颧骨/人都说父亲好喝酒/但铁锨不这样认为/扫帚不这样认为/酒通过父亲的手臂/被铁锨喝了/被扫帚喝了/那铁锨和扫帚才是老酒鬼/它们终日醉着,一刻不闲在的酒鬼/天天父亲往铁锨里灌酒/天天父亲往扫帚里灌酒/这两样家什的身体就像/匿藏着的乡村酒坊。   父亲扛着扫帚从街头回来/突然中风倒下了/二十多天,父亲没再喝一口酒/他不再关心铁锨/也不再关心扫帚/铁锨的酒坊倒闭了/扫帚的酒坊也倒闭了/父亲出殡时,我往父亲的棺木里/放了两瓶“陈王酒”/墙角的铁锨和扫帚默然/它们知道父亲喝酒/再也不喊它们了。
  这首诗是写实的,父亲不得不喝酒,是生活逼得父亲以命博酒。但大多的人,喝酒是一种风俗,一种习惯,一种熏染,一种深入骨髓的天然。求人办事,平时闲玩,反正人一聚,必有酒,有些有酒瘾的人,一个人也喝。
  哪个村庄,哪个街道城市,没有几个酒晕子,那就不配是村庄和街道城市。
  那些酒晕子,有冬天睡在雪地里的,有睡在厕所门口的,也有在猪圈搂着猪睡的,酒晕子吐的秽物,把猪弄晕的也不乏其人。
  在我的童年,看酒晕子是我的游戏,给我以异样的刺激。
  参加工作后,入酒场,就像步入万象世界,平时胆小的人,喝酒后就像吃了丈夫再造散。我有一位大学老师,平时在家规规矩矩,除不是女人,生孩子那活办不了,其余的,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学,伺候老婆,是标准的暖男。但喝酒后,回家,必用脚踹门。妻子开门慢了,就骂声高叫。进了家门,如果妻子再恶语相向,那必定随手举起桌子上,随便的茶杯、茶盘,猛掷过去。
  但到清醒过来,就会痛哭流涕,先写保证书,从此不喝酒,然后在墙上刷标语,发毒誓警醒。
  人们说中国酒风最盛的是山东,山东最盛的是胶东,胶东和我们老家菏泽,水浒那地方比起来,也甘拜下风。但随着喝酒出的事越来越多,加上,胃出血,自己慢慢就学会了躲酒。
  有时拖拉着晚去,有时在酒场点一卯早撤。我们那里的人,啤酒是不算酒的,在夏季的烧烤摊上,你看吧,有些露脸的人,提着茅台,然后几个人搬几箱啤酒做漱口用。
  这里的人把能红酒喝出啤酒的风格,从没有优雅或者风度,就是豪饮,就是暴殄天物。这里,白酒,高度的,才是酒,一人至少是一瓶。有一次陪报社的几个朋友喝酒,八个人,喝12斤白酒,竟没有一人喝晕。报社有顺口溜:
  陈不倒
  赵不晕
  李八两
  汪半斤
  刘闻闻
  詹抿抿
  这里的陈、赵、李、汪、刘、詹,都是报社诸君,有能喝的,在酒场红旗不倒,步不踉跄。也有沾唇,蜻蜓点水。也是那一次,和报社的几个友人喝酒,五个人,七瓶琅琊台高度,最后不知如何回的家。第二天脑子一片空白,断片。也是那次,自己的额头留下个一寸的口子,也不知是在哪个巷口,哪个楼梯跌倒留下的。
  什么时候能不喝酒呢?开会喝,散会喝,生孩子喝,出殡喝,上级检查喝,汇报工作喝,下雨天下雪天无聊喝,喝得一代倒下,一代站起。
  酒,让我生怕。走,离开这里,两年后,我离开了这水浒的故地,来到了岭南。
  就在离开那年的旧历年,才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早早接到外甥的电话,说明山夜里走了。
  急急奔赴冬日的老家,我看到冬日里的灵床。在灵床上,揭开明山蒙面的布,他的鼻口还塞着染血的纸,脸上还有血的结痂。我知道明山去了。
  自小一同玩耍的明山去了,我们同时就学,一同在学屋里来去,后来他撂下课本,闯荡江湖,我则求学走出那片土地。他在老家,是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为人义气豪爽,走的是江湖路子,朋友众多,呼风唤雨。有时到城里来看我,一同喝酒不醉不休。前年的冬天,他领着他的孙子来了,我十分惊讶,他很自豪。才四十多的人,就当了爷爷,那小孙子,很皮,在饭店的水泥地奔跑跌倒,额头触到坚硬的水泥,只嚎了一声,就戛然。
  我说:像我们石家的子弟。这个家族每一代,都会出一名性格硬朗,游走江湖,有点青皮,有点豪侠的人。
  还是暑天的时候,明山来看我,说他14岁的二小子,也有了女朋友,且怀孕。我仍是惊诧,这样小的年纪,能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但明山很高兴,自豪,他又要当爷爷了。
  昨晚去世前,他和家里人商量,今日把二儿媳妇送县医院待产。
  明山的灵床停在我以前读高中,今已废弃变成住家的院子里。这曾是我求学的地方,如今破败,学校变成了酒厂,没有了书声和弦歌,也就少了肃穆。就是这个地方,开始了我文学的最初的发声。
  在回冬日故乡的路上,看到很多迎親的车队,很多的鞭炮在冬日炸响。方生方死,万物刍狗,我心悲凉,那时我真有了还乡之悲。还是作别故乡吧,故乡不可留,霾可留,蚂蚁可留,屠夫可留,没有人会在故乡幸存。我想着土地的沉默可留,土地的哑巴可留,一时觉得故乡不再是我的,也不是被怀念的,故乡被毁容,走出故乡,就此别过!
  我把一些钱给了明山的妻子。在明山的灵前,看到了哥哥。他和明山两人,三天前还到乡村的一家老亲戚家走亲戚。我离开老家30年,今年的腊月二十是父亲去世20年的祭日,前几日,我曾到那片土地悄悄祭奠。
  哥哥说他的儿子,在12月的24日也生了个男孩,取个小名:和平,要等我给取个上户口的名字。我给了哥哥一些钱,算是送给孩子的祝福,说不去看孩子了,今天的日子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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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安慰:日子还要过!
  故乡不可留,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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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迟迟不肯在拆迁协议上签字  有人问他是不是嫌补偿款太低  他摇摇头  有人问他是不是  不想住进单薄的简易房  他也摇摇头  有人劝他不要再恋旧了  将来的新家会更美麗更漂亮  他依旧摇摇头  老人被问急了  终于说出了拒签的实情:  我家房梁上有三处新建的燕窝  协议上为啥只字不提
一滴水不喊疼  好多滴加一块也不喊  不像乌摔了,叫  不像野兽摔了,吼  不像人摔了,破口大骂  瀑布轰响  是一滴水摔了,皮开肉绽的响  数不清的水滴摔了,筋断骨裂的响  一滴水摔成了雾,飘上天  不喊疼,继续摔  上不了天.抱了团  不喊疼,匆匆走  我一直这样描述瀑布  直到有一天  薛定谔的猫告诉我  水其实也喊了  只是我们没听见  芦花  那天和小妹看山野  我说小妹  这是八月开的
陈武,1973年生,江苏人。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江苏省作协第六届签约作家,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二级作家。现居上海。  上海姨奶  姨奶只是身在上海而已,我相信,她的心从来都不在那兒,她的心应该永远停驻在苏北一个叫南城的小镇。  姨奶早年背井离乡去到上海,自然是为了谋生。听姨奶说,1949年前,她在一位大学教授家烧饭。后来,那位教授举家迁往美国,邀请她一同前往,被姨奶谢绝了。后
王明明,中国作协会员。1986年生于黑龙江小兴安岭,2008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舞翩翩》。现居江西抚州,供职于某国企。  我们那里早不叫“林场”了,而是叫“村”—“鸡岭村”,我家的准确位置就成了桃山镇鸡岭村二组。究竟什么时候改的,没人知道,也没人说得清,要不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人,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千年之痒》、中篇小说《牛本纪》、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诗《原野》等二十余部,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编审。  “宝里宝气”,是我养的第一头猪,也是我家养的最后一头猪。它的名字是我给它取的。  中国南方的农家,无论贫富,总会有一间独特的“披厦”,主要用来养
陈炜,80后。有作品发表于《星火》《江西日报》等报刊。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  一  那个十五岁的吉他少女,她浓密的黑发扎成的马尾像一面春风中的战旗,比枝头抽出的第一根柳条还更飒爽。已经是第二首曲子了,她该累了吧?然而她细长的手指头却丝毫看不出疲惫。每当她流畅地扫出一串串听话的音符,最里面那排的少年总是及时地吹响口哨。她的脸上额头上已经有了看得见的小汗珠,背带牛仔裤也几度险些从粉色花瓣领
童年  总是想起一个人的童年  总是想起童年的贫困  总是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  “人和人怎么可能一样?  我小时候没有裤子穿……”  总是想起在所有的衣服当中  裤子是最重要的  总是在夜里计算  童年一共穿过  多少条裤子  总是在夜里回忆  在童年看见过多少  光屁股的孩子  总是想和人诉说  小时候光屁股的时光  总是想起所有人的童年  总是想起一个人在童年  穿过的所有裤子  灯下漫笔 
多年前,外婆被种在山坡  和遗落的一粒苦槠一起,被泥土掩埋   我总以为 土里很快就能长出一个新的外婆  没有白发和皱纹,不会捂着胸口喊疼  不会咳出殷红的血染红手帕   每年清明,母亲都去坟头除草,培土  用眼泪浇灌土壤。把照片擦得锃亮  外婆,却迟迟未长出她原来的模样  唯有一根藤蔓,在母亲心里蔓延  將黄昏密密缠绕   四月,这个草木疯长的季节  锋利的芭茅草布满山岗  把天空划出一道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