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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出手不凡的小说处女作，作者直接越过千年，与古代贤哲对话。奇特的标题，奇异的叙述，我们完全陌生的商鞅的老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读者尽可跟随这位年轻作者的想象，穿越千年时空目睹发生在遥远过去的奇特故事。
咸阳的夏，很是闷热，普照过尧舜也普照过桀纣的烈日，如今也普照着我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纵在白日，亦死寂万分。纵使是早已过了仲夏，这份烧灼感却是未曾有稍稍一点减轻。
我，叫尸佼，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不平凡的姓。有的人说看我的名能嗅到血腥味，我倒不觉得。想某位儒家的夫子推崇的上古明君黄帝不还姓姬吗，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谁看着圣贤经典中圣王的名讳，会闻到脂粉和发香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看了一些书，也见过一些人，写过一些未付梓的文字，也未免有人读过这些酒后狂文。借此，有的人称呼我为儒生，他们告诉我应该读《春秋》，明微言之大义，我也曾欣然读之，结果到了修撰此书的老先生所言的知天命之年，我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读些杂书，聊以解慰。却又来了些人，说我是墨者、名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我没有听，我已经浪费了三十年，在这个而立之年就能回归自然的年代，再也没有几个三十年供我去挥霍了。
于是，我开始走向诸子百家所定义的禁区，博览群文，聊以取乐，不求甚解，最后反倒还融会贯通，得了个诸子杂家的虚名，慕名而来拜入门下的官家子弟也翻了好几番。盖我没有那位修《春秋》的老先生，兴有教无类之举，先授教三千再取七十二贤的闲心吧，我只在其中挑了几个人来重点培养，结果还在破落贵族公孙家的门下，还真出了位人才，这也是我今日不远千里，赶来咸阳的原因。
汗水早已浸透了衣服，粗布的外衣黏在皮肤上，与我腰间那柄钝剑的剑鞘发出嚯嚯的摩擦声。烈日灼心，汗水随着我的脚步，洒在秦都整洁的土路上。我不拘礼数地摘下圆冠，狼狈地梳理了一番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也借此机会随处瞥着。秦国低矮的民房在驰道两边矗立，整齐肃穆的仿佛交戟之士。放眼望去，毫无阻挡的道路远处，就是青黑装饰的卿大夫官邸，更远处雕梁画栋的秦王宫也隐约可见。
也不知道是我这身介于草民和处士之间的装束，还是我手里牵着的那匹小瘦马的嘶鸣，大街上的民众放下手里的活计，像看宫廷小丑一样看着我，远处的两位官田中公士搁下手里的锄头，跟自己的奴隶难得的统一了视线。近处享有十六顷田地的不更大人没了徭役的羁绊，更是如看戏般唤来了自己的小儿和家奴，对我指指点点。
沿着不更大人的宅邸向道路以北延伸，这里的官邸属于更高级别的官吏，偶尔有几位军官结伴而过，也是，耕种的地域总归只是城郊，城池以里，当然是这些食肉者的地盘。
躲过那些看春祭杀鸡般灼灼的眼神，我低头前行。本来好歹是位公卿大臣也要礼让三分的老儒，如今却被像看猴子一样围观，我心里颇有微词，却又不敢发作。若是这些市民如秦军一样众志成城，动起手来，凭我这把杀鸡都难的宝剑，恐怕不要说全身而退，连保个全尸的把握我都没有。不想还好，如此想来，我连向路人询问我那高徒住处的勇气都不复存在了。
暂时性的装盲并没有让我失聪，我耳边的异样让我愈加好奇，为什么这群虎狼一般的兵卒们在走过时除了稳稳的脚步，还有笃笃的声音，与一支长枪猛地撞击到地面的声响并无二致。
我没有抬头，在这个城市，我竟至于失去了抬头的勇气，我像个小偷一样，用余光瞥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地面。
平常的脚印之间，有一个、两个，不知多少个圆锥形的孔洞，像月亮旁的繁星，环绕着那些本应该平常的脚印。大秦的妖风吹过，沙尘盖过了那些脚印，却盖不掉那些人造的深坑。
这笃笃声我从进城伊始就曾闻得，城入越深，这响声竟也愈加繁杂了起来，好像黄钟大吕间的芦笙抑或牧笛，清脆而又极不和谐。
这城里，究竟有多少拐杖，又究竟有多少残疾人，抑或是有多少条腿？
我的脊背瞬间像是灸错了穴位一般，一股来自恐惧的颤抖让我瞬间恍惚。此时，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两位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我面前，这身在夏日的咸阳更为不和谐的装束，没有引起人们看猴一般的眼神，人們的眼中反而装满了理所当然。
凌厉的剑刃出鞘声响起，剑身上阴刻着大夫爵位的花纹，几位着杂兵轻甲的武士合乎时宜地出现，几支三丈长的利戈封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级别的抓捕，在过往的三十年间我还从未见过。君不见《春秋》所言，几个杂兵，几把破剑，崔君就把君王砍成了肉泥。不过，此时我的心里没有一点点逾越礼制的罪恶感。
“诸君，有何贵干？”
我没有收到回答，跟那群咸阳城内的庶民一样，他们没有回复我一句话，没有庄周的阳春白雪，没有孔丘的仁义道德，没有起兴也不平铺直叙，也许秦国人做事就是那么直接。
我被一招拿下，我没有拿那根钝如铁棍的佩剑反抗秦国猛士的勇气，他们的剑绝对比我的要锋利许多，观那位面容僵硬的杂兵，眼中难藏的那点热切，估计是正等着我反抗，便能几戈戳死，再抢得我的首级，去左庶长那儿换一个公士。
第一次品味被人压着双臂的感觉已让我非常难受，但是接下来受到的待遇，不得不说让我的秦国之旅更加丰富多彩了。
一声脆响由空中坠到我的背上，好像是被装满了米的十升斗打中了背脊，一种撕裂的感觉让我眼前一黑。
我挨鞭子了……
就在我丧失意识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叱叫：“且慢！”
似乎是我的爱徒，我已顾不得了，只可惜晕过去之前忘了看一眼甲胄中那个大夫的眼神，看一看到底是春祭里看鸡的，还是集市里看猴的。
我在晕过去之前，好像听到了些什么，但我经过这一被迫的酣睡，早已忘记得七七八八了。至于能否醒来，是被剁成肉酱还是缺个胳臂腿，那并不在我此时思考的范围之内。但来捉我的这个阵仗，怎么也不像鞭笞几十就能完事的。 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命丧于此的话，我那据说身居高位的高徒会怎么悼念本老朽？他水平有限的老师倒是把毕生所学的儒道名墨法都教了他，最后他给我学一把庄周，在我白事时鼓盆而歌，我非爬起来抽他不可。
毕竟，庄周在亡妻葬礼时鼓盆而歌可能不假，庄周死的时候他有弟子鼓盆而歌我也信，等到那些不成器的后代弟子去見老聃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还会鼓盆而歌，或是说冒着生命危险在国君丧仪上给他歌一曲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怕还是个未定之数。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所豪华得令人目眩的宅邸，不仅本腐儒从未见过，估计是那位身在洛邑的天子也未曾得见。房间格调以黑红色为主，上顶是百年好木制成的椽和参天古木削成的梁，房间四处放着珊瑚碧玉，好似这一间小小客房就沟通了楚燕南北。屋角的熏炉漫出近乎无色的青烟，整个房间一片檀香。我睡在红木制成的高床上，身边几个漂亮的侍女，让数十年不近女色的我也叹若天人，这美居、美味还有美人，好像忘记了背上的伤。
对了，我背上有伤你们怎么把我正着放！
我受疼的喊声惊来了守卫，出乎我的意料，这位守卫居然穿着全套的甲胄，手上粗糙的伤痕昭示着他曾执缰纵马的军旅生涯。
更让我吃惊的是，看甲胄佩剑，这位甲士居然是个官大夫。来抓我的人官居大夫，这已让我很是受用，这位甲士比那位大夫估计还拿了不下十个的首级，现在却在此静候，未必是准备让我清醒着受刑？难道秦国的死牢待遇如此之好？
来人在我疑惑的打量中双手扶剑见了个礼，用一种试图掩盖的粗声说：“大上造大人现在正在同王上商议事务，一会便回来拜见大人，大人请静候。”
大上造，我心里不禁一抖，万千秦将拼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名列此职，这人到底是谁？是他把我从那个大夫手里救下来的？
“你家大人是谁，为何救我，又带我来到此处？”
他用一种对待明知故问的表情回答说：“我家大人便是将封商于之地的公孙大人，见其旧日恩师秦国受难，故救下大人来此一聚。”
公孙鞅？这不就是我将要来拜访的旧日高足吗？倒也是巧，若不是我俩师徒情缘未尽，估计我也只能被当作盲流暴徒埋骨他乡了。他将封商于之地？我这位破落士族家出来的学生居然让秦王裂土相赠？这位学生是成了一番苏秦张仪的口舌伟业？还是真有助人称王称霸的王佐之才？我这位学生，倒真是让为师琢磨不透。
等待繁长，从午时三四刻，直到太阳西落时分，我那学生才姗姗回到家中。
公孙鞅早已不是那刚拜在我门下时的落魄样子，一身黑色的官服代替了曾经满是破洞，却寒暑不换的士服，高耸的冠冕让他这位矮小的卫人显得尤其高大，左腰间的佩刀外观便不是凡品，不知是不是由刀匠以血饲剑铸成;右腰玻璃种的配玉随着步伐一上一下，显得薄如蝉翼。这副相貌，说不是大上造大人，倒是没有几个人会信。
鞅初至府门，我便随着下人去一探究竟，他踩着骖乘的背脊下了大车，进得府门，过了二门，门口两个官大夫施了礼，他却无心回复，径直走到我面前，深鞠一躬，施一小礼。便前路牵引：
“恩师，同我来。”
进得内堂，酒菜已经备好，我正欲前往上座，却见得堂上甲士忽然怒目而视，公孙鞅也没有顾得这些细节，大笑着先坐得了上座，吩咐下人们伺候我坐得下座。
既然已分主客上下坐好，即便是乱了师徒礼数，也不能再乱得主宾之礼。我向堂上敬了客礼，公孙也抗了礼，作陪的甲士文臣们也已经坐定，公孙一番熟悉的敬酒辞讲过，大家也纷纷觥筹交错。
不得不说，这次酒是我此生以来最不痛快的一场酒，公孙不遵礼数倒是不计，师生相见文臣作陪也就罢了，一群血腥未散的将军甲士们也混杂其间，喧宾夺主，嘈杂不堪的秦腔粗话顷刻间就盖过了文臣才子们的酒令美辞。更令我气愤的是，公孙居然对我被捕的事情，只字不提。
待得众人酒酣，我却异常清醒，酒随心变，心气不顺，自然是一壶苦酒。
毫无征兆，一声钝响，我把那柄钝剑拔出刀鞘，向堂上大喊：“商君！鄙人请以剑舞悦众！”
公孙鞅本已半醉，我这一嗓子，酒也吓成了一身冷汗，但毕竟自己是一地之主，不好失了颜仪，强作镇定道：“恩师，你若想看剑舞，我可安排武士，何必如此让弟子难堪呢。”
我冷笑三声，“你若认我为师，出师时大礼可曾记得，今日是要向为师讨回吗？”
公孙已数年不见我发火了，瞬间脸一白，连忙从主座上站起，未醒的酒让他跌倒在地，他顺势跪倒，正欲补礼。
“不必，”我手一挥，“若是还认我为汝师，就回答为师几个问题。”
公孙正色，站起深鞠一躬，到客座空位坐下，正襟危坐等待。
“为何咸阳拄拐的人如此之多？”
“因为我大秦连年战争，受伤的人多吧。”
“仅仅是受伤的人多吗？我要问贵国士卒几何？”
“恩师不敢，我国军卒民之十一。”
“十一！圣王治国刀兵不兴，我彼时是怎么教你的！”
“恩师，此言差矣，孔丘之言，兴一国安天下何其难也，不如依管仲，国可以兴，民可以富……”
“荒谬！我倒是问你多少兵卒战死他乡，况且断手足者不仅仅是士兵吧！”
公孙头上冒出了冷汗，颤颤巍巍地说：“我国刑法也较之略严……也是为了国度治安……”
“斩人手足还是略严”，我又是一阵冷笑，“那为师是如何扰了贵国治安。最后还要鞭笞示众？”
“那个……我国不准平民读书，只有耕耘和作战两途，连士族大夫的爵位若无军功也要剥夺，恩师一身儒生装扮，所以……”
“民愚与你有何好处？”
“恩师有所不知，读书使心乱，心乱则不轨，读书，让这些治人者做就行了，这些草民还不如去做一些有益于国、有利于君的事……” “公孙鞅！”我怒吼，完全不顾旁边的甲士已经剑拔弩张，“你一口一个为民为国，孔丘说教民才能人人可为尧舜，你以兵断民手足，以刑绝人香火，培养出来的只能是一群任人驱使的猪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连奴役木人为奴的人都不得善终，你是想死无葬身之地吗？”
“恩师，可是，我有其他东西让草民们……”
“公孙鞅，周公定礼乐，你是比周公还英明决断吗？你夺诸君大夫爵位不怕受裂身之刑吗？你的国无卿无大夫，你为的哪个国！”
“退下！”我喝退身边的甲士，“穷兵黩武，严刑厉法，断民手足，遮君耳目，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你若不让庶子读书，你公孙鞅是怎么进的我的门！不忠不义之徒，你岂可得一善终！”
“小人告退！备马！”我收剑入鞘，甩下那抖若筛糠的商君，瞠目结舌的宾客和那些被我叱走的武士，阔步走出府门，翻身上了我的瘦马。路过咸阳城门，夜已深，城上卒大喊：“秦王有令，戌时后不得出门！”
“我乃公孙大上造之师也！”
我策马奔驰，回首看身后的城门，又一阵冷笑：“公孙鞅，汝功高震主，日久谁能容你！”
冷笑传得越来越远，不知笑的是自己的不肖徒，还是自己。
第一章
咸阳的夏，很是闷热，普照过尧舜也普照过桀纣的烈日，如今也普照着我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纵在白日，亦死寂万分。纵使是早已过了仲夏，这份烧灼感却是未曾有稍稍一点减轻。
我，叫尸佼，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不平凡的姓。有的人说看我的名能嗅到血腥味，我倒不觉得。想某位儒家的夫子推崇的上古明君黄帝不还姓姬吗，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谁看着圣贤经典中圣王的名讳，会闻到脂粉和发香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看了一些书，也见过一些人，写过一些未付梓的文字，也未免有人读过这些酒后狂文。借此，有的人称呼我为儒生，他们告诉我应该读《春秋》，明微言之大义，我也曾欣然读之，结果到了修撰此书的老先生所言的知天命之年，我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读些杂书，聊以解慰。却又来了些人，说我是墨者、名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我没有听，我已经浪费了三十年，在这个而立之年就能回归自然的年代，再也没有几个三十年供我去挥霍了。
于是，我开始走向诸子百家所定义的禁区，博览群文，聊以取乐，不求甚解，最后反倒还融会贯通，得了个诸子杂家的虚名，慕名而来拜入门下的官家子弟也翻了好几番。盖我没有那位修《春秋》的老先生，兴有教无类之举，先授教三千再取七十二贤的闲心吧，我只在其中挑了几个人来重点培养，结果还在破落贵族公孙家的门下，还真出了位人才，这也是我今日不远千里，赶来咸阳的原因。
汗水早已浸透了衣服，粗布的外衣黏在皮肤上，与我腰间那柄钝剑的剑鞘发出嚯嚯的摩擦声。烈日灼心，汗水随着我的脚步，洒在秦都整洁的土路上。我不拘礼数地摘下圆冠，狼狈地梳理了一番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也借此机会随处瞥着。秦国低矮的民房在驰道两边矗立，整齐肃穆的仿佛交戟之士。放眼望去，毫无阻挡的道路远处，就是青黑装饰的卿大夫官邸，更远处雕梁画栋的秦王宫也隐约可见。
也不知道是我这身介于草民和处士之间的装束，还是我手里牵着的那匹小瘦马的嘶鸣，大街上的民众放下手里的活计，像看宫廷小丑一样看着我，远处的两位官田中公士搁下手里的锄头，跟自己的奴隶难得的统一了视线。近处享有十六顷田地的不更大人没了徭役的羁绊，更是如看戏般唤来了自己的小儿和家奴，对我指指点点。
沿着不更大人的宅邸向道路以北延伸，这里的官邸属于更高级别的官吏，偶尔有几位军官结伴而过，也是，耕种的地域总归只是城郊，城池以里，当然是这些食肉者的地盘。
躲过那些看春祭杀鸡般灼灼的眼神，我低头前行。本来好歹是位公卿大臣也要礼让三分的老儒，如今却被像看猴子一样围观，我心里颇有微词，却又不敢发作。若是这些市民如秦军一样众志成城，动起手来，凭我这把杀鸡都难的宝剑，恐怕不要说全身而退，连保个全尸的把握我都没有。不想还好，如此想来，我连向路人询问我那高徒住处的勇气都不复存在了。
暂时性的装盲并没有让我失聪，我耳边的异样让我愈加好奇，为什么这群虎狼一般的兵卒们在走过时除了稳稳的脚步，还有笃笃的声音，与一支长枪猛地撞击到地面的声响并无二致。
我没有抬头，在这个城市，我竟至于失去了抬头的勇气，我像个小偷一样，用余光瞥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地面。
平常的脚印之间，有一个、两个，不知多少个圆锥形的孔洞，像月亮旁的繁星，环绕着那些本应该平常的脚印。大秦的妖风吹过，沙尘盖过了那些脚印，却盖不掉那些人造的深坑。
这笃笃声我从进城伊始就曾闻得，城入越深，这响声竟也愈加繁杂了起来，好像黄钟大吕间的芦笙抑或牧笛，清脆而又极不和谐。
这城里，究竟有多少拐杖，又究竟有多少残疾人，抑或是有多少条腿？
我的脊背瞬间像是灸错了穴位一般，一股来自恐惧的颤抖让我瞬间恍惚。此时，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两位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我面前，这身在夏日的咸阳更为不和谐的装束，没有引起人们看猴一般的眼神，人們的眼中反而装满了理所当然。
凌厉的剑刃出鞘声响起，剑身上阴刻着大夫爵位的花纹，几位着杂兵轻甲的武士合乎时宜地出现，几支三丈长的利戈封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级别的抓捕，在过往的三十年间我还从未见过。君不见《春秋》所言，几个杂兵，几把破剑，崔君就把君王砍成了肉泥。不过，此时我的心里没有一点点逾越礼制的罪恶感。
“诸君，有何贵干？”
我没有收到回答，跟那群咸阳城内的庶民一样，他们没有回复我一句话，没有庄周的阳春白雪，没有孔丘的仁义道德，没有起兴也不平铺直叙，也许秦国人做事就是那么直接。
我被一招拿下，我没有拿那根钝如铁棍的佩剑反抗秦国猛士的勇气，他们的剑绝对比我的要锋利许多，观那位面容僵硬的杂兵，眼中难藏的那点热切，估计是正等着我反抗，便能几戈戳死，再抢得我的首级，去左庶长那儿换一个公士。
第一次品味被人压着双臂的感觉已让我非常难受，但是接下来受到的待遇，不得不说让我的秦国之旅更加丰富多彩了。
一声脆响由空中坠到我的背上，好像是被装满了米的十升斗打中了背脊，一种撕裂的感觉让我眼前一黑。
我挨鞭子了……
就在我丧失意识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叱叫：“且慢！”
似乎是我的爱徒，我已顾不得了，只可惜晕过去之前忘了看一眼甲胄中那个大夫的眼神，看一看到底是春祭里看鸡的，还是集市里看猴的。
第二章
我在晕过去之前，好像听到了些什么，但我经过这一被迫的酣睡，早已忘记得七七八八了。至于能否醒来，是被剁成肉酱还是缺个胳臂腿，那并不在我此时思考的范围之内。但来捉我的这个阵仗，怎么也不像鞭笞几十就能完事的。 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命丧于此的话，我那据说身居高位的高徒会怎么悼念本老朽？他水平有限的老师倒是把毕生所学的儒道名墨法都教了他，最后他给我学一把庄周，在我白事时鼓盆而歌，我非爬起来抽他不可。
毕竟，庄周在亡妻葬礼时鼓盆而歌可能不假，庄周死的时候他有弟子鼓盆而歌我也信，等到那些不成器的后代弟子去見老聃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还会鼓盆而歌，或是说冒着生命危险在国君丧仪上给他歌一曲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怕还是个未定之数。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所豪华得令人目眩的宅邸，不仅本腐儒从未见过，估计是那位身在洛邑的天子也未曾得见。房间格调以黑红色为主，上顶是百年好木制成的椽和参天古木削成的梁，房间四处放着珊瑚碧玉，好似这一间小小客房就沟通了楚燕南北。屋角的熏炉漫出近乎无色的青烟，整个房间一片檀香。我睡在红木制成的高床上，身边几个漂亮的侍女，让数十年不近女色的我也叹若天人，这美居、美味还有美人，好像忘记了背上的伤。
对了，我背上有伤你们怎么把我正着放！
我受疼的喊声惊来了守卫，出乎我的意料，这位守卫居然穿着全套的甲胄，手上粗糙的伤痕昭示着他曾执缰纵马的军旅生涯。
更让我吃惊的是，看甲胄佩剑，这位甲士居然是个官大夫。来抓我的人官居大夫，这已让我很是受用，这位甲士比那位大夫估计还拿了不下十个的首级，现在却在此静候，未必是准备让我清醒着受刑？难道秦国的死牢待遇如此之好？
来人在我疑惑的打量中双手扶剑见了个礼，用一种试图掩盖的粗声说：“大上造大人现在正在同王上商议事务，一会便回来拜见大人，大人请静候。”
大上造，我心里不禁一抖，万千秦将拼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名列此职，这人到底是谁？是他把我从那个大夫手里救下来的？
“你家大人是谁，为何救我，又带我来到此处？”
他用一种对待明知故问的表情回答说：“我家大人便是将封商于之地的公孙大人，见其旧日恩师秦国受难，故救下大人来此一聚。”
公孙鞅？这不就是我将要来拜访的旧日高足吗？倒也是巧，若不是我俩师徒情缘未尽，估计我也只能被当作盲流暴徒埋骨他乡了。他将封商于之地？我这位破落士族家出来的学生居然让秦王裂土相赠？这位学生是成了一番苏秦张仪的口舌伟业？还是真有助人称王称霸的王佐之才？我这位学生，倒真是让为师琢磨不透。
等待繁长，从午时三四刻，直到太阳西落时分，我那学生才姗姗回到家中。
公孙鞅早已不是那刚拜在我门下时的落魄样子，一身黑色的官服代替了曾经满是破洞，却寒暑不换的士服，高耸的冠冕让他这位矮小的卫人显得尤其高大，左腰间的佩刀外观便不是凡品，不知是不是由刀匠以血饲剑铸成;右腰玻璃种的配玉随着步伐一上一下，显得薄如蝉翼。这副相貌，说不是大上造大人，倒是没有几个人会信。
鞅初至府门，我便随着下人去一探究竟，他踩着骖乘的背脊下了大车，进得府门，过了二门，门口两个官大夫施了礼，他却无心回复，径直走到我面前，深鞠一躬，施一小礼。便前路牵引：
“恩师，同我来。”
进得内堂，酒菜已经备好，我正欲前往上座，却见得堂上甲士忽然怒目而视，公孙鞅也没有顾得这些细节，大笑着先坐得了上座，吩咐下人们伺候我坐得下座。
既然已分主客上下坐好，即便是乱了师徒礼数，也不能再乱得主宾之礼。我向堂上敬了客礼，公孙也抗了礼，作陪的甲士文臣们也已经坐定，公孙一番熟悉的敬酒辞讲过，大家也纷纷觥筹交错。
不得不说，这次酒是我此生以来最不痛快的一场酒，公孙不遵礼数倒是不计，师生相见文臣作陪也就罢了，一群血腥未散的将军甲士们也混杂其间，喧宾夺主，嘈杂不堪的秦腔粗话顷刻间就盖过了文臣才子们的酒令美辞。更令我气愤的是，公孙居然对我被捕的事情，只字不提。
待得众人酒酣，我却异常清醒，酒随心变，心气不顺，自然是一壶苦酒。
毫无征兆，一声钝响，我把那柄钝剑拔出刀鞘，向堂上大喊：“商君！鄙人请以剑舞悦众！”
公孙鞅本已半醉，我这一嗓子，酒也吓成了一身冷汗，但毕竟自己是一地之主，不好失了颜仪，强作镇定道：“恩师，你若想看剑舞，我可安排武士，何必如此让弟子难堪呢。”
我冷笑三声，“你若认我为师，出师时大礼可曾记得，今日是要向为师讨回吗？”
公孙已数年不见我发火了，瞬间脸一白，连忙从主座上站起，未醒的酒让他跌倒在地，他顺势跪倒，正欲补礼。
“不必，”我手一挥，“若是还认我为汝师，就回答为师几个问题。”
公孙正色，站起深鞠一躬，到客座空位坐下，正襟危坐等待。
“为何咸阳拄拐的人如此之多？”
“因为我大秦连年战争，受伤的人多吧。”
“仅仅是受伤的人多吗？我要问贵国士卒几何？”
“恩师不敢，我国军卒民之十一。”
“十一！圣王治国刀兵不兴，我彼时是怎么教你的！”
“恩师，此言差矣，孔丘之言，兴一国安天下何其难也，不如依管仲，国可以兴，民可以富……”
“荒谬！我倒是问你多少兵卒战死他乡，况且断手足者不仅仅是士兵吧！”
公孙头上冒出了冷汗，颤颤巍巍地说：“我国刑法也较之略严……也是为了国度治安……”
“斩人手足还是略严”，我又是一阵冷笑，“那为师是如何扰了贵国治安。最后还要鞭笞示众？”
“那个……我国不准平民读书，只有耕耘和作战两途，连士族大夫的爵位若无军功也要剥夺，恩师一身儒生装扮，所以……”
“民愚与你有何好处？”
“恩师有所不知，读书使心乱，心乱则不轨，读书，让这些治人者做就行了，这些草民还不如去做一些有益于国、有利于君的事……” “公孙鞅！”我怒吼，完全不顾旁边的甲士已经剑拔弩张，“你一口一个为民为国，孔丘说教民才能人人可为尧舜，你以兵断民手足，以刑绝人香火，培养出来的只能是一群任人驱使的猪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连奴役木人为奴的人都不得善终，你是想死无葬身之地吗？”
“恩师，可是，我有其他东西让草民们……”
“公孙鞅，周公定礼乐，你是比周公还英明决断吗？你夺诸君大夫爵位不怕受裂身之刑吗？你的国无卿无大夫，你为的哪个国！”
“退下！”我喝退身边的甲士，“穷兵黩武，严刑厉法，断民手足，遮君耳目，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你若不让庶子读书，你公孙鞅是怎么进的我的门！不忠不义之徒，你岂可得一善终！”
“小人告退！备马！”我收剑入鞘，甩下那抖若筛糠的商君，瞠目结舌的宾客和那些被我叱走的武士，阔步走出府门，翻身上了我的瘦马。路过咸阳城门，夜已深，城上卒大喊：“秦王有令，戌时后不得出门！”
“我乃公孙大上造之师也！”
我策马奔驰，回首看身后的城门，又一阵冷笑：“公孙鞅，汝功高震主，日久谁能容你！”
冷笑传得越来越远，不知笑的是自己的不肖徒，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