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太阳的曾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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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忘不了曾老师。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她并不美丽。总梳两根乌黑的粗辫子。发绳随意绑着,每根粗亮的发丝都在发绳下鼓胀着,像要摆脱牢牢束缚飞起来的样子。她的相貌平常,和我们那里的人一样平常。眼睛不大不小,带着清澈的真挚。很平常的脸,并不黑,现在想来是一种淡月季白,但脸是方的,很刚正的方。鼻梁也很平常,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没有特别之处。嘴唇却是略厚,长在方脸上,显出忠厚。小个子,有点瘦弱,总穿一身淡白花衣,两根垂在胸前的粗辫子。就是当时乡村最普通的打扮,现在想来,却像老电影里的镜头,打着岁月的标志。
  但是,我记忆里的曾老师,永远是新的,活的。
  记得很清晰,上课带读拼音时读错了,曾老师的脸腾一下红起来,喝了口猛酒一样。嘴唇也微微颤抖,还有两根粗辫子,似乎也在微微战栗。然后下面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上嘴唇,咬一分钟,寂静,沉默,脸上的红晕逐渐褪下去,嘴唇逐渐恢复正常,最后粗辫子平静下来。接下来,胜过了自己的难堪的曾老师,用歉然的眼神望望我们,又望望黑板。我想,其实是望望认真的她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指着黑板上的拼音,一个音一个音继续认真地读下去,绝不容许自己再读错一次。
  当我们在知识上犯错时,曾老师一遍接着一遍讲,她很有耐心,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像胸前那两根粗辫子一样,韧劲十足。可是最后还有个别同学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拿一双湿湿的眼睛无辜又无奈地望着曾老师,好像求她放过自己,让他独自待在一扇永远推不开的门背后好了。这时候,曾老师的“老毛病”终于又犯了,两根粗辫子又战栗起来,脸红得像个火把,嘴唇又微微颤动,眼睛直直盯住那位不开窍同学,她向那位同学走去,停在他的课桌边,眼睛却越凑越近,好像要把自己眼睛里的能量直接输送到他的眼睛里去,要把准确的知识直接挪移到那个同学的脑子里去。寂静,沉默,继续寂静,沉默,时间的轨道像在我们教室里卡住了一样。直到那位同学怕疼似的蒙住眼睛,一边哇哇大叫:“曾老师,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听到同学的叫声,曾老师才醒过来一样,脸上的火把一点点熄灭,恢复了一种女性的柔情,脸上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轻声问:“真的晓得了吗?”同学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无法承受的心理压力,突然蒙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闹不明白是害怕还是高兴,边抹眼泪边大叫:“说晓得就是晓得了嘛,哪有真的假的!”听他这么一叫,教室里的时间轨道终于又开始运行了,大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可是曾老师一点没笑,她只是很舒心地站直了身子,收回了直直的目光,好像还松了大大的一口气,两根粗辫子开心地在胸前一摆,我们刚刚高悬的心也落回了原处。
  接着,曾老师伸手轻轻抚摸那个同学的头,从月白色的裤口袋掏出一块黄手绢,俯身给那个同学擦眼泪。“莫哭,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曾老师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带着我们那个地方的方言,可是声音很轻,很真。那个时候还没有餐巾纸,爱洁净的人都随身带一块手绢,手绢就像牙刷,都是自己用的。没想到曾老师会掏出自己的手绢给那个同学用。而且,没想到曾老师的手绢会那么好看,金黄的太阳花,鲜亮的花朵绽放在手绢上,而且曾老师掏出手绢时,我们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枣花香。我们那儿酸枣树很多,开一种米粒一样白色的枣花,在风中发出一种清雅的带着果子味的让人非常舒服的香味。那是我们多么熟悉、多么喜欢的芳香!我们就那样眼巴巴看着那块金黄花朵、带着果子味的枣花香的手绢,在那个同学的脸上轻柔柔地擦拭,把他哭花的脸擦得白嫩洁净起来。
  我们收不回我们的目光,我们的眼睛跟着那块黄手绢游走,我们的心不免偷偷皱了皱。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心皱一下,就是嫉妒,我们的心皱在那块黄手绢上,皱在那只捏黄手绢的手上。虽然曾老师并不美丽,并不比我们的妈妈美丽,她不过和我们的妈妈一样平平常常。可是现在看起来,她的手多像妈妈的手,她的黄手绢比妈妈的手绢不知要美多少倍,不知要香多少倍。而享受这一切的,居然是全班最笨的那个孩子。
  哎呀,真恨不得曾老师轻柔柔地用那块枣花香的手绢擦在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心上!曾老师帮那个同学擦眼泪时,两根粗辫子也垂下来,轻轻扫在他的脊背上,这又像另外两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着他、安慰着他,这让我们的心又皱了一下。
  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意识到全班每个人都在暗暗嫉妒这个叫曹青河的同学,那时候太单纯,还不晓得这就是嫉妒,只是心里皱巴巴的,眼神眼巴巴地羡慕这个脑子笨笨的家伙,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得到了一块像金子那么亮的黄手绢的擦拭,和一个像妈妈那样的人的温柔对待。
  我始终记得曾老师,我的第一个老师。她教我们拼音、数学、音乐、美术,除了体育,她什么都教,她并没有多少学识,好像她的学历不过是初中毕业,可是她非常认真,对待每个学科都很认真。她经常在放我们回家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学习备课,她是全校最后一个背着书包锁上学校大门离校的老师,也是全校第一个打开校门迎接我们入学的老师。她像一个平常的闹钟那么准时准点,站在学校大门口,带着平常的微笑,迎接每个同学的到来。
  我始终记得她,还和我学数学的经历有关。我是一个对数字并不敏感的人,但在学习期间一直很喜欢数学,这个和曾老师的数学启蒙很有关系。教数学的时候,她带来了好多自己做的大大小小的向日葵,就像她手絹上那种,金黄色、亮亮的,放在她随身背的书包里。她不是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学数数。她这样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种太阳,从第一颗种起。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向日葵,转身贴在黑板上。当时我惊诧极了。天啦,知道在黑板的黑色背景上,贴一个金黄色的向日葵,是一种多么强烈的色彩对比吗?很多年后,我看到梵高的名画《向日葵》时,脑子里立马闪过曾老师的向日葵。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图景,在深黑的背景里,种出金黄的生命,我们的曾老师叫这些生命“太阳”。我们数数,不是数简单的符号,是数我们种下的生命,是数我们生命里升起过多少轮太阳。而且,那时我那么好奇,曾老师用什么办法使她的向日葵真的种在黑板上而不掉下来,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有一种魔法般的吸引力。在黑板上种太阳,太阳真的种在黑板上不会掉下来,这两件奇异的事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连着曾老师平常的样子。
  以后每次数数,我就想起曾老师的话,这是我们种下的第一个太阳。从此所有的数字不再神秘莫测,它们可以被挂起来、被贴在黑板上,只要我们张眼一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的,好像那是一种数学的魔法思维。我甚至会把数字和吃的东西对应反射,数字于是变得亲切无比了,对数字不敏感的我,由此也开始热爱起数学来。
  曾老师并不美丽,虽然她只是一个认真的普通民办乡村小学教师,但在我心里,她像一幅画、像太阳一般美好,她是在黑板上教我们种太阳的好老师。
  谢谢你,亲爱的曾老师,谢谢你是我的第一位老师。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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