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工农兵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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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群特殊的高校学生,他们的名字叫工农兵学员。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持续七年的工农兵学员招生成为历史。而1976年的那一届,也就成为了最后的工农兵大学生。
  本文记述复旦大学中文系7611班的往事,他们当中有插队多年的老红卫兵,有少不更事的小知青,有从部队来的宣传干事,也有高干子弟和工厂的技术骨干。他们承载着那个特殊年代的光荣与骄傲,也背负着因形势变迁带来的种种心理包袱。无论如何,他们是不该被遗忘的终结者与先行者之一。
  
  林锡琦的大学梦
  
  1977年1月的一天,在江苏生产建设兵团苏北某农场,天还没有亮,某连副指导员林锡琦就上了团部的车,踏上了回家之路。
  农场的生活非常艰苦。夏天顶着烈日给棉花打药,给稻田除草;深秋时节,泄洪后,在河滩上围起堤坝种麦子,女生用麻袋扛土,男生挖土装土。收工时,常常是一身汗。一身泥。农闲时,知青们自娱自乐,举行诗歌比赛、朗诵会,学毛选,办学习园地。书很少,很多同学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偷偷把家藏的书带来农场,《欧也妮·葛朗台》、《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开始慢慢地流传。很多书白天不敢看,晚上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林锡琦在这段时间里看完了范文澜的四本《中国通史》。生活就这样年复一年。
  那些日子,林锡琦常常想起母校,那所非常好的中学。又想起有一次开班排干部会时,知青们在下面说笑: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人可能都上大学了,都是北大清华的。
  在林锡琦憧憬大学梦的时候,中国的大学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变。早在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把大学的殿堂砸得七零八落。经历了造反、武斗以及军宣队、工宣队进驻的热闹场面,全中国所有的大专院校沉寂得几乎被人遗忘了。
  1970年初,中国的新闻媒体上开始回顾毛主席1968年7月21日的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要从有实践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这年6月27日,中共中央批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经过三年来的“文化大革命”,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已经具备了招生条件。计划于本年下半年开始招生。具体规定:学制为2至3年。学习内容包括“以毛主席著作为基本教材的政治课;实行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的业务课;以备战为内容的军事体育课”。选拔学生条件为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具有3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20岁左右、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还要注意招收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识青年。招生办法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
  于是,“工农兵学员”应运而生。10月15日,国务院向各地发出电报:1970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按中央批转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报告提出的意见进行。这一年,全国首批招收工农兵学员4万余人,肩负着“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神圣使命的工农兵学员,成了时代的宠儿。
  1973年,推荐上大学已经进行到第四年了。这一年,国务院批转《关于高等学校一九七三年招生工作的意见》指出:在政治条件合格的基础上,要重视文化程度,进行文化考查。
  考试的消息传到农场,有志青年看到了希望。
  这一年,农场里的知青已经走了很多,有参军的,有上学的,也有招工回家的。林锡琦在农场已经呆了8年了,她不想参军,也不想进工厂,最想的就是能有机会上大学。
  这一年的推荐上大学,先是班排推荐,然后是连队推荐,农场组织了相对严格的考试。这年冬天,林锡琦终于拿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来自五湖四海
  
  被称为中文系7611班的76级文学评论专业的55个同学,可谓来自五湖四海。江苏南通江心沙农场来的陈尚君,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很快就得名“老夫子”。这个曾经插队八年,当过四五年生产排长,管过六七十人、六七百亩地,感觉自己像个大地主的老知青,到复旦很久后,还跟人说:农活第一,学问第二。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他用5天时间,居然把汝有学过的高中数理化课程突击了下来,在农场的考生中名列前茅,因而得以幸运地进了复旦。
  25岁的庄昌泰是个有着八年工龄,带着43元工资上学的老工人。上海自行车四厂,这个1000多人的中型工厂,从1966年到1976年,符合入学条件的青年多达四五百人,但上大学的只有他一个。
  江西省机关干部出身的李同学;“二炮”来的王同学;贵州省军区文工团的曹顺庆,是背着小提琴来报到的。
  一个姓金的女同学,来自意大利。一个姓朱的同学,是某军区副司令的儿子……。
  30年后,班主任袁震宇、王继权,指导员杨竟人回忆7611班时,还如数家珍:有插队多年的老知青,有具备丰富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有高干子弟,有工厂的技术骨干,有部队的宣传干事,有真正落实推荐精神、经过相对严格入学考试进来的,也有组织指派进来的,开后门进来的。
  和往届工农兵学员一样,他们的政治面貌较好:全班55人,党员就占24人,团员有26人;文化程度则参差不齐:高中毕业生27人,初中毕业生28人;年龄上也有较大差别:最小的20岁,最大的27岁。
  比往届工农兵学员幸运的是,他们在长期的知识饥渴之后,赶上了一个好的学习机会,开启了“文革”之后大学的读书风气,虽然在其后的日子里,这种光荣一再被77级的光芒掩盖,被厚重的历史烟尘遮蔽。
  
  “用麻袋装知识”
  
  虽然还是工农兵学员,7611班已基本没有了开门办学,没有了学工学农,没有了“批林批孔”,没有了评《红楼梦》、《水浒》,没有了“反击右倾翻案风”,没有了“三大革命做课堂”。
  中文系开出了比较系统的课程:现代文学、现代汉语、作家作品、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外国文学。好多老师也出来上课了,逐渐恢复的教学让这些有事业心的老师非常兴奋,上课时,他们热情洋溢,口若悬河。
  “我到复旦来,就是要用麻袋来装知识的。”7611班的同学人人都憋着一股劲,他们的学习热情比后来的77级大学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晨6点不到,就有人起床去读外语;晚上熄灯以后,还有人在厕所里看书。每天,除了上课,同学们就去图书馆、资料室。图书馆的座位很抢手,30年后的姚国雄还记得,那次去图书馆排队,门 一开,人就涌进去了,“哗啦”一下门上的玻璃被挤碎了,把她的脚都扎破了。夏天,教室里没有风扇,为了防蚊,人人都穿着很厚的裤子,汗流浃背了还在埋头苦读。
  开学没多久,班里举行了文化摸底考试。这个考试把大伙的文化底子都考出来了,有人只得了25分,王和平等“老三届”则显示出了不错的学问功底。
  摸底考试以后,班上读书的风气更浓了。
  
  来自77级的冲击
  
  1977年下半年的一天,一个消息传到7611班,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lO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及《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中断10年之久的高考制度恢复了。
  这个消息像原子弹爆炸一样,震撼了整个中国大地。似乎是一夜之间,7611班的同学如梦一样被惊醒了:他们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了。消息四处流传,压力随之而来。班上有人想退学参加高考,用实力来证明自己;有人思想起了波动:混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有人疑虑重重:我们是不是要作废了?有人百感交集,喜的是国家终于重视教育了,再不会出现白卷书生了,悲的是自己已经不能再去参加高考了。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知青们倒是泰然自若,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恢复高考,等于是挽救了民族和国家,这是大势所趋。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借助上大学的机会,把该学的学到手。
  1977年12月11日这一天。全国570万考生走进关闭了10年的高考考场,创下共和国教育史上近30年的最高纪录。
  转眼就是1978年2月27日,77级新生入学了。
  囊括了老三届至新三届的77级,很快成为时代的宠儿。一入学,他们的教学大纲就变了,76级没有开过的文艺理论、语言学概论等课程,系统地开出来了……
  整个社会的聚光灯似乎都打在他们身上:77级汉语专业的祝敏申在校庆科学报告会上作学术报告;77级文学专业的董阳声、周惟波、叶小楠创作了历史话剧《诸葛亮》,受到好评……
  种种的变化让7611班的同学感到有些底气不足,有些自卑,又有些愤愤不平,他们学习比以前更努力了。
  
  研究生考试
  
  1978年9月,陈尚君考上了研究生,给班上的同学又一次带来震动。
  这一年的1月1日,教育部发出通知,将1977年、1978年的研究生招收工作合并进行,统称为1978级研究生。这是“文革”后第一次招收研究生。消息传开后,学校让各班指导员发现人才,鼓励同学去考研究生。当时讲“不拘一格降人才”,不管什么身份都可以报考,在校生不管几年级都可以报名。
  陈尚君说到当时考试现场的情景,考卷发下来,他感到懵了,不是题目难得答不出来,而是简单到他觉得无法发挥应有的水平。由于经历了“文革”动荡,出题的老师对于考生的水平也没有把握,不敢出太深的题目。而陈尚君的准备远远超过了要求。怎么办?他选择了小题大做,浅题深做。其中有一题问到《秋兴八首》作者是谁,回答杜甫就够了,他却回答了何年在何处杜甫为何作此诗,后人又如何评价。每一道题目都如此,使阅卷的老师大为惊叹。成绩出来,他专业第一,总分第二,顺利进入复试。
  这一年,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共有6.35万人报考研究生,录取10708人。整个复旦大学,在校生仅有三人考上了研究生,物理、历史、中文各一人。陈尚君因此而被评为当年上海市三好学生,照片挂到校门口的陈列窗。他的成功,在中文系引起很大的震动,7611班的同学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工农兵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好样的,陈尚君非常了不起,他为我们班级争了光。”
  在戴伟的印象里,1978年的校园,文化讨论是那么的活跃。讲座多了起来,导演、演员、作家纷纷来到学校。校园活动更丰富了。演讲协会每周都有活动,时髦的吉他协会也在招兵买马。
  很多小说都解禁了。姚国雄是班上的借书员,每次去图书馆都借回二三十本书,再分借给同学。电影也放开了,很多被打成“毒草”的片子恢复了放映。
  校园里辩论的气氛很浓,有时一顿午饭可以吃个把小时,饭凉了,菜冷了,吃饭的人仍在争论不休。
  早在8月的一天,四号楼的二楼墙报上,贴出了77级中文系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女知青王晓华,在“文革”中受极左思潮的毒害,与被打成“叛徒”的母亲断绝关系9年,待到“文革”结束,母亲的冤案得到平反,自己意识到对不起母亲时,母亲却已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篇小说在同学中引起了很大反响,有人叫好,也有人批评。于是,围绕着歌颂与暴露问题,掀起了论战,7611班也卷入其中。最后,中文系索性举行了讨论会。一些老师看着热血沸腾的场面,不禁感慨: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畅所欲言、自由讨论的景象了。
  
  毕业在1980年
  
  1979年的冬天到了,7611班即将走完充实而奋斗的三年。
  三年前入学时,他们意气风发,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他们承担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光荣与骄傲,却没有料到这一份光荣与骄傲,有一天因为风云变幻变成自卑和包袱。这种自卑在部分同学的心里投下了阴影,并在以后的岁月里,成为一种纠缠不休的心结。这种情绪在毕业之际,则引发了一场签名运动。
  自从77级同学进校以后,部分同学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是有点抬不起头,二是有点不服气。难道工农兵学员真是处理品?我们这些人入学时大多通过了考试,在教学计划之内完成了学习任务,能不能晚毕业一年或半年,把学得不好的课程再学习一下呢?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班上的几个同学决定给教育部长蒋南翔写信,给邓小平写信,反映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希望多读一年的心声。他们写好信,挨个宿舍找人签名,又油印后发给上海的其他高校。30年后,一位同学还记得那封信的片段:我们是工农兵学员的最后一班船,也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最早一班车,我们上学,一直认真读书,有些事情是时代的因素……
  很快,学校领导找同学谈话,指导员马上召集全班同学开会,后来有人听说中央给教育部、各大学都打了电话,要求做好稳定工作。
  那是一个个性被淹没的时代,又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头,国家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来不及处理一届大学生的历史遗留问题。写信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更多的同学则早早看出了于事无补,只有到社会的广阔天地里才能证明自己。
  11月底,考试结束了,全班同学被召集到一个会议室里,指导员杨竟人宣布了每个人的分配去向。在有着计划经济时代特色的分配方案中,全班同学一部分属于“社来社去”,入学前从单位选派出来的,要回原单位;一部分是为文化部代培的,要到文化部;其余同学则根据各省要人情况进行分配。
  这是1980年的1月。报纸上说:在伟大的80年代里,我们必将迎来一个工业大放异彩的春天,农业硕果累累的春天,科学百家争鸣的春天,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这一年,车轮滚滚,7611班的同学们被时代的列车拉向了四面八方,那个以工农兵学员为代表上大学的特殊时期一去不返,一个不再以政治为先导原则的教育模式在他们身后打开,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则向他们迎面撞来。
  
  (据《文史博览》0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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