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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日本职人,很多人对他们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确,长久以来,很多职人在自己的领域工作一生,但进入新的时代之后,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比如:
#技术革新——一个可以用机器替代的工艺,是否需要设备升级?要花多少时间与成本实现升级?以及最重要的:这件事在情怀上是否能被接受、在生意上是否划算?
#消费市场变化——当贵族、皇室这类大客户不断减少,谁还能按年计价、购买一个美感至上的产品与服务?当消费族群也跟着改变,产品种类、设计、定价,是否都要重新考虑?
#雇佣关系——当师徒制不再是现代工业培养雇员的最佳方案,如何培养新人才?如何留住人才?
#家业继承——如何与精彩世间的万千领域竞争?如何说服年轻人,自家生意也是一个颇有魅力、极具未来的行业?尤其是在一个生意不景气的时候。
当然,还有政府关系、补助等诸多影响职人事业的附加因素。只考虑情怀的话,可能不会意识到,也会有职人,在补助金面前恪守传统不愿创新——因为那可能是性价比最高的生存方案。这些老店、工坊的起起伏伏,每天都发生在日本各地的传统工业领域。
我们的这一轮采访,也希望从“改革与创新”这个领域入手,带你认识3家京都老店。它们都曾遇到问题,有低谷,有坚持,也都在不断探索新的未来。
PART1西阵织老店细尾如何走出京都,吸引Dior、Chanel? 赵慧 米川健
对一家习惯了既有商業模式的公司来说,一个大单虽然颇具吸引力,要实现这个创新,常常需要一个衡量过风险之后的决策。
①
到今年为止,细尾家族已经在京都西阵这片土地上做了331年生意。按照一种受追捧的说法,他们可以被称为“百年老店”。
细尾家族所在的京都市上京区那一片,有一个周长3到5公里的“西阵”区域,聚集了大量“纹样”“制线”“染色”“纺织”等工艺的工场,它们分担了大约20道“西阵织”的制作工序。在那些典型的符合人们期待的日式民居里,则隐藏着一户户分担某个专业职能的职人。
细尾家族如今仍然居住在那里,这间老屋一层与二层的部分,已经成为这个家族对外展示技术、样品以及历史荣耀的地方。至于西阵织——这种先染后织、由二十来个职人协作完成织布的方式在京都已经存续了1200多年。
西阵织以织法复杂闻名。细尾家族会保存自己设计的纹案,也会通过比稿甄选纹案。西阵织的上一次技术革新,还是在日本开化革新的明治时代——随着日本迁都东京,西阵织的主要客户也离开了京都。当时,京都府派人从法国里昂学习了制纸孔提花技术,利用打孔卡片为图样编制程序,输出织好的布匹,这也是现代计算机编程的基础。
进入现代,细尾用电脑将这些纹案输出给织机,织出10至15层的复杂立体图样,为和服与和服腰带提供织布。
制作日本和服的布料叫“反物”(Tanmono),中等身材的人制作一套和服大约需要一卷布,计量单位也就是“一反”。这卷布长度大约12米,根据各家出品的习惯会有增减。
这卷布的幅面宽度,从明治之后到现在大约在36厘米至40厘米之间,用以前西阵织的织法,只有32厘米宽——这取决于织机能够织出的最大宽度,而且按照当年日本人的身高与臂长,这个幅面刚好能做出适合人们穿着的衣服。
得益于现代织机工艺进步,布料的幅面尺寸才被彻底改变。但遵循着和服的古老制作工艺,迄今为止,想要做一套和服,人们还是习惯于使用传统幅面的布料——哪怕执意用宽幅面的料子做,也要先裁成传统幅面。
细尾家族创业于1688年,最早曾是为贵族、寺庙定制西阵织的纺织工坊——那时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生意,客户们也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他们以年为单位收取制作费用,有足够的时间磨练设计与手艺。
直到进入新的年代,人们的耐心越来越少。细尾家族也跟着行业辗转起伏,自1923年开始,做起了和服、腰带批发生意。10年前,他们也曾面临商品价格太高、市场需求降低等问题。
属于这间老店的转机出现在2008年,它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做了一场名为《感性kansei-Japan Design Exhibition-》的展览,被建筑师Peter Marino看中,在他眼中,西阵织不再仅仅是制作和服这一个用途,他向这间老店下的订单,将用于一个全新的领域。
②
凌晨1点,细尾家族第12代传人细尾真孝终于站在纽约第五大道的Dior店铺门口。从京都赶到纽约,实在是一段长长的旅行。此前,他的家族接到了Peter Marino的订单。Marino负责Dior的店铺设计,Dior也有自己的室内装潢团队,会在全球寻找美丽而独到的素材。
细尾他们完成了这次工作。就像那些被简单告知用途的工坊一样,他们只听说这批西阵织将用于Dior门店的墙面装饰,但是具体用来做什么,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已过午夜,Dior店铺早已结束营业。光线有点暗,细尾真孝趴在店外往里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这家店整面墙都用了细尾家族提供的西阵织。“他们原来是这样使用我们做的东西的。”他回忆说,“跟Dior的世界观融为了一体,当时我极其感动。”
这是细尾家族与奢侈品品牌的第一次合作,此后,这类“大单”也延伸至多个品牌与多个超越和服制作的领域。
听起来也许简单,对一家习惯了既有商业模式的公司来说,一个大单虽然颇具吸引力,要实现这个创新,常常需要一个衡量过风险之后的决策。
想要把西阵织变成现代室内装饰的基础材料,细尾家族必须交出更宽幅的布料。32厘米太窄,能使用的领域大大受限——试想一下,你能忍受沙发套表面有布料的接痕吗?
也是为了这批订单,细尾真孝的父亲、社长细尾真生——家族公司的第11代传人,也是公司的常务董事,说服了公司的职人们,花一年设计制作适应新尺寸、可以织出150厘米幅面布料的织机,用西阵织的技法设计出新面料,这批商品也由此应用于Dior店铺的墙壁与椅子,于当年出现在全球90个城市的Dior店铺中。
使用这个织机,细尾家族制作的西阵织布料,在9000根纵线(织机中的“经线”)的基础上实现设计,一张布最多可以织出20至25层。他们还可以控制厚薄以及织入的材料,实现更加复杂的表现形式。
从那时起,开发出新幅面尺寸的细尾,开始陆续为Chanel、LV等奢侈品品牌提供室内装饰布料,用于墙面、椅子、窗帘等,也和MIHARAYASUHIRO等时尚品牌合作开发了各种产品。他们的客户名单,陆续扩展到爱马仕、宝格丽、卡地亚、梵克雅宝、徕卡相机、格拉夫、MIKIMOTO等。
這些转变的发生,距今并没有多久。那位在纽约Dior门店外深受感动的细尾家的新一代——细尾真孝,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沿袭着传统技艺的街区里,直到十多年前还没有一点要继承家业的意思。
他的家里一直保留着一组代代相传的屏风,上面是日本、泰国等皇室向他们家族定制的各种布料纹样。那时候,他们会花半年到一年制作“一反”布。
“做和服太保守了。”比起继承、传承这种花时间创造美的“责任”,“我想做更有创意的行业。最初,我想做音乐人养活自己。”
他在念书时被Sex Pistols乐队的那首《Anarchy in the U.K.》(英国的无政府主义)吸引,出了社会,比起生意,他更愿意玩朋克乐队,却毫不意外地遇到了生存问题。他接了电视广告、时尚T台秀,甚至夜店DJ用的音乐合作,但这些单次合约根本没有办法让生活稳定持续。
“因为没有市场。”他反省说。“那就只能自己创造市场。”他还是没回到西阵织这个行业。
喜欢音乐、并且创立了街头时尚品牌UNDERCOVER的设计师高桥盾曾是细尾真孝理想中的模样。他估摸着,将音乐与时尚结合起来,能形成一个系统,从而为生活提供稳定支持。他在2003年到2004年间发现了上海泰康路,当时,那里有一些中国名人的工作室,也有美国、欧洲的模特公司设点,聚集了一小撮来自全球各地的创作者和艺人,还有些人在工厂旧址开了店。
“真是个像纽约的,安迪·沃霍尔那个时代汇集各种各样有趣人士的地方!”细尾真孝租了糖果工厂旧址的阁楼——当时还挺便宜——与一楼的店铺,在上海做了个面向日本市场的时尚品牌,他想和那些有趣的创作者一起住上海。
按照细尾真孝的战略,这桩生意应该以上海为据点,渐渐地可以去东京办展,把东西卖到东京的买手店。制作上,他选择了日本的工厂,也有一部分产品用到上海的手工刺绣。他也考虑了创新,亲自参与了布料研发。
即便如此,细尾真孝还是碰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持续地提高销售额。”他承认。虽然在东京有了一些合作与好的评价,但是这样生意没法持续,他的成本率(成本占据销售价格的比例)大概是60%。这个品牌他只做了两年。“这个公司本来也是为了继续做音乐才做的事业,结果很忙,没时间做音乐,也关了公司。”
细尾真孝意识到自己缺乏做生意的知识,决定去首饰公司4℃好好上班。那是一间大型上市公司,在那里,他从生产管理、商品开发,到品牌、市场、营销、公共关系,全部都系统学习了一遍。“我和各部门的人都聊了一轮。”
在这段“修行”中,他跟着父亲细尾真生,带着细尾品牌参加了2006年巴黎国际时尚家居设计展览会(Mai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