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为不得志的人树碑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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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几岁,世界上的著名奖项尽收,库切几乎没有余地,更没有留情地将此时的一个年老、隐居盛名之下老男人的曾经过往的困顿年华呈现了出来。正是这样的决绝,库切带着一次性论及自己的一切的决心走入了人性深处。
  
  人类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品
  以个人永远狭隘的眼光来看,我觉得库切是那种运气不错的作家,不但早早就得到了世界的认可,还能够在此后最好的年华拥有旺盛的创造力—这两点同时在一个人身上闪现并持续发光,是很难得的。我们能见到太多的作家,在所谓的成名之后败落成为惯例,艺术巅峰集中在“处女作”,这到底是一种悲哀。收眼回望一下我们当代的华语作家,有几个在五六十岁的创作壮年还在孜孜以求地写呢?这究竟是他们的悲哀,还是你我的不幸?
  不知道这位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算不算那种通常所说的天生为文学而生的作家,在他的生命履历里,经常可以看到那种仿佛计算机程序般精准的对位,即生命经历与文学作品的一一呼应,在生命经历中找到文学对此的阐释、在文学纸张中找到生命的注脚。作家的生命与他的文字,到底是谁影响了谁?这显然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一种含糊却也聪明的说法是,这是两者双重作用与反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库切的生命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他的文学作品也同时在影响着他的生命轨迹。前者比如他因为想写小说成为作家而对其他工作不上心(这在《夏日》里有章节讲到),后者比如他正是因为有了文学上带来的成就继而远赴澳大利亚定居。
  一位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一个虚构的自己,继而影响到现实空间里自己的生活,这种反作用在小说家那里也并非罕见。
  通常,这部《夏日》被视为库切的自传体小说,是继《青春》、《童年》之后三部曲的终结篇。这里有必要先说说“自传体小说”这个概念,在我看来,文学评论家们“杜撰”出来这样的概念,实在是偷懒的做法,小说即为虚构,或者也可以不虚构,所谓不虚构也可称之为虚构。简单说,就是不能因为作家动用某些真实的情节、真实的元素,就否认其虚构性,虚构是小说的唯一手段。在我来看,这部《夏日》可以分两种来看—一是自传,库切自己给自己作的一部传记,既然我早晚都要死,而死后难免被众人议论和书写,那么不如我自己先来吧,2009年的库切早已经是世界名人,写一部传记说得过去,他想深度地发掘自己的内心世界以及所谓人生道路上的那些微小细节,只能以这种“连窝端”的方式一次性将自己清空;二是小说,库切的一切形式都是为了小说准备的,不存在现实经历,只有形式的推敲和琢磨,也就是说这是库切发明的一种新的形式。两种阅读体验方式,没对没错,随你怎么看。我的意思是,聪明的库切早就将两种人的嘴都堵住了,他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夏日》中记录的“约翰·库切”与作家库切有着诸多雷同,里面的若干情节完全有出处,不但在库切的以往小说均可找到相关情节,更可以直接对照库切的个人简历。但这也许正是库切愿意干的一件事—真真假假,让你难以分辨所谓的虚构和真实。作家用可追寻的细节,来填充自己的故事情节,这并非独特,也非投机取巧,而是自然而然的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小说的圆满。我觉得大家与其像考证派般地解读这里边八卦情节的真伪,不如放下紧张情绪,好好来欣赏这样一部注定将进入人类文学史的伟大作品。
  
  这一次论及自己的一切
  从人类的苦难史、浩劫命运到成功史、不完全成功史、非典范奋斗史,都在文学史上有着过多的注脚,似乎造成一种凌乱却也显现的错觉,即小说总是要描写那些能成为典型的人生命运才算是小说,就像拍感情的电影一定要像《唐山大地震》那样才算震撼。这当然是因为没有艺术修养造成错觉,也是这个发展中国家的一种障碍,即审美障碍,我们正在无法也无能力去欣赏一些非典范的人类命运。这一次,库切就是用自己的人生故事,虚构了一个不得志也不成功、不典范也不构成史诗的故事,让我们好好领悟一下人生一种。
  给死去的自己写一本传记,这个想法对于小说家来说不难,但能在实践中将之完成并抵达这门艺术的巅峰之处的,就没见什么人能做到了。“库切”的传记并非完整,1972-1977年,正是他处于人生踌躇徘徊的阶段,尚未成名,是否能以“作家”头衔立世也未知,生活、感情、事业样样不得志。跟事业衰败颓唐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是一种不得已的朴素;还有暗恋和不成形的感情,留恋于背叛、草率和畸形的情感显然不是一个及格的感情生活;还有不明朗的事业,一份是谋生的教职工作,不称心,而且还遭到投诉,至于是否能成为一名作家则更是在不可预料中……此时的“库切”正处于成名前的沮丧不定中。
  库切找来五个人物访谈、五个视角,都是贴合他要表达的内心的。从“库切”残存的日记中选定了五位相关的人物进行采访,“库切”的老情人茱莉亚、“库切”表示过好感的表姐玛戈特、“库切”曾经苦苦单恋过的舞蹈老师阿德瑞娜、“库切”在开普敦大学教书时的好友和同事马丁以及另一位同事兼情人苏菲。他们的出场,是要从各个角度来表达、阐释这个不得志人生的各个侧面。
  《夏日》的“茱莉亚”章节中,“库切”爱上了一个事先张扬要勾引他上床的女人,但是这段爱情在当事人茱莉亚的描述里,丝毫不见男欢女爱式的激情,只有一个中年沉闷男人孤独的背影。如果说库切在这部小说中,想彻底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位孤独的旅者、可怜而无能的男人,那么,他得逞了。他集中了被采访的几个人多重视角取证下,“库切”的孤独和无能是无可争议的。
  库切的照片不难找到,你看他的样子,轻易就能得出结论,这不是一个丑八怪,也非一眼即知的猥琐男人,但库切几乎不留任何情意让五个人分头证明,这个“库切”除了后来成名成为伟大作家以外,30几岁的南非生涯,简直糟透了,而这糟糕的境遇又都跟他孤僻的性格以及荒诞平庸的外形有关。库切并非不敢触碰自己真正死穴的作家,看《青春》和《耻》这类小说你就知道,如果没有深入到人性内部的经历和思考,是不能写出哪怕是看似随意的那些情节的。
  但库切为什么这一次在自己的外貌上这样“不诚实”呢?他将自己人生的失意,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外形扯上关系,除了工作上的低落,还有男女之事上的惆怅,库切有意无视“库切”内心的狂躁,甚至不为“库切”说上一句公允的话,任几位被访者侧面攻击,“性冷淡”,多么极端的字眼,成了大作家在成为作家之前几年里的生活写照。外貌可以随意调侃,我猜,此时的外貌是库切对照内心的一种巧妙写法。
  在“玛戈特”一章里,库切继续借一位表姐的口,对自己展开一种近似凶神恶煞的严厉戳穿。“不能在事先没有向他保证一切都没关系的情况下要求看他的诗,他是不能被嘲笑的……在这里,诗歌是不属于男人的,是能局限于孩子和‘老处女’—双性的‘老处女’!”这时候库切就是一个敞开心扉的老人,面对曾经“蒙羞”的过去,他敢于回首,并且如此严厉。你发现了,这不仅仅是自嘲,更是嘲讽一个活该被嘲笑的时代。表姐暧昧之中似乎知己般的嘲笑,是他记忆中的“污点”。笑更让人刻骨铭心,这种个体的记忆才是人类的心灵史诗。
  1972—1977年短短六年的几个片段,在我看来,库切已经论尽了自己的一切。狡猾的库切在别人绞尽脑汁如何创新的时候,返璞归真般用了一种最省力的方式,彻底将自己的“一切”宣泄了个够,一次性地,不惜看穿自己的猥琐和无奈。他愿意撕开外衣,然后再扒开自己的皮肉,露出一副不那么健康,更谈不上什么美感的血肉之躯给你看。六十几岁,世界上的著名奖项尽收,在荣誉与生命达到那个美妙的交叉点后,库切似乎真的可以放下一切来极致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了,他几乎没有余地,更没有留情地将此时的一个年老、隐居盛名之下老男人的曾经过往的困顿年华呈现了出来。正是这样的决绝,库切带着一次性论及自己的一切的决心走入了人性深处。
  
  每个人都有一座丰碑
  对于个人阅读体验来说,能在二十几岁读《青春》、三十几岁读《夏日》,这种时间上的暗合让我非常得意。对于写作者来说,只有“过去了”才能回望,以及回望之时认真面对,通过《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彼得堡的大师》、《耻》等二三十年的写作,在他六十多岁时赢得了世界的承认,这个时候他一定知道,所谓荣誉、所谓名声已经不可能再跑了,或者说,他为之奋斗的终于有了结果(不得不承认世俗眼中的成功,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何时都是有效用的,这在库切的小说中也不难发现),那么他可以回望过往了。
  《青春》就是一部他可以正视自己之作,哪怕这种正视本身就是一种灼伤,对于此时的库切来说,已经具备了承受的能力。如果说《青春》是库切对自己年少岁月的一种审视和揭露的话,那么等到他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地球上最大的文学奖项,随后创作的《夏日》就可以称之为一部戳穿自我和为不得志人生树碑立传的作品。
  库切为不得志的、谁也不知道后来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小说家的人,写了一段残缺的生活史,他在给这个众所周知而又司空见惯的小人物树起了一座丰碑,尽管这碑文上刻写上去的都是卑微和不得志的片章细节,但它们正好见证了生命的一个过程,称不上奇迹但却真实存在。真实得可以让人直视之后产生被灼伤的危险,小而卑微,低头而事事见拙,并非苦难,却有了一种让你我共通的伟大力量,这力量看似微弱,却可以与史诗并列。
  
  《夏日》
  (南非)J.M.库切 著
  文敏译
  定价: 29.80元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0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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