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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0月,中石油在罗布泊建起第一个加油站。
三间彩钢房,一座加油棚。
彩钢房,挡不住太阳,也挡不住风。一场沙尘暴下来,屋里全是沙。睡觉起来,床上是一个人形。
2007年5月13日,前任站长走了。我来了。我来了,一干就是八年!四个人一条狗。
没去过的人想象不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连半根草都没有,更别说树了。当地人说,有草有树,就不是罗布泊了。开始我还不懂,罗布泊为啥不长草?后来,听勘探队的人说,地下140米全是盐,100年也挖不完,那还能长啥?
“死亡之海”连空气都容不得绿!没绿就没绿吧,更难过的是——没水、没电、没路、没人。除了我们,难见活物。
尽管一天加不了几辆车,但这里绝不能没油站!有了油站,车辆、厂矿、工地,包括数得过来的几户人,就都有了指望。一句话,罗布泊活了。
进站那年,我二十八岁。站里算上我就四个人,都是男的。镇长送给我一只狗,德国黑背。它来的时候很小。他说,狗是伴儿,有它你们不寂寞。不然你们累了一天,不想说,没话说。日子长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镇长说得没错,人和人需要交流。我们每天干得又累又渴,真的不想说话,也没得说。不爱说话,成了罗布泊人的通病。有人说这叫荒漠综合征。
当初,油站建成后,第一车油是从库尔勒运来的。运油的人背了200个馍馍,500多公里走了十五天!
为啥?没路。不但没路,也没信号,全靠运气。我被撂在半路十多次,又派人来找。从油站去公司,出发前我得提前说一声,我啥时候走的,大概啥时候到。如果不到,就派人来找。找不着活人,就收尸。
我开着越野车,在茫茫戈壁滩孤独行走。一下雨就走不成,盐化成白泥。四野苍茫,没有参照物,辨别不清方向。只好走一公里就停下来,在沙包上绑个红布条。来回走几次,布条绑多了,找不到路就找红布条。就这样,我还迷失过几次。印象最深的一次,差点儿送了两条命。我带员工小刘开车从罗布泊出来,才走了80公里,轮胎后面的钢板就断了,走不成了。不能等死,只能回去喊人。我把水给了小刘,说我去喊人。他说我去!我说我是站长听我的,你在这儿等着,太阳出来就躲车后去,中午趴到车底下。这两瓶水要省着喝,准备撑两天,可不敢一会儿就喝完了。离开小刘后,我走了十几公里就迷路了。又热,又渴,又累,一头栽倒在沙子里。我想,我可能活不了了,余纯顺就是这样死的。正在绝望之时,来了一辆矿山的车,把我救了。我来到矿山,给派出所报警。所长赶紧带人赶过去。赶到的时候,小刘已经虚脱,再晚一步人就没了。
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习惯,来加油的,不管认不认识,都要问一声,师傅,你到哪儿去?如果说去玩,我就说你别去了,有可能把命玩丢了。如果说去探险,我就问东西带得全不全?水要带够,油要带够,手机号要留下。很多人不知道水的宝贵,一仰脖儿就喝光了。我看到这样喝水的就生气,说你不要这样喝,水是救命的!他问那咋喝?我说抿一口就得,留着万一。出事都在路上,车一坏,一躺说不定几天,没水咋弄?不是吓唬你,到时候想喝自己的尿都没有!再有啊,遇到沙尘暴,就把车熄火,抱着吃的喝的等待救援,千万不能再走。逆风走不动,顺风走着走着人就没了!
没水都能凑合,关键是没电。来车加油了,就打着柴油发电机发电,发好电了再加油,加完油就关机。为省柴油,也为省机器。白天加不成油,地表温度高,汽油都挥发了,出来的全是气。咋办?晚上干!白天休息,晚上通宵营业。
工作难,生活也难,天天吃土豆。天这么热,别的菜也带不成。韭菜带来就是一坨水,西红柿烂成酱。如果有拉沙的车进来还好,把菜掸上水埋在沙子里,拉到油站还能吃。说实话,天太热了,也不想吃饭。光喝水,人都肿了。早上五点半出太阳,彩钢房晒一个小时就成了蒸笼,根本待不住。温度计往地上随便一插,就是70多攝氏度。日子再难,我们也没一个怕的。坚守油站,坚守罗布泊。彩钢房热得不能住,我们就挖地窝子,钻到地下去。先挖四五米,形成一个宽敞的下沉区域,铺一层水泥地面,然后横向挖洞,盖几间小房。撑上木头,砌上砖,老结实了。钻进地下,人和狗都凉快了。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们这儿是狗不嫌日子苦。初来时,镇长送的德国黑背是一只母狗,我起名叫老布,是在地窝子里养大的。它看家相当可靠,来人加油它不咬,但油站的东西你不能动,就是捡个空矿泉水瓶子也不行,你不放下就咬你。养了三年,下了七八窝,到处都来要。都喜欢这个品种。可以说,罗布泊的狗都是它的后代,个个是英雄狗。可惜,后来得了病,又没兽医站,死了。我哭了一鼻子,在油站后面挖了坑,埋了。派出所当初要了两只小狗,看老布没了,又还回一只,我起名叫小布。后来,小布有了自己的孩子。2012年,它老死了。
它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哭了一整天,把它埋在了老布的身边。小布的孩子又接班了,跟我们一起坚守。老布,小布,小小布,三代狗,前赴后继,陪伴了我们十几年。
从没水、没电、没路、没人的苦难岁月,一直陪伴到现在,有了水、有了电、有了路、有了人,有了新的加油站,有了年轻的站长!
冰天雪地的严冬过去了,春天来到了罗布泊。谁说罗布泊没有春天?两只斑鸠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在油站的雨棚下搭了一个窝。啊?这里没草叶,也没树枝,它们用什么搭的窝?我定睛看去,突然,哗地一下,泪水冲了出来。
我不敢相信!我泪流满面!我放声大哭!——它们用工地上的铁丝搭了一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