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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杂草在后院肆无忌惮地疯长,长到了半人高,深红和浅褐色的落叶点缀在杂草上,远处看,倒也是别致的。最近一个朋友从国内给秦瑜带去了一本《包法利夫人》,她很着迷。秦瑜懒洋洋地躺在后院长椅上,看不见人,只能听见隐约的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午后两点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和秦瑜,折射到白花花的书面上,晃得睁不开眼,只好戴上墨镜。常年在网球场上的“陪练”已让她适应了紫外线。对于秦瑜自己来说,她是个懒散的理想主义者,而在阳光下无限期地发呆,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如果身边恰巧有本喜欢的书,那简直就是人生赢家。而此刻,她就是人生最大的赢家。“妈妈!” 秦瑜隐约听见这两个字,她希望那是幻听,并且加快了阅读速度,一目三行。吉安推开纱门:
“我们该出发了。”
“嗯。”秦瑜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在地上捡了一片仍持有水分的落叶,夹在书里。吉安挎着网球包,整装待发。
秦瑜早上起床没洗脸,而现在也不准备洗。她抄起车钥匙,趿拉着运动鞋就出门了。由于只在洛杉矶停留一个晚上,秦瑜只随意带了些洗漱用品和一件睡衣。明天有吉安的比赛,青少年组。她们今晚五点前要抵达球场,六点进行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
秦瑜找了一家每晚五十美金的家庭旅店。凡是吉安在洛杉矶的比赛,她们都会选择住在那里,价格便宜,离球场近。秦瑜是坚决不会在洛杉矶开车的,她有美尼尔综合征,那是一种隐匿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就会突然晕倒。上一次晕倒,是拿到绿卡时。每次她过于紧张、焦虑、低血糖、生气、伤心、兴奋、太冷、太热……遇到比较极端或是恶劣的内外条件时,就会犯病。简单来说,秦瑜随时都有可能会晕倒。
晚饭过后,秦瑜带着吉安到了赛场签到,并且进行最后的赛前训练。
次日,球场看台座无虚席。吉安和对手王新川进场,镜头给了她们特写,随后便切换到了秦瑜。秦瑜一脸雀斑,法令纹深深地刻在黝黑的皮肤上。她微微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面对这一切,她早已应对自如。这时,她突然接到了老陈的短信:我和吉杰在看比赛,我为吉安骄傲,更为你骄傲!
吉安已准备发球。秦瑜看着短信,哭了。
二
那是2010年,秦瑜和爱人陈永民举家移民到美国的第一个年头。那时,老陈的工资低得可怜,儿子吉杰八岁,女儿吉安五岁。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为吉杰找了一所免费的公立小学。秦瑜曾经是一名高校的语文教师,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写诗和发呆。秦瑜来了美国等于失业,家中四口人光靠老陈那点微薄的工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秦瑜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中餐馆,做收银。两人轮班倒着看孩子,日子过得很辛苦。在某一个夜晚,秦瑜抱着老陈,说后悔来,说着说着就哭了,越哭越厉害,最后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全在眼泪里。老陈不理解秦瑜,说,咱们宁做凤尾也不要做鸡头。现在虽是凤尾,但咱们还是有机会成为凤头的。秦瑜听到这话,没有感到一丝的安慰,反倒更加绝望了。秦瑜心里清楚,老陈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和秦瑜结婚这件事情上。而她自己也是一个运气不佳的人。如果靠二人的努力和智慧走向“凤头”,那更是遥不可及。秦瑜突然有种永不见天日的感觉。逃跑这个念头,使她失眠了一个晚上。
然而,秦瑜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随着他们居住的经纬度变化,运气和风水也会变化。幸运之神姗姗来迟,在秦瑜决定逃跑之前降临在了她头上。偶然之间,秦瑜听说餐厅老板在做房子翻修的工程。一个工程下来,能赚不少钱。更吸引人的是这工作夏天干活,冬天休息。美国人买别墅,别管多大房子,都是要自己重新翻修一遍的。秦瑜动了念头,旁敲侧击地问这活儿能否带上老陈。老板同是扬州人,一听是老乡,爽快答应了。可秦瑜又一想,老陈是搞技术的,现在让他当包工头,能同意吗?她心里反复盘算着如何说服老陈。
秦瑜到家是早上六点,老陈正给两个孩子备早餐。秦瑜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跟老陈说了。没想到,老陈眼前一亮,说自己也恨透了这种节衣缩食的日子,别说是包工头,就算是当工人,只要赚得比现在多,他也愿意。老陈就这样痛快地答应了,秦瑜感动得热泪盈眶,感谢老陈,也心疼老陈。隔天,老陈到公司请了假,直接去饭店老板那边报到了。老陈嘴笨,不多言不多语,只是说,以后就想跟着你干。饭店老板一眼就看得出,老陈是个诚恳踏实的人。老板说,干工程这一行,只要勤快,总会赚着钱的,而且不是小钱。老陈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老板又问,你的英文怎么样?老陈说,英文没问题的。在国内,一直都在外企工作,对接的客户哪个国家的都有,就算是印度口音,也听得清楚着呢。老板拍着大腿直叫好。
又隔了一天,老陈辞职了,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果不其然,老陈很快就拿到了第一笔钱,两万美金。这相当于他之前大半年的收入,老陈和秦瑜简直不敢相信,乐得睡不着觉,这钱来得太容易了,简直像个骗局。
很快,老陈又轻松地赚到了第二笔钱。一个夏天,他们攒下了快十万美金。马上进入冬季,工程也就接近了尾声,等待来年再干。他们仔细规划了一下这些錢的用途。首先,他们租了一个稍微大些的房子,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其次,要给吉杰转到全费城最好的私立小学;再其次,他们买了一辆福特牌的美国轿车;最后,秦瑜为吉杰找了一个每小时一百美金的私人网球教练,每周末学一小时的网球。当然,每月四百美金对他们来说也不在话下。维持他们整个冬天的生活费简直绰绰有余。
一日,秦瑜把两个孩子都带到了球场上。吉安一见广阔而利落的球场激动坏了,甩着鼻涕在球场的边上疯跑,四处替哥哥捡球。
休息时,她悄悄问秦瑜:“我能试一下吗?”
秦瑜心思不在吉安身上,只顾看着吉杰懒惰的样子愁眉苦脸,念叨了一句:“打的这是啥玩意儿?”下午,烈日高照,球场上蒸腾着永无休止的热气。吉杰汗如雨下,浑身湿透了。上了一半的课,坐在地上耍赖要罢课。秦瑜冲上球场去,揪着吉杰的耳朵让他站起来。 教练劝说秦瑜不要逼迫孩子。吉安来兴致了,说:”妈妈!让我试试吧!”
秦瑜从地上捡起球拍,打了一下吉杰的后背,让他赶紧离开球场。吉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坐在球场边。即便是儿童球拍,球拍的长度也是吉安身高的一半。吉安双手拿球拍,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教练看她拿球拍的姿势有模有样的。在教了她发球后,吉安同样做得很好。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吉安就可以接到三个球。教练突然停止了练习,跟吉安说:“我需要跟你妈妈聊一下。”
教练激动地对秦瑜道:“你这个孩子的运动天赋要比吉杰好,她……可以说是个网球天才。我建议你让这个孩子学。”
秦瑜耸耸肩:“她现在是不是年纪还有点小?她今年才五岁。”
“我建议你让她打职业,她会成为你的骄傲。我教过很多小孩,像这样有天赋的真少见。”
秦瑜很惊喜也很诧异,动了让吉安打职业的念头,万一成功了,成为世界冠军,不说比赛的奖金,就是各种商业代言……秦瑜激动了,似乎看见吉安被一团金色的光晕包围。
三
晚上,秦瑜和老陈各自心怀喜事,美滋滋的。秦瑜刚想跟老陈说今天球场的事,老陈却抢先一步说:“亲爱的,我要跟你说个事。”秦瑜只好将话咽回去。
老陈说:“今天跟我們那边的一个工人老麦聊天,他说现在给房屋做防水特别赚钱,他手里有客户,资源多,但他不会英语,他想拉我出去单干。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挺好的。你说,我们现在干活,一半的钱都得分给老胡。”
“我看你已经鬼迷心窍了。你现在能赚的钱,还不都是因为有老胡。我不同意。”秦瑜关了她那一侧的床头灯,假寐。
老陈见秦瑜闭上了眼睛,也知趣地关上了灯,想着这事也不是着急的事,过两天再商量。今天在球场上的事情,秦瑜只字未吐。
秦瑜和老陈冷战了两天,老陈终于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吉杰是不是不学网球了?”
秦瑜点点头。
“也好,他既然不喜欢,何必强求呢。”老陈又说,“开公司的事,我和老麦又聊了一下,这事真的挺靠谱的。”
“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听不得人家忽悠,一骗一个准。咱们在美国人生地不熟的,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呢?你再看看你,一个理工科的书生,哪接触过什么生意人。”
秦瑜没忍住,把心里憋着的话,发泄似的全吐了出来。老陈被她激怒了,他觉得秦瑜瞧不起自己。他决定先把公司开起来,赚到第一笔钱,再跟秦瑜坦白。两人再一次陷入了冷战中。
老陈就这样背着秦瑜,暗自将公司开了起来。秦瑜也不多问,每天除了照顾两个孩子起居饮食,带吉安打网球,就是窝在后院看书晒太阳。这一年吉安七岁了,教练和秦瑜商量,想让她参加一个费城市内的商业比赛。秦瑜想着投资了这么多的学费,总算是能见着回头钱了。她想问奖金是多少,又担心教练觉得自己太直接。她只问了吉安的胜算有多大。教练心里也没把握,吉安如果参加,她就是年纪最小的选手。可是以目前她的打球技巧和体力来看,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教练又说,输赢不重要……打不赢球,还参赛干什么?秦瑜觉得比赛就要讲究输赢,就要在乎输赢。秦瑜要求训练加时,由每周一次的训练,变成了两次,当然学费也就翻了番。
这天晚饭,老陈破天荒地买了菜、雪蟹和新鲜的三文鱼。
老陈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公司挣着钱了。”
秦瑜其实已经猜到了老陈私自开公司的事,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挣到了钱。既然他的公司挣到钱了,她也就既往不咎了。
秦瑜:“哟,挣了多少钱?”
老陈:“不多,也就十万美金。”
秦瑜说了吉安要去参加比赛的事。老陈摸了摸吉安的头,说了句:“真棒!”
夜里秦瑜问老陈:“你那公司真的挣了那么多钱了?”
老陈:“不信我给你看看我银行卡。”
“算了,不用看。”
秦瑜心里还是有点堵。最近运气太好了,好到令人心里发毛。
“对了,吉安怎么突然参加比赛了?”
“人家教练可说了,吉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决定了,以后让吉安去打职业。这要是得了世界冠军,以后咱俩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合着你这是要把吉安当摇钱树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咱俩谁像运动员?”
“我妈是大学校队跑长跑的。隔代遗传。”
“不能拿孩子的未来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我很认真且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事我决定了。以后你负责搞你的公司,我负责培养和投资吉安。”
“你投资吉安的钱,难道不是我赚的?”
两人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钱的问题上。
晚上,他们各自翻身,气鼓鼓地睡去了。
四
比赛当天的早上,老陈像往常一样,穿好西装准备出门。秦瑜一下子叫住了他,问:“比赛你去不去?”
老陈:“我要去公司,一堆的事情忙死了。”
“我不管那么多。这可是吉安第一次比赛,你必须去!”
“我最近要整理合同,老麦又出差了,我可没时间。”说罢,老陈就出门了。
秦瑜无力反驳,独自生闷气:“爱去不去。”
比赛是下午四点。秦瑜本该先送吉杰上课,可她却让老陈去送。秦瑜精神有些恍惚。上午十点了,甚至连吉安的早饭还没准备好。
中午,秦瑜带着吉安去了赛场。此时,只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吉安被秦瑜催促着换上衣服,在球场一角做拉伸练习。秦瑜四处张望,不见教练的身影。一个小时后,教练来了。秦瑜双手交叉在胸上,坐在看台前。教练精神头倒是不错,拍着吉安的小肩膀说:
“别紧张,当成一场游戏。”
秦瑜怒吼道:“你这是什么话?比赛就是比赛,为什么要当成游戏?必须给我赢!”
“你现在需要冷静,你这样会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的。比赛前,她需要放松。” 比赛即将开始,可看台上仍旧空无一人,除了工作人员,便是对方选手的家人,甚至连裁判也没有。吉安和她的对手贝蒂先后入场。一名工作人员在场上吹响了比赛的口哨。比赛开始,对方选手获得了发球权。吉安看上去有些紧张。秦瑜问教练:
“这怎么连裁判都没有就比赛了?”
“这种级别的比赛不需要裁判。”
“那比分或者犯规谁来判?”
“比赛分数是球员自己来计算,但你也要帮她一起计算,万一她忘记了或是对方选手作弊的话,你也可以帮她做证。”
“什么?这太可笑了!第一次听说比分是自己计算的。那些工作人员呢?”
“他们你就不要指望了,都是义工,有些人甚至连比赛规则都不知道。”
“那这种比赛的奖金一般是多少?”秦瑜终于忍不住了。
“奖金?这种比赛哪来的奖金?”
教练突然用力鼓掌,“干得漂亮,吉安!”
秦瑜脑袋嗡的一下,一瞬间,她走神了。吉安场上的表现也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吉安漂亮地回击一球。贝蒂说:“那球不算,她出界了。”
“出界?”秦瑜又问教练,“吉安出界了吗?”
“不确定,我也没看清楚。”
贝蒂的家人又说:“是的,她出界了!”
秦瑜又问吉安,刚才那一球怎么回事?吉安耸耸肩。
教练:“对方再得一分,吉安就输了。”
秦瑜的怒火上了头,无论是否有奖金,无论比赛是否依然重要,有人欺负吉安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秦瑜又说:“这不公平!凭什么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教练告诉秦瑜:“刚才那个球也许没有出界,这个贝蒂,作弊和耍赖是出了名的,只不过现阶段没什么人揭发她。但你看着吧,她以后会吃亏的。”
对方一球胜出,拿下了第一局。
比赛是三盘两胜制,如果贝蒂再赢下一盘,吉安就输了。第二局开始。贝蒂像是一把大锤,每一击都是强而有力。贝蒂的移动速度和柔韧性都很好,与之相比,吉安是耐力型也就是全场型选手,吉安可以用耐力来击垮对方。贝蒂打球时会发出习惯性的吼叫,尤其是在赢球的时候。
秦瑜渐渐失去了希望。教练说:“这是她的第一次比赛。贝蒂又是一个有过比赛经验的孩子。输赢不重要,有时候输球要比赢球时所学到的东西更多。”可秦瑜还是生气,她不明白吉安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不去努力地争取每一分。秦瑜认为吉安毫无体育精神。
最终吉安还是输了。回家路上,秦瑜说:“你今天打得这是什么玩意儿?那个孩子作弊,故意欺負你,你没看出来么?”
吉安仍是一言不发,眼睛看着窗外。
“人家作弊,你为什么不作弊?你脑袋怎么那么死性,这都随了你爸!你们老陈家,这辈子就别想干出点什么成绩来!”
“我才不会那么干的,我永远也不会!”
“那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别想当冠军了。”秦瑜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打球?为什么想打比赛?不想赢你还打什么比赛!”
吉安含着泪。
“比赛就是为了赢!不想赢,你干脆别打了!每次陪着你去球场,风吹日晒的,我也受够了!”吉安只是含着眼泪,默默地看着窗外。过了许久,吉安终于说:“我以后会赢的。”
夜晚的费城无比宁静,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黑暗吞噬了一切,所有事物都混沌一片。
五
到了家,家中黑漆漆的。开灯,见老陈把头埋在了臂弯中。秦瑜已经猜出了是什么事。
“你这是怎么了?”
老陈保持着姿势,没作声。秦瑜一把抓住老陈的衣服说:
“是不是公司出事了?”
老陈肿着眼睛看秦瑜:“老麦卷钱跑了。”
秦瑜倒是很淡定,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秦瑜说:“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老陈说:“我那么相信老麦,他却坑了我。”
“你去照照镜子,无论是你的气质还是你的长相,都是一副受骗的样子。你再看看人家老麦,眼神都跟你的不一样。”
两人相互沉默着,过了许久,秦瑜说:“算了,创业哪有不失败的,就当一个教训吧。”
老陈点点头,不敢反驳一句话。
“之前赚的二十万还在吗?”
“还在。”
“老麦也算没有完全把你坑了。”
“我那么相信他,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秦瑜觉得老陈挺可怜,一个老实人被人骗了,还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现在手里不是还有些钱嘛,想想办法,从头再来吧。”
“算了,我想回原公司去,不想再创业了。”
“也好。”
“回到原公司,至少还算稳定。和你商量个事情,吉安的网球能不能先停了?你是想让她当运动员吗?”
秦瑜一下急眼了:“你就知道跟我嚷嚷,告诉你,我还就想让她当运动员了!吉安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梦想是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一辈子窝窝囊囊,被人家骗了都活该!”
“那是她的梦想还是你的?别大言不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什么屁呢!”
吉安和吉杰俩人手握着手,吉安对哥哥说:“他们好像在吵架。”
吉杰说:“没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打球的事。这都怪你。”
老陈和秦瑜的分贝逐渐增高,都想要用声音压倒对方,最后只听老陈说:“好,那就一年的时间,要是打不出成绩,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好像谁多爱跟你过似的。”
秦瑜坚持归坚持,但被老陈这么一吓唬,自己也没了底气。老陈说的其实有道理,不能光听教练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吉安将来能打成。但她生气,生气老陈为什么被人骗了还有脸来要求秦瑜,要求吉安。难道他不应该闭上嘴巴努力挣钱,告诉秦瑜和吉安不要放弃吗?如果老陈好好劝说秦瑜,秦瑜再去劝说吉安,也许这学网球的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但老陈如今的态度,激怒了秦瑜,你越不让学,我还偏要让她学,不仅要学,我还得让她当冠军。吉安就这样从一棵“摇钱树”变成了夫妻之间的“赌气筹码”。或者说,吉安是一棵附有“赌气筹码”属性的“摇钱树”。但无论如何,赌气归赌气,愿望归愿望。秦瑜对吉安是没有把握的。如果一年后,吉安成绩平平,该怎么办? 上午,秦瑜头昏脑涨,独自从屋子里走到阳光下,她似乎闻到了发霉的味道,这味道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她慢慢活动了下四肢,关节紧而发涩。阳光驱赶了她身上的湿气。秦瑜有气无力地将身体拖到网球场,任由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着自己,不一会儿,她的脸一阵灼热。她被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孤独感笼罩着。一个球场的保洁大婶在清洁地面,她缓缓向她走来。那是一个偏瘦的中东大婶,她用蹩脚的英语对秦瑜说:“你这样坐着会晕倒的。”秦瑜听懂了,但无力将眼皮抬起,用意念点了点头。中东大婶又说:“等一下球场要关门了。”
秦瑜终于将目光与中东大婶交汇,说:“我的女儿输了一场比赛。就在这里。”
中东大婶耸了耸肩说:“输赢是常有的事,我想她下次会赢的。”
秦瑜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我好像没有做好输的准备。我丈夫的生意失败了,她又输了球。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以后一定能成世界冠军的。可万一没成世界冠军怎么办?我丈夫就要跟我离婚,那些学费也就打水漂了。”秦瑜抱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家里。
老陈果然回到了公司,薪水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但好歹也剩下了些存款。两人冷静后,决定用这钱为吉安找一所全费城最好的学校。从这里毕业的孩子,只要智力没什么问题,平时不逃课,都能考上常青藤。学费一年是五万美金,全家省吃俭用也是供得起的。
自从吉安上了私立学校,打球时间缩短了一半。老陈就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吉安的比赛,他一次也沒看过。陪吉安打球成了秦瑜一个人的事,随着吉安学习网球的年月逐渐增多,参加的比赛也由市级的业余商业赛上升到了全国性的专业比赛。吉安在费城的排名已经达到前三名,算是小有成绩。一年过去了,老陈像是已经习惯和接受打网球的事了。“离婚”也就再没提起过。
六
吉安十岁时,教练为她申报了一个USTA的四级比赛。教练建议秦瑜增加吉安的课时,如果想在比赛中取得成绩,光靠天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加强体能和技巧的训练。
秦瑜说:“每周两小时?”
“至少四个小时。”
秦瑜一阵胸闷,喘不上气来。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投入如此之多的金钱和精力到底值不值得?她转念又一想,如果每周只增加一小时课时呢?费用虽然勉强可以负担,但这一小时的课程,似乎又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秦瑜拿起电话,很想找个人商量一番,可翻了翻通讯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此事,又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隔天,教练打来电话问考虑得如何,秦瑜支吾一阵,问道:“如果加到四个小时,吉安得冠军的可能性有多大?”
教练说:“你为什么总这样?这个谁也不知道。以我对吉安的了解,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会让我失望?除非她会得冠军!”
教练居然笑了出来,他认为秦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荒唐的家长。傍晚,在接吉安回家的路上,迎面一片淡粉色的晚霞,广阔的天空令人充满了希望,给人安慰。吉安在后面述说今天的琐事,又抱怨没有体育课,但始终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秦瑜突然泪流满面,她突然靠边停车,给教练打了一个电话:“每周四小时的课程费用,我两周后给你可以吗?”教练同意了,秦瑜又说:“那么,从这周就开始吧。”不知是什么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吉安从后座搂住了秦瑜的脖子说:
“我以后每周可以打四个小时的球了?”
“教练准备给你报今年USTA的公开赛(美国网球协会举办的青少年比赛中,公开赛是参与人数最多、影响最广的赛事)。”
吉安高兴地尖叫着。秦瑜也探着身体,抱住了吉安。
晚上,球场的探照灯全部亮起,吉安换上了运动服,开始跑圈,做柔韧拉伸以及关节活动。热身结束,又打开了发球机,发球机不规律地摇摆着射球,吉安竭尽全力挥拍接球。秦瑜坐在台阶上,给所有可能借钱的朋友打电话。她拨了一通又一通,在打头几通时,她支吾着不知怎么向对方开口,她觉得自己变得很低很低。打了十来个电话,没有一个人肯借她钱的。朋友都知道老陈被人骗了,秦瑜的收入微薄得可怜,带着一个孩子学网球,是个无底洞。朋友们多是劝说秦瑜不要那么坚持,投入那么多难道就是为了她的兴趣爱好吗?如果不是,那难道以后让她做运动员?天下有几个世界冠军?如果受了伤,可就全废了,花的钱也就全打了水漂。一个女孩稳稳当当生活多好。秦瑜看着吉安一个人在球场上认真训练,努力地奔跑挥拍,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感觉她似曾相识,她在记忆中用力地搜索。
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代,想起了自己也曾为文学而痴迷。为了看书、写诗,逃了体育课,躲在宿舍里。她曾是中文系的才女,大家都认为,秦瑜毕业后一定会留校当老师。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留校更好的选择。毕业时,秦瑜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学建筑学的博士,那个人就是老陈。老陈当年并不老,可大家就喜欢这么叫他,连秦瑜的父母也这么叫他。父母劝她,老陈学的是建筑学,是国家的栋梁,以后还有出国的机会,不比你留在学校当老师强?秦瑜不想让父母失望,就这么嫁给了老陈。后来到了美国,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中文书店,可里面卖的是字典、《十招教你面试成功》或《厨房好帮手》等类似书籍。有关文学的书一概没有,她与文学的联系就从此断掉了。
秦瑜对文学的爱已经被眼前的一切榨干,她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她一直回想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文学青年,变成现在这样的争强好胜的恶劣家长;是如何从一个毕生理想是发呆看书,变成为借钱而低三下四的美国新移民的。她觉得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向自己妥协了。想到这儿,她心中燃起了一股斗志,这股斗志迫使她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她忽然想起了杨牧师。杨牧师年轻时,老公就过世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从中国去了葡萄牙,白手起家,开了一个服装店,独自将孩子养大。她明白秦瑜的难处,很爽快地借了她一笔钱。
USTA公开赛还有两个月,教练认为吉安年纪小,体能方面会很吃亏。吉安除了每周四小时的训练课程外,就是练体能。晚上十点结束训练,当吉杰准备入睡时,吉安开始写作业。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吉安终于病倒了。老陈看着孩子可怜,愤怒地对秦瑜说: “你也太过分了!你把孩子当成什么了?”
老陈的话,戳中了她的心,秦瑜恼羞成怒,“我每天风吹日晒的陪她去球场,我好受吗?你什么时候去过球场?去过一次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把她往冠军方向培养有什么不好?总比你当一辈子人生的输家要强。”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你敢说出当年你让她学打球的理由吗?”
面对老陈的指责和埋怨,她没什么底气,只是觉得在气势上不能输,但心已经碎了一地。
晚上,秦瑜问吉安:“如果放弃现在的学校,为你找个公立学校,你愿意吗?”
“有什么区别?”吉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公立学校有体育课,而且作业会很少。”
“这样我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打球了?”吉安眼前一亮。
“没错。但这意味着你可能考不上常青藤。”
“我要打球,我要打球,不去常青藤……”秦瑜安抚着吉安,等她睡去。
老陈躺在床上看报纸,秦瑜进了屋,两人依旧不言语,这场冷战尚未结束。
“我要跟你说件事情,我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谈一下。”秦瑜说。
“好,你说。”
“我决定了,我要给吉安转去公立学校。”
“你到底想干什么?吉安现在病倒了,这已经证明了你的决定是错误的!花了那么多钱,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现在你说转就转,我坚决不同意!”老陈用力抖了下报纸。
“我想让你冷静一下,别一上来就提高嗓门。孩子就是喜欢打球,教练也说……”
“别再提那个教练,他当然会这么说,他恐怕会跟每个家长说你的孩子有天赋,以后一定是世界冠军。”老陈又说,“咱俩一个是搞建筑的,一个以前是文学青年,你看看吉杰懒散的样子,跟你多像!你觉得吉安会是个运动员?她现在喜欢打球,只是凭一腔热血,你说她努力,我信,但你说她有天赋,真是搞笑。”
秦瑜不再反驳,她知道老陈是不会明白的,并且决定,明天就去给她办转学手续。
比赛临近,秦瑜焦虑得整晚无法入睡。这是吉安参加的第一场USTA的公开赛,有裁判的专业比赛,据说贝蒂也会参赛。
周末早晨,秦瑜对着温暖的阳光,有些犯懒。她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坐在后院的躺椅上看书,随着吉安的一声呼喊:“妈妈!该出发啦!”她定神愣住了,希望那是一个幻听。
“妈妈!我要迟到了!”秦瑜骨子里终究是懒散的,老陈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和吉杰一样懒散。但能怎么办呢?她硬着头皮带着吉安去球场,这是赛前最后一次训练。今天为吉安训练的是网协教练。这是他第一次给吉安上课,教练面带微笑,缓缓而来。她在看台上来回踱步,仔细看着吉安每一个小动作,她突然大喊:“吉安!接球时,动作太慢了!”吉安和教练的对打训练,没有停下。吉安速度变快后,秦瑜满意地点点头,在她踱步观望之际,又一声大喊:“吉安,你反手的爆发力不够!”教练终于停下来,给出一个让她安静的手势,可秦瑜还是按捺不住,又一声大喊:“吉安,力量不够,不够!”这回,教练终于忍不住了,大步走向秦瑜,说:“教练有教练的职责,你有你的职责。你的职责就是在一旁等她下课!”说完愤怒地走回场内。秦瑜叉着腰,教练的警告没有对她起到任何作用,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注视吉安的每一个动作。她觉得自己离吉安太远了,一路小跑到了球场边,想离吉安近一些。秦瑜像中了邪似的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就像苍蝇一样在吉安耳边徘徊。吉安也停了下来,教练和吉安走到秦瑜身边。
“如果你一直干涉我们训练的话,请你先离开一下,你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
“你第一次给她上课,对她打球的习惯和问题完全不了解。我这是在帮助她,怎么会影响她呢?我看到了很多她的问题,这些问题你没有注意到吗?”
“请你尊重和相信我的教学方式,明天就要比赛,我不希望你指手画脚影响到我们今天的训练。请你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
秦瑜有点傻眼,她又回到了看台上,踏实地坐下了,开始思考什么是母亲的职责。关于这一点,她认为自己的职责就是让吉安成为世界冠军,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吉安必将要对她有所回报,而这回报,就是当世界冠军。
秦瑜之所以如此焦虑,是因为参加USTA公开赛的孩子们会有积分和排名。积分和排名分为全国积分和全国排名以及赛区积分和赛区排名。一般在赛区排名前十名的孩子都可以拿到企业的赞助。
这天,网协发来了赛程邮件,吉安看到自己初赛的对手是贝蒂,不自觉地喊了声:“妈妈!”自从上次与贝蒂的比赛结束后,吉安一直不甘心,她认为自己的球技远超于她。这次的公开赛将会再次遇到她,吉安觉得这是天意。
秦瑜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找出了有关贝蒂以及其余几名选手近几年的比赛视频,她做成了一张CD,准备和吉安一起研究。秦瑜对于网球技巧已经谙熟于心。
这是去年加州的一场地区性比赛,画面中的贝蒂显得很暴躁,比赛没有裁判,看上去像是两个家长在记比分。
“最后一局,贝蒂发球!”贝蒂妈妈发话。
贝蒂的发球直接飞出了白线外,对方选手的爸爸喊:“界外!”
贝蒂愤怒地向对方怒吼:“这怎么可能,你仔细看看。那叫出界,这叫界内!”
对方家长说:“可你那个球确实出界了。”
贝蒂又对妈妈说:“妈妈!你刚才看到了吗?我出界了吗?”
她妈妈说:“她没出界!那只是压线球!”
场上的几名观众开始发出嘘声,有一人大喊:“那个球确实出界了!”
贝蒂说:“那我们就调出视频来看看!”
对方家长喊:“如果每一个球都调视频的话,那恐怕我们这场比赛要进行到晚上了!”
貝蒂啐了一口痰,“我操!”贝蒂歇斯底里,近于崩溃的边缘。
对方家长又说:“请注意你的语言。”
观众席上有序发出“嘘”的声音。 贝蒂说:“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你这是在作弊!作弊!”
秦瑜忍不住说:“天啊,这孩子简直太没教养!网协为什么要一直容忍她?吉安,你瞧,她上次就是这么作弊的。但我现在想想,吉安,你那么做是对的,我们没必要和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去争辩。”
秦瑜又说:“按理说,像这种级别的赛事是不会有视频的,可这段视频被上传到网上的时候,一下子就火了。都说她的球品太差。”
“难道网协对她就没有办法吗?”
“毕竟,她只参加过一次公开赛,而且还拿了亚军。那次的比赛她还算是老实,不过我看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话又说回来,尽管没教养,但她的球技不错。吉安,这次的比赛你要小心。她的反手很强,你看这里(秦瑜暂停了画面,定格在了她反手接球时,是双手抓拍,她指了指屏幕),这个是关键,当她反手抓拍时,力量会增大。所以吉安,下次训练,我想你要调整拍子的硬度,你要尽快适应。”
“上次打球我也注意到了,接球时,总觉得身体抵不住她的发球。”
晚上,秦瑜在给吉安洗澡,她发现吉安的两条胳膊的粗细已略有不同,肩膀肌肉微微隆起。两条大臂被紫外线照出了一条明显的黑白分割线。脖子上的黑怎么也搓不掉,就像是很久没有洗过澡。秦瑜用洗澡巾轻轻搓着吉安的后背,吉安躲了一下。
“怎么了?这里疼吗?”
“有一点。”
“疼多久了?是这儿吗?”
“疼了有一阵了,就是这里。”吉安随着秦瑜的揉捏,皱了一下眉头。
“估计是肌腱炎,总用一个地方发力,很容易疼的。”
秦瑜在给吉安按摩,家里的客厅出了些动静,是老陈回来了。
“你说爸爸这次会来看我的比赛吗?”
“不知道呀。”
“可这次是我参加的第一次公开赛。”
两人沉默着,吉安抠着掌心的茧子。
“你自己去邀请他,没准他会去的。”
吉安还是沉默着,继续抠茧子,经过一小会儿的努力,那块死皮被抠掉了。
“你害怕贝蒂吗?”
“嗯,有一点吧。”
“怕什么,你也可以大声喊,大声发泄。”
“可是我不想喊,觉得很丢人。妈妈,贝蒂会打赢我吗?”
“也许吧。她也许会打赢你,她也许会打进温网、美网、澳网,当然也许会成为世界冠军,这些谁知道呢。但我唯一确定的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把她当成偶像、当成英雄的,也不会有一个小孩想成为她那样的球员。”
秦瑜把吉安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网球不像足球、冰球。网球的单打就是一个人的战争,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万人的注视下。贝蒂的暴躁和小动作会让她在公开赛的时候得到教训的。但尽管如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球技也的确算是一流的。”
吉安低着脑袋,若有所思。
七
此次公开赛地点是在纽约法拉盛的国家网球中心举行,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万人的比赛场地,观众席已座无虚席。吉安做好了准备活动,闭上眼睛,她听着场内此起彼伏的喧嚣。这喧嚣像是片片落叶,渐渐将她覆盖住。吉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紧张。解说员开始介绍选手:“首先进场的是贝蒂·辛普森,在上届的公开赛青少年组中,排名第八,对于这么年轻的选手来说,成绩已经非常不错了。其次进场的是,吉安陈,一位很有潜力的选手。这是她参加的第一场公开赛。”
在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后,比赛开始,第一局贝蒂发球。贝蒂的发球爆发力惊人,在击球的瞬间,大吼一声,吉安错过了那球。
裁判:“贝蒂得分。”
记分牌在贝蒂的名字后,打出了一个“1”。
第一球的胜利,给贝蒂带来了巨大的信心,接下来的每一次击球,贝蒂都会发出一声猛兽般的吼叫。
吉安开赛后0∶3落后。秦瑜有点坐不住了,她不断安慰自己保持冷静。最终,吉安以2∶5输掉了第一局。贝蒂的气势暴涨。第二局,吉安又以0∶2落后。秦瑜终于站了起来,在场外大呼小叫,吉安看了一眼秦瑜,无法听清秦瑜的任何一个字。贝蒂试图用惯有的伎俩作弊,可一下被裁判吹了哨。第二局吉安扳回一局。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秦瑜大喊:“吉安!注意她的反手!反手!”可吉安什么也听不清,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吉安火冒三丈地冲她吼:“不要说话!不要说话!”这是吉安第一次冲秦瑜大喊。秦瑜安静了,彻底安静了。
解说员:“这是第三局贝蒂的破发球,贝蒂再赢一球,就可以赢得这场比赛。”随着贝蒂的一声吼叫,球直飞向吉安的那一侧。一声响亮的口哨,裁判宣布:“出界,吉安得分。”
贝蒂气愤地走向裁判喊道:“没有,是压线球!压线球!”
裁判:“请你回到自己的场地。”
“别吹我出界,你没睡醒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贝蒂小姐!”
“我说,我没出界!”
“我再說一遍,回到自己的场地,否则给你警告!”
场上传来嘘声。
贝蒂摔掉球拍,愤怒地向场外走去。
裁判:“违反体育精神行为,罚一分。”
贝蒂的教练对她说了些什么,拍拍她的后背,又捏了捏她的肩膀。贝蒂乖乖回到了赛场。
观众嘘声四起,当贝蒂重新回到球场时,裁判吹哨,比赛继续进行。
秦瑜已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她跑到了选手的更衣间。咬着毛巾,哭也哭不出来,坐在长椅上,敲自己的大腿。独自待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算是输,也得知道是怎么个输法。她跑回场地时,吉安已经拿到了破发球。再赢一球,吉安将赢得比赛。秦瑜攥紧拳头,想放声呐喊的瞬间,又控制住了自己。吉安发球,她将网球在地上弹了两下,这是她惯有的动作,又以巨大的爆发力将球击打过网。贝蒂双手握拍,反手击球。这一次,吉安与贝蒂击打了十次回合。裁判一声哨响:“贝蒂出界!吉安得分。”秦瑜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把眼前的球场和万人观众冲得模糊了。与此同时,秦瑜第一次感觉到,吉安也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需要自己了。当贝蒂与吉安在球场擦肩而过时,吉安主动与她握手。 贝蒂说:“祝贺你。”
吉安说:“一场很精彩的比赛,不是吗?”
贝蒂说:“下次,一定会打败你,走着瞧。”
在这场比赛后的一个星期里,吉安得知,贝蒂的教练已经辞职,并且网协决定贝蒂禁赛一年,原因是缺乏体育精神。
与贝蒂的比赛算是首轮,二轮赛是在一个星期后。她们回到费城,吉安继续上课与训练,和往常的生活没有太大不同,只不过训练时间有所增加。
这天,秦瑜接吉安放学。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吉安站在校门口。来来往往的女同学,花枝招展,这个年纪的女孩爱打扮。有把头发染成粉色的,也有蓝色的,身着超短裙。这里开放的程度超越了秦瑜的想象。吉安穿着运动服,为了打球剪短了头发。不但体型像个男的,就连气势和眼神也像个壮汉,好像随时在准备大干一架似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怎么从前没发现?秦瑜心里一酸。吉安看见了秦瑜的车,像头犀牛般,奔跑了过去。
秦瑜载著吉安去球场的路上无比惆怅。脑子里一直重复那个画面—— 一个酷似犀牛的女孩站在校门口,无数色彩缤纷的鸟雀在它或她身边飞舞着。秦瑜突然流泪了,冒出要掉头回家的念头。吉安见秦瑜不对劲,好像流了泪。但也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流泪。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装作没看见。
车子一转弯,球场到了,吉安眼睛也亮了。
秦瑜坐在看台上,虚弱无力,胸闷让她喘不上气来。网球撞击球拍声像是催眠曲。那个打着鸡血、一直坚持的秦瑜希望自己突然晕倒,睡一觉。她闭上了眼睛,竟然真睡着了。
临近训练结束,秦瑜被一声惨叫惊醒。吉安接了一个空球,但用力过猛,扭伤了手腕和腰,在惨叫的同时,球拍也飞了出去。吉安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秦瑜飞奔到她身旁。吉安痛苦得无法再发出呻吟声。秦瑜一直在喊叫。很快吉安就被送到了医院。经检查,吉安腰部肌肉拉伤,并无大碍。医生建议最好休养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不要做剧烈运动。“这怎么行,我下个星期有比赛!”吉安急眼了说。
秦瑜说道:“都受伤了,还比什么赛!”
医生想了想:“有一种方法,但是,恐怕你会接受不了。”
吉安问:“是什么方法?”
“方法就是冰敷理疗,在浴缸里放满冰水,再加上些许冰块,将身体浸泡在里面。”
秦瑜脱口而出:“你是疯了吧?”
吉安说道:“我没问题的,现在就回家。”
到家,秦瑜说:“别听那医生的。听妈妈的话,放弃比赛。”
“我想试试,万一……”
“吉安,就算这方法可以治疗拉伤,但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把自己泡在冰水里呢?这是要落下病根的。”
秦瑜似乎还有话要讲,但吉安突然冲进了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隔着房门,夹杂着哭腔,听不清她在怒吼着什么。秦瑜原本以为自己才是最想让吉安参赛、赢得冠军的那个人。但结果她错了。此刻,没有谁比吉安更想继续参赛,更想赢得冠军。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讲,未免太过残酷。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懊恼和遗憾。她只能怒吼,拿房门撒气。
夜晚,秦瑜久久地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一个瞬间的闪念,好像隐隐约约想通了什么。她又敲了敲吉安紧锁的房门道:“吉安,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医生的方法。”吉安肿着眼睛,扭曲着身体开了房门。她已经无法正常直立行走。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放水。”
秦瑜开始放凉水,又倒了些冰进去。她将手伸进了冰水里。她感到刺痛,突然关上了水龙头。吉安在房间里喊:“妈妈!水放好了吗?”秦瑜迟迟没有回应吉安的呼叫。她把手捂在脸上,用脸再次真切地感受那冰冷的手。秦瑜又一次退缩了、动摇了,并且开始审视自己。教练的那句——你是一个恶劣的家长,一直在她心里重复着。秦瑜的信念似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并且被这一缸冰冷的水所彻底冲垮、坍塌。吉安又一次呼喊:“妈妈!水放好了吗?”秦瑜缓缓走到了客厅,在吉安身边坐下,说:“吉安,不然这次,咱们还是放弃吧。好好把身体养好,还能继续训练,参加比赛。我不想你这次留下什么病根。”吉安大哭。
吉安被迫休养一个月。这一个月,她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就连吉杰也不让进。无奈,吉杰只好去住校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的,只是当她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虽蓬头垢面,但精神抖擞,像个时刻准备战斗的勇士。吉安出屋,并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痊愈了!我要训练!我要比赛!”秦瑜惊呆了,觉得孩子精神出了问题。但吉安接下来的一声呼唤,又让秦瑜觉得她还是正常的:“妈妈,饿了!”秦瑜愧疚了,面对吉安,秦瑜忽然觉得自己是懦弱的,是不堪一击的。
某个傍晚,秦瑜走在吉安的后面,认真地观察她。她的肩膀很厚实,在与脖子的连接处,肌肉微微隆起,并且明显一高一低。两只胳膊也粗细不均,再看看她的腰,天呀,竟看不出轮廓。她的屁股很翘,那是长期奔跑的结果。双腿呢,笔直而有力,每走一步,肌肉都会呈现出明显的线条。长期暴晒,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这是一个标准的运动员背影,它失去了性别与年龄,有的只是身份与职业的特征。秦瑜不确定这身份与职业的特征,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否为时过早。
黄昏逐渐在天际蔓延开来,吉安的影子渐渐拉长,秦瑜不想踩到她的影子,渐渐与她拉开了距离。天色渐暗,浮出了一片火烧云。今天这条小道似乎变得没有尽头,无比漫长。
秦瑜佝偻着后背,独自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抽烟。自我怀疑和否定一直折磨着她,她所做的努力和抉择似乎在吉安受伤的那一刻起,全部变得毫无意义,一切皆是虚妄。她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对她说的话:“运动员如果受伤就完了。”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秦瑜思索着,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坚持、如此武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支持吉安打球,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为了成就女儿的梦想而在所不辞?这样冠冕堂皇的想法,连自己都想笑。难道是完成自己梦想的某种延伸?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到底是低估了作为一个运动员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低估了自己的抗压能力。秦瑜想放弃,她感到身心俱疲,再也无法承受每日坐过山车般的心情。她将身体靠在了墙上,闭上眼睛,她太累了,决定睡一会儿。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以至于没有听到吉安的呼唤。当她醒来时,吉安已将自己挪动到了她身旁。“妈妈!”吉安推下秦瑜的肩膀,这会儿夕阳洒在了她们的身上,浑身金灿灿的。
“妈妈,怎么睡外面了?我饿了。”
“饿了?好,我去做饭。”
秦瑜缓了好一阵,才慢慢站起身。
吉安的受伤对于老陈来说,是个好消息。听说吉安受伤,虽然也是心疼的,但仍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老陈在吉安恢复的第二天,特意买了菜回家。老陈只要心情好,就去买菜做饭。晚饭时他说:“宝贝女儿多吃点,咱们以后不打球了。瞧这晒的,快赶上珍妮佛(吉安班上的一个非洲女同学)了。再看看你这膀子,快赶上吉杰了,哪像个女孩子。”老陈并没有埋怨秦瑜一句,他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吉安向秦瑜投去了一个类似求救的目光,而秦瑜只顾低头吃饭,没滋味地咀嚼着。
晚上临睡前,秦瑜来到吉安床边,说:“不然,我们再转回私立学校吧?毕竟那里的教学质量会好一点。”吉安愤怒地翻了个身:“不去!”这晚,秦瑜感慨网球的漫漫长路,何时是个头?她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且永不见天日的大坑里。她辗转反侧,惊动了熟睡中的老陈。秦瑜看着他,真想一把掐死他。烦躁中,她出门,坐在台阶上。繁星闪烁,夜风也无法将她安抚。对面草丛中,一双闪亮的眼睛在窥视着她。那是浣熊么?秦瑜害怕黑夜,黑夜有一种可以将一切变得混沌不清的魔力。可今晚不同,这夜的混沌使她沉醉。
八
这天,秦瑜又收到了网球协会的比赛邀请,是网协举办的红土场巡回赛。可偏偏这时,教练提出辞职。秦瑜措手不及,骂了句:“真他妈不靠谱!”没了教练,吉安只好自己练,秦瑜做场外指导。一个月与网协的公用教练碰面两到三次,进行系统和专业的技术指导。
红土场对于吉安来说,只是个概念,连脚尖都没碰过。秦瑜犹豫了,和吉安商量,不行就放弃吧。吉安等待比赛就像是吉杰等待着大餐,垂涎欲滴。
“什么比赛我都打!而且要打赢!”她眼神无比坚定,不可动摇。秦瑜找来了关于红土场打球的相关书籍,仔细翻看,自语道:“在网球比赛中,力量、柔韧度、耐力、速度和爆发力缺一不可,每种球场对球员的身体要求也会有所不同。红土场,要求球员进行更长的回拉,这对球员的肌肉耐力要求较高,或者至少既具耐力又不乏爆发力。”她在书上标上了重点。她看书的样子,像是在备战高考。又道:“吉安的力量还不错,柔韧度和移动速度差点。”秦瑜拿出本子,记上了明天吉安训练的列表:
立卧撑,一分钟热身。
高抬腿,半分钟三十个,三组。
平行速移,一分钟三十个,三组。
大腿内侧拉伸。
大腿外侧拉伸。
……
波比跳三十个
这是一套应对红土场的全新训练动作,这套训练是秦瑜从费德勒的训练记录里找出来的。写完,她合上本子,捂在胸前,无比珍爱,如同习武之人握了一本秘籍。有秘籍在手,就算是萨芬娜、德门蒂耶娃也得被杀个片甲不留。
“希望可以見效。”秦瑜合上本子,已是夜里两点了。
第二天,秦瑜头疼欲裂,只想窝在沙发里继续睡觉。
“妈妈!”吉安的呼唤像是条件反射,秦瑜不带任何犹豫地坐起了身,两眼发直,头皮发木,像个没有知觉、毫无情感的木头人。收拾妥当,两人便直奔网球场。昨晚用尽了今天所有的精气神,大脑停滞了运转,连表情也不见了。
吉安欢天喜地进了球场,换好衣服。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不是击球练习,而是一系列的肌肉以及拉伸训练。这是吉安最痛恨的。
“吉安,你的教练辞职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没有私人教练了。我就是你的私人教练。”秦瑜在球场上对吉安说。说这番话的时候,秦瑜很严肃,也没有心情与她和颜悦色。
“那么,接下来,你要应对红土场比赛。这个是训练内容,你看看。”
吉安接过本子,往后又翻了两页:“只有这些吗?”
秦瑜点点头。
“可这些都是基本的体能训练。时间不多了,没必要做这么多的体能训练,我现在……”
“快去!别废话!你现在就是个‘初学生’!”她把“初学者”说错了。秦瑜每次生气都会这样,包括和老陈吵架,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势。她总把那些语句不通、颠三倒四的成语说得理直气壮。吉安撇着嘴欲哭无泪,只好将自己拖到球场开始练习。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怎么看吉安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是在应付事。
秦瑜帮吉安压侧腰,两人都一脸的不情愿。秦瑜刚用力,她就怪声叫唤着,搞得像是在体罚。随着秦瑜的力度加大,吉安的鬼叫响彻全场。秦瑜怕被举报,赶紧松开了她。
“你还练不练?不练趁早回家。”
“教练以前从来没这么使劲压我。”
“你这孩子开始跟我顶嘴了是吧?不练拉倒!”说着秦瑜就往场外走。
秦瑜假装往外走,走了没几步一回头,吉安已经在立卧撑了。秦瑜又讪讪地回去了。
一个小时以后,吉安已经达到了体能上限,做最后一个俯卧撑时,终于趴在了地上。
秦瑜怒火再次燃起:“你这就是故意的,就是跟我作对!”吉安愤怒地走出了球场。秦瑜站在原地喘粗气,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应该追过去,可秦瑜恍然间觉得自己像置身于梦境,无比强烈的失真感使她无法迈开步伐。突然间天旋地转,紧接着又感到了一种失重般的飘浮,随即她掉进了黑暗的旋涡中,躯体任由着一个旋涡卷到了另一个旋涡。
她费力将眼皮扒开,整个世界都白晃晃的,像是佛陀在云彩背后所绽出的光芒。“妈妈!妈妈!”这是吉安的呼唤。秦瑜努力地转动眼球,搜索着吉安。她已哭花了脸,老陈和吉杰也在身旁。秦瑜安心地又睡去了。医生所注射的药物里含有安眠成分,她已很久没睡得如此沉稳了。秦瑜醒来时,是后半夜,只有吉安守在她的病床前。老陈带着吉杰回家了。
秦瑜:“我又晕倒了?” 吉安:“嗯,妈妈我错了。”
秦瑜:“先不说这个,我脑袋怎么这么疼?”
吉安:“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医生还说,不要紧的,休息下就好了。”
秦瑜:“医生还说什么了?”
吉安:“说你明天一早就能出院。”
秦瑜:“我没什么事,这次花了多少钱?”
吉安:“不知道,爸爸付的钱。”
秦瑜:“爸爸什么时候走的?”
吉安:“在这里吃过晚饭才带着吉杰走的,吉杰困了,作业也没写。他们就先回去了。”
秦瑜把身体挪到一边,留出来了一小边空:“你也躺上来,睡会儿吧。”
吉安爬上床,把脸贴在秦瑜耳边。吉安像个婴儿般,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
一周后,秦瑜约了网协教练,准备对吉安进行一次针对红土场比赛而设置的专业训练。教练说:“此次,你首轮遇到的对手会是李斯波娃。她是底线攻击型球员,也就是说她更喜欢击打落地球,再大力向对手击球,给对手施加压力。你看,吉安,底线攻击型球员的特点是移动少,她选择在场内移动,并且要尽早接球,从而缩短对手的击球间隔时间。可以看得出李斯波娃不是一个耐力型选手,但她的爆发力一定很强,现在如何大力击球或大力双手反击球是你要训练的。还有一点要注意,红土场相对硬场,球速会慢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而每次的击球都会使用滑步法,我们今天主要练习滑步法和你的上肢力量训练。”
秦瑜坐在看台上,想着:比赛迫在眉睫,能赢才怪。算了,权当是经验吧,输了就输了。她站起了身,无所事事地走出了球场,在附近转悠着,买了一杯咖啡,又随手在咖啡店里抽出一份体育报纸。在报纸的角落里,居然看到了吉安的照片。留给吉安的文字不多,只是短短几句话。文章中提到,“贝蒂因缺乏体育精神而停赛一年。面对贝蒂的粗暴表现,吉安格外冷静,并以智取胜,体现了良好的职业素养。”
秦瑜大喜,对着报纸傻笑。她把那一页仔细叠好,装进了衣袋里。她回到球场,在吉安的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和生命的延伸。她开始期待奇迹的出现。
九
本次比賽地点是洛杉矶的红土赛场,吉安首轮遇上的是捷克选手李斯波娃。吉安曾在去年和今年四月份的巡回赛中遇到过她,对彼此来讲都是“老朋友”。可这次,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量,都有了明显提升。吉安记得,她情绪极其不稳定。可在首轮赛中,她的发挥异常稳定,情绪平稳,似乎连喘气都是均匀的。这场比赛打得并不轻松,吉安需要时间来适应场地和对手。吉安以2∶6输了第一局。秦瑜安然自若。第二局,秦瑜有点坐不住了,但还是静观其变。经过多年的陪练和观赛,秦瑜相信吉安,吉安也相信秦瑜。吉安的体力有所下降,在5∶5的时候,秦瑜手心冒汗,如坐针毡。她想站起来,又怕吉安看到,影响情绪。比赛仍在进行,双方已经进行了六次对打回合。秦瑜终于坐不住,离开了。她徘徊在选手的更衣室,静静等待这一切的结束。更衣室似乎成了她的避难所,赛场如战场,这一切无论对于谁都太过残酷。
这一局,吉安胜出,外面传来热烈的掌声。她没有听见解说员最后的宣布,知道吉安大概是赢了这一局。她静静坐在更衣室,闭着眼睛,保持着一个姿势,把眼睛放进了耳朵里。
秦瑜离开了赛场,吉安反倒轻松了。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吉安已完全适应了。
解说员:“吉安反手回击,又是一个激烈的回合!吉安以超强的耐力,在逐渐消耗对方。”
李斯波娃终于无法抑制情绪,连连失误。吉安赢得了比赛。当解说员宣布结果时,秦瑜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更衣室里哭了多少次,而这一切,吉安永远都不会知道,包括老陈和吉杰。
这是吉安第一次赢得红土场比赛,无论对吉安还是秦瑜都有着重大意义。
吉安四处呼唤着:“妈妈!妈妈!”
秦瑜擦干了眼泪,整理好情绪冲出了更衣室。吉安想扑进秦瑜怀中,忽然被一群记者包围住了。秦瑜在众多记者的身后,踮着脚尖,仰首寻找吉安的身影。许久,吉安从记者群里钻出来,一头扑向了秦瑜怀里。
吉安说:“有几次,我觉得球离我好远好远,已经接近放弃的时候,没想到竟然接到了。”
秦瑜一直抱紧吉安,眼泪与吉安的汗混在了一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和幸福。
但这种幸福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就破碎了。迎接吉安的是接二连三的质疑和猜测,媒体的舆论像是龙卷风般席卷而来。各大体育报纸、电视新闻,四处报道着有关吉安的一切,就连秦瑜和老陈的信息也丝毫没有保留地公开在了媒体上。吉安面对舆论压力,萎靡不振。秦瑜抱着吉安窝在酒店里,沉默着。
“想出去走走吗?”秦瑜从干燥的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吉安摇晃着脑袋。
“我不想比赛了,可以退赛吗?”
“要退赛?为什么?”
吉安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将衣服掀了起来,捂住了脸,哭了。秦瑜吓了一跳,就连她的哭也显得那么特立独行。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我不想再比赛了,不想当世界冠军了。不想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
秦瑜搂着吉安说:“你这样垂头丧气,等待你的只有失败。你要把内心的焦虑全部发泄在每一个正拍、反拍和每一次击球上。”
“都说了不想比赛了。”
“是怕输球吗?”
吉安顿了顿说:“是怕那些人在背后说我。”吉安又说:“妈,我要是输了怎么办?”
“谁不输球?李娜还输球呢,费德勒还输球呢。”
“可你当初不是告诉我,打比赛一定要赢?”
秦瑜一时语塞:“你记性怎么那么好?我不记得了。我说过吗?”
“妈妈,你说我现在有粉丝了吗?”
“我看你脑袋已经被粉丝勾芡了。别想那没用的。晚上带你去吃大餐。”
夜里,吉安睡下了,老陈的电话来了,质问秦瑜:“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现在连我的信息也公布在了网络上。那么小的孩子受得了这些乌七八糟的言论吗?” “你除了抱怨还会什么?”秦瑜拿着电话走到酒店走廊里。
“我只想我的女儿过平常人的生活,我不需要她得什么冠军,你们赶紧回来!”
秦瑜挂了电话,老陈又打来了,秦瑜又挂掉。这么反复了几次,老陈放弃了,又发来了长长的信息,秦瑜没看,直接删了。她身子一下子软了,瘫在走廊地上,号啕大哭。
又是新的一天,吉安精神焕发,俨然已经忘记了昨日的不快。而秦瑜却顶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带着她去了球场。第二轮比赛开始,李斯波娃点燃了吉安心中的熊熊烈火。吉安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她像龟裂的大地,久旱逢甘霖般地渴望着胜利。比赛刚刚开始。开局的第一球,吉安以巨大的爆发力向对方击去,不由得喊出了声。
秦瑜再次离开了球场,到了球员更衣室。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油然而生——如果吉安输了这场比赛该有多好,从此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像吉杰一样,做一个只爱炸鸡、薯片的普通小孩多好。在他们上学后每一个上午可以懒散地放纵自己,窝在后院的杂草中看书发呆,也许中午可以再睡一个午觉,醒来时再发一会儿呆,接孩子。和老陈的关系也许可以再亲密一些。秦瑜在幻想这些的时候,场外的欢呼声以及其他声音被她屏蔽掉了。世界如此安静,她的周围似乎围绕了一层乳白色光晕,以至于使她有了一种轻飘飘的幻觉。一个工作人员冲了进来,打乱了那一圈光晕。
“吉安……赢了!她找你,你快过去,十分钟后接受媒体采访,请做好准备。”
“赢了?”那个念头留在了那个空荡荡、被空调吹得冰凉的更衣室。吉安获胜了,这个消息毫不留情地将她前一秒钟所萌生的念头打消得一干二净,就连她也忘记了。秦瑜冲到球场,抱住了吉安。
记者们蜂拥而至,七嘴八舌,听不出个所以然。
“对不起,不接受任何采访。”记者们不依不饶,在一番撕扯下,秦瑜终于突出了重围。
第二轮比赛结束了,决赛将在一星期后开始。为了节省开支,秦瑜退了酒店,带着吉安回了费城。回到家中,躺在后院的杂草中,她感到无比幸福。这时,家里送来了一封信,是从纽约寄过来的。秦瑜拆开信封,是纽约A高中的一封信和学校介绍。信中,校方看到了吉安在USTA公开赛时的表现和吉安的网球比赛积分,都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期待。校方将以全额奖学金以及免试的条件邀请吉安就读。秦瑜又看了看学校简介,校园环境优美恬静,有着宽阔的草坪和操场,学校的课外兴趣班有三十余种,关键是,从该学校毕业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可以考到常青藤学校。秦瑜眼前一亮,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她想第一时间跟老陈汇报,可又一想老陈平时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决定先不告诉他。秦瑜拿着信件又回到了杂草丛中,继续回味着这份喜悦。这时,电话响了。电话中,对方说是USTA的XX,他们通过公开赛的比赛,看中了吉安,想培养她做职业球员,此次来电的目的是想征求秦瑜的意见。对方还表示,网球协会将给吉安免费配备更专业的教练。如果现在不能决定,那么最多再给吉安一年的时间去选择。秦瑜接到电话愣住了,不知这算不算是个喜讯,喜悦的心情瞬间不见了,手中的信件变得沉重起来。秦瑜开始认真思考,又觉得思绪混乱,半天也捋不出个头绪。又是一个选择,又是一个岔口,秦瑜讨厌选择也讨厌岔口。之前是为了吉安可以更好打球,而放弃了私立学校,而现在是否应该为了打球而继续放弃A学校的邀请?不然和老陈商量下?可转念又一想,与他商量有什么用,就算不和他商量,也知道他的选择,无疑是让吉安去上那所高中。但不和老陈商量,也不是个办法,毕竟他是吉安的爹。其实秦瑜心里已经有了结果,但她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和一个支持她继续前行的伙伴。到底怎么才能说服他?和老陈谈判要讲究技巧,不能急躁,要一点点把想法渗透给他。今天收到了两个地方的邀请,这两个地方的前后顺序也要讲技巧。如果先说高中的邀请,老陈肯定耳朵一亮,就听不下去了。所以秦瑜决定先讲网协的邀请,还要跟他说明吉安现在有多么的优秀。至于学校那边,顺带说一句就好了。
老陈下班回来,疲惫不堪。秦瑜提议,等孩子们睡下了,两人去外面散散步。老陈同意了,说正好他也想找秦瑜谈谈。秦瑜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老家伙不是想要提离婚吧?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散步或是一起干点什么了。学网球这事,在老陈心里其实早就认可了,但一直没机会向秦瑜表态。
晚上,兩人沿着社区小路一直前行,彼此沉默着。秦瑜心里忐忑着,本想和老陈谈吉安的未来,但现在却又担心起离婚的事。
老陈突然先开口了,秦瑜心里一团乱麻,像是在等待审判。她发现,老陈原来那么重要,她临时决定,只要不离婚,老陈提什么要求,她都答应。家都要没了,吉安还打什么网球?
老陈说:“今天,我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A高中的录取邀请,那个学校你应该知道,百分之八九十的孩子都可以考上常青藤,人家还给了免试和全额的奖学金。”
秦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刚刚落下,又提了起来,原来他不是来谈离婚的。那所高中怎么也联系了老陈?但秦瑜也不敢多说话,不离婚怎么都好说,秦瑜继续听着。
老陈:“凑巧的是,网协的人也来了电话,他们想培养吉安做职业球员。”
秦瑜:“我也接到了他们的电话。”
老陈:“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同意。”
秦瑜:“你同意?你同意什么?”
老陈:“我同意让吉安转职业球员。”
秦瑜高兴得快哭出来了,老陈不仅没有提离婚的事,居然还同意吉安转职业。她眼前豁然开朗,但她不想让老陈看出来。
老陈又说:“其实吉安学网球的事,我一直在关注。每次比赛,我在电视上还有网上都看了,特别骄傲,很骄傲吉安是自己的女儿。当然……”老陈停下了脚步,一直低着头。
过了许久老陈说:“当然,这都是你的功劳。”老陈突然哽咽了,这让秦瑜措手不及。
秦瑜拉住了老陈的胳膊说:“你这是干什么?吉安是咱们的女儿,当然会很优秀。”
老陈说:“转了职业,吉安的学业怎么办?” “我都打听了,给她找一个网络学校吧。”
“网络学校?能靠谱吗?”
“当然了,宾夕法尼亚的网络学校很发达,也不是所有学生都收呢。要有特殊才艺才行。他们很欢迎文艺体育特长生。吉安没问题,以她现在的网协排名,去哪所大学都不成问题。转成职业球员,打比赛還有钱赚。挺好的。”
一说到钱,老陈又惭愧了。他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这一家子。
老陈:“我又找了一份兼职……”
秦瑜:“你可给我立刻打住!你就在公司里踏踏实实地干,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我现在可没余力再替你操心。”
老陈:“我也是想多赚些钱,我想给吉安再请一个私人教练。”
秦瑜:“不用,现在我可以指导她,再说网协那边也有职业教练。你就踏踏实实在公司上班,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两人话不投机,又沉默了。无意中,他们走到了社区网球场,探照灯将整个球场照得通亮。老陈突然拉住了秦瑜的手,两人都感到了一丝丝的甜蜜。
老陈:“下次咱们一起带吉安去比赛吧。”
秦瑜:“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呢?你去能干什么?机票、食宿多你一个人就要多几百美金。”确定了不离婚,秦瑜的气势又涨上来了。
老陈无力反驳,秦瑜的话没错,但就是让人听着不舒服。老陈也不跟她较劲,她就这么一个人,已经习惯了。秦瑜的手还在老陈的手里握着,抽出来也不是,继续让他握着也不是。他们面对着空荡的网球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所缓和,默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浣熊的双眼在树丛中发出亮光,注视着老陈和秦瑜,这警惕的眼神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又是一个雨天,秦瑜送吉安上学。这是学期最后一天,也是吉安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吉安坐在车里,透过被雨淋湿的玻璃,望向远处。远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秦瑜说:“吉安,记得今天要和同学、老师告别。”
吉安点点头。
秦瑜又说:“听见了吗?”
吉安说:“听见了。”
吉安面对告别早就习惯了。她在这所学校的时间不长,也从没参加过任何的课外活动。她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在社交方面更是一窍不通,这一点随了老陈。同学们知道吉安热衷于打网球,自从她获得了红土场的两轮胜利,上了各大体育新闻头条,同学便知道,她不仅仅是热衷,而且是一名真正的网球运动员、网球明星。偶尔竟会有同学家长要求与吉安合影,并会骄傲地告知身边的朋友,吉安竟是我儿子或是女儿的同学。吉安对校园生活态度的转变,也许就是发生在她胜利之后。上课时,同学们纷纷传来了称赞她的纸条,不仅称赞她,也期待着她获得冠军,以及会问她是否会成为世界冠军。如果她成了世界冠军,她将是整所学校、费城市乃至整个国家的荣耀。一想到这儿,同学们都热血澎湃,下次比赛,他们一定要全部到场,亲眼见证吉安获得冠军。他们又再次幻想着吉安踏上温网、澳网等大满贯级别的比赛。吉安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竟背负了巨大的期许和沉重的压力。吉安对这所学校并无太多情感,自然,离开也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吉安只是突然觉得情绪有点低落,她曾渴望过校园生活,也渴望和同学们一起排练话剧或是在公园野餐,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对这些突然失去了兴趣。但无论如何,对于这些,她曾经渴望过的。
吉安到学校,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转学的事。仅仅在放学时,挥手与大家告别。到家后,她放下书包,放下一切,心中倍感轻松。她向往那所网络学校,向往她的网球职业生涯。她拿起球拍跑到了院子里,冲着院墙独自击打网球,她享受球拍击打网球时的声响和快感。
晚上,吉安走到正看报纸的老陈身边说:“我打进决赛了,你会来看吗?”
“对不起,爸爸去不了,还有很多工作。”
“那你会在电视机上看着我吗?”
老陈摸了摸吉安的头说:“当然了。”
老陈看着吉安的背影,那是一个标准运动员的体型,他突然感到,吉安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随着这变化带来的是吉安的离去。这令老陈一阵恐慌,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吉安会打进决赛。这个消息让他高兴不起来。
他轻轻推开大门,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方式,他不会抽烟,酒量也差。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好沿着家门口的小路向远处跑去。跑步可以得到片刻的放空。每当他不小心想起“缺失的父爱”和“不称职的父亲”时,他就用力奔跑,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甩在身后。他一直奔跑,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耳边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周围空无一人。他仔细望着夜晚的天空,闪闪的星光总是给这片黑暗带来一丝希望,而那天空也并不是漆黑一片,那是介于铁灰和藏蓝之间的颜色。
夜深了,老陈爬起来,风吹干了身上的汗。
十
秦瑜找出了吉安对手的资料,是一个叫王新川的中国女孩。她在青少年组的世界排名在前三十。父亲是中国国家队的前教练,每逢赛事,父母都会全程陪同。她还配有一名私人网球教练以及三名医护人员,简直堪称一个豪华的团队。最关键的是,她是北京壹壹贰叁青少年网球俱乐部的会员,这证明她有着丰富的比赛经验。秦瑜找到了她在该俱乐部的历年赛事成绩:
二○一○年,王新川在预选赛战胜澳大利亚本土三号种子选手Kimberly,最终以6∶5、6∶1淘汰对方,晋级单打正选。
二○一○年,王新川决赛遭遇世界排名112名的捷克选手Barbora,最终以6∶2、6∶3战胜对方,夺冠。
二○一二年,王新川首轮遭遇十七岁的美国八号种子选手Katie,最终以6∶0、6∶4战胜对方。
二○一四年,王新川战胜乌克兰天才少女Marta。
……
秦瑜不禁嘀咕着:“好厉害的孩子。”她用鼠标向下滑去,又出现了关于王新川的往年的成绩。她看着王新川一家三口的照片,感叹道:“和爸爸长得真像啊!”窗外传来吉安对墙打球的声响。秦瑜关上电脑,不再查询关于那女孩的任何信息。她坐在屋子里观察着独自打球的吉安,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的远。她忽然想到了吉安四岁时,独自一人在草地上玩虫子,她一直那么的特立独行。有无数个瞬间,秦瑜都觉得吉安离自己很遥远,就像是不相干的两个人。王新川的背景,秦瑜并没有告诉吉安。只是对她说,无论遇到多么优秀的选手,都不要惊慌。关上耳朵,把眼睛和心放到自己的球拍上。吉安又问,打输了怎么办?秦瑜答,输了我就带你吃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