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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他是皇上，他说我是他的灵玉里幻化出的精魅。深宫风波恶，我仗着他的宠爱频频渡险。但如果我信赖的一切全都是谎言呢？我是人还是妖？是他宠爱至深的妃子，还是死而复生的亡国公主？到底，是谁辜负了谁？
一
仲夏时节，蝉鸣如沸，宫女们打着盹，我坐在水榭里画一幅映日荷花图。忽然，远处荷叶丛里传来窃窃私语。是两个内侍抱怨要顶着烈日来取昨天放在荷花苞里的茶叶。
前几天，我说如果茶叶能取一点荷花的清香，想必十分风雅时，秀珩的脸上分明只有四个字——附庸风雅，谁料他背地里却在炮制荷花茶。
我心内欢喜，笔下更是如走龙蛇。两个小太监犹在唠叨，内容毫无新意，这个说皇上如此宠爱瑶妃，这瑶妃莫不是花妖狐媚；那个说又有大臣上奏瑶妃美色惑主该杀。我掏掏耳朵，正打算将他们赶到别处去，陡然听到一句“传说有青楼会花大价钱从秘术师手里买来一种妖物叫魅。魅美貌，擅长揣测人心，勾得多少王孙公子一掷千金。”我暗自心惊。
我委实是个妖，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从虚空中醒来就看到赫连秀珩俊美的脸。他告诉我，我是辅以秘术和他的心头血，从他常年佩戴的一块珍异古玉里幻化出的魅。他叫我挽挽，他是端国皇帝。
我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却在遭了几回算计后懂得了惜命。如果有人识破了我的来历，我大约真的活不久了。
这么一吓，晚上秀珩送来的荷花茶我也品不出味道了。原本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等着我夸奖的秀珩疑惑道：“怎么？不合心意？”
“香气太清淡，我这个俗人还是喝桂花茶吧，你也别让人折腾了。”
鉴于我这个魅学人的规矩太慢，秀珩便允许我私下免去繁缛的称呼。
我思忖片刻，还是憋不住问：“青楼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口茶喷出来：“你又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
我讷讷地说出白天听到的那句话，只扯谎是听小太监们讲鬼故事提到的。
秀珩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地摇着折扇：“你和别的魅不同，承了我的血便和凡人无异，再高明的秘术师也收不了你。”
我松了口气，他却似笑非笑地转了话题：“听说，你将第三个教书法的女史气走了？”
我早有准备，拿出今日画的荷花图，压抑着得瑟：“我觉得我还是在画画方面比较有天分。”
秀珩研究了半天才说：“嗯，这只鸭子不错。”
我着急地道：“那是鸳鸯。仓促间只画了一只，明儿我补上。”
“这蜜蜂栩栩如生。”
“是蜻蜓……”
他用扇子敲了敲额头，忽然扬起嘴角：“你挺上进的。好，把另一只鸳鸯补上后送给我。”
我转转眼珠：“书上说礼尚往来，你回赠我什么呢？”
“我赠你……”秀珩一挑眉，墨色眸子光华绽放，“皇后之位。”
我呆了呆。两年前赫连秀珩继承大统，至今没有立后，连妃嫔都少得可怜，群臣心急如焚。我进宫后得日日专宠，他们更花样翻新地劝谏，有绝食的，有长跪的，还有撞柱的，只是被秀珩一力弹压。真要封我为后，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何况，做皇后委实不是我的兴趣。
我爬上榻跷起二郎腿：“皇后要管理后宫、言行举止都得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想起来脑袋都疼。不如你另选良后，逢年过节、使臣觐见什么的，你们去操持就完了，我就清闲地凑个热闹。”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许久，有些哀伤地笑了：“这果然不是你想要的。”
夜间，我拐弯抹角地叹息：“本想着物以稀为贵，没想到天下不止我一个魅。”
“挽挽，你是独一无二的。”他缱绻的吻渐渐灼热，“你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杏花纷飞，秀珩手持长枪笑语风流：“来日我定要娶你为妻，许你万里河山！”
梦里的秀珩要年轻些，眉梢眼角神采飞扬。当真是一个美梦。
二
朝堂后宫乱哄哄地争斗几个月，最终秀珩娶张阁老之女，册封皇后。各国使臣都有来祝贺，连秀珩远在北地的嫡亲弟弟洛王也来了。他们大婚的当晚，我独自坐在亭子里练习吐纳，直到远处箫鼓沉寂。
“你在做什么？”杏花如雪，英武的黑衣男子站在枝丫间。
总不能说我是个魅，在吸取天地灵气来提高修为吧。我支吾道：“你就是皇上派来保护我的影卫？”
他一愣，随即点头：“看姑娘有几分面熟，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我哼唧一声，“你若还惦记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死了。”影卫黯然的眼睛在转向我时亮起一簇光，“你可知道淳国慕容姝公主？”
史书沉闷，这位公主却是厚重中的潋滟一笔。秀珩还是太子时带兵攻打邻国淳，最惨烈的一战便是和慕容姝公主交手。听说她自幼习武骁勇非常，只是仍敌不过秀珩的长枪，终于在淳王宫前穿心而死。
我点头：“这个公主很让人敬佩。你该好好地惦记着她。只是我不知道她也是个美人。”
影卫听出我的自夸之意，扑哧闷笑。
我气恼：“我要看看你身手怎样！既站得高，就折几枝花来插瓶吧。”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大枝的杏花便在眼前。我极满意：“你叫什么？以后你可以兼职采花。”
他笑不可抑：“在下嵇少言。”
第二天我问起女史们淳亡国的旧事。端是当今最强大的国家，先帝就有一统四海的雄心，而吞并紧邻于端的淳，是南下的首要步骤。淳地狭，却由手握重兵的异姓王嵇家守护。只是，两百多年的太平让慕容皇族渐渐昏聩，给嵇家定了谋反的罪名就灭了他们全族。于是，端国趁此良机一举破淳。
我想，慕容姝的故人多半是嵇家遗留的血脉吧。不过秀珩敷衍了张皇后一天，便又来我的蓬莱宫，我也没机会问嵇少言。
夜晚，我从睡着的秀珩胸前摸索出一块玉。这便是我的本体了，秀珩说是仙人所赠，名叫夜琅。月光下，夜琅莹白如春冰，似有灵气般荧光闪烁。我咦了一声，便有手掌覆来，荧光熄灭。秀珩笑道：“怎么偷我的玉？” “切，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转而落寞，“只是想看看，这玉还在不在。”
“傻瓜，自然在的。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秀珩温柔的声音在胸腔里低低震荡。
像风从幽远的时光里浩浩吹来，我心脏洞穿，涌出无尽悲伤，连眼泪也莫名地止不住了。秀珩惊慌地拥紧我，我抽泣道：“大概，太开心了。”
可天道守恒，我还没开心多久又开始闹心。张皇后竟然要选妃嫔充实后宫。我惊讶地念叨果然选后选德，我这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委实当不了皇后。还是身边的宫女激灵，分析张皇后大概觉得自己不够漂亮，皇上才每天都留在蓬莱宫，索性多选几个美人，不信瑶妃还能专宠。我恍然大悟。
选妃那天我忍住没去看，一早就在御花园里拔花泄愤，直到嵇少言突然出现，将我拉上最高大的树。脚下千重宫阙铺向灰蓝色的天际，我说：“我若是一只鸟就好了，振振翅膀便可随风飞到天尽头。”
他神色一震，几乎跌下树：“阿姝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皇宫里的人多半都有这样的感慨。其实真让我走，我也放不下秀珩。对了，你喜欢慕容姝？你是嵇家的人啊……”我咽下后面的话。
嵇少言没有否认：“如果不是慕容帝忌惮嵇家拥兵自重才借口抄斩嵇家，我和阿姝应该会成亲吧。不过也未必，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否则她也不会抗旨。”
他们竟有这样的纠葛。原来慕容姝好扮男装舞刀弄枪，与她青梅竹马的嵇少言早就心仪她的率性洒脱，慕容帝便应允了两人的婚事，只是公主坚拒。后来这成为慕容帝灭嵇家的一条理由，说嵇家心怀不满意图造反……
我很同情他：“那，慕容姝喜欢谁呢？”
嵇少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金碧辉煌的城阙，透红的眼底凝着冷笑。我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的影卫！”
三
没想到，我很快就知道死去的公主为谁抗旨了。几天后，张皇后邀请我和新妃嫔们一起聆听她的训诫。
当她拉着一个美人走到我面前时，我连呵欠都打不出来了。张皇后很满意我的反应：“是不是很惊喜？这位新婕妤虽不敢和瑶妃妹妹比肩，却也有妹妹的几分味道。”
我气得直想挠花眼前的两张脸，虚应了几句要走，张皇后亲自送我出来，说：“听说皇上欣赏曾名闻天下的慕容姝公主，进宫见妹妹这样受宠我才知道传言非虚。不过妹妹放心，你得的是慕容姝的神韵，新来的婕妤只算得上你的影子……”
我直回到蓬莱宫躺在床上，才发现指甲扣断了几根，血流了一掌。
秀珩闻讯赶来，焦灼心疼的神情代替了他一贯闲散风流的笑容。我不由得想，他看到的是我，还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公主？
太医退下后，我忍不住开口：“夜琅……是慕容姝公主送给你的吧？”
秀珩的手臂一僵。宫殿冷清，即使被他抱在怀里我也感觉阵阵发寒。我强忍着颤抖：“我是玉里生出的魅，还是你心底生出的魅呢？否则，我怎么会长得像慕容姝，连新选的妃子也像？”
他猛然扳起我的肩，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解释。我紧张而期待地凝视他张开的唇，可最终，他再没有说出一个字。我拂开他的双手，扭身背对他。
秀珩无声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偷望他的背影。他银白的袍子在风里翻飞，袖口上洇染着我的点点血迹，像新绣了一群赤红的蝴蝶。
我的血里何尝没有他的血？所以我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所以我任性地让他宠爱着，也任性地依赖着他。却不料没有理所当然，我不仅是别人的幻影，还是一个谎言。
在蓬莱宫里心酸忌妒苦闷了两天，我从这迎头痛击里缓过气来。我只是个魅，因为慕容公主才得了条命，又锦衣玉食了几天，便忘形地得陇望蜀。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想到连魅也如此。
我主动找秀珩陈述了这番体悟，他却满眼惊痛，随即大怒：“胡说！不许作践自己！”
他一把将我按在胸前，霸道异常：“或许一开始的确是你想的那样，但现在我喜欢的是你！忘掉慕容姝！以后只有我们两个！”
我缓缓地摩挲着他清瘦的肩脊，有些走神。当初亲手刺穿慕容姝心口时，他心里该是怎样的疼痛、愧疚呢？所以，他才要加倍地对我好吧。挽挽，是想挽一段早该逝去的旧梦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半晌心里涌出悲凉。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假装只有我和秀珩两个了。
在我受伤的当天，皇后就被禁足，新婕妤也从未被临幸。原来选秀时，秀珩依朝中势力只点了必选的两个妃子，张皇后偏硬补了两个，他连她们的脸也没看清，怕皇后还嫌少，就赶紧宣布结束。
后宫里都在流传我的狠辣手段时，又添风波，那个新婕妤竟然跌进井里死了。时值傍晚，我推开窗，远处高墙在夕阳里红得像吃进了人的血。
不久就有人说是瑶妃斩草除根，我懒得理会。没几天是中秋佳节，席上我多喝了两杯，托着腮怔忪时，发觉有灼灼目光黏在我身上。是洛王，秀珩说他回来一趟不易，这大半年都留他在都城。每次见面，他看我的目光都十分放肆。
我蹙了蹙眉，秀珩轻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就没拦你，现在醉了吧？我命人扶你回去。”
我胡乱地点点头，靠着宫女退出大殿。刚踏上小径，一道黑影扑过来，寒光飞舞。宫女的尖叫声中，我错身避开锋芒，扬手一劈，刺客踉跄了半步就被团团围住。
灯火通明中，面如寒冰的秀珩搂住腿脚发颤的我。有人认出刺客是小太监庆六。庆六嘶声如毒蛇：“妖妃！我已经帮你杀掉燕来，你为什么还要害我全家？你这个妖女……”
我恍惚得厉害，举起像被细齿咬噬的手腕，寸余长的伤口沁着黑血。秀珩替我惊呼了一声，我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麻灰色的视线里，庆六用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最后一线清明中我想，那个长得像我的倒霉新婕妤不就是叫燕来？
四
我在水中载沉载浮，那水忽而滚沸忽而冰冷。痛苦呻吟间，我看到纷乱影像如遮挽不住的流光——
白马银枪的赫连秀珩挑落我的头盔，轻佻而惫懒地笑道：“原来是公主？承让了！” 冷冽的枪尖在我脖子上一挑，莹光轻盈跃入秀珩手中：“不如以此物定情？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
杏花纷飞，秀珩手持长枪笑语风流：“来日我定要娶你为妻，许你万里河山！”
面目苍老的男人狠狠地将我扇倒在地，大吼：“来人！将这个无父无君、通敌叛国的贼子押下去！”
烈焰漫卷，飞箭如雨，秀珩痛声恳求：“阿姝，跟我走吧！淳国马上要亡了！”
胸口一凉，锐利的痛传遍全身。我缓缓地倒在熟悉的怀抱里，痛彻心扉的嘶喊声中，温热的水滴滚落在我的脸上，世界渐渐远去……
忽然，有苍老的声音吟诵着神秘的歌调远远飘来，梦、冷、热都消失，我叹了口气，终于睡去。
醒来时，一只手颤抖着抚上我额头。嵇少言紧张的神色稍退：“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身体虚弱得动不了，脑子却分外清醒。我缓缓地说：“你是洛王的人？”
以秀珩缜密的心思，怎会冒险安排淳国人来保护我？何况他不会不知道，嵇少言心仪慕容姝。不过嵇少言并不想瞒我，在我揭穿他不是影卫时，只浅笑：“姑娘就当是一个故人来访吧。无关家国社稷，亦不会伤害你。”我莫名地信任他，就没有告诉任何人。
宫里并非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很巧，有几次他都在洛王进宫时现身。嵇家后人想要栖身，洛王府算一个好去处。
嵇少言果然没有辩解，只俯身看我，眼中似有火焰燃烧：“今晚的事情分明是有人陷害你。这个皇宫，你还要陷下去吗，阿姝？”
我激灵了一下，很快自嘲地笑道：“一个两个都当我是替身。我不是慕容姝——”
声音消失在他滚烫的唇齿间。我惊得魂飞魄散，扬手一掌，他抚着肩膀微笑：“好功夫，连你阻挡刺客那一招也是我们当年练过百遍的。虽然没了内力，可这些招式没有错。”
脑内轰隆作响，嵇少言的话像白茫茫的雪覆盖下来：“淳国亡后，都说赫连秀珩亲手葬了你。可我不信你死了，连夜掘开墓地，果然是一具空棺……或许你当日只是受了重伤，赫连秀珩救了你又抹去你的记忆、改了你的容貌，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阿姝，他是你的仇人……”
“不要说了！”我尖声大叫。
值夜的宫女闻声跑进来时，嵇少言已经走了，窗外是淡青色的晨曦。宫女说，刺客在匕首上用了奇毒，太医们束手无策，后来到底想出了办法。皇上陪我到半夜，似乎忧心太过，离开时差点昏倒了，今日连早朝也没上。
我拉起锦被，缩进黑暗，梦的碎片再次勒紧我。那该是慕容姝的回忆，可为什么她的甜蜜、挣扎、痛苦、揪心，我全都无比熟悉？
仿佛亲身经历，仿佛……她就是我。
我猛然掀开锦被，挥开劝阻的宫女，直奔永安殿。
明艳华美的寝宫里，秀珩脸色惨白，薄唇没有丝毫血色，好像……再也不会醒来。我愣愣地跌坐在脚踏上。
他警醒地睁开眼，随即责备我：“挽挽，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没好。”
原来他只是睡着了。我喘了几口气，绞紧帐子上的流苏：“和我说说慕容姝吧。”
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狐疑的目光。半晌，他合上浓密的睫毛，说：“好啊。
“四年前，我出使淳国，宴会上以娱乐为名提出切磋武艺。演武场上，除了嵇家儿郎，慕容一族大败。我说看来淳国江山万万离不开嵇家，慕容姝突然仗剑纵马向我挑战……”
英姿妩媚的慕容姝惊艳了赫连秀珩的心。明知两国早晚兵戎相见，明知她视宫廷如牢笼、一心想驰骋江湖，他依旧数次潜入淳国只为见她。两人感情日笃，慕容帝却令慕容姝下嫁嵇少言，她坦陈爱上了赫连秀珩，慕容帝大怒，将她严密看守关押起来。再见面是在淳国灭亡的那一天，慕容姝身披锐甲坚守不退，两军阵前，他们隔着血与火、生与死……
一切都和昨夜的梦吻合。
浩大的皇城如同万年的冰窖，我连吐出的气都是寒的。秀珩抚摩我脸颊的指尖也冰得我战栗不止。
他的眼底是万种柔情：“挽挽，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都只有我们了。你是魅也好，鬼魂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这个人是疯了，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我死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想：这个地方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五
赫连秀珩亲自审理了庆六的案子。从匕首上的奇毒入手，揪出真正的主使人——早两年进宫的明贵妃。只是明贵妃已经在寝殿服毒自尽了。
我萧索地说：“她也是个可怜人。这宫里都是可怜人，死了也干净。”
秀珩涩然一笑：“挽挽，也只有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要进宫。她们看不破吗？红墙碧瓦、煌煌宫阙不过是埋人的地方。”鉴于以后再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我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他的脸色越加难看了，我岔开话题，“还记得去年你让我画鸳鸯吗？到如今我也画不好。”
他无奈地笑了：“你怎么这么笨？下次我亲自教你。”
哪里还有下次？我早就问嵇少言何时可以带我离开，他简短地回答，月余即可。这事便定了。
都城下起今冬的第一场雪时，我扮作军士，跟着嵇少言顺利走出皇宫，然后带数十亲卫一路北上。
我不同意去洛王的封地，嵇少言了然冷笑：“不用忌惮他。他被困都城，对我的谋划一无所知，还指望我救他呢。”
我心中疑窦丛生。嵇少言禁不住我的反复询问，柔声说：“阿姝，在你父王下旨抄斩嵇家前我们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嵇家的大半实力都悄悄撤走了。我们投靠洛王，他求之不得，于我们不过是权宜之计。”
洛王要反！只是被秀珩识破了，所以一直将他软禁都城。嵇家投靠洛王，只怕已经掌握了洛王的兵马。或许嵇少言只需三言两语，目光短浅的洛王就会遣他带人马来救援。
想通这些关窍，我胸口阵阵发紧：“你会救他，还会大张旗鼓地起兵去救。如此，等不到救援，他就被赫连秀珩杀了。”
嵇少言浓眉飞扬：“阿姝，你果然聪明。” “可我想不通你如何要与赫连秀珩作对。他杀了慕容一族，不是正好为你们报了仇？”
“如果不是赫连秀珩派人在淳国散播谣言说嵇家有反意，又买通不少贵族公卿进谏，我们嵇家如何会落得国破家亡？他身边有极高明的秘术师，否则我早就刺杀了他。”
“连公卿都能被买通，还自毁长城。”我齿冷，“这国亡得不冤枉。”
“家仇与国仇是两回事。嵇家恨慕容帝，却不允许我们世代守护的淳国落入他人之手。”
我连血都凉了：“所以，天下又要烽烟四起？”
嵇少言没有回答，只有马蹄又急又密。
我看着莽莽雪野，心中忧痛交缠，雪花温柔擦过我的眼睫，我又想起秀珩喜欢亲吻我的眉眼。如果我还在蓬莱宫，此刻灯明火暖，或许他会握着我的手教我画鸳鸯。一路极力隐忍的痛忽然铺天盖地而来，我俯下身，战栗不止。
嵇少言急急勒马，我摇手说不妨事，只催着前行。不料我逐渐由心悸变为昏厥，沿途找大夫看过，只说我气虚体弱不宜奔波。我坚持不能停歇，我们必须赶在追缉的文书发下前通过重重关卡。
秀珩会如何震怒，我不敢想象。
嵇少言拧不过我，便将我揽在大氅里日夜兼程。我多半时间都在昏迷，这一天感到不再颠簸时，我们已经到了幽水，过了河，就将进入洛王的势力范围。
我说想下马，趁嵇少言伸臂扶我的空当，我刷的一下抽出他的佩剑，架在脖子上。他大惊，我踉跄退后数丈：“嵇将军，有件事请务必答应！我知道是强人所难，所以慕容姝会以死谢罪！”
我止住嵇少言的劝解，继续说：“淳国已亡，复国无益。这天下原本就是先有黎民苍生，后有王朝君主，所以护民为重，护国为轻。兵戈四起血沃千里，这就是你复国的目的？只要太平顺遂，百姓哪管是淳国还是端国统治。嵇将军，放弃吧。”
嵇少言沉默，紧抿的唇线如刀刻。突然，我手臂一麻，剑被从后面抄上来的亲卫击落。嵇少言飞奔过来将我搂进怀里。
“阿姝！”他声音颤抖，“你竟用死来威胁我？你不知道上次听到你的死讯时，我的心都像被掏出来了……赫连秀珩大婚时我看到你，高兴得都要疯了！这次我不会放开你！绝不！”
筹谋落空，我气得眼前发黑。这时，远处有人一字一顿地道：“放开她！”
满蕴怒气，寒意入骨。我还未及抬头，耳边一阵刀剑出鞘声。
雪夜，幽水边，银袍武士手挽长弓，凛冽如战神。张开的弦像他身后那一轮初升的圆月，箭尖锋芒与他森冷的眸子一起寒光闪烁。
我闭了闭眼睛。
赫连秀珩，到底追上来了。
六
我回到了蓬莱宫。昏沉间听到宫女们的议论，嵇少言还是起兵了。想起那场雪夜奔逃，我觉得只是梦。
梦里，赫连秀珩与嵇少言好一番厮杀。眼看两败俱伤，我捡起一把刀，故技重施逼嵇少言走。他捧着我的脸发誓：“我会带你走。阿姝，等我。”
我回头看到赫连秀珩冰雪一样的面容。直到我栽倒在雪地上，他也没有过来。我模糊地想，我们伤透了彼此的心，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缠呢？这样冻死也好。
再睁开眼睛，便看到熟悉的莲花床帐，只是宫人已全然陌生。我隐隐地战栗着。
在我清醒后，赫连秀珩证实了我的想法。他像从前耳语情话一般说：“你再私奔一次，我又要费心将这些宫人都处死来隐瞒真相。所以，你安分些吧。”
我攥住他的衣襟，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赫连秀珩肤色苍白，轮廓坚毅，简直像映在纱窗上的一树瘦梅。听说嵇家军不好对付，他们像一片阴影缓慢而坚定地南移。
他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只有寒霜，嘴角却还在上扬：“你是我的爱妃，我不能放你走，但你又牵挂嵇少言。念着旧情，早晚我会送他来见你，不过只有他的首级。”
我怒极反笑：“既然我是你的奇耻大辱，你也不必来蓬莱宫看着我心烦了。”
“你觉得，我会如你的愿吗？”他嘴角钩出一抹冷笑，吻下来。
粗暴凶狠，全无从前的细致温柔，连缠绵时也像要撕裂我的身体。事毕，他起身懒懒地系着衣服，我直瞪着床帐顶：“你一直都以为我是爱上了嵇少言才要私逃出宫吧？不，我只是不再眷念一次次欺骗我的你。”
他动作僵住，我止不住酸楚地道：“我明白，你怕我知道自己是慕容姝后，会恨你亡了淳国。但我的记忆并没有恢复，对亡国没有切肤之痛，我既死过一次，对仇恨就比较容易放下，何况那样的国，迟早会亡。可你不该抹去我的记忆又一次次骗我！秀珩，你不该当我是木偶般操控，篡改我的生命。我，不受你的摆布。”
“挽挽——”他温柔而悲哀地唤我，声调里全是泪意。
我决然闭上眼睛。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此后，赫连秀珩不再来蓬莱宫。只是某一夜，我迷蒙中听到极其压抑的哽咽，哭泣的人像被揉碎了五脏六腑。有人贴着我的脸颊，声音破碎喑哑：“挽挽，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恨着我也是好的……”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脖颈里，灼热得像要留下永世不消的印记。
我仿佛回到了淳王宫前穿心而死的那一刻。
次日醒来，枕边空空如也。我发了一会儿呆，吩咐说：“听说宫里有座观星台？我们去瞅瞅。”
宫女忙摇头：“那里是禁地。皇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一笑，出了蓬莱宫径直走向皇宫南面。汉白玉砌的高台，盘绕的阶梯，顶端有小小的殿宇。并没有人阻拦，我走进摆满古怪仪器的房间，跪在白发老人面前：“老师。”
上一次见他，是我从虚空中初次睁开眼时。他是端国最强大的秘术师。
“我早料到，你会再来。”
秘术师苍老的声音在我每一次昏厥时安抚我的心神，让我沉沉入睡。我微笑：“那老师也一定预料到我现在的疑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还是魅？”
老人叹息：“这，要从陛下的执念说起……” 两年前，形容枯槁的赫连秀珩抱着一个死人来到观星台，说必须复活这个女子。恰好皇帝身怀通灵古玉夜琅，秘术师答应勉力一试。但女子已经死去数天，夜琅也无法聚拢她的精神，秘术师干脆将她精神的碎片封印在玉里，希望以玉养魂。不料一年后，夜琅玉里竟然新生成了一个含有女子精魂的灵体。她和那个女子有相似的面容，却没有记忆。
万箭穿心，我跌坐在地上，像窒息一样揪着领口。
“是秘术配合皇帝的心脉之血，你才有了实体。你天生体弱，需要和你血脉相通之人用精神力帮你稳固灵气。你中毒昏厥、出走后离夜琅太远而昏厥，都是皇帝弥补了你几乎散掉的灵体。他现在已经是过度损耗精魂……”
我伏身哀哀哭泣。
其实秀珩都有告诉我啊，他说，你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还说，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
是我从来都不懂他的深情。
是我辜负了他。
七
我抱着一壶酒坐在光华宫的廊下，内侍几次要帮我通传我都不允。秀珩在和大臣们议事，听说军情紧急，淳国旧地也有人马响应嵇少言，端国现在背腹受敌。我不能打扰他。
可我也不愿意离开。哪怕仅仅一墙之隔，想到他就在身边，我也满足。
天色将黑时，大臣们才鱼贯而出。我跳起来，不等召见便跑了进去。屋内的人吃了一惊，随即苦笑：“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灯影里，秀珩唯有一双眼睛还光彩如昔。我忍着泪低头：“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他半疑惑半调笑。
“错在那日心软放走嵇少言，才酿成今日动荡局势，致万民受苦；错在自私任性刚愎自用，挽挽与慕容姝并无分别，永结同心的总是我们两个——”
剩余的话被闷在秀珩怀里。他胸口急速震颤了片刻，话里却带着笑音：“怎么忽然这样懂事了？”
我转转眼珠，将怀里一直温着的酒拿出来：“你先说是否原谅我了？”
秀珩忍俊不禁，自斟自饮三杯，然后叹气：“你说呢？”
我仰头吻上他的唇，双手摸索着他的衣带。他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我将眼泪悉数咽下。看着他疲倦睡去，我悄悄解下他胸口的夜琅，然后拿着早已备好的腰牌，装作内侍的模样，再次走出了皇宫。
酒里有安眠的药草，秀珩会睡到明天早上。
在北方的一座小镇，我听到议论，端国已平定叛乱，皇帝将会命叛军首领镇守从前淳国的土地。我微笑饮尽一杯茶，继续上路。
没有了秀珩精神力的支撑，即使有夜琅，我的身体也在渐渐衰弱。可我没有停下向北的旅程。那天我询问秘术师，如果我不想死，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老师想了很久，说人世浊杂不宜修行，传闻极北荒蛮之地灵气最盛，在那里休憩，或许可以重新凝固我的灵体。
我经过了陈国、仪国，看到许多不曾见的美景。即使不能完成慕容姝仗剑江湖的夙愿，但自由地行走天下，也是美事一桩。我也看到，他们都不如端国强盛富饶。我更确定离开秀珩是正确的选择。他是明主，该肩负起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重任，而不是为了我徒然消耗生命。
我不会让他为我而死，一如他执著于我必须活着。
临走前，我留下了一幅未完成的画，最普通的鸳鸯荷花图。秀珩会懂我的意思。
我想，在我重新归来的那一天，秀珩会握着我的手，共将淡墨画碧鸳。
一
仲夏时节，蝉鸣如沸，宫女们打着盹，我坐在水榭里画一幅映日荷花图。忽然，远处荷叶丛里传来窃窃私语。是两个内侍抱怨要顶着烈日来取昨天放在荷花苞里的茶叶。
前几天，我说如果茶叶能取一点荷花的清香，想必十分风雅时，秀珩的脸上分明只有四个字——附庸风雅，谁料他背地里却在炮制荷花茶。
我心内欢喜，笔下更是如走龙蛇。两个小太监犹在唠叨，内容毫无新意，这个说皇上如此宠爱瑶妃，这瑶妃莫不是花妖狐媚；那个说又有大臣上奏瑶妃美色惑主该杀。我掏掏耳朵，正打算将他们赶到别处去，陡然听到一句“传说有青楼会花大价钱从秘术师手里买来一种妖物叫魅。魅美貌，擅长揣测人心，勾得多少王孙公子一掷千金。”我暗自心惊。
我委实是个妖，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从虚空中醒来就看到赫连秀珩俊美的脸。他告诉我，我是辅以秘术和他的心头血，从他常年佩戴的一块珍异古玉里幻化出的魅。他叫我挽挽，他是端国皇帝。
我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却在遭了几回算计后懂得了惜命。如果有人识破了我的来历，我大约真的活不久了。
这么一吓，晚上秀珩送来的荷花茶我也品不出味道了。原本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等着我夸奖的秀珩疑惑道：“怎么？不合心意？”
“香气太清淡，我这个俗人还是喝桂花茶吧，你也别让人折腾了。”
鉴于我这个魅学人的规矩太慢，秀珩便允许我私下免去繁缛的称呼。
我思忖片刻，还是憋不住问：“青楼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口茶喷出来：“你又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
我讷讷地说出白天听到的那句话，只扯谎是听小太监们讲鬼故事提到的。
秀珩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地摇着折扇：“你和别的魅不同，承了我的血便和凡人无异，再高明的秘术师也收不了你。”
我松了口气，他却似笑非笑地转了话题：“听说，你将第三个教书法的女史气走了？”
我早有准备，拿出今日画的荷花图，压抑着得瑟：“我觉得我还是在画画方面比较有天分。”
秀珩研究了半天才说：“嗯，这只鸭子不错。”
我着急地道：“那是鸳鸯。仓促间只画了一只，明儿我补上。”
“这蜜蜂栩栩如生。”
“是蜻蜓……”
他用扇子敲了敲额头，忽然扬起嘴角：“你挺上进的。好，把另一只鸳鸯补上后送给我。”
我转转眼珠：“书上说礼尚往来，你回赠我什么呢？”
“我赠你……”秀珩一挑眉，墨色眸子光华绽放，“皇后之位。”
我呆了呆。两年前赫连秀珩继承大统，至今没有立后，连妃嫔都少得可怜，群臣心急如焚。我进宫后得日日专宠，他们更花样翻新地劝谏，有绝食的，有长跪的，还有撞柱的，只是被秀珩一力弹压。真要封我为后，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何况，做皇后委实不是我的兴趣。
我爬上榻跷起二郎腿：“皇后要管理后宫、言行举止都得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想起来脑袋都疼。不如你另选良后，逢年过节、使臣觐见什么的，你们去操持就完了，我就清闲地凑个热闹。”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许久，有些哀伤地笑了：“这果然不是你想要的。”
夜间，我拐弯抹角地叹息：“本想着物以稀为贵，没想到天下不止我一个魅。”
“挽挽，你是独一无二的。”他缱绻的吻渐渐灼热，“你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杏花纷飞，秀珩手持长枪笑语风流：“来日我定要娶你为妻，许你万里河山！”
梦里的秀珩要年轻些，眉梢眼角神采飞扬。当真是一个美梦。
二
朝堂后宫乱哄哄地争斗几个月，最终秀珩娶张阁老之女，册封皇后。各国使臣都有来祝贺，连秀珩远在北地的嫡亲弟弟洛王也来了。他们大婚的当晚，我独自坐在亭子里练习吐纳，直到远处箫鼓沉寂。
“你在做什么？”杏花如雪，英武的黑衣男子站在枝丫间。
总不能说我是个魅，在吸取天地灵气来提高修为吧。我支吾道：“你就是皇上派来保护我的影卫？”
他一愣，随即点头：“看姑娘有几分面熟，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我哼唧一声，“你若还惦记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死了。”影卫黯然的眼睛在转向我时亮起一簇光，“你可知道淳国慕容姝公主？”
史书沉闷，这位公主却是厚重中的潋滟一笔。秀珩还是太子时带兵攻打邻国淳，最惨烈的一战便是和慕容姝公主交手。听说她自幼习武骁勇非常，只是仍敌不过秀珩的长枪，终于在淳王宫前穿心而死。
我点头：“这个公主很让人敬佩。你该好好地惦记着她。只是我不知道她也是个美人。”
影卫听出我的自夸之意，扑哧闷笑。
我气恼：“我要看看你身手怎样！既站得高，就折几枝花来插瓶吧。”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大枝的杏花便在眼前。我极满意：“你叫什么？以后你可以兼职采花。”
他笑不可抑：“在下嵇少言。”
第二天我问起女史们淳亡国的旧事。端是当今最强大的国家，先帝就有一统四海的雄心，而吞并紧邻于端的淳，是南下的首要步骤。淳地狭，却由手握重兵的异姓王嵇家守护。只是，两百多年的太平让慕容皇族渐渐昏聩，给嵇家定了谋反的罪名就灭了他们全族。于是，端国趁此良机一举破淳。
我想，慕容姝的故人多半是嵇家遗留的血脉吧。不过秀珩敷衍了张皇后一天，便又来我的蓬莱宫，我也没机会问嵇少言。
夜晚，我从睡着的秀珩胸前摸索出一块玉。这便是我的本体了，秀珩说是仙人所赠，名叫夜琅。月光下，夜琅莹白如春冰，似有灵气般荧光闪烁。我咦了一声，便有手掌覆来，荧光熄灭。秀珩笑道：“怎么偷我的玉？” “切，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转而落寞，“只是想看看，这玉还在不在。”
“傻瓜，自然在的。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秀珩温柔的声音在胸腔里低低震荡。
像风从幽远的时光里浩浩吹来，我心脏洞穿，涌出无尽悲伤，连眼泪也莫名地止不住了。秀珩惊慌地拥紧我，我抽泣道：“大概，太开心了。”
可天道守恒，我还没开心多久又开始闹心。张皇后竟然要选妃嫔充实后宫。我惊讶地念叨果然选后选德，我这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委实当不了皇后。还是身边的宫女激灵，分析张皇后大概觉得自己不够漂亮，皇上才每天都留在蓬莱宫，索性多选几个美人，不信瑶妃还能专宠。我恍然大悟。
选妃那天我忍住没去看，一早就在御花园里拔花泄愤，直到嵇少言突然出现，将我拉上最高大的树。脚下千重宫阙铺向灰蓝色的天际，我说：“我若是一只鸟就好了，振振翅膀便可随风飞到天尽头。”
他神色一震，几乎跌下树：“阿姝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皇宫里的人多半都有这样的感慨。其实真让我走，我也放不下秀珩。对了，你喜欢慕容姝？你是嵇家的人啊……”我咽下后面的话。
嵇少言没有否认：“如果不是慕容帝忌惮嵇家拥兵自重才借口抄斩嵇家，我和阿姝应该会成亲吧。不过也未必，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否则她也不会抗旨。”
他们竟有这样的纠葛。原来慕容姝好扮男装舞刀弄枪，与她青梅竹马的嵇少言早就心仪她的率性洒脱，慕容帝便应允了两人的婚事，只是公主坚拒。后来这成为慕容帝灭嵇家的一条理由，说嵇家心怀不满意图造反……
我很同情他：“那，慕容姝喜欢谁呢？”
嵇少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金碧辉煌的城阙，透红的眼底凝着冷笑。我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的影卫！”
三
没想到，我很快就知道死去的公主为谁抗旨了。几天后，张皇后邀请我和新妃嫔们一起聆听她的训诫。
当她拉着一个美人走到我面前时，我连呵欠都打不出来了。张皇后很满意我的反应：“是不是很惊喜？这位新婕妤虽不敢和瑶妃妹妹比肩，却也有妹妹的几分味道。”
我气得直想挠花眼前的两张脸，虚应了几句要走，张皇后亲自送我出来，说：“听说皇上欣赏曾名闻天下的慕容姝公主，进宫见妹妹这样受宠我才知道传言非虚。不过妹妹放心，你得的是慕容姝的神韵，新来的婕妤只算得上你的影子……”
我直回到蓬莱宫躺在床上，才发现指甲扣断了几根，血流了一掌。
秀珩闻讯赶来，焦灼心疼的神情代替了他一贯闲散风流的笑容。我不由得想，他看到的是我，还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公主？
太医退下后，我忍不住开口：“夜琅……是慕容姝公主送给你的吧？”
秀珩的手臂一僵。宫殿冷清，即使被他抱在怀里我也感觉阵阵发寒。我强忍着颤抖：“我是玉里生出的魅，还是你心底生出的魅呢？否则，我怎么会长得像慕容姝，连新选的妃子也像？”
他猛然扳起我的肩，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解释。我紧张而期待地凝视他张开的唇，可最终，他再没有说出一个字。我拂开他的双手，扭身背对他。
秀珩无声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偷望他的背影。他银白的袍子在风里翻飞，袖口上洇染着我的点点血迹，像新绣了一群赤红的蝴蝶。
我的血里何尝没有他的血？所以我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所以我任性地让他宠爱着，也任性地依赖着他。却不料没有理所当然，我不仅是别人的幻影，还是一个谎言。
在蓬莱宫里心酸忌妒苦闷了两天，我从这迎头痛击里缓过气来。我只是个魅，因为慕容公主才得了条命，又锦衣玉食了几天，便忘形地得陇望蜀。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想到连魅也如此。
我主动找秀珩陈述了这番体悟，他却满眼惊痛，随即大怒：“胡说！不许作践自己！”
他一把将我按在胸前，霸道异常：“或许一开始的确是你想的那样，但现在我喜欢的是你！忘掉慕容姝！以后只有我们两个！”
我缓缓地摩挲着他清瘦的肩脊，有些走神。当初亲手刺穿慕容姝心口时，他心里该是怎样的疼痛、愧疚呢？所以，他才要加倍地对我好吧。挽挽，是想挽一段早该逝去的旧梦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半晌心里涌出悲凉。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假装只有我和秀珩两个了。
在我受伤的当天，皇后就被禁足，新婕妤也从未被临幸。原来选秀时，秀珩依朝中势力只点了必选的两个妃子，张皇后偏硬补了两个，他连她们的脸也没看清，怕皇后还嫌少，就赶紧宣布结束。
后宫里都在流传我的狠辣手段时，又添风波，那个新婕妤竟然跌进井里死了。时值傍晚，我推开窗，远处高墙在夕阳里红得像吃进了人的血。
不久就有人说是瑶妃斩草除根，我懒得理会。没几天是中秋佳节，席上我多喝了两杯，托着腮怔忪时，发觉有灼灼目光黏在我身上。是洛王，秀珩说他回来一趟不易，这大半年都留他在都城。每次见面，他看我的目光都十分放肆。
我蹙了蹙眉，秀珩轻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就没拦你，现在醉了吧？我命人扶你回去。”
我胡乱地点点头，靠着宫女退出大殿。刚踏上小径，一道黑影扑过来，寒光飞舞。宫女的尖叫声中，我错身避开锋芒，扬手一劈，刺客踉跄了半步就被团团围住。
灯火通明中，面如寒冰的秀珩搂住腿脚发颤的我。有人认出刺客是小太监庆六。庆六嘶声如毒蛇：“妖妃！我已经帮你杀掉燕来，你为什么还要害我全家？你这个妖女……”
我恍惚得厉害，举起像被细齿咬噬的手腕，寸余长的伤口沁着黑血。秀珩替我惊呼了一声，我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麻灰色的视线里，庆六用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最后一线清明中我想，那个长得像我的倒霉新婕妤不就是叫燕来？
四
我在水中载沉载浮，那水忽而滚沸忽而冰冷。痛苦呻吟间，我看到纷乱影像如遮挽不住的流光——
白马银枪的赫连秀珩挑落我的头盔，轻佻而惫懒地笑道：“原来是公主？承让了！” 冷冽的枪尖在我脖子上一挑，莹光轻盈跃入秀珩手中：“不如以此物定情？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
杏花纷飞，秀珩手持长枪笑语风流：“来日我定要娶你为妻，许你万里河山！”
面目苍老的男人狠狠地将我扇倒在地，大吼：“来人！将这个无父无君、通敌叛国的贼子押下去！”
烈焰漫卷，飞箭如雨，秀珩痛声恳求：“阿姝，跟我走吧！淳国马上要亡了！”
胸口一凉，锐利的痛传遍全身。我缓缓地倒在熟悉的怀抱里，痛彻心扉的嘶喊声中，温热的水滴滚落在我的脸上，世界渐渐远去……
忽然，有苍老的声音吟诵着神秘的歌调远远飘来，梦、冷、热都消失，我叹了口气，终于睡去。
醒来时，一只手颤抖着抚上我额头。嵇少言紧张的神色稍退：“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身体虚弱得动不了，脑子却分外清醒。我缓缓地说：“你是洛王的人？”
以秀珩缜密的心思，怎会冒险安排淳国人来保护我？何况他不会不知道，嵇少言心仪慕容姝。不过嵇少言并不想瞒我，在我揭穿他不是影卫时，只浅笑：“姑娘就当是一个故人来访吧。无关家国社稷，亦不会伤害你。”我莫名地信任他，就没有告诉任何人。
宫里并非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很巧，有几次他都在洛王进宫时现身。嵇家后人想要栖身，洛王府算一个好去处。
嵇少言果然没有辩解，只俯身看我，眼中似有火焰燃烧：“今晚的事情分明是有人陷害你。这个皇宫，你还要陷下去吗，阿姝？”
我激灵了一下，很快自嘲地笑道：“一个两个都当我是替身。我不是慕容姝——”
声音消失在他滚烫的唇齿间。我惊得魂飞魄散，扬手一掌，他抚着肩膀微笑：“好功夫，连你阻挡刺客那一招也是我们当年练过百遍的。虽然没了内力，可这些招式没有错。”
脑内轰隆作响，嵇少言的话像白茫茫的雪覆盖下来：“淳国亡后，都说赫连秀珩亲手葬了你。可我不信你死了，连夜掘开墓地，果然是一具空棺……或许你当日只是受了重伤，赫连秀珩救了你又抹去你的记忆、改了你的容貌，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阿姝，他是你的仇人……”
“不要说了！”我尖声大叫。
值夜的宫女闻声跑进来时，嵇少言已经走了，窗外是淡青色的晨曦。宫女说，刺客在匕首上用了奇毒，太医们束手无策，后来到底想出了办法。皇上陪我到半夜，似乎忧心太过，离开时差点昏倒了，今日连早朝也没上。
我拉起锦被，缩进黑暗，梦的碎片再次勒紧我。那该是慕容姝的回忆，可为什么她的甜蜜、挣扎、痛苦、揪心，我全都无比熟悉？
仿佛亲身经历，仿佛……她就是我。
我猛然掀开锦被，挥开劝阻的宫女，直奔永安殿。
明艳华美的寝宫里，秀珩脸色惨白，薄唇没有丝毫血色，好像……再也不会醒来。我愣愣地跌坐在脚踏上。
他警醒地睁开眼，随即责备我：“挽挽，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没好。”
原来他只是睡着了。我喘了几口气，绞紧帐子上的流苏：“和我说说慕容姝吧。”
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狐疑的目光。半晌，他合上浓密的睫毛，说：“好啊。
“四年前，我出使淳国，宴会上以娱乐为名提出切磋武艺。演武场上，除了嵇家儿郎，慕容一族大败。我说看来淳国江山万万离不开嵇家，慕容姝突然仗剑纵马向我挑战……”
英姿妩媚的慕容姝惊艳了赫连秀珩的心。明知两国早晚兵戎相见，明知她视宫廷如牢笼、一心想驰骋江湖，他依旧数次潜入淳国只为见她。两人感情日笃，慕容帝却令慕容姝下嫁嵇少言，她坦陈爱上了赫连秀珩，慕容帝大怒，将她严密看守关押起来。再见面是在淳国灭亡的那一天，慕容姝身披锐甲坚守不退，两军阵前，他们隔着血与火、生与死……
一切都和昨夜的梦吻合。
浩大的皇城如同万年的冰窖，我连吐出的气都是寒的。秀珩抚摩我脸颊的指尖也冰得我战栗不止。
他的眼底是万种柔情：“挽挽，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都只有我们了。你是魅也好，鬼魂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这个人是疯了，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我死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想：这个地方留不得了，留不得了……
五
赫连秀珩亲自审理了庆六的案子。从匕首上的奇毒入手，揪出真正的主使人——早两年进宫的明贵妃。只是明贵妃已经在寝殿服毒自尽了。
我萧索地说：“她也是个可怜人。这宫里都是可怜人，死了也干净。”
秀珩涩然一笑：“挽挽，也只有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要进宫。她们看不破吗？红墙碧瓦、煌煌宫阙不过是埋人的地方。”鉴于以后再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我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他的脸色越加难看了，我岔开话题，“还记得去年你让我画鸳鸯吗？到如今我也画不好。”
他无奈地笑了：“你怎么这么笨？下次我亲自教你。”
哪里还有下次？我早就问嵇少言何时可以带我离开，他简短地回答，月余即可。这事便定了。
都城下起今冬的第一场雪时，我扮作军士，跟着嵇少言顺利走出皇宫，然后带数十亲卫一路北上。
我不同意去洛王的封地，嵇少言了然冷笑：“不用忌惮他。他被困都城，对我的谋划一无所知，还指望我救他呢。”
我心中疑窦丛生。嵇少言禁不住我的反复询问，柔声说：“阿姝，在你父王下旨抄斩嵇家前我们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嵇家的大半实力都悄悄撤走了。我们投靠洛王，他求之不得，于我们不过是权宜之计。”
洛王要反！只是被秀珩识破了，所以一直将他软禁都城。嵇家投靠洛王，只怕已经掌握了洛王的兵马。或许嵇少言只需三言两语，目光短浅的洛王就会遣他带人马来救援。
想通这些关窍，我胸口阵阵发紧：“你会救他，还会大张旗鼓地起兵去救。如此，等不到救援，他就被赫连秀珩杀了。”
嵇少言浓眉飞扬：“阿姝，你果然聪明。” “可我想不通你如何要与赫连秀珩作对。他杀了慕容一族，不是正好为你们报了仇？”
“如果不是赫连秀珩派人在淳国散播谣言说嵇家有反意，又买通不少贵族公卿进谏，我们嵇家如何会落得国破家亡？他身边有极高明的秘术师，否则我早就刺杀了他。”
“连公卿都能被买通，还自毁长城。”我齿冷，“这国亡得不冤枉。”
“家仇与国仇是两回事。嵇家恨慕容帝，却不允许我们世代守护的淳国落入他人之手。”
我连血都凉了：“所以，天下又要烽烟四起？”
嵇少言没有回答，只有马蹄又急又密。
我看着莽莽雪野，心中忧痛交缠，雪花温柔擦过我的眼睫，我又想起秀珩喜欢亲吻我的眉眼。如果我还在蓬莱宫，此刻灯明火暖，或许他会握着我的手教我画鸳鸯。一路极力隐忍的痛忽然铺天盖地而来，我俯下身，战栗不止。
嵇少言急急勒马，我摇手说不妨事，只催着前行。不料我逐渐由心悸变为昏厥，沿途找大夫看过，只说我气虚体弱不宜奔波。我坚持不能停歇，我们必须赶在追缉的文书发下前通过重重关卡。
秀珩会如何震怒，我不敢想象。
嵇少言拧不过我，便将我揽在大氅里日夜兼程。我多半时间都在昏迷，这一天感到不再颠簸时，我们已经到了幽水，过了河，就将进入洛王的势力范围。
我说想下马，趁嵇少言伸臂扶我的空当，我刷的一下抽出他的佩剑，架在脖子上。他大惊，我踉跄退后数丈：“嵇将军，有件事请务必答应！我知道是强人所难，所以慕容姝会以死谢罪！”
我止住嵇少言的劝解，继续说：“淳国已亡，复国无益。这天下原本就是先有黎民苍生，后有王朝君主，所以护民为重，护国为轻。兵戈四起血沃千里，这就是你复国的目的？只要太平顺遂，百姓哪管是淳国还是端国统治。嵇将军，放弃吧。”
嵇少言沉默，紧抿的唇线如刀刻。突然，我手臂一麻，剑被从后面抄上来的亲卫击落。嵇少言飞奔过来将我搂进怀里。
“阿姝！”他声音颤抖，“你竟用死来威胁我？你不知道上次听到你的死讯时，我的心都像被掏出来了……赫连秀珩大婚时我看到你，高兴得都要疯了！这次我不会放开你！绝不！”
筹谋落空，我气得眼前发黑。这时，远处有人一字一顿地道：“放开她！”
满蕴怒气，寒意入骨。我还未及抬头，耳边一阵刀剑出鞘声。
雪夜，幽水边，银袍武士手挽长弓，凛冽如战神。张开的弦像他身后那一轮初升的圆月，箭尖锋芒与他森冷的眸子一起寒光闪烁。
我闭了闭眼睛。
赫连秀珩，到底追上来了。
六
我回到了蓬莱宫。昏沉间听到宫女们的议论，嵇少言还是起兵了。想起那场雪夜奔逃，我觉得只是梦。
梦里，赫连秀珩与嵇少言好一番厮杀。眼看两败俱伤，我捡起一把刀，故技重施逼嵇少言走。他捧着我的脸发誓：“我会带你走。阿姝，等我。”
我回头看到赫连秀珩冰雪一样的面容。直到我栽倒在雪地上，他也没有过来。我模糊地想，我们伤透了彼此的心，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缠呢？这样冻死也好。
再睁开眼睛，便看到熟悉的莲花床帐，只是宫人已全然陌生。我隐隐地战栗着。
在我清醒后，赫连秀珩证实了我的想法。他像从前耳语情话一般说：“你再私奔一次，我又要费心将这些宫人都处死来隐瞒真相。所以，你安分些吧。”
我攥住他的衣襟，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赫连秀珩肤色苍白，轮廓坚毅，简直像映在纱窗上的一树瘦梅。听说嵇家军不好对付，他们像一片阴影缓慢而坚定地南移。
他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只有寒霜，嘴角却还在上扬：“你是我的爱妃，我不能放你走，但你又牵挂嵇少言。念着旧情，早晚我会送他来见你，不过只有他的首级。”
我怒极反笑：“既然我是你的奇耻大辱，你也不必来蓬莱宫看着我心烦了。”
“你觉得，我会如你的愿吗？”他嘴角钩出一抹冷笑，吻下来。
粗暴凶狠，全无从前的细致温柔，连缠绵时也像要撕裂我的身体。事毕，他起身懒懒地系着衣服，我直瞪着床帐顶：“你一直都以为我是爱上了嵇少言才要私逃出宫吧？不，我只是不再眷念一次次欺骗我的你。”
他动作僵住，我止不住酸楚地道：“我明白，你怕我知道自己是慕容姝后，会恨你亡了淳国。但我的记忆并没有恢复，对亡国没有切肤之痛，我既死过一次，对仇恨就比较容易放下，何况那样的国，迟早会亡。可你不该抹去我的记忆又一次次骗我！秀珩，你不该当我是木偶般操控，篡改我的生命。我，不受你的摆布。”
“挽挽——”他温柔而悲哀地唤我，声调里全是泪意。
我决然闭上眼睛。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此后，赫连秀珩不再来蓬莱宫。只是某一夜，我迷蒙中听到极其压抑的哽咽，哭泣的人像被揉碎了五脏六腑。有人贴着我的脸颊，声音破碎喑哑：“挽挽，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恨着我也是好的……”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脖颈里，灼热得像要留下永世不消的印记。
我仿佛回到了淳王宫前穿心而死的那一刻。
次日醒来，枕边空空如也。我发了一会儿呆，吩咐说：“听说宫里有座观星台？我们去瞅瞅。”
宫女忙摇头：“那里是禁地。皇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一笑，出了蓬莱宫径直走向皇宫南面。汉白玉砌的高台，盘绕的阶梯，顶端有小小的殿宇。并没有人阻拦，我走进摆满古怪仪器的房间，跪在白发老人面前：“老师。”
上一次见他，是我从虚空中初次睁开眼时。他是端国最强大的秘术师。
“我早料到，你会再来。”
秘术师苍老的声音在我每一次昏厥时安抚我的心神，让我沉沉入睡。我微笑：“那老师也一定预料到我现在的疑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还是魅？”
老人叹息：“这，要从陛下的执念说起……” 两年前，形容枯槁的赫连秀珩抱着一个死人来到观星台，说必须复活这个女子。恰好皇帝身怀通灵古玉夜琅，秘术师答应勉力一试。但女子已经死去数天，夜琅也无法聚拢她的精神，秘术师干脆将她精神的碎片封印在玉里，希望以玉养魂。不料一年后，夜琅玉里竟然新生成了一个含有女子精魂的灵体。她和那个女子有相似的面容，却没有记忆。
万箭穿心，我跌坐在地上，像窒息一样揪着领口。
“是秘术配合皇帝的心脉之血，你才有了实体。你天生体弱，需要和你血脉相通之人用精神力帮你稳固灵气。你中毒昏厥、出走后离夜琅太远而昏厥，都是皇帝弥补了你几乎散掉的灵体。他现在已经是过度损耗精魂……”
我伏身哀哀哭泣。
其实秀珩都有告诉我啊，他说，你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还说，我在一天，这玉便在一天。
是我从来都不懂他的深情。
是我辜负了他。
七
我抱着一壶酒坐在光华宫的廊下，内侍几次要帮我通传我都不允。秀珩在和大臣们议事，听说军情紧急，淳国旧地也有人马响应嵇少言，端国现在背腹受敌。我不能打扰他。
可我也不愿意离开。哪怕仅仅一墙之隔，想到他就在身边，我也满足。
天色将黑时，大臣们才鱼贯而出。我跳起来，不等召见便跑了进去。屋内的人吃了一惊，随即苦笑：“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灯影里，秀珩唯有一双眼睛还光彩如昔。我忍着泪低头：“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他半疑惑半调笑。
“错在那日心软放走嵇少言，才酿成今日动荡局势，致万民受苦；错在自私任性刚愎自用，挽挽与慕容姝并无分别，永结同心的总是我们两个——”
剩余的话被闷在秀珩怀里。他胸口急速震颤了片刻，话里却带着笑音：“怎么忽然这样懂事了？”
我转转眼珠，将怀里一直温着的酒拿出来：“你先说是否原谅我了？”
秀珩忍俊不禁，自斟自饮三杯，然后叹气：“你说呢？”
我仰头吻上他的唇，双手摸索着他的衣带。他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我将眼泪悉数咽下。看着他疲倦睡去，我悄悄解下他胸口的夜琅，然后拿着早已备好的腰牌，装作内侍的模样，再次走出了皇宫。
酒里有安眠的药草，秀珩会睡到明天早上。
在北方的一座小镇，我听到议论，端国已平定叛乱，皇帝将会命叛军首领镇守从前淳国的土地。我微笑饮尽一杯茶，继续上路。
没有了秀珩精神力的支撑，即使有夜琅，我的身体也在渐渐衰弱。可我没有停下向北的旅程。那天我询问秘术师，如果我不想死，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老师想了很久，说人世浊杂不宜修行，传闻极北荒蛮之地灵气最盛，在那里休憩，或许可以重新凝固我的灵体。
我经过了陈国、仪国，看到许多不曾见的美景。即使不能完成慕容姝仗剑江湖的夙愿，但自由地行走天下，也是美事一桩。我也看到，他们都不如端国强盛富饶。我更确定离开秀珩是正确的选择。他是明主，该肩负起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重任，而不是为了我徒然消耗生命。
我不会让他为我而死，一如他执著于我必须活着。
临走前，我留下了一幅未完成的画，最普通的鸳鸯荷花图。秀珩会懂我的意思。
我想，在我重新归来的那一天，秀珩会握着我的手，共将淡墨画碧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