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王羲之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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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羲之传论[1]
  书契之兴,肇[2]乎中古,绳文乌迹,不足可观。末代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争相夸尚,竞其工拙。伯英[3]临池之妙,无复余踪;师宜悬帐之奇[4],罕有遗迹。逮乎钟、王[5]以降,略可言焉。钟虽擅美一时,亦为迥绝[6],论其尽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语其大量,以此为瑕。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7]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赢[8]而不放纵。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欤!子云[9]近世[l0]擅名[11]江表[12],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13]春蚓,字字如绾[14]秋蛇,卧王濛[15]于纸中,坐徐偃[16]于笔下;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穷万谷之皮[17],敛无半分之骨。以兹播美,非其滥名耶?此数子者,皆誉过其实。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唯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18]龙蟠,势如斜而反直[19]。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注释
  [1]此系李世民为《晋书·王羲之传》所写的一篇赞辞,封建帝王亲自为书家撰写传论,这在历史上十分罕见。李世民在该《传论》中历数各家书法之短,独赞羲之,由此而造成了有唐一代尊王的书风,并奠定了王羲之在书法史上的正宗地位。此以四库全书本《佩文斋书画谱》为底本,参校《晋书·王羲之传》进行标点注释及白文翻译。
  [2]肇,开始,创始。《书·舜典》:“肇十有二州。”孔传:“肇,始也。”《楚辞·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王逸注:“肇,始也。”
  [3]张芝字伯英。
  [4]师宜,指师宜官,南阳人,汉桓帝时,八分第一。此处言“悬帐”事,误。按:师宜官弟子梁鹊,亦善八分,魏武帝曹操甚爱其书,常悬帐中,又以钉壁,以为胜过乃师。
  [5]锺即锺繇,王即王羲之,屡见。
  [6]迥绝,超群卓绝。《敦煌变文集·降魔变文》:“芳姿妹丽,盖过无双;风范清规,古今迥绝。”
  [7]槎枿,树的杈枝。北周庾信《枯树赋》:“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
  [8]羁,束缚、拘束。《文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赢,衰病、瘦弱、困惫。
  [9]子云即萧子云。萧子云(487-549年),字景齐,兰陵人。梁武帝时累官至国子祭酒,人称“萧祭酒”。善书,尤工草、隶、飞白,名盖当世,举朝效之。梁武帝重萧子云书,《古今书人优劣评》谓萧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轲负剑,壮士弯弓,雄人猎虎,心胸猛烈,锋刃难当”;唐张怀瓘《书断》列萧子云隶、飞白入妙品,小篆、行书、章草、草书为能品,曰:“子云诸体兼备,而创造小篆飞白,意趣飘然,点画之际,有若骞举,妍妙至极,难与比肩,但少乏古风。”李世民《王羲之传论》谓子云“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云云,意在贬抑诸家,独尊羲之,不足为训也。
  [10]近世,《晋书·王羲之传》作“近出”。
  [11]擅名,享有名声。
  [12]江表,指南朝宋、齐、梁、陈及其统治下的地区。
  [13]萦,回旋缠绕。
  [14]绾,盘绕成结。
  [15]王濛(309-347年),字仲祖,小字阿奴,太原晋阳人,官至司徒左长史。善书。南齐王僧虔《论书》:“王漾书,亦可比康翼。”唐张怀瓘《书断》列王濛章草、隶书入能品,曰:“善隶书,法于钟氏,状貌似而筋骨不备。”又王濛乃东晋名士,与刘惔为一时清谈之宗。
  [16]徐偃,汉武帝时博士。偃为人殊无骨气。宋黄庭坚诗云:“张鼎徒有表,徐偃原无骨。”
  [17]皮,树皮,皮料,造纸的重要原科之一。主要有楮皮、青檀皮、桑皮、木芙蓉皮、沉香皮、古皮等。汉时用楮树皮为原料制作而成的纸称为“谷纸”,因楮树一名构树,又名谷树,汉班固《东观汉记》:“蔡伦典尚方,用木皮为纸,名谷纸。”
  [18]翥,飞举。
  [19]“直”别本多作“正”。
  今泽
  文字的兴起,从中古时期开始。远古结绳记事以及最早仿乌兽之迹所创的文字,都没有可供观赏的价值。后来的书法家崇尚浮华,距离朴质很远,每当铺纸着笔,互相夸耀,看谁的书法最好。张伯英临池所书的墨迹,早已不复存在;(魏武帝)悬挂帐中(反复观赏)的师宜官的奇妙手迹,也极少见到。唯有魏晋之际钟繇和王羲之两家,大略可以谈论。锺繇虽然为当时的人所赞美,确实也有他超群卓绝的地方,不过谈到尽善尽美,也许还值得怀疑。他在用墨的浓淡、结构的疏密方面,像天上的云霞舒卷自如,真是恰到好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他的字体拘守古法,缺少新意,而且字写得过长,超出了一定的规格。大体说来,这就是他不足的地方。王献之虽然具有他父亲传下来的风范,却很少创新。我们看他的书法,偏向疏与瘦,好比严冬腊月的枯树,仔细观察他的笔迹,偏向拘谨,好像被主子严厉管辖、没有吃饱饭的奴隶。枯树虽有权枝,却无伸屈;饿隶只见拘束瘦弱,不敢放开手脚。有了这两种表现,可以说是书法上的大毛病吧!近世萧子云在江表地区享有名声,但是只可以说会写罢了,他的字毫无大丈夫的气概。每一行都像春天的蚯蚓回旋缠绕,每个字都像秋天的长蛇盘绕成结,如同王濛睡在纸上,徐偃坐在笔下。虽然写秃了一千只兔子的毛做成的笔,也没有一笔表现出筋力来;纵然写完了一万株谷树的皮做成的纸,也寻不出半点骨力来。以这样的书法博得赞美,岂不是随随便便赢得好名声吗?以上这几个人,都是名过其实。所以仔细地观察古往今来的书法家,认真地研究所有书法作品,能够做到尽善尽美的,只有王羲之了!王羲之的字,一点一画都精巧到了极点,整体、全面地看,便像云烟弥漫,玉露凝结,笔画有时候似乎断了,实际上却连接在一起;又像凤鸟在飞翔,虬龙在盘曲,字势似乎倾斜,(整体结构布局)却又很端正。(放在身边看了又看,终日)把玩(也)不觉疲倦,看来看去,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写成的。(值得)内心倾慕,(值得)切实效法的,除了他还有谁呢。其余一些小人物,根本不值得一提!   唐太宗书论的价值
  李世民(599-649年),陇西成纪人,唐高祖李渊第二子。隋炀帝大业末,推财养士,结纳豪杰,劝父起兵,以功封秦王,任尚书令。武德九年(626年)发动玄武门之变,遂立为皇太子,寻继帝位。谥文,庙号太宗,年号贞观。在位期间,任贤纳谏,励精图治,史称“贞观之治”,后人有《贞观政要》记其治迹。李世民好书,尤喜王羲之书。宋米芾《书史》云:“太宗力学右军不能至,后学虞(世南)行书,欲上攀右军,故大骂子敬。”宋朱长文《续书断》列李世民书为妙品,日:“翰墨所挥,道劲妍逸,鸾凤飞翥,虬龙腾跃,妙之最者也。”传世书迹有《晋祠铭》《屏风碑》《温泉铭》等。
  唐代是继魏晋六朝之后中国书法史上的又一重要时期。唐代书法上承魏晋,下启宋元明清,在书法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有重大的开拓与创新。
  魏晋六朝一度形成的南北文化的对立局面,经由李唐帝国政治、军事、经济上的统一以及随之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逐渐消弥,出现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唐太宗李世民本是关中门阀出身,为了政治文化统一的需要,提倡南朝文化,其于书法,更出于他个人的审美趣味,极力推崇王羲之。羲、献父子的书法成就,他们在世时即已为社会所公认,但对此父子二人成就的高下,当时评价并不一致,而南朝时人往往更推崇献之。李世民为王羲之书圣地位的确立,真可谓不遗余力。首先是在史馆编纂《晋书》时,亲为王羲之作传论;二是于贞观初年下诏,出内府金帛征求王羲之墨迹,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加以鉴识编目,又御选拓书人精工拓模,使广为流传。据说王羲之的《兰亭序》成了李世民的随葬之物,因而传世《兰亭序》的真伪也就成了永恒之谜。但是从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诸人的传世摹本来看,倒是体现出了秀丽绮靡的共同特点,由此可以大略领会到王羲之书法艺术的风神,并可由此得之李世民所欣赏、所推崇的是一种优美的风格,相当于古代书论中所说的“韵”。对“韵”的追求形成了初唐书法的基本风貌。
  李世民的书论受虞世南影响甚深,从李世民的书论中可以看出,身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的李世民,却是一个艺术上的唯美主义者。《王羲之传论》虽提出“尽善尽美”,而实际上所赞颂的都是“尽美”——用笔、结字、布局等纯形式的美,丝毫未言及伦理本位意义上的“尽善”。他所欣赏的是羲之书法的“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状若断而还连”“势如斜而反直”,并且明确地流露出“审美游戏说”的思想倾向,“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认为书法艺术创作直接诉诸人的感观的就是这样一种纯形式的美。
  从现今传世的冯、虞、褚诸人的《兰亭序》摹本来看,王羲之的书法是属于“姿媚”(优美)一路的,韩愈便有“羲之俗书逞姿媚”的诗句。清人钱泳更指出姿媚风气的由来:“古之书原无所谓姿媚者,自右军一开风气,遂至姿媚横生……”(《书学》)李世民明明喜爱以“姿媚”为特点的王羲之书法,但却以雄强状之,谓萧子云书“无丈夫气”,而“尽善尽美,其唯王逸少乎”,言外之意似乎是说王羲之的书法具有“丈夫气”——阳刚之美。不仅《传论》如此,提倡“骨力”亦是李世民书论的一贯宗旨。可以认为,李世民的书论具有道家美学和儒家美学的二重性,一方面他由衷地喜爱“神气冲和”、优美无比的王书,受虞世南的影响,提倡“冲和之气”“手腕轻虚”“锋含沉静”,主张“思与神会,同乎自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另一方面又鼓吹“筋骨”“骨力”,高扬发强刚毅的儒家精神,甚至以兵喻书,把书法比作打仗,凡此种种,莫不说明审美需求的多重性。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太宗书论中的矛盾也揭示了当时新的书风正在兴起这样一个事实,韵与礼与法多元对峙的局面唐初业已形成。太宗曾于贞观元年(627年)下诏设立专门的书法教学机构——弘文馆,实际上为书法艺术“法”的进一步建立完善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此外,由于世俗地主阶级在政治上得到李唐王室的庇护,具有了比往昔多得多的开拓进职的机会,也为文化的繁荣和艺术的世俗化创造了条件。诗与书法的普遍盛行,在唐代臻于极致,书法甚至一度成为开科取士的考试项目,导致了“干禄字书”的流行,于是“尚法”的风气益重。书法不再是少数门阀士族手中的雅玩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书法成了人人都可得而习之的技艺。这种技艺即“法”的锤炼,至迟在怀素时已炉火纯青,不少有造诣的书家因此而走向了“法”的反面,这时候“法”已成了束缚书家创造力的镣铐,因而有人唱出了叛逆者的歌:“自言转腕无所拘,大笑羲之用《阵图》。”晋人已致力于书法艺术“法”——语言规则的建立,这种“法”在唐代由于官方的提倡鼓励和民间的广泛普及,得到进一步完善,书法中以怀素、张旭为代表的两种性质不同的表现主义的出现,实际上是对“法”的否定之否定,是一种“无法之法”,并非是抛弃了一切规则与限制的胡乱涂鸦。王羲之书法艺术的突出成就,在于其增损古法,一变汉魏朴质书风,创造了妍美流便的今体。李世民对王羲之的称颂,也是从厚今而薄古的立场出发的,李世民认为锺繇书法“古而不今”,王献之的书法“殊非新巧”,只有王羲之“详察古今,研精篆素”,能够推陈出新,因而才称得上“尽善尽美”。由此我们认为,在李世民的书论中,既包含了对“法”的肯定与强调的因素,又包含了对“法”的否定与突破的因素,这正是唐代书坛百花齐放局面在理论上的反映。《王羲之传论》中两处提到“尽善”,究其字义,两处“善”字实际上都是指书法艺术的纯形式美,以及在这种纯形式美的追求上所达到的高度,一说锺繇书“论其尽善,或有所疑”,原因是锺书“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一说王羲之“尽善尽美”,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使人“玩之不觉为倦”,丝毫未曾涉及伦理道德的内容,因此《传论》中的两处“善”字只能作“好”解。这进一步说明李世民是一个艺术上的唯美主义者。以“姿媚”为特点的王羲之书法,本来就具有唯美的倾向,而王书在书法审美领域内的开拓创新,确实是前无古人的,从唯美的角度肯定王羲之书法的创新,既符合李世民审美上的个人喜爱,又与大唐帝国开疆拓土的时代精神相一致,这就是李世民尊王的美学宗旨。至于后来书坛以二王为宗师,特别是从宋代《阁帖》盛行之后,习书者无分长幼,竟作柔媚无骨之书,乃至画地为牢,为王书所束缚,就和李世民尊王的美学宗旨大相径庭了,这也是李世民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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