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前情回顾：
四个女孩面对李可以，各自勇敢打开自己的心结，告诉李可以他在她们生命里的意义，在她们温暖执着的情义感染下，心有所悟的李可以也终于打开心结、恢复了生气。可这时突然传来爸爸死亡的黑色消息——
李可以来到这海岛已经几天了。这是个没有淡水资源、所以几乎没什么游人的、寂寂无名的小岛，面积0.5平方公里都不到。
爸爸在这里的名字不叫李凡，叫盐巴佬。
这里淡水宝贵，他只购买每天必须要喝的还有最基本的洗脸刷牙的淡水，每天在海里游泳洗澡，海水和海风纠结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变成盐的结晶，又白又咸。
爸爸很节俭，省下了一笔钱，买了这台昂贵的哈苏相机。
这都是锅巴大叔说的。
爸爸最后的日子，就在这个偏僻小岛上，做一个整天疯狂拍照的人，然后在某一天，消失在大海深处。
锅巴大叔说，有人最后看到爸爸是在一个黄昏，他在海边追拍一群小军舰鸟，他一会仰卧，一会一跃而起，一会飞奔，一会半蹲，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机关枪扫射一样高密集。他是拍得太兴奋了，忘记了涨潮?或者被那群精灵一样的小鸟引导着，不知不觉跑进了大海深处。
李可以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说法，这些天里，他凝神倾听小军舰鸟的鸣叫，嘟嘟、咯咯，嘟嘟、咯咯……听起来柔和又漂亮的卷舌音。
他还注意到它们飞到海上，就不太发声音了，只是飞呀飞呀，无数轻俏的翅膀在天空里无声地扑闪扑闪，好像成排成排漂亮的睫毛。他站在海边，不由自主得想伸出手去，用指腹去触摸一下那些漫天扑闪的漂亮睫毛，会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呐?
他好像一脚跌进了爸爸的感觉世界，不知不觉微笑，悲伤一点点从身体里四散开去。
锅巴大叔正式名字叫赵一航，不知是不是两个人的外号里都有一个“巴”字的缘故，他是锅巴，爸爸是盐巴，他成了爸爸在岛上唯一的朋友，也是爸爸最后结交的“色友”。“色友”就是一群喜欢把好看的风景一一定格在相机里的人，他们如饥似渴地用一只眼睛凝视着这世界上的每一种细节，不停的“咔嚓咔嚓”声，就代表他们想对别人说的全部的话。
锅巴大叔和爸爸两个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一边喝咖啡，一边吃牛肉干。牛肉干很硬，咖啡很苦，不过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喜欢的哈苏相机。
1906年出生于瑞典的维克多·哈苏，青年时代曾热衷于鸟类摄影。爸爸也用他的这台哈苏拍了数不清的鸟照，爸爸拍过一张铺天盖地的红脚鲣鸟在黎明里拔脚起飞的照片，壮观得让人心惊。
1969年，阿波罗宇宙飞船首航月球，那张人类首次登上月球的照片就是使用哈苏相机拍的。这件事让哈苏变得很出名很昂贵，贵到让爸爸放弃洗淡水澡变成盐巴佬。
在锅巴大叔那里，李可以看到爸爸的一张照片，因为瘦而显得骨骼奇大的爸爸蹲在岩石上，肩胛耸立着，哈苏相机端放在膝盖上，他的两只手垂着，手掌却张得开开的。
“他很像一只大鸟!”李可以说。
“渡渡鸟。”锅巴叔叔马上接口说。
锅巴大叔和爸爸一样，都很迷恋渡渡鸟，这种鸟其实早已经灭绝。锅巴叔叔说渡渡鸟身形很大，却不会飞翔，有翅膀但翅膀很小，只能在夏天做扇子给自己扇扇凉。
李可以点头，“就像我们这类人，明明有眼睛，却不能用它来记住自己爱的人。”
“哦，”锅巴大叔一点也不以为怪，“他对我说过，面容失忆症，所有人的脸在眼睛里都是一团肉色，所以你爸爸从不拍人。”
李可以拿出一个胶卷，“这是爸爸留在相机里的最后一个胶卷，可冲洗店里说它已经严重受潮了。你能想办法把它冲印出来吗?”锅巴大叔在岛上开了一家小小冲印店，有很棒的暗房。因为没什么游人，所以生意清淡，可他不太在乎，因为光是冲印他和爸爸的照片，就有得忙了。岛上有成千上万只鸟呐，足够他们从早到晚咔嚓得没完没了啦。
锅巴大叔摇头，意思是够呛，不过他还是把胶卷收下了。
那天，收到那条“李凡遗物”的黑色短信，千朵打头哭起来，传染一样，跟着泛美、雨停还有锦畅，接二连三地哭起来，唯一保持镇静的还是一向刚硬的妈妈，她对李可以说：“我们先回家，回家看看寄来的东西再说。”
等出租车时，妈妈还一个一个轮流拍四个女孩簌簌发抖的肩膀，对着抹眼泪的泛美妈妈说：“什么‘遗物’啊，说不定是他爸爸遗失的东西呀，就是失物招领那么回事情呀……”
到了家，赵起飞快地取了包裹来，看起来受潮的相机放在那里，取出来的时候，还有细细的沙粒漏出来。整个晚上，李可以和妈妈沉默相对。
李可以先哭起来，包裹单上千真万确四个字“李凡 遗物”。妈妈什么也不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用枕巾遮住脸，终于哭了出来。
早上一觉醒来，餐厅里传出熟悉的强烈味道，妈妈又做炸肉丸子了
妈妈看见他，说，“来，吃吃饱，我们去把你爸爸找回来，他可不能开那么大玩笑的!”
妈妈不停给他夹丸子，李可以统统往嘴巴里塞。
“你们在外面都吃些什么?”妈妈问。
“什么都吃，”李可以说，“爸爸给我泡桶装方便面，他一边吃面一边喝酒。天冷的时候也叫麻辣烫，我们都叫双份的肉丸还有大白菜。”
“噢。”妈妈用保鲜盒装了一盒炸肉丸，“你们都爱吃肉丸子。”
赵起帮他们查到详细的包裹寄出地，李可以和妈妈当天一起千里迢迢赶到这个叫做东岛的僻静小岛。
东岛上没多少人，很容易就打听到岛上那个开冲印店的叫赵一航的人，不过岛上人都管他叫锅巴。一见到锅巴，一个平头矮个的中年大叔，妈妈劈头盖脑就指责他：“喂，是你写的‘遗物’吧?你说这样的话，对我们负不负责任啊?你凭什么就说他死了呢?”
“如果人到了大海深处，那么大海送还他的几率会很小。不过，”锅巴大叔歉意地说，“我们没有找到他的人。”
当天，锅巴大叔带着他们翻过岛上的一座不高也不矮的山，妈妈埋头前行，在岩石上手脚并用，手掌都磨破了。
“果然是茶色的眼珠呀。”爬到一半休息的时候，锅巴叔叔盯着妈妈，突然蹦出奇怪的一句话。
在另一边山脚下，锅巴大叔给爸爸做了一个简单的墓，里面埋着爸爸的衣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墓园，爸爸的墓碑是纺锤形状的，上面只有“李凡”两个字，锅巴叔叔说，上面还要刻些什么内容，你们来定。
妈妈喘息了一会，攒足力气，一语不发，上前对着那块纺锤形的石头就是重重一脚，“李凡，你说走就走啊，我从来也不扯住你衣角不让你走。可这回我没想到你居然就不再回来啦，现在我要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呀!”
妈妈的眼泪像高压水枪一样飙出来，李可以的心一阵阵抽痛，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妈妈为了他们父子俩，压抑了多少眼泪。
锅巴大叔沉默地站在一边。
果然是刚硬的人，妈妈的痛哭像一阵暴雨，很快大雨过境，妈妈抹干眼泪，锅巴大叔示意李可以拉着妈妈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会儿。
三个人坐在木桩上，一起听着鸟叫。 “李凡走的那天，背着这台哈苏，相机从里到外都擦得光亮如新。他吹着口哨，心情从来没有那么好过。”锅巴大叔的话听起来好让人安慰，爸爸至少是高高兴兴离开这个世界的。
“相当离奇自如的人生啊!”锅巴大叔又认真地总结了一句。
“终结在床上的人生有什么幸福的?”那样不屑的口吻，李可以一霎那恍惚，好像爸爸在墓碑后一闪，嘻嘻笑着撂下这么一句话，甩着手走远了，爸爸的脸，还是雾团一样的肉色。
锅巴叔叔的暗房果然很神奇，那卷最后留在爸爸受潮的相机里的胶卷，一张张影像，在锅巴叔叔那双夹着镊子的手在显影液里的神奇搅动下，一一显影了。
看不清人脸的爸爸，镜头下扫射出来的景物非常惊人，他好像有另一双眼睛，长在眉心或者脑后或者别的什么神秘的位置，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李可以一张一张看着，看到出神发呆——
连拍的紫色的马铃薯根须状的闪电，那种颜色，非常尖锐非常漂亮。
“那是不要命才能拍下来的!”锅巴大叔啧啧赞叹。
当然最多的是小军舰鸟的照片，翅膀极长，飞翔的姿态真是飘逸美妙之极，爸爸一连拍好多张，李可以仿佛感受到爸爸在镜头后开心得要飞起来的感觉。
有一张看起来非常粗糙的景物照片，李可以看了一会突然倒吸一口气，“啊，好像是我们白天坐过的墓园里的树桩啊。”
锅巴大叔过来一看，“噢，你爸爸用高速的胶卷拍的。他喜欢到那里去坐坐，说只要坐在这里听听鸟叫，心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冲印到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小照片。
李可以看不清照片里的那张脸，可看得清头发的轮廓，半卷的，打散着披在肩膀上。
锅巴叔叔眯缝着眼睛看一会，“她是你爸爸最爱的人，可她一点也不爱他。”
“是谁?!”想起妈妈，李可以还是不自觉有捍卫的心情。
“今天我看清楚了，她有茶色的眼珠。”锅巴大叔结巴了一下，“她，她应该是你妈妈?”
“我妈妈?!”李可以也结巴了。
“与其说是你爸爸不能忍受自己奇怪的病，不如说是他不能忍受没有爱的人生。”锅巴大叔凝视着爸爸相机里的那张照片，回到了和李可以的爸爸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咯吱咯吱咬着硬得像石头的野牛肉干的那些夜晚。也许咖啡有麻醉人的神奇力量，李爸爸断断续续向他吐出了心底的话——
她是聪明刚硬的人，在她眼里，我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人。
我从小到大会做的，都是她最不屑的东西，比如理发，比如裁缝，比如钩花，比如做菜。她断定我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人。
她是我妈领养的，我妈去世前，她答应我妈会和我在一起生活照顾我，她是信守承诺的人，她是有恩必报的人。
我应该拒绝她的报恩，可我没有，因为我爱她。她不爱我没关系，我觉得爱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生长出来。
可没有用，因为那颗种子只生长在我心里，她的心里没有那颗种子。
她看着我，茶色眼珠像结了冰一样，我就忍不住一次次逃跑。
后来那病越来越重，我却松了一口气，至少我看不到那双让我心痛的眼珠，只有她才有的，没有一点爱意的茶色眼珠。
有几年，为了儿子，我装作体面地回家“探亲”，我牵着她的手，在别人面前大秀恩爱，她的手很冷，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
明明知道是绝望但还是不肯放弃希望的人，就是傻瓜。
我不做傻瓜，有时候放弃希望，也就是重新开始生活的开始。
离开了爱，我和自己相依为命。
爱算什么呀，反正我也再认不出那双茶色的眼珠了。
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只要看到合适的土壤就落脚。
我喜欢东岛，喜欢锅巴你这个朋友，喜欢我的哈苏相机。
如果你有一天看见我儿子，你一定要告诉他，看不见人脸也不见得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因为你再也不用被爱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牵扯住羁绊住啦……
妈妈一个人来到墓园，来到那个纺锤形的墓碑前，打开一盒子炸肉丸，再打开一瓶白酒。
“李凡，我带来了炸丸子，以前妈妈教我做的，说你喜欢吃。我来和你道个别，我要走了，这岛上没有淡水，洗澡和洗衣服都变成了奢侈，我有洁癖，简直难以生存。不过，他们说你在这里过得特别开心。大概，我们真的是来自两个星球的人。”
“对不起，我答应过妈妈爱你，我可以和你过日子，但是真的无法爱你。我想你也不太爱我，所以，你才会一次次走开，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一张照片轻飘飘飞到她面前，李可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妈妈背后。
妈妈拣起来，看到了那个照片一角那个茶色眼珠的年轻女子，那是他和她照的新婚照，可他已经把另一半的自己给剪掉了。
还有垫在下面的日记本上的几行字，是他那熟悉的字迹，她曾经想，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写出那么秀气的字来——
我们不能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都想，我要和你在一起
紧紧拥抱的在一起，那样的在一起
起床的时候想，是一张开眼就看到你茶色眼珠的在一起
走路的时候想，是手牵着手在一起的在一起
看书的时候，是读书给你听，额头抵在一起的在一起
我想要这样那样无数样的在一起
眼泪和笑容交织在一起的在一起
生命重合在一起的在一起
可是命中注定我只能远远离开你
用我的放逐成全你的自在
也成全我那永远不见曙光的爱……
“为什么不能给爸爸一点爱，我没想到妈妈冷血到这种程度，让爸爸的心一点点死去?”李可以眼眶里满是泪水。
妈妈一手抚摸着相片，一边抚摸着墓碑，默默流下了眼泪：“对不起，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无论如何都会很悲伤，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那样决绝地告别我。”
“自私!”李可以冷冷地说，“好多人说对不起只是为了自己不用有良心负担。爸爸，他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爸爸是我的亲人，可我们很不幸要成为爱人。”妈妈流着泪，语气却是分外的坦荡，“如果出于怜悯去爱，那是施舍。就像锦畅、泛美、千朵、雨停，这四个女孩都很喜欢你，可你看起来还没有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个谁，如果，你突然装作爱上了哪一个，我想，哪一个女孩都不会接受的……”
“你和爸爸已经道好别了吧?”李可以粗暴地打断妈妈，“那么你可以走了，爸爸他不想再看到你，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哈，哈!”他怪笑两声，“我忘了，我们两个病人，本来也看不见你的脸了。”
妈妈呆了一呆，随即痛哭：“妈妈从来不肯欺骗自己的心，妈妈不爱你爸爸是真的，可妈妈永远爱你，也是真的啊!”
“爸爸爱你而你可以不爱爸爸，那么就算你爱我也可以不爱你!”李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扔出那句话，掉头就走，把妈妈远远地抛在暮色四合的墓园里。
果然如李可以所愿，那个叫他痛恨的冷血的妈妈很快在小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留了下来，暂时寄居在锅巴大叔那里，他觉得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完成，就是循着爸爸拍的每一张的照片，找到那些拍照的 地方拍照的时间，好像那样做了，就有一种慢慢和爸爸的灵魂重合在一起的感觉。
沙滩从早到晚沐浴着阳光的色彩，从出现到隐没，海洋上空的漫天飞鸟，从壮观到细微，这些那些事物在照片里景深的前进和后退，李可以拿着照片，跟着一起前进和后退，仰俯或者左转右转，总能轻易地找到爸爸的角度爸爸的感觉。
锅巴大叔一直苦苦思索爸爸有些拍得奇妙的片子到底是怎么取景的，当他透过李可以找到的角度再次看到那些几乎重现的镜头时，一次次惊叹：“你们父子俩，都是摄影奇才呀!”
李可以发现，透过哈苏相机的镜头，他可以轻易地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特别角度，秘密的光线，还有那些鸟类的千奇百怪的特征。他意识到，爸爸留给他的遗传，原来是那么痛苦，又那么神奇。
是不是真正的宝藏都是被埋藏在痛苦的深处?
那一天，李可以一动不动仰卧在黎明的沙滩上，专注地用一只眼等待着红脚鲣鸟在黎明里拔脚起飞，他听着铺天盖地的羽毛和空气的摩擦声，那样寂静却又那样宏伟，一群鸟飞进了他的镜头，紧接着，漫天的鸟儿飞进了他的镜头，咔嚓咔嚓咔嚓，他飞快地按动着快门，那样壮观的鸟海，无法阻挡的生机勃勃的生命的洪流，一瞬间像是把人整个地挟裹而去!
鸟海掠过，李可以慢慢坐起来，面对大自然的壮观的生命，自己身体里的那些悲伤或者喜悦，原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举起相机，远远的，有两个人的身形跳进来，越走越近，从气味和声音，李可以认出了是赵起和锦畅。
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己埋在镜头后面，他看到太阳正跳出了海平线，颜色是很深很醇的橙色，像流油的咸蛋黄。
他嘿嘿咧开嘴笑了，正要咔嚓，“李可以!”两一只手一起摇着一封信，挡住了他的镜头，“我们替你送信来了。”
李可以瞟了一眼，妈妈的字迹，“她的代价太大了吧，几千公里的，派你们来送信?”他碰都不碰那封信，桌子一样呆板的声音说，“退回，‘查无此人’。”
“为什么那么对妈妈，你太冷血了!”锦畅把信硬塞进李可以手里。
“为什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知道的最残酷的真相不是我的面容失忆症，而是妈妈从来没爱过爸爸。我的爸爸，是因为没有爱而永远消失在这里的!”
“哧啦，”赵起忽然从李可以手里取出信，撕开信封，抽出薄薄一页信纸，“求你，就这一次，我不想再打回你妈妈的信，老是送“查无此人”那样信件的邮差，真的很沮丧很失败!”
一阵海风刮来，薄薄的信纸眨眼被刮走，“李可以!”锦畅咬牙切齿叫一声，跳起来就去追。
他抬头看见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信纸，梦中惊醒一样，发足狂奔，终于赶在锦畅前面，抓住了妈妈的信，在天光大亮的海边，他蹲下来，开始读信——
亲爱的儿子：
你爸爸离开我的那种难受，等我回到他再不可能回来的家，一下涌来了，好像卸掉了一条腿，一只胳膊，那样难以置信的难过。
我连睡了几天，梦见你爸爸了。我们面对面坐在家里餐桌上，讨论你的未来，你爸爸摆弄着手里的相机，突然大声说，他想让你做一个自然风光摄影师，这样，你就是一个有目标的旅人，到处去捕捉风景，让人们在你的镜头下看到速世间好多好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和神奇。
我醒过来，想起锅巴告诉我，你爸爸说过，镜头好像给了他新生，因为他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的风景。顿时豁然开朗，好像绝处逢生!
你天生遗传了痛苦的病，可是，可不可以这样想，这个病。也让你拥有了别人绝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你对其他事物异乎寻常的观察力感受力，像你爸爸一样。
严重自闭症和神经质的凡高，他画出了他眼睛里的向日葵，独一无二的色彩和感觉打动了无数人。
儿子，命运不会残酷到底的，它在夺走你一样东西的时候，会再给你其他的馈赠。
妈妈不求你的原谅。妈妈的刚硬，或者像你说的冷血，也可以看作是妈妈天生的缺陷，不过，也就是那样的冷血，才能保证妈妈的心，不会因为你们父子两个而碎掉啊!
你爸爸在梦里指引我，找到你命运的出口，现在妈妈可以放心地让你到处行走，做一个记录风景的旅人。
那样，你会找到真正的自己吧?你不再会是那个想消失在茫茫人海的“查无此人”了吧?妈妈虔诚地为你祈祷!
李可以把信撕碎，撒进大海，把它送给大海深处的爸爸。
爸爸的人生很悲惨吗?不断地放逐自己，是因为他没有爱，而爱是唯一可以系住漂移灵魂的东西。
爸爸最后的人生，好像都是全神贯注闭着一只眼睛，用这个镜头扫射着他看得见和看得清的一切神奇和美丽。爸爸离开了悲伤，爱上了自然界壮阔美丽的一切。
追逐着飞翔起来格外优美飘逸的军舰鸟，心醉神迷地消失在大海深处，这样戛然而止的人生，也是很符合爸爸心愿的结局吧?
那么可以原谅妈妈吧?爸爸和她，只是一对灵魂互相串错了门的男女呀。
每个人无论做什么样的举动，都是为了卸掉身上的重重枷锁，找寻真正的自己，得到长久的心灵安宁。
无论如何，相信爱是得到爱的第一步。
不然，你将永远得不到、得不到安宁。
很多天以后，锅巴大叔来到墓园，发现他的老伙计盐巴纺锤型的墓碑刻上了一首诗——
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跳舞吧，像没有人会欣赏一样!
唱歌吧，像没有人会聆听一样!
拍照吧，像没有人会发现一样!
(全文完)
编辑：大 侠
四个女孩面对李可以，各自勇敢打开自己的心结，告诉李可以他在她们生命里的意义，在她们温暖执着的情义感染下，心有所悟的李可以也终于打开心结、恢复了生气。可这时突然传来爸爸死亡的黑色消息——
李可以来到这海岛已经几天了。这是个没有淡水资源、所以几乎没什么游人的、寂寂无名的小岛，面积0.5平方公里都不到。
爸爸在这里的名字不叫李凡，叫盐巴佬。
这里淡水宝贵，他只购买每天必须要喝的还有最基本的洗脸刷牙的淡水，每天在海里游泳洗澡，海水和海风纠结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变成盐的结晶，又白又咸。
爸爸很节俭，省下了一笔钱，买了这台昂贵的哈苏相机。
这都是锅巴大叔说的。
爸爸最后的日子，就在这个偏僻小岛上，做一个整天疯狂拍照的人，然后在某一天，消失在大海深处。
锅巴大叔说，有人最后看到爸爸是在一个黄昏，他在海边追拍一群小军舰鸟，他一会仰卧，一会一跃而起，一会飞奔，一会半蹲，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机关枪扫射一样高密集。他是拍得太兴奋了，忘记了涨潮?或者被那群精灵一样的小鸟引导着，不知不觉跑进了大海深处。
李可以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说法，这些天里，他凝神倾听小军舰鸟的鸣叫，嘟嘟、咯咯，嘟嘟、咯咯……听起来柔和又漂亮的卷舌音。
他还注意到它们飞到海上，就不太发声音了，只是飞呀飞呀，无数轻俏的翅膀在天空里无声地扑闪扑闪，好像成排成排漂亮的睫毛。他站在海边，不由自主得想伸出手去，用指腹去触摸一下那些漫天扑闪的漂亮睫毛，会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呐?
他好像一脚跌进了爸爸的感觉世界，不知不觉微笑，悲伤一点点从身体里四散开去。
锅巴大叔正式名字叫赵一航，不知是不是两个人的外号里都有一个“巴”字的缘故，他是锅巴，爸爸是盐巴，他成了爸爸在岛上唯一的朋友，也是爸爸最后结交的“色友”。“色友”就是一群喜欢把好看的风景一一定格在相机里的人，他们如饥似渴地用一只眼睛凝视着这世界上的每一种细节，不停的“咔嚓咔嚓”声，就代表他们想对别人说的全部的话。
锅巴大叔和爸爸两个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一边喝咖啡，一边吃牛肉干。牛肉干很硬，咖啡很苦，不过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喜欢的哈苏相机。
1906年出生于瑞典的维克多·哈苏，青年时代曾热衷于鸟类摄影。爸爸也用他的这台哈苏拍了数不清的鸟照，爸爸拍过一张铺天盖地的红脚鲣鸟在黎明里拔脚起飞的照片，壮观得让人心惊。
1969年，阿波罗宇宙飞船首航月球，那张人类首次登上月球的照片就是使用哈苏相机拍的。这件事让哈苏变得很出名很昂贵，贵到让爸爸放弃洗淡水澡变成盐巴佬。
在锅巴大叔那里，李可以看到爸爸的一张照片，因为瘦而显得骨骼奇大的爸爸蹲在岩石上，肩胛耸立着，哈苏相机端放在膝盖上，他的两只手垂着，手掌却张得开开的。
“他很像一只大鸟!”李可以说。
“渡渡鸟。”锅巴叔叔马上接口说。
锅巴大叔和爸爸一样，都很迷恋渡渡鸟，这种鸟其实早已经灭绝。锅巴叔叔说渡渡鸟身形很大，却不会飞翔，有翅膀但翅膀很小，只能在夏天做扇子给自己扇扇凉。
李可以点头，“就像我们这类人，明明有眼睛，却不能用它来记住自己爱的人。”
“哦，”锅巴大叔一点也不以为怪，“他对我说过，面容失忆症，所有人的脸在眼睛里都是一团肉色，所以你爸爸从不拍人。”
李可以拿出一个胶卷，“这是爸爸留在相机里的最后一个胶卷，可冲洗店里说它已经严重受潮了。你能想办法把它冲印出来吗?”锅巴大叔在岛上开了一家小小冲印店，有很棒的暗房。因为没什么游人，所以生意清淡，可他不太在乎，因为光是冲印他和爸爸的照片，就有得忙了。岛上有成千上万只鸟呐，足够他们从早到晚咔嚓得没完没了啦。
锅巴大叔摇头，意思是够呛，不过他还是把胶卷收下了。
那天，收到那条“李凡遗物”的黑色短信，千朵打头哭起来，传染一样，跟着泛美、雨停还有锦畅，接二连三地哭起来，唯一保持镇静的还是一向刚硬的妈妈，她对李可以说：“我们先回家，回家看看寄来的东西再说。”
等出租车时，妈妈还一个一个轮流拍四个女孩簌簌发抖的肩膀，对着抹眼泪的泛美妈妈说：“什么‘遗物’啊，说不定是他爸爸遗失的东西呀，就是失物招领那么回事情呀……”
到了家，赵起飞快地取了包裹来，看起来受潮的相机放在那里，取出来的时候，还有细细的沙粒漏出来。整个晚上，李可以和妈妈沉默相对。
李可以先哭起来，包裹单上千真万确四个字“李凡 遗物”。妈妈什么也不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用枕巾遮住脸，终于哭了出来。
早上一觉醒来，餐厅里传出熟悉的强烈味道，妈妈又做炸肉丸子了
妈妈看见他，说，“来，吃吃饱，我们去把你爸爸找回来，他可不能开那么大玩笑的!”
妈妈不停给他夹丸子，李可以统统往嘴巴里塞。
“你们在外面都吃些什么?”妈妈问。
“什么都吃，”李可以说，“爸爸给我泡桶装方便面，他一边吃面一边喝酒。天冷的时候也叫麻辣烫，我们都叫双份的肉丸还有大白菜。”
“噢。”妈妈用保鲜盒装了一盒炸肉丸，“你们都爱吃肉丸子。”
赵起帮他们查到详细的包裹寄出地，李可以和妈妈当天一起千里迢迢赶到这个叫做东岛的僻静小岛。
东岛上没多少人，很容易就打听到岛上那个开冲印店的叫赵一航的人，不过岛上人都管他叫锅巴。一见到锅巴，一个平头矮个的中年大叔，妈妈劈头盖脑就指责他：“喂，是你写的‘遗物’吧?你说这样的话，对我们负不负责任啊?你凭什么就说他死了呢?”
“如果人到了大海深处，那么大海送还他的几率会很小。不过，”锅巴大叔歉意地说，“我们没有找到他的人。”
当天，锅巴大叔带着他们翻过岛上的一座不高也不矮的山，妈妈埋头前行，在岩石上手脚并用，手掌都磨破了。
“果然是茶色的眼珠呀。”爬到一半休息的时候，锅巴叔叔盯着妈妈，突然蹦出奇怪的一句话。
在另一边山脚下，锅巴大叔给爸爸做了一个简单的墓，里面埋着爸爸的衣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墓园，爸爸的墓碑是纺锤形状的，上面只有“李凡”两个字，锅巴叔叔说，上面还要刻些什么内容，你们来定。
妈妈喘息了一会，攒足力气，一语不发，上前对着那块纺锤形的石头就是重重一脚，“李凡，你说走就走啊，我从来也不扯住你衣角不让你走。可这回我没想到你居然就不再回来啦，现在我要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呀!”
妈妈的眼泪像高压水枪一样飙出来，李可以的心一阵阵抽痛，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妈妈为了他们父子俩，压抑了多少眼泪。
锅巴大叔沉默地站在一边。
果然是刚硬的人，妈妈的痛哭像一阵暴雨，很快大雨过境，妈妈抹干眼泪，锅巴大叔示意李可以拉着妈妈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会儿。
三个人坐在木桩上，一起听着鸟叫。 “李凡走的那天，背着这台哈苏，相机从里到外都擦得光亮如新。他吹着口哨，心情从来没有那么好过。”锅巴大叔的话听起来好让人安慰，爸爸至少是高高兴兴离开这个世界的。
“相当离奇自如的人生啊!”锅巴大叔又认真地总结了一句。
“终结在床上的人生有什么幸福的?”那样不屑的口吻，李可以一霎那恍惚，好像爸爸在墓碑后一闪，嘻嘻笑着撂下这么一句话，甩着手走远了，爸爸的脸，还是雾团一样的肉色。
锅巴叔叔的暗房果然很神奇，那卷最后留在爸爸受潮的相机里的胶卷，一张张影像，在锅巴叔叔那双夹着镊子的手在显影液里的神奇搅动下，一一显影了。
看不清人脸的爸爸，镜头下扫射出来的景物非常惊人，他好像有另一双眼睛，长在眉心或者脑后或者别的什么神秘的位置，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李可以一张一张看着，看到出神发呆——
连拍的紫色的马铃薯根须状的闪电，那种颜色，非常尖锐非常漂亮。
“那是不要命才能拍下来的!”锅巴大叔啧啧赞叹。
当然最多的是小军舰鸟的照片，翅膀极长，飞翔的姿态真是飘逸美妙之极，爸爸一连拍好多张，李可以仿佛感受到爸爸在镜头后开心得要飞起来的感觉。
有一张看起来非常粗糙的景物照片，李可以看了一会突然倒吸一口气，“啊，好像是我们白天坐过的墓园里的树桩啊。”
锅巴大叔过来一看，“噢，你爸爸用高速的胶卷拍的。他喜欢到那里去坐坐，说只要坐在这里听听鸟叫，心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冲印到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小照片。
李可以看不清照片里的那张脸，可看得清头发的轮廓，半卷的，打散着披在肩膀上。
锅巴叔叔眯缝着眼睛看一会，“她是你爸爸最爱的人，可她一点也不爱他。”
“是谁?!”想起妈妈，李可以还是不自觉有捍卫的心情。
“今天我看清楚了，她有茶色的眼珠。”锅巴大叔结巴了一下，“她，她应该是你妈妈?”
“我妈妈?!”李可以也结巴了。
“与其说是你爸爸不能忍受自己奇怪的病，不如说是他不能忍受没有爱的人生。”锅巴大叔凝视着爸爸相机里的那张照片，回到了和李可以的爸爸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咯吱咯吱咬着硬得像石头的野牛肉干的那些夜晚。也许咖啡有麻醉人的神奇力量，李爸爸断断续续向他吐出了心底的话——
她是聪明刚硬的人，在她眼里，我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人。
我从小到大会做的，都是她最不屑的东西，比如理发，比如裁缝，比如钩花，比如做菜。她断定我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人。
她是我妈领养的，我妈去世前，她答应我妈会和我在一起生活照顾我，她是信守承诺的人，她是有恩必报的人。
我应该拒绝她的报恩，可我没有，因为我爱她。她不爱我没关系，我觉得爱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生长出来。
可没有用，因为那颗种子只生长在我心里，她的心里没有那颗种子。
她看着我，茶色眼珠像结了冰一样，我就忍不住一次次逃跑。
后来那病越来越重，我却松了一口气，至少我看不到那双让我心痛的眼珠，只有她才有的，没有一点爱意的茶色眼珠。
有几年，为了儿子，我装作体面地回家“探亲”，我牵着她的手，在别人面前大秀恩爱，她的手很冷，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
明明知道是绝望但还是不肯放弃希望的人，就是傻瓜。
我不做傻瓜，有时候放弃希望，也就是重新开始生活的开始。
离开了爱，我和自己相依为命。
爱算什么呀，反正我也再认不出那双茶色的眼珠了。
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只要看到合适的土壤就落脚。
我喜欢东岛，喜欢锅巴你这个朋友，喜欢我的哈苏相机。
如果你有一天看见我儿子，你一定要告诉他，看不见人脸也不见得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因为你再也不用被爱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牵扯住羁绊住啦……
妈妈一个人来到墓园，来到那个纺锤形的墓碑前，打开一盒子炸肉丸，再打开一瓶白酒。
“李凡，我带来了炸丸子，以前妈妈教我做的，说你喜欢吃。我来和你道个别，我要走了，这岛上没有淡水，洗澡和洗衣服都变成了奢侈，我有洁癖，简直难以生存。不过，他们说你在这里过得特别开心。大概，我们真的是来自两个星球的人。”
“对不起，我答应过妈妈爱你，我可以和你过日子，但是真的无法爱你。我想你也不太爱我，所以，你才会一次次走开，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一张照片轻飘飘飞到她面前，李可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妈妈背后。
妈妈拣起来，看到了那个照片一角那个茶色眼珠的年轻女子，那是他和她照的新婚照，可他已经把另一半的自己给剪掉了。
还有垫在下面的日记本上的几行字，是他那熟悉的字迹，她曾经想，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写出那么秀气的字来——
我们不能在一起
每天晚上，我都想，我要和你在一起
紧紧拥抱的在一起，那样的在一起
起床的时候想，是一张开眼就看到你茶色眼珠的在一起
走路的时候想，是手牵着手在一起的在一起
看书的时候，是读书给你听，额头抵在一起的在一起
我想要这样那样无数样的在一起
眼泪和笑容交织在一起的在一起
生命重合在一起的在一起
可是命中注定我只能远远离开你
用我的放逐成全你的自在
也成全我那永远不见曙光的爱……
“为什么不能给爸爸一点爱，我没想到妈妈冷血到这种程度，让爸爸的心一点点死去?”李可以眼眶里满是泪水。
妈妈一手抚摸着相片，一边抚摸着墓碑，默默流下了眼泪：“对不起，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无论如何都会很悲伤，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那样决绝地告别我。”
“自私!”李可以冷冷地说，“好多人说对不起只是为了自己不用有良心负担。爸爸，他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爸爸是我的亲人，可我们很不幸要成为爱人。”妈妈流着泪，语气却是分外的坦荡，“如果出于怜悯去爱，那是施舍。就像锦畅、泛美、千朵、雨停，这四个女孩都很喜欢你，可你看起来还没有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个谁，如果，你突然装作爱上了哪一个，我想，哪一个女孩都不会接受的……”
“你和爸爸已经道好别了吧?”李可以粗暴地打断妈妈，“那么你可以走了，爸爸他不想再看到你，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哈，哈!”他怪笑两声，“我忘了，我们两个病人，本来也看不见你的脸了。”
妈妈呆了一呆，随即痛哭：“妈妈从来不肯欺骗自己的心，妈妈不爱你爸爸是真的，可妈妈永远爱你，也是真的啊!”
“爸爸爱你而你可以不爱爸爸，那么就算你爱我也可以不爱你!”李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扔出那句话，掉头就走，把妈妈远远地抛在暮色四合的墓园里。
果然如李可以所愿，那个叫他痛恨的冷血的妈妈很快在小岛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留了下来，暂时寄居在锅巴大叔那里，他觉得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完成，就是循着爸爸拍的每一张的照片，找到那些拍照的 地方拍照的时间，好像那样做了，就有一种慢慢和爸爸的灵魂重合在一起的感觉。
沙滩从早到晚沐浴着阳光的色彩，从出现到隐没，海洋上空的漫天飞鸟，从壮观到细微，这些那些事物在照片里景深的前进和后退，李可以拿着照片，跟着一起前进和后退，仰俯或者左转右转，总能轻易地找到爸爸的角度爸爸的感觉。
锅巴大叔一直苦苦思索爸爸有些拍得奇妙的片子到底是怎么取景的，当他透过李可以找到的角度再次看到那些几乎重现的镜头时，一次次惊叹：“你们父子俩，都是摄影奇才呀!”
李可以发现，透过哈苏相机的镜头，他可以轻易地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特别角度，秘密的光线，还有那些鸟类的千奇百怪的特征。他意识到，爸爸留给他的遗传，原来是那么痛苦，又那么神奇。
是不是真正的宝藏都是被埋藏在痛苦的深处?
那一天，李可以一动不动仰卧在黎明的沙滩上，专注地用一只眼等待着红脚鲣鸟在黎明里拔脚起飞，他听着铺天盖地的羽毛和空气的摩擦声，那样寂静却又那样宏伟，一群鸟飞进了他的镜头，紧接着，漫天的鸟儿飞进了他的镜头，咔嚓咔嚓咔嚓，他飞快地按动着快门，那样壮观的鸟海，无法阻挡的生机勃勃的生命的洪流，一瞬间像是把人整个地挟裹而去!
鸟海掠过，李可以慢慢坐起来，面对大自然的壮观的生命，自己身体里的那些悲伤或者喜悦，原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他举起相机，远远的，有两个人的身形跳进来，越走越近，从气味和声音，李可以认出了是赵起和锦畅。
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己埋在镜头后面，他看到太阳正跳出了海平线，颜色是很深很醇的橙色，像流油的咸蛋黄。
他嘿嘿咧开嘴笑了，正要咔嚓，“李可以!”两一只手一起摇着一封信，挡住了他的镜头，“我们替你送信来了。”
李可以瞟了一眼，妈妈的字迹，“她的代价太大了吧，几千公里的，派你们来送信?”他碰都不碰那封信，桌子一样呆板的声音说，“退回，‘查无此人’。”
“为什么那么对妈妈，你太冷血了!”锦畅把信硬塞进李可以手里。
“为什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知道的最残酷的真相不是我的面容失忆症，而是妈妈从来没爱过爸爸。我的爸爸，是因为没有爱而永远消失在这里的!”
“哧啦，”赵起忽然从李可以手里取出信，撕开信封，抽出薄薄一页信纸，“求你，就这一次，我不想再打回你妈妈的信，老是送“查无此人”那样信件的邮差，真的很沮丧很失败!”
一阵海风刮来，薄薄的信纸眨眼被刮走，“李可以!”锦畅咬牙切齿叫一声，跳起来就去追。
他抬头看见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信纸，梦中惊醒一样，发足狂奔，终于赶在锦畅前面，抓住了妈妈的信，在天光大亮的海边，他蹲下来，开始读信——
亲爱的儿子：
你爸爸离开我的那种难受，等我回到他再不可能回来的家，一下涌来了，好像卸掉了一条腿，一只胳膊，那样难以置信的难过。
我连睡了几天，梦见你爸爸了。我们面对面坐在家里餐桌上，讨论你的未来，你爸爸摆弄着手里的相机，突然大声说，他想让你做一个自然风光摄影师，这样，你就是一个有目标的旅人，到处去捕捉风景，让人们在你的镜头下看到速世间好多好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和神奇。
我醒过来，想起锅巴告诉我，你爸爸说过，镜头好像给了他新生，因为他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的风景。顿时豁然开朗，好像绝处逢生!
你天生遗传了痛苦的病，可是，可不可以这样想，这个病。也让你拥有了别人绝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你对其他事物异乎寻常的观察力感受力，像你爸爸一样。
严重自闭症和神经质的凡高，他画出了他眼睛里的向日葵，独一无二的色彩和感觉打动了无数人。
儿子，命运不会残酷到底的，它在夺走你一样东西的时候，会再给你其他的馈赠。
妈妈不求你的原谅。妈妈的刚硬，或者像你说的冷血，也可以看作是妈妈天生的缺陷，不过，也就是那样的冷血，才能保证妈妈的心，不会因为你们父子两个而碎掉啊!
你爸爸在梦里指引我，找到你命运的出口，现在妈妈可以放心地让你到处行走，做一个记录风景的旅人。
那样，你会找到真正的自己吧?你不再会是那个想消失在茫茫人海的“查无此人”了吧?妈妈虔诚地为你祈祷!
李可以把信撕碎，撒进大海，把它送给大海深处的爸爸。
爸爸的人生很悲惨吗?不断地放逐自己，是因为他没有爱，而爱是唯一可以系住漂移灵魂的东西。
爸爸最后的人生，好像都是全神贯注闭着一只眼睛，用这个镜头扫射着他看得见和看得清的一切神奇和美丽。爸爸离开了悲伤，爱上了自然界壮阔美丽的一切。
追逐着飞翔起来格外优美飘逸的军舰鸟，心醉神迷地消失在大海深处，这样戛然而止的人生，也是很符合爸爸心愿的结局吧?
那么可以原谅妈妈吧?爸爸和她，只是一对灵魂互相串错了门的男女呀。
每个人无论做什么样的举动，都是为了卸掉身上的重重枷锁，找寻真正的自己，得到长久的心灵安宁。
无论如何，相信爱是得到爱的第一步。
不然，你将永远得不到、得不到安宁。
很多天以后，锅巴大叔来到墓园，发现他的老伙计盐巴纺锤型的墓碑刻上了一首诗——
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跳舞吧，像没有人会欣赏一样!
唱歌吧，像没有人会聆听一样!
拍照吧，像没有人会发现一样!
(全文完)
编辑：大 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