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 误

来源 :飞天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xjffh8gf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是个虚伪的人,从不在别人面前谈女色。与人上街的时候,遇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往往目不斜视,实在想看了,就做不经意状瞟上一眼。因此我周围的人都说我正派,像个君子。然而我来这家公司应聘时,眼光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坐在电脑前打文件的女文员吸引,像铁片遇上磁石那样不能自己,像老葛朗台发现金子那样贪婪。她不是顶漂亮,但长得很顺眼,极耐看,长碎发配着一张圆圆的脸。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拿这句话来形容她实在恰当不过,我总觉得,她白嫩肌肤包裹着的就是一汪清清澄澄的水,或者就连骨头也是水做的。她穿着件米黄雪纺吊带连衣裙,偶尔站起了一次,身材也很平常,但是胸脯却格外突出,撑得裙子紧紧的,很惹人的眼睛。说真的,我有些心荡神弛。
   公司只招一个人,来应聘的却有五个。很幸运,最终被录取的是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我长得高大威猛,也不是因为我应对自如,而是负责招聘的主管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经受住了考验,没有对阿枫发生令她反感的关注。阿枫就是那个女文员,全名叫顾秋枫。主管是个暴戾的胖子,一天到晚镇守在办公室,员工们虽然见到他就像青蛙撞上鳄鱼,可还是不惮冒被吃的危险,得空儿就鬼头鬼脑往办公室里蹭,只为多看阿枫一眼。男人的好色心大起来真是包得住天,眼看着这些家伙的没出息样,我理解了李隆基为什么不惜抢儿子的老婆,吴三桂又怎么下得了背一个民族罪人这样千古骂名的决心。
   好看的女人让男人神经错乱。每天晚上下班后,一阵吵闹上了床,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就汇拢到一起,聚焦在顾秋枫身上。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总要意淫着她入睡,但我笃定,能做一个有她的梦是所有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家伙们的美好愿望。因为她胸部傲人的突出,大家叫她“波霸”。我很反感这个南方味道的词汇,有人向我说起“波霸”如何如何,我总装作不知何人。他们难以置信,教导我说:“就是阿枫嘛。”我于是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说那个奶妈呀!”众人大笑,从此便也就常称之为“奶妈”。
   三周后,我又荣幸地升任了班长,成了管理十几个人的小头目。我之所以升迁,并不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好或者有领导管理才能,而是因为我博得了主管的好感。但这“好感”并不是吊他的膀子或者拍他的马屁换来的。我可以起誓,我是个不会媚上的人,打死我也做不了丁春秋的弟子。
   三个月前,我有个比在这个又破又小的公司不知好多少倍的工作,结果就因为我不圆滑而饭碗自毁。主管之所以对我有好感,主要是因为我比较“脱俗”,没像其他员工那样苍蝇逐肉般粘着阿枫。“阿枫是我的,谁敢跟我争,我就要他好看!”这是那次喝酒正酣时主管放出的一句心里话。我对他这决心深信不疑,我已经知道,为了独占阿枫,他已经挤走了一個会计,赶跑了三个班长,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前任。
   主管锲而不舍地追着阿枫,而且全公司看上去就他条件优越,他也时常摆出一副绅士派头,以欣赏竞争者们徒劳无功的努力来取乐。可是阿枫不是一朵专为他绽放的冰雪玫瑰,不仅与他周旋,对其他献殷勤的同事也同样亲热,这让主管妒火中烧。我对他充满了怜悯,一天到晚在这种情绪折磨下度日,他一定又苦又累。他应该是个百万富翁,这样可以把她包养起来,藏在金屋里,叫人看不到她;或者应该是个黑道老大,派几个戴墨镜的贴身保护,叫人不敢看她。可惜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月收入六千的小公司主管,没有将她与世隔绝的能量和能力,只好自己受苦,过分的爱总得付出过分的代价。
   虽然也觉得看顾秋枫是件赏心悦目令人愉快的事,但我并没有跟着工友们去推波助澜、添油加醋地刺激主管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这不是因为我高尚超脱,当体内雄性荷尔蒙含量超标的时候,我也会把她当作性幻想的对象,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去对一个女人发痴,进而转化成爱慕。比如说,看三级片的时候我会激动,但我并不会因此成为那些脱星的追慕着,为了能看到她一眼而不惜舍生忘死。何况,我之所以来这个小公司,完全是在赌气,自我放逐,目的是通过肉体的苦累消磨精神上的郁卒,好比是判自己的一个劳役,随时可以开释走人。
   然而主管却对我好感起来,抬举我做了班长。一个已在这里干了很长时间的陕西人对班长的位子可是垂涎已久,向往至极,并因此契而不舍地对主管讨好献殷勤,只是很遗憾主管并不领情。这要怪他自己,一见到顾秋枫就一脸色相,两只眼瞪得要掉出来,下巴不由自主地往下垂,洞开一个大嘴,口水像鼻涕一样哗哗地往下流淌。这副尊容是很不雅观的,不用说令主管很恼火,他百般讨好换来的一点好感,随即就被抵销,甚至还要倒欠。不被主管找个茬儿赶出公司已是客气,班长的位子哪儿还轮得到他。
   在我被任命的前几天,他好像听到了风声,非常恐慌,人前人后对我大肆攻击。本来我无意在此地久留,所以也不愿意做什么班长。可经他这么一搞,我生气了,我偏要做,于是我就做了。
   走马上任那天晚上,我请主管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去饭馆里喝酒。大家肆无忌惮,并且说定谁不醉谁乌龟。我酒量本来不大,三杯下肚就晕了起来,指着一个上菜的女服务员,对大家说她像花紫。大家问花紫是谁?我说是我女朋友,不过她跟他们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好上了,就把我甩了。一个同事说不知道你还有这个能耐,一喝醉就会编故事,老弟长得是文气些,还能跟广告公司的女人缠到一起?我醉眼朦胧地说:嗯,难道你们看不出我浑身上下掩盖不住的过人气质吗?我可是我们省最好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不信明天我把文凭拿出来给你们看。接着我就爬到了桌子上说起了胡话。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醒来时,发现竟睡在了公司里,脑袋还昏沉沉的有点晕痛。一个同事进来说,有个叫花紫的找你,在公司门口。我愣了一下,立即跳下沙发冲了出门去。公司门口人来人往,哪儿有花紫的影子!我早忘了昨晚醉后都说了些什么,兀自站在公司门口东张西望,仿佛一只饥饿的狐獴。顾秋枫拿着只大信封从传达室里走出来,我忙问她看没看到一个长得如她一样的女孩子?她摇头,说没见到。我悻悻不乐,不经意瞥见几个同事正挤在二楼窗户前,朝我挤眉弄眼,便大声问:人呢,她在哪儿啊?他们嘻嘻哈哈地怪笑起来。原来是耍我!顾秋枫也跟着笑起来。她将手里那个大信封朝他们一挥,说,杜瑾在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让他咱们吃饭。同事们一阵骚动,蜂拥着跑了下来。我从顾秋枫手里接过信封,抽出样报瞅了瞅,被大家簇拥着往饭店走去。    我们刚坐定,主管就尾随而至。他挤坐到我旁边,把我和顾秋枫隔开,先对我表示祝贺和赞美,紧跟着拿花紫开起了我的玩笑。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这是在给顾秋枫打预防针,让她知道我已心有所属,以防她对我产生好感。同事们也跟着主管起哄,拿我昨晚醉后的话当笑料,比如说花紫很漂亮,比如说花紫不要我是因为我弄不来钱,比如说花紫说了宁愿做有钱人的情人,也不做穷光蛋的老婆。因为一个男人弄不到钱,只能证明他没本事没能力,她没有道理勉强自己爱上这样的人,等等等等,并且嘲笑我昨晚说着说着竟呼哧呼哧哭起来的糗样儿。
   这些家伙们涮起人来热情洋溢,鲜辣生猛,坚决不积口德。我知道自己喝醉后爱说胡话,但没想到昨晚竟然胡到了那个田地,不禁有点惶恐。回头又一想:反正已经这样了,随他们吧,珠三角这地方不相信眼泪,也拒绝多愁善感,是它物欲支配一切的现实赐给我的伤。今天我偏不痛苦,偏不向它示弱,偏要开心地笑!于是我也拿自己开涮。我举起杯说,来,哥们们,为本班长的失恋干杯!
   主管的预防针白打了,没有对顾秋枫起半点作用。她开始接近我,甚至明目张胆地表示对我的关心。那几天我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不知从何处飞出块砖头,砸我个头破血流。那位陕西兄弟料定了我不会在这个工厂久留,反而更加急不可耐,煽动同事们怠工,又拿顾秋枫挑拨我与主管的关系。虽然他的努力成效不大,但我也真的觉得不能久呆下去了。一个名校的大学生在这么一个又小又破的公司里,本来就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人家会认为是我太没能力,大学白上了,俨然成为一个笑话。所以我不得不考虑走人,不然要惹大伙瞧不起了。
   主管也一直淳淳善诱地劝导我离开这个公司,另谋高就,他说我在这儿是没有出路的,也屈了我的大才。我说我还没玩够,等玩够了马上就走。主管本能以为我说的“玩”是跟阿枫玩,劝导得便更加用力,滔滔不绝地讲,创业当趁年轻,不能使光阴虚度之类的大道理。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如果我再不走,早晚要被他推论成历史的罪人。我被弄得很惭愧,自嘲是盛名之累。再呆下去实在没趣,杜瑾班长决定了:走!
   但是要走也没那么简易,还得先向公司上级申请,半个月后才能放行,不然当月工资泡汤。没办法,只好委屈陕西兄弟和主管再忍耐半个月。既然决定要走,我开始胡闹了,不但当众接受顾秋枫的关怀,还要放大了让大家看。有一次为了感谢她帮我洗衣服,单独请她出去吃饭。反正要滚蛋了,为什么不气气那两个家伙?我可不是君子!
   最后那个星期天前夜,我又梦到了花紫,梦里她对着我笑。我很开心,开心得居然醒了过来。醒来后我很亢奋,无端认定她一定后悔了当初的决定,一定在到处找我,于是急忙起来梳洗打扮,去城市那一端找她。我花了一个月的工钱,买了一大束玫瑰,一盒她喜欢的巧克力,以及一瓶香奈儿香水。
   我站在商场一面镜子前照了照,感觉自己还算精神帅气,这才往她住的公寓楼走去。绕过一栋楼房,迎面看到她所住那栋楼的楼门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来。我一眼认出其中那个女的是花紫,另一个男的,正是他们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我本能地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二十米之外有一丛万年青,我躲在万年青后面张望,只见花紫挽着总监的胳膊,边走边亲密地说话。
   他们已经同居了么?我头晕得厉害。
   我倒提着那把花儿,像死人一样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工厂附近一个车站下车的时候,我遇到了顾秋枫。她笑嘻嘻地说,这么靓的一束花,送给谁的?我有点狼狈,淡淡地说,不送给谁。随手把花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包括那瓶香水和巧克力。顾秋枫说,真没人要,送给我也行呀,丢了干嘛?多可惜呀。我说,我再买一束送你。我四处张望,见不远处有家小花店,就走了过去。
   然后我們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又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当我们一起回到公司的时候,几个正在闲聊的家伙的眼睛就直了。接着,我看到其他工位的隔断有人看我们,随即整个办公区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们身上。我横扫一眼,又看到主管也立在一个位子里,眼光阴郁地望着我们。好吧,就让你们好好看看吧!我伸出胳膊,一把揽住了顾秋枫的腰。顾秋枫脸立刻红了起来,但是却没有拒绝,只是把头垂了下去。那束便宜的红色太阳花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回到办公桌,我开始收拾东西。几个平时要好的同事有点依依不舍,不过他们更关心阿枫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我说不会。几分钟后阿枫就过来了,同事们不怀好意地笑着,吵吵闹闹出去了,陕西那位兄弟没走,愣是被别人拖了出去,砰地将大门关上。顾秋枫帮我收拾东西,对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好不好?我说,你在这儿干得好好的,待遇也不错,如果走了,万一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她说,你总得有人照顾。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可能给你什么承诺。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对她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叫了声阿枫,把她拥在怀里。我吻了她,她有些颤抖。
   第二天领到工资,我们就一起走了。同事们心情复杂地送行。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同居了。
   我们没有马上找工作,想给自己放几天假好好玩玩。一天傍晚,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打完后神色怅然。我问怎么了?她说她妈的病又重了。我说,那就回去看看吧。她说,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我说,好。
   她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山区。那里山清水秀,茂林修竹,风景十分美。难怪四川出美女,有这样的钟秀山水,当然也就得有这样的美丽女子。与美丽风景和漂亮女人极不相称的,是这里的贫穷,沿途所过的村村寨寨,大多是破旧的石砌房子。偶有几幢漂亮的小楼,在破房堆里不协调得刺眼。阿枫说,这些人家不是在本地做官的,就是在外地做妓的。她说这话时一脸不屑。我笑了笑。
   阿枫的父母对我很热情,确切说,是热情得过火,叫我有点难以适应。阿枫的母亲精神很好,容光焕发,说是看到我们,她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下午我有些累,就睡了一觉,阿枫和她父母嘀嘀咕咕地说话。傍晚醒来时,我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屋子里黑压压坐满了大爷大婶。阿枫爸说,把你吵醒啦?我说没关系,站起来与大家打了招呼。满屋子人冲我点头赔笑,上下打量,说真是好,人才!我被看得心里发毛,感觉像是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后来我才知道,这班本家爷舅全是阿枫爸叫来看高材生姑爷的。这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惶恐了。    第二天阿枫带我出去玩。远远的有人在后面跟踪,我看出是她家左邻的一个年轻人。从昨天来到秋枫家,我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他站在他们院里,隔着石垒的围墙阴郁地看着我。我本能感觉到这中间必有什么故事,就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阿枫。阿枫皱了皱眉,让我不要瞎猜,拉着我不走了,回头等他走近。可是那年轻人也不走了,还东张西望的,装作看别的东西。阿枫有些没好气,高声叫他过来。小年轻怯怯缩缩地走过来。他圆脸,皮肤有些黑,长得粗壮结实。阿枫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跟在我们后面?年轻人说,我哪里跟着你们,我是在找东西。阿枫问,找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我同情地笑了笑,对他说没关系,一起玩儿吧。阿枫打断我。你没听他说他要找东西吗?不要打扰他,咱们走吧!她拉着我的手,问他,你准备去哪边去找?他胡乱指了一下东边。秋枫说,那好,你去找吧。拉起我便朝西走去。我回头望一眼,只见小年轻呆立在那儿,像只伤心的鼹鼠。我觉得阿枫有些过分,我的责怪让她有点意外,解释说是怕我误会,生她的气。
   我说,怎么会。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但不会生气,甚至还有些巴不得他们好起来,好让我从中脱身。从昨天他们家的架势看,他们基本已经认定我做了他们家的姑爷。可是我哪里想到过这些!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令我措手不及,心生懊悔。默然走了一会儿,秋枫说,其实,他对我是很好的,他没有出去打工,就是为了替我照顾爸妈。我认真倾听,她却不再说下去了。可是我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概括了那个青年对她的爱和付出。我对比出了我的卑鄙和无耻。
   我问她,他叫什么?
   罗二娃。
   三天后我们起程回广东,阿枫的姑伯姨舅们又来送行,郑重把阿枫托付给了我。我赔笑应答着,心里却苦涩涩像吃了黄连。挥手与他们道别时,我发现罗二娃正站在他们家大门口望着我们,眼光阴郁,仿佛雷雨天。
   回到广州,钱花得也差不多了,我们不敢怠慢,马上开始找工作。阿枫由同乡帮忙,进了一家玩具公司,我则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上班下班,一起生活,却也平静快乐。她在我的要求下开始读名著,并报名去学电脑绘图与动画设计,我知道这有些难为她。我想改变她,让她向我这个世界靠拢。
   我们的广告公司与我以前和花紫同在的那家公司是对头,彼此争夺客户挖墙角,两个创意总监也有怨隙。所以我在这家公司工作很卖力,尤其是遇到与那家公司竞争的单子时,头儿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一次,我们抢了对方一单生意,并且做得很好,总监请客,大家去一家酒店喝酒庆祝。突然一个同事指着街上说,这女人就是那公司的。我隔着厚玻璃往外看,只见一个女人正踽踽地走在街道上。是花紫!
   我心里仿佛有几只青蛙,受到惊动之后咚咚乱跳。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同事们敷衍了几句,借口去洗手间,悄悄溜出了酒店,从一条巷子抄近路绕到了花紫前面,然后迎头向她走去。这个刻意制造的邂逅很成功,看着花紫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我也假装很吃惊,对她说真巧啊。她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说刚跟同事吃过饭,现在要回去。她问我现在在哪儿高就?我说在某某广告公司。她悠长地哦了一声,说,你们刚抢了我们一单生意。我说,抢你们生意的不是我,你不要把这笔账也往我头上记。不过我以后会努力上进,争取尽快亲自去抢你们的生意,把你们逼垮是我以后几年最大的奋斗目标。花紫笑起来,她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进了?我说,从我发现你们同居那天起。花紫的笑容就像风干的浆糊,僵硬地粘在脸上。她不再说话,从我身边走过去,高跟鞋踩着脏兮兮的柏油路,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随即又淹没在大街喧嚣的噪声里。
   我从她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些想要的东西,心里立即冒出许多这样那样的泡沫,每个泡沫上都浮现着一种可能。于是我跟上了她。
   他呢,怎么没陪你?我问。
   她说,我们分手了。走了几步,她回頭望着我。看来你好像也没事,陪我走走吧。
   好啊。我说。
   我们走到珠江边。珠江的晚风夹杂着这片繁华尘世的种种味道,没有一丝清新。她俯在栏杆上,望着对面的灯火,不说话,眼里脸上满是寂寞。我望着她,心里涩涩的。我无可奈何地发现,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原来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被她毫无保留地伤过。我突然无法恨她。感情这东西啊,真是荒谬!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拥抱她。她没有拒绝,反而说,借你肩膀用用,行吗?我说,可以啊。她就把头靠在我肩头。我说,有没有那种可能?她抬头看我。什么?我说,重新开始。她笑了。不要说这些。她说。我也笑了笑,眼光落到江面上。江水在污浊的夜色下粼粼闪荡,就像不堪细看的人生。
   午夜前我送她回住处。在公寓楼下道别,我仍不甘心,又问她,真的没有可能了么?她笑着看我,说,给你个机会吧,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挣到三十万,宽容些吧,二十万,我就考虑跟你重新开始。晚安。
   她的拒绝如此尖刻!我苦笑。就是从明天起改喝不要钱的西北风,改睡不要钱的大街,每月六千多块钱一分不花,加在一起也挤不到一个零头。我震惊她物欲化的迅速彻底,更要命的是,我居然从潜意识里认可了她拥有这种思想的无可非议。阿枫没有睡,还在等我回来。我懒懒地回应着她的话,做爱时也不投入。她望着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于是她也不再说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问阿枫,我能不能在两个月里挣到二十万?她说,你需要钱吗?我说,有钱总是好事,不是吗?
   第二天晚上,她给我洗衣服,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彩票,笑嘻嘻对我说,你从来不买彩票的,今天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我说,试试看有没有中大奖的运气。她说,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买几注碰碰手气就是了。我说,多买几注不就多几分可能嘛。她奇怪地看看我,没再说什么,埋头洗起了衣服。我也不语,拿笔在纸上乱画。画来画去,只是二十万这几个数字。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总监赵景让我陪他去见一个客户。之所以让我陪,是因那个被称为魏总的客户是我同乡,叙起来,老家相去不足一百里。有个老乡在场,话会好说一些。我们是北方人,天性比较爽快,而且看重乡情是我们的优良传统,所以席上气氛热烈,我们用家乡话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家乡的事物。聊到高兴处,我给魏总斟着酒,说,魏哥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指一条给小弟。魏总说,看得出老弟也很能干,如果愿意,就来跟着我干吧,我在缅甸开着个农场。经常往国内送货,需要人打理,如果你有意,就过来干,老哥我不会亏待你。说着冲赵景咧嘴。赵总可不要怪我当面挖你的人才啊。然后扯开嗓门惊天动地地笑起来。    我心头狂喜。单子轻松拿下来,告辞时,魏总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随时去找他。回公司的路上,赵景看我喜形于色,笑说,动心了?我口不由心说,哪儿啊,在公司跟大家一起做得好好的,这样就走,我还舍不得。赵景冷笑。是吗?他说,我可提醒你,魏总是有黑道背景的,他缅甸的农场,据说是种罂粟的。在珠三角,流光溢彩的风景下到处是陷阱,你小心些。我吃了一惊。喝酒时那些是扯淡的玩笑话。我说,干得好好的,我怎么会去投靠他?
   可是我的心终究是动了。魏总在这边做的是正当生意,而且做的很大,倘若他在那边真的种罂粟,怎么可能安然无事?晚上睡前,我对阿枫说起了魏总,说想投奔他,只是魏总可能会有黑道背景让我担心。阿枫默默听我讲完,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急着需要钱?我说,我好好的,哪有什么事?不要瞎猜。阿枫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我说,真的没有什么,让我怎么告诉你?她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被她看得心虚,便冲她假笑了笑,将她搂在怀里。真没什么,别多想。阿枫枕在我胳膊上,眼睛依旧盯着我。你不觉得,这些天你对我很冷淡么?我感到愧疚,把她的头扳过来,吻她的脑门。对不起,这些天工作忙,太累了。
   因为广告的事,我与魏总又见过两面。他一再说对我这个小老乡印象很好,私下里又问我愿不愿去跟他干。我越加犹豫,有一次差点当场答应。赵景发现了我情绪的异常,一次开会后,送给我两个字:自重。我又拿不定主意了,有点心烦意乱。睡前又与阿枫提起这件事。阿枫无语。第二天晚上吃饭时,阿枫对我说,她要去浙江出差,大概得半年时间。我讶异。你只是个小文员,出什么差,还这么久?阿楓说,老总在浙江新开了个公司,要从这边调一批人过去开场,等新手培训好后再回来。我有些不舍,抱着她说不让她去。阿枫笑了。
   又不是永别,半年后还会回来,再说啦,那边工资比这边高很多。她说,我走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叹气。也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阿枫走后,生活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少了许多内容。红灯绿酒背后浮躁的夜让孤单的游子饱尝寂寞,我害怕了公寓的冷清,常常很晚才回去。半个多月后,我渐渐适应了没有阿枫的生活,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花紫,一如遇到阿枫以前的那些日子,整天整夜地想她给我的那个充满羞辱的“机会”。一夜失眠后,我决定孤注一掷,要去投靠魏总,拿自己的年轻去冒个险,博一下这个无聊生活的彩。我无法控制地这样想像:在两个月的时候,我要拿着钱,不管是真赚到手的,还是先向魏总支借,去找花紫,将钱甩到她脸上,然后转身而去。那一定很快意吧!我想。
   我给魏总打电话,说要跟他混碗饭吃。魏总热情地表示欢迎,让我随时去找他。刚好是星期天,我当即起身。魏总的家在白云山下一个别墅区,出租车一路开过去,刚好途经花紫的公寓楼。我突然心慌得厉害,隔着车玻璃往外望,看到一个女人正挽着一名中年男子的胳膊,说笑着走向一家便利店。是的,是花紫。我叫司机停下车,向他们走了过去。
   花紫!我叫了一声。
   花紫回头看到我,有点惊讶,随即笑起来。真巧啊!她说。我说,是啊,真巧!我指指那个中年男。这位是?花紫说,我们副总。她依旧在笑。她的笑真好看,明媚得仿佛雨后晴空下的玫瑰花。我仿佛被人从悬崖上一脚踢下去,往下落往下落,一直落到了地狱里。花紫说,我们要进去了,再见。
   我说,再见。
   满大街的商铺门前都有巨大的音箱,都有伤心的歌手在歌唱,唱来唱去都是令人绝望的歌谣。我轻易淹没在这繁华都市的漫天风尘与喧嚣中,在凌乱的街巷里茫然穿行,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凉,我知道有个东西在里面一点点死去。
   我回到公司,重新做起了我的工作。可是阿枫一去无消息,电话打不通,短信不回,QQ上也没有只言片语。这是不正常的,我无法断定她是真的去了浙江新公司,还是对我失望,别有新欢离开了。我想,或许是后者吧。但是就算要离开,又何至于要这样呢?我又不会纠缠不放。这让我有点怒气,但在孤枕难眠时,却又格外想她。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去他们公司打听。我在公司外遇到了几个她的老乡,他们以前曾经去过我们住处,所以认得。突然看到我,他们表情很古怪,还带着一点——卑夷。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问他们有没有阿枫的消息?他们说没有。我又问他们老板究竟有没有在浙江开分公司?他们说不知道,然后随即走开了。我拦住他们,请他们务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没什么,绕开我进了公司。
   他们说没什么,可白痴都知道这里一定有什么。我想进公司找他们主管询问究竟,传达室的老头一听说与阿枫有关,坚决不让我进,也不替我传达。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去。大概是看到我实在可怜,走不多远,阿枫一个小老乡悄悄赶上来,告诉了我真相。
   阿枫姐被台湾老板包养了。她说。没几天老板的老婆就听到了风声,从台湾跑过来,找到阿枫姐,泼硫酸毁了她的容。阿枫姐在医院养了几天,一周前出院回家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我差点昏死过去,胸口里咯地一声响,心脏碎作了粉未,变成灰飞散在昏蒙的市空里。
   这个世界真不美好。我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工作、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回应同事的说笑、机械地回住处孤独地入睡。一周后,我收到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都是从四川寄来的,落款是顾秋枫。我看了一眼汇款单,大吃一惊:汇款数额巨大,整整二十万。我忙拆了信看。信是秋枫亲笔书写的,黑色水笔写在大红格的稿纸上。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它让你魂不守舍,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你不愿说到底是什么事,我也不勉强你。我爱你,就尊重你的决定。而且我知道,我终会失去你。你不是我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我清楚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很痛苦。我要先离开你,这样我心里也平衡一些。但是在离开前,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其实也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我付出过的爱。你为了那件我不知道的事,一再起冒险的念头,我很痛心。老板垂涎我的姿色,要包养我,我答应了他。我宁愿出卖自己的身体,也不愿看你出卖自己的灵魂。如果一定要在堕落中寻找出路,我宁愿代替你。
   我的心仿佛放在砧板上被砍刀乱剁,喉咙如同被一只冷硬的手卡着,泪落雨下。我请了几天假,买了张去四川的车票。他们村尚没通车,要抵达阿枫家,还需走十几里的山路。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村口,听到喇叭放着喜庆的曲子。我喘着气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阿枫家门外一棵大槐树上贴着硕大的红喜字,一班唢呐队正在树下吹打得热闹,人群川流不息地在阿枫与罗二娃两家走动。接着,阿枫家院里鞭炮大作,一对新人在一群人簇拥下走了出来。新郎粗壮结实,我认出来是罗二娃。新娘一身大红的衣服,头上罩着一方红纱,遮着一张我再也看不到的脸。我失魂落魄地转身,沿着来时路跑出了村庄。一阵眩晕,仰面倒在山道上。
   天空碧阔幽远,那么蓝,那么蓝。我一点点变作空壳,融解消散,卑微空无,竟还抵不上一粒尘埃。
  责任编辑 赵剑云
其他文献
目的:研究葛根二藤汤治疗椎动脉型颈椎病的临床疗效并探讨组成药物的药理作用。方法:对2010年3月到2011年1月门诊及病房收治的51例椎动脉型颈椎病病例给予葛根二藤汤口服并进行总体疗效评价,并引入彩色多普勒(CDFI)作为疗效评价标准,对患者服药前后组间组内各项客观指标及临床症状评分进行统计学分析。结果:治疗两疗程后,痊愈26例,显效17例,有效5例,无效3例;临床症状及CDFI各项指标较治疗前均
张莉娜,女,1974年生于湖南耒阳。1997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05年获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硕士学位,现为烟台大学建筑学院讲师。 Zhang Lina, female, born in 1974
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审议通过了《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和《中国共产党党内监督条例》,对新形势下全面从严治党做出重大部署,对于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
市总工会按照市委群团改革实施方案,陆续开通了市总工会官方服务平台、官方微博、“渝工娘家人”微信公众号和“渝工娘家人”APP,利用“互联网+”打造“1网+证+1卡”三合一“
目的:复制慢性心力衰竭的大鼠模型,用检测慢性心力衰竭(CHF)大鼠的血流动力学改变、凋亡蛋白Bcl-2、Bax及血浆脑利钠肽含量的方法,来揭示强心活力方对慢性心力衰竭的保护作用及其干预机制。方法:取96只健康大鼠,雌雄各48只,分为空白组、模型组、对照组、中药高剂量组、中药中剂量组、中药低剂量组,共6组,每组雌雄各8只。模型组使用阿霉素(注射用盐酸多柔比星ADR),按1mg/kg、1mg/kg、2
2019年5月12日,第二届“我即语文”教学奖颁奖典礼暨新课程研讨会在福州一中隆重举行.来自安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严景东(特级、正高级教师),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学的杨邦俊老师
期刊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博尔赫斯《谜语》  1   叶子走在八月的天光里,心里充满凛冽的气息。   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满满当当的人,成群结伙的人,胸无城府的人,快快乐乐的人。阳光平和地照着所有的人,只有叶子感到了冷。冷不怕,她想到没有什么或者谁能够阻挡得了她行动,这场预谋以久的谋杀将如期完成,她开始兴奋。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刘丰。   叶子气恼地想,
期刊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我揉揉惺忪的眼,一看表,一点半。话筒里西北风呼呼地叫着,好像还有门窗来回撞击的声响,或大或小,或弱或强。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也断断续续:妈、电脑、参谋……   我说听不清,儿子说那我换个地方给你打过去。   儿子第三次电话打过来,我总算听清了。他刚顶着寒风查岗回来,实在睡不着,偷用电脑想写篇文章,却被保卫部门来查铺的人发现了,电脑没收了。   儿子说完了,不再吭声
期刊
1   梧桐叶一张一张地掉下来,是天上掸落的婢女,黄巴巴的,比两个手掌还大。西西挥了挥胳膊,没有逮住一张。还有不少在枝头上摇晃的,多么完整的生命,就这么掉下来了。   地上、绿化带上,都铺满了平整的梧桐叶。落下即意味着死亡。可这死亡又多么完整,没有一点残缺,哪里像人,要被岁月蚕食得不成人形了,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石楠很少迟到,对于今天的迟到她也没有提前发来消息。手机新闻里说,第三代时光恋
期刊
目的:观察自拟方并提种玉汤联合耳穴治疗多囊卵巢综合征(肾虚肝郁证)的临床疗效,探索内外合治法治疗该病的思路,为临床治疗多囊卵巢综合征(肾虚肝郁证)提供新的方法。方法: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