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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胜菜贩
周末，照例去菜市，那股热情不亚于年轻时踩着7寸细跟逛解放中街，不同的是，后跟不见了，砍价的嗓门也懒了些，许是担心那一来二去的讨论会生生多出皱纹来吧，那便不划算了。但市场中那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气息总是吸引着我。
离我家最近的华胜菜市，是以夫妻档为主的小型菜场。一进大门，便可听到卖鱼声，虽然那个鱼摊离大门最远，但老板的嗓门够大，听说年轻时曾当过海军，大致是那活儿面朝大海练就的罢。他的鱼是整个市场中最齐全的，他的话也是全个摊上最反复的，听过几回，大致是“青年与海”的故事吧。他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便是这件事了，于是便会多说几回，聊到开怀处，生意也会做得特别大度，每每那时，他的老婆总在一边默默称鱼、剖鱼，不扫他的兴致。但偶尔也会有意外之举。那次，逢一买主执意砍价，非要去掉零头，还评价他特小气，不懂生意，他忽的就来了气，将鱼飞抛入箱，水花四溅，洒了一旁等鱼的我。正当我莫名时，只听他老婆怒喝一声，那音量还高出他四度，吓得他立马拿毛巾给我，而后又退居二线默默剖鱼去了。而后买鱼，我却总找他们，不是因为鱼多，而是那股久违的，敢于对不爽之事怒喝一声的勇气。
同样卖鱼，集市中还有一对，本地夫妻，专卖本地河鱼，以味鲜鱼吸引顾客。他们卖鱼，胜在和谐，从不亮嗓，逢生意忙时，也是你方称罢我方剖好，动作相通，无需言传。偶有手脚不利索的老丈人执意来帮忙，他们也不烦不躁，只会在一旁缓缓道：“我家老爹很厉害，这些鱼都是他打的，年轻时，他还养过很多鱼，摆过许多鱼摊……”明眼人一看便知，老人早已不适应市场，连从槽中取鱼都十分困难，站在那里实则给小两口添乱，但这对夫妻好似老爹坐镇，以一当十的架势，满口夸赞。老爹累了，自行坐于一旁，但那份开怀是显而易见的。看着这情景，不禁想起了自家老爹，一直不听劝，驾着老爷车每日奔各种市场，淘各类价廉物美之宝，几年下来，风雨无阻，乐在其中，全然无视我们的各种担心。可能忙碌于他们如同牧场与老牧民，海洋与老渔夫，田地与老农民一般，如影随形，无法分割吧！
这样的夫妻档在这个市场随处可见，卖熟食的两夫妻虽已年迈，但刀功了得;卖蔬果的两口子虽穿着随意，但所挑蔬果个个精准……市场经营者中除了夫妻档，单枪匹马者也不少：那卖海鲜的老妇人，重男轻女，使唤女儿跟使唤丫头一样，每日所得却都给游手好闲的儿子;那卖牛肉的与卖鸡鸭的俩媪，总爱互掐，指责对方的肉不正宗，不是人造便是圈养，但说起孙子辈的课外培训，却出人意料地统一战线，不支持但很无奈，大致一天辛苦费抵不上一节课，关键周末还见不到那个叫奶奶的孩子。
市场内妇人居多，男青年偶摆一地摊便会令人注目，假使摆上各色自培水果，那更是询问者甚多。有一次，拎了满满两袋蔬菜，感觉独缺水果，于是上前询问小伙，发现买火龙果者众多，但那果子模样貌似营养不良，疑惑为何如此受宠，凑上前试吃方知果然不可貌取。买了整整一小袋，小伙开心介绍，这是自己研制新果，名叫“初恋”。乍一听，差点没把三袋蔬果掉地上，一愣头青，培一果，唤“初恋”，实在想笑，但又觉得可爱，想着他该不会陆续培育出“暗恋”“热恋”“黄昏恋”之类的果吧！
武侠小说家古龙说，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就放他去菜市场，那里会让他重新萌发生活的热情。我未曾到过那种境况，但逛菜市挑拣，将风物煮进文字，杂烩出来的东西却让我着迷。
城东瓜贩
从菜场一出来，我就立刻瞧见了她，一头蓬松的卷发，一张画满生活原色的脸，极不协调地戴了顶鸭舌帽。在人来车往的集市门口，安定神闲地抽着烟，一条腿搁在装满瓜果的三轮车架上，不急不躁地面对着可能即将降临的生意。菜市门口其实有好几拨卖瓜的小贩，但唯有她的气场足够震住这市井路口。抽烟的女人见过不少，曾经在哈尔滨雪夜中，见过穿皮大衣的北方女人抽烟，红唇浓烟透露着一种豪爽，让清冷的街道有个一丝暖意。迷雾里的香榭丽舍大街，穿着香奈儿西装的巴黎女人夹着香烟谈笑风生，于是空气中滋生了一种叫时尚的气息。而这个菜场门口的卖瓜女人，她猛吸烟头的样子更像是凯旋门旁的吉普赛女郎，那縷缕烟雾中散发着阵阵异乡漂泊感。
我习惯性地走过去，笑侃道：“别抽了，你的瓜都要中毒了！”“我的瓜吸天地之精华，免疫能力强，几根烟伤害不到它们。”她继续自夸，“老板娘，你买了那么多次应该知道的，只要发现一个不好的，你就来换。”
是的，虽说总不习惯她那胡侃猛吹的模样，但那瓜是真好，整个夏季，我竟未曾在她这里买到过一个不中意的。每次去菜市，我总要光顾她的瓜车，起先是因为那车上有我记忆中的水草，那种叫革命草的水生植物是童年对田野最美好的绿色回忆。之后有次我买瓜忘了带钱，35元的瓜价竟赊账30元，而她毫不介意，允许我下回再付。那一星期，我忙于开学，不是去早了，她还未摘瓜上市，就是去晚了，她早已卖完收工。但终于还是在夏天从这个城市离开前碰到了她。她似乎早已忘记，但我却特别坚持，似乎是怕这份难得的信任在紧张的生活气息中消逝，犹如那一抹抹童年的绿色在城中流逝一般。
那以后，装修精致的水果专卖店与我也渐行渐远。更令我难以解释的是，我从一开始跑老远为买菜顺道买瓜，竟渐渐变成买她的瓜顺便捎带买一桌菜。
渐渐相熟的日子里，我只要一出现在菜市，她老远就冲我笑，没有虚价，无需杀价，她便已备好瓜，数量适当，价格也公道，少了我许多麻烦。而且这种彼此信任的感觉真好！有回问她只卖瓜吗，她哈哈笑道：“哪有这么轻松，我要养老家的两个丫头，所以白天卖瓜，晚上卖花。奇怪的是你们这里的女人买花从不砍价，买瓜却要拼命杀价，有时明明公道的瓜价，却唯恐上当吃亏，于是为了应付杀价，我也不得不提高瓜价，其实彼此都累。”
今天已然是秋季，我路过她的瓜摊，看到了一筐绿瓜，比夏天卖的瓜瘦小，卖相也不好看。我诧异这样的季节还会有瓜。“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瓜了，我把整个田野的瓜都摘来了。”整个田野的瓜，那该是这城中最后一抹夏绿了，我特意多买了几个，为这个异乡人给这个城市带来的绿色。 爱情面馆
上班特想那份面，于是起了个早赶过去。不想心一急就跨错了门，当宽敞崭新的门堂映入眼帘，当原本王熙凤般妖娆的女老板变成晴雯般率性的小姑娘时，我知道我找错面馆了，但姑娘那可亲的嗓音让我放弃了想撤离的念头。“想吃什么面？”女孩问我。见我对全新的面单有些茫然，她立马向我推荐了豌杂面，说是店内最便宜但又特好吃的面，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味道，另外，清晨吃面不宜太油腻，这款面清淡刚刚好！第一回碰到这么真诚的推荐，我立马点了二两。因为清晨几乎还没有其他客人，我的面很快就上来了。说实话有点小后悔，此豌杂清淡有余韵味不足，明显不够火候，整碗面显得过于青涩。果然，一抬头，我就发现了那做面师傅同样青涩的脸。收银女孩因为顾客少，也在边上匆匆赶吃一碗，并边吃边告诉做面男孩：汤不够入味，面劲道不够，豌杂量不对……男孩红着脸认真听着，唯恐让女孩失望。心细如面的女孩末了说：“刚开始慢慢来，等会儿我让我爹再教你几招！"我欣赏着清晨这抹清丽的恋情，竟忘了刚刚对这碗面的不满，想着这对小恋人刚创业，需要的是更多的支持与鼓励。女孩似乎发现了我对他们的关注，贴心地端来一小碟酱萝卜，说是她自制的，免费请我尝尝。这配菜白瓷红萝，十分养眼，口味也十分爽脆，配上刚刚那份面对得起这个温暖的早春。
望着这份初恋般青涩的豌杂面，我又想起了另一份记忆中的面。做面的夫妇已年近古稀，做得最好的那份面叫猪油面，我的同事与领导都曾是这家的常客，说是那面有童年的记忆。其实，这对夫妇是外乡人，最早是在小区做夜摊水果生意的，因为付不起摊位费，他们只能在大冬天的晚上出来摆摊。我们那时经常去买他们的水果，除了的确新鲜，还因为小区周围也没有一家水果店。那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总是在摊位前相互依靠，彼此取暖，为的只是能在寒风中多待一会儿，多卖出点水果。后天，他们拥有了这间早餐面馆，虽依然破旧，但至少四面挡风，他们在这间小面馆里接来了小儿子、娶进了儿媳妇、养大了孙女……我也尝过他们的猪油面，但我吃出的不是童年的味道，而是爱情的记忆，那种“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爱情。由于前段时间老妇生病，老伯只能独自掌勺，但每次第一碗必定先烧给老伴，想必那时这份猪油面也是他俩卖完水果后的暖心之面吧！
从清丽的初恋到暖心的偕老，这中间几十年同舟定会有诸多的不顺畅吧！那时的爱情该是一份怎样的面呢？小区内新开的两家让我时常回味：左岸那家的老公显然曾是江湖中人，打电话时每分钟都带着一个“义”字，年轻时应该也没少吃喝玩乐，但人到中年，旧时的兄弟再来找时，他总是一个劲说没时间，搞得那些玩伴知趣而返。每次端面上来，老板总说自己的面很普通，幸亏老婆的酱熬得好，这碗炸酱面才入口入味入心。仔细端详过老板娘，那的确是一个温婉的女子，也不知熬了多久，选了哪些食材才做出了这碗“守得云开见天日”的炸酱面。西岸那家老婆是个知青，夫妇二人退休后闲得慌，大女儿在加拿大够不着，小女儿在上海结婚但不愿生，于是也管不着。俩人开这间面馆纯粹为让生活充实一点，加上店面就是自家的，所以价格特别实惠。但即使这样，客人也不多，因为老板娘天生就是上海小姐命，一拿起铲子就手忙脚乱，幸亏老板的青菜小排面烧得好，才算压住了店脚。说来这老板还特别有范，每次烧完面，必定要泡上一壶好茶，边品茶边看报，那淡定的神情犹如空城计中的孔明一般。每次拉老公去这家尝青菜小排面，不仅为吃，更想让他明白青菜的内向与小排的外向是互补的，爱情是一碗互相宠爱的面。
互相鼓励、包容、宠爱才能偕手到老。爱情很简单，它就像一份面;爱情很复杂，它需要暖心养胃！
二伯的杯酒人生
每个周末回家，二伯总会准时站在那个路口，满脸期盼地张望两侧。我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但每回看到我的车驶过，他就会迈着已不利索的脚步走过来，然后慢慢等我停车、下车、微笑，他会很仔细地看我一会儿，慢慢叫出我大姐的名字，然后是二姐的名字，最后才是我的名字。每次我总会耐心等待，等他报到我的名字，我会很惊喜地说：“二伯，你记性真好，一猜就猜到了。”可二伯总会摇着头说：“不像不像，小时候不是长这样的。”“是不是越长越好看啊？”我开着玩笑，心中却遗憾初中就离开老家，直到有了儿子才偶尔回老家的我，似乎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或许只是老三这个代号。而每每那一刻，二伯母总会适时地出现，笑着责备二伯老糊涂了，自己的侄女也搞不清楚。我笑而不答，因为二伯母每回都把我认作我二姐，而且她认错的时候更多一些。可95岁的二伯从不对85岁的二伯母还嘴，而是乖乖地随她评论。
深秋的朝阳温柔地照着听不见的二伯和讲不停的二伯母身上，我的记忆又回到了初识他俩的时光中。那时的二伯母是妯娌中最清秀挺拔的一个，虽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眉目清丽、步姿婉约。但二伯却是兄弟4人中最平实的一个，不像大伯那樣当过兵，见过世面;不似三伯那么高大如风，说话有底气;也不像我父亲一样读过书，闯过四方。他一直是大家庭中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他们的组合一直令我费解：最会发脾气的二伯母与最没脾气的二伯、最注重仪态的二伯母与不修边幅的二伯、最喜欢逞强的二伯母和与世无争的二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磕碰半生却度过了彼此的70多年时光，原因仅仅是那小口共同喜欢的杯酒生活。
童年的夏天，我们每家每户都喜欢在自家门口吃饭，既为凉快又为省电，二伯家临东河，每次吃饭总是会有许多农人经过。那是忙碌了一天的二伯母开始絮叨二伯的开场时间，她总是能从生活种种不如意中找到责备二伯的理由，有时，连路过的邻人都会看不下去，老远喊道：“老二，你家婆娘又说你了，你就不气呀？”二伯总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张罗饭桌。要是不识趣的路人还要煽风，二伯便会怒回：“我老婆教训我关你们啥事。”说完就倒上两小杯白酒，在一桌小辈的注视下对饮起来。一杯小酒量不多，但他俩却能咪上个把小时，直到忘却生活的种种不易，才吩咐儿女盛饭上来。一年四季，从暖身暖心的老酒到一解千愁的烧酒，他们相伴度过了最不合拍的青年时代，最为艰苦的中年时光，直到现在相携而行的老年岁月。
小时候一直不明白，那小杯液体有何魅力，足以让二伯母消除对生活诸多不满，于是，幼稚的我曾偷偷品尝父亲放于床下的杨梅烧酒，而且一连吃个十颗杨梅，都没找到原因。倒是晕乎乎的样子被家人误会发了高烧，让父母着急了一回。长大后，才明白这对老人之所以能白首偕老，无非是因为二伯肯向二伯母示弱，而那酒不过是示弱的手段罢了。记得有位情感专家曾说：向所爱的女人适度示弱，该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表现。
秋夜的灯光下，二伯母烧好菜，给二伯和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因为今天天气凉寒，95岁的二伯竟不想喝酒了，这让85岁的二伯母担心不已。今天，散步回来，对饮一杯，二伯母又开始絮叨二伯的种种不是了。虽然二伯一句也没听见，但他会呵呵笑着应和，直到酒干话停。很多人都觉得过去的爱情不美好，没有生死相许的灼热，因为太多的生活将就，太多的情感无奈，但或许是自负的我们根本不懂爱的真谛！
今夜，我也想于一盅，不负人间夜色不负杯酒人生。
原载于2020年《浙东》冬季号
周末，照例去菜市，那股热情不亚于年轻时踩着7寸细跟逛解放中街，不同的是，后跟不见了，砍价的嗓门也懒了些，许是担心那一来二去的讨论会生生多出皱纹来吧，那便不划算了。但市场中那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气息总是吸引着我。
离我家最近的华胜菜市，是以夫妻档为主的小型菜场。一进大门，便可听到卖鱼声，虽然那个鱼摊离大门最远，但老板的嗓门够大，听说年轻时曾当过海军，大致是那活儿面朝大海练就的罢。他的鱼是整个市场中最齐全的，他的话也是全个摊上最反复的，听过几回，大致是“青年与海”的故事吧。他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便是这件事了，于是便会多说几回，聊到开怀处，生意也会做得特别大度，每每那时，他的老婆总在一边默默称鱼、剖鱼，不扫他的兴致。但偶尔也会有意外之举。那次，逢一买主执意砍价，非要去掉零头，还评价他特小气，不懂生意，他忽的就来了气，将鱼飞抛入箱，水花四溅，洒了一旁等鱼的我。正当我莫名时，只听他老婆怒喝一声，那音量还高出他四度，吓得他立马拿毛巾给我，而后又退居二线默默剖鱼去了。而后买鱼，我却总找他们，不是因为鱼多，而是那股久违的，敢于对不爽之事怒喝一声的勇气。
同样卖鱼，集市中还有一对，本地夫妻，专卖本地河鱼，以味鲜鱼吸引顾客。他们卖鱼，胜在和谐，从不亮嗓，逢生意忙时，也是你方称罢我方剖好，动作相通，无需言传。偶有手脚不利索的老丈人执意来帮忙，他们也不烦不躁，只会在一旁缓缓道：“我家老爹很厉害，这些鱼都是他打的，年轻时，他还养过很多鱼，摆过许多鱼摊……”明眼人一看便知，老人早已不适应市场，连从槽中取鱼都十分困难，站在那里实则给小两口添乱，但这对夫妻好似老爹坐镇，以一当十的架势，满口夸赞。老爹累了，自行坐于一旁，但那份开怀是显而易见的。看着这情景，不禁想起了自家老爹，一直不听劝，驾着老爷车每日奔各种市场，淘各类价廉物美之宝，几年下来，风雨无阻，乐在其中，全然无视我们的各种担心。可能忙碌于他们如同牧场与老牧民，海洋与老渔夫，田地与老农民一般，如影随形，无法分割吧！
这样的夫妻档在这个市场随处可见，卖熟食的两夫妻虽已年迈，但刀功了得;卖蔬果的两口子虽穿着随意，但所挑蔬果个个精准……市场经营者中除了夫妻档，单枪匹马者也不少：那卖海鲜的老妇人，重男轻女，使唤女儿跟使唤丫头一样，每日所得却都给游手好闲的儿子;那卖牛肉的与卖鸡鸭的俩媪，总爱互掐，指责对方的肉不正宗，不是人造便是圈养，但说起孙子辈的课外培训，却出人意料地统一战线，不支持但很无奈，大致一天辛苦费抵不上一节课，关键周末还见不到那个叫奶奶的孩子。
市场内妇人居多，男青年偶摆一地摊便会令人注目，假使摆上各色自培水果，那更是询问者甚多。有一次，拎了满满两袋蔬菜，感觉独缺水果，于是上前询问小伙，发现买火龙果者众多，但那果子模样貌似营养不良，疑惑为何如此受宠，凑上前试吃方知果然不可貌取。买了整整一小袋，小伙开心介绍，这是自己研制新果，名叫“初恋”。乍一听，差点没把三袋蔬果掉地上，一愣头青，培一果，唤“初恋”，实在想笑，但又觉得可爱，想着他该不会陆续培育出“暗恋”“热恋”“黄昏恋”之类的果吧！
武侠小说家古龙说，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就放他去菜市场，那里会让他重新萌发生活的热情。我未曾到过那种境况，但逛菜市挑拣，将风物煮进文字，杂烩出来的东西却让我着迷。
城东瓜贩
从菜场一出来，我就立刻瞧见了她，一头蓬松的卷发，一张画满生活原色的脸，极不协调地戴了顶鸭舌帽。在人来车往的集市门口，安定神闲地抽着烟，一条腿搁在装满瓜果的三轮车架上，不急不躁地面对着可能即将降临的生意。菜市门口其实有好几拨卖瓜的小贩，但唯有她的气场足够震住这市井路口。抽烟的女人见过不少，曾经在哈尔滨雪夜中，见过穿皮大衣的北方女人抽烟，红唇浓烟透露着一种豪爽，让清冷的街道有个一丝暖意。迷雾里的香榭丽舍大街，穿着香奈儿西装的巴黎女人夹着香烟谈笑风生，于是空气中滋生了一种叫时尚的气息。而这个菜场门口的卖瓜女人，她猛吸烟头的样子更像是凯旋门旁的吉普赛女郎，那縷缕烟雾中散发着阵阵异乡漂泊感。
我习惯性地走过去，笑侃道：“别抽了，你的瓜都要中毒了！”“我的瓜吸天地之精华，免疫能力强，几根烟伤害不到它们。”她继续自夸，“老板娘，你买了那么多次应该知道的，只要发现一个不好的，你就来换。”
是的，虽说总不习惯她那胡侃猛吹的模样，但那瓜是真好，整个夏季，我竟未曾在她这里买到过一个不中意的。每次去菜市，我总要光顾她的瓜车，起先是因为那车上有我记忆中的水草，那种叫革命草的水生植物是童年对田野最美好的绿色回忆。之后有次我买瓜忘了带钱，35元的瓜价竟赊账30元，而她毫不介意，允许我下回再付。那一星期，我忙于开学，不是去早了，她还未摘瓜上市，就是去晚了，她早已卖完收工。但终于还是在夏天从这个城市离开前碰到了她。她似乎早已忘记，但我却特别坚持，似乎是怕这份难得的信任在紧张的生活气息中消逝，犹如那一抹抹童年的绿色在城中流逝一般。
那以后，装修精致的水果专卖店与我也渐行渐远。更令我难以解释的是，我从一开始跑老远为买菜顺道买瓜，竟渐渐变成买她的瓜顺便捎带买一桌菜。
渐渐相熟的日子里，我只要一出现在菜市，她老远就冲我笑，没有虚价，无需杀价，她便已备好瓜，数量适当，价格也公道，少了我许多麻烦。而且这种彼此信任的感觉真好！有回问她只卖瓜吗，她哈哈笑道：“哪有这么轻松，我要养老家的两个丫头，所以白天卖瓜，晚上卖花。奇怪的是你们这里的女人买花从不砍价，买瓜却要拼命杀价，有时明明公道的瓜价，却唯恐上当吃亏，于是为了应付杀价，我也不得不提高瓜价，其实彼此都累。”
今天已然是秋季，我路过她的瓜摊，看到了一筐绿瓜，比夏天卖的瓜瘦小，卖相也不好看。我诧异这样的季节还会有瓜。“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瓜了，我把整个田野的瓜都摘来了。”整个田野的瓜，那该是这城中最后一抹夏绿了，我特意多买了几个，为这个异乡人给这个城市带来的绿色。 爱情面馆
上班特想那份面，于是起了个早赶过去。不想心一急就跨错了门，当宽敞崭新的门堂映入眼帘，当原本王熙凤般妖娆的女老板变成晴雯般率性的小姑娘时，我知道我找错面馆了，但姑娘那可亲的嗓音让我放弃了想撤离的念头。“想吃什么面？”女孩问我。见我对全新的面单有些茫然，她立马向我推荐了豌杂面，说是店内最便宜但又特好吃的面，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味道，另外，清晨吃面不宜太油腻，这款面清淡刚刚好！第一回碰到这么真诚的推荐，我立马点了二两。因为清晨几乎还没有其他客人，我的面很快就上来了。说实话有点小后悔，此豌杂清淡有余韵味不足，明显不够火候，整碗面显得过于青涩。果然，一抬头，我就发现了那做面师傅同样青涩的脸。收银女孩因为顾客少，也在边上匆匆赶吃一碗，并边吃边告诉做面男孩：汤不够入味，面劲道不够，豌杂量不对……男孩红着脸认真听着，唯恐让女孩失望。心细如面的女孩末了说：“刚开始慢慢来，等会儿我让我爹再教你几招！"我欣赏着清晨这抹清丽的恋情，竟忘了刚刚对这碗面的不满，想着这对小恋人刚创业，需要的是更多的支持与鼓励。女孩似乎发现了我对他们的关注，贴心地端来一小碟酱萝卜，说是她自制的，免费请我尝尝。这配菜白瓷红萝，十分养眼，口味也十分爽脆，配上刚刚那份面对得起这个温暖的早春。
望着这份初恋般青涩的豌杂面，我又想起了另一份记忆中的面。做面的夫妇已年近古稀，做得最好的那份面叫猪油面，我的同事与领导都曾是这家的常客，说是那面有童年的记忆。其实，这对夫妇是外乡人，最早是在小区做夜摊水果生意的，因为付不起摊位费，他们只能在大冬天的晚上出来摆摊。我们那时经常去买他们的水果，除了的确新鲜，还因为小区周围也没有一家水果店。那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总是在摊位前相互依靠，彼此取暖，为的只是能在寒风中多待一会儿，多卖出点水果。后天，他们拥有了这间早餐面馆，虽依然破旧，但至少四面挡风，他们在这间小面馆里接来了小儿子、娶进了儿媳妇、养大了孙女……我也尝过他们的猪油面，但我吃出的不是童年的味道，而是爱情的记忆，那种“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爱情。由于前段时间老妇生病，老伯只能独自掌勺，但每次第一碗必定先烧给老伴，想必那时这份猪油面也是他俩卖完水果后的暖心之面吧！
从清丽的初恋到暖心的偕老，这中间几十年同舟定会有诸多的不顺畅吧！那时的爱情该是一份怎样的面呢？小区内新开的两家让我时常回味：左岸那家的老公显然曾是江湖中人，打电话时每分钟都带着一个“义”字，年轻时应该也没少吃喝玩乐，但人到中年，旧时的兄弟再来找时，他总是一个劲说没时间，搞得那些玩伴知趣而返。每次端面上来，老板总说自己的面很普通，幸亏老婆的酱熬得好，这碗炸酱面才入口入味入心。仔细端详过老板娘，那的确是一个温婉的女子，也不知熬了多久，选了哪些食材才做出了这碗“守得云开见天日”的炸酱面。西岸那家老婆是个知青，夫妇二人退休后闲得慌，大女儿在加拿大够不着，小女儿在上海结婚但不愿生，于是也管不着。俩人开这间面馆纯粹为让生活充实一点，加上店面就是自家的，所以价格特别实惠。但即使这样，客人也不多，因为老板娘天生就是上海小姐命，一拿起铲子就手忙脚乱，幸亏老板的青菜小排面烧得好，才算压住了店脚。说来这老板还特别有范，每次烧完面，必定要泡上一壶好茶，边品茶边看报，那淡定的神情犹如空城计中的孔明一般。每次拉老公去这家尝青菜小排面，不仅为吃，更想让他明白青菜的内向与小排的外向是互补的，爱情是一碗互相宠爱的面。
互相鼓励、包容、宠爱才能偕手到老。爱情很简单，它就像一份面;爱情很复杂，它需要暖心养胃！
二伯的杯酒人生
每个周末回家，二伯总会准时站在那个路口，满脸期盼地张望两侧。我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但每回看到我的车驶过，他就会迈着已不利索的脚步走过来，然后慢慢等我停车、下车、微笑，他会很仔细地看我一会儿，慢慢叫出我大姐的名字，然后是二姐的名字，最后才是我的名字。每次我总会耐心等待，等他报到我的名字，我会很惊喜地说：“二伯，你记性真好，一猜就猜到了。”可二伯总会摇着头说：“不像不像，小时候不是长这样的。”“是不是越长越好看啊？”我开着玩笑，心中却遗憾初中就离开老家，直到有了儿子才偶尔回老家的我，似乎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或许只是老三这个代号。而每每那一刻，二伯母总会适时地出现，笑着责备二伯老糊涂了，自己的侄女也搞不清楚。我笑而不答，因为二伯母每回都把我认作我二姐，而且她认错的时候更多一些。可95岁的二伯从不对85岁的二伯母还嘴，而是乖乖地随她评论。
深秋的朝阳温柔地照着听不见的二伯和讲不停的二伯母身上，我的记忆又回到了初识他俩的时光中。那时的二伯母是妯娌中最清秀挺拔的一个，虽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眉目清丽、步姿婉约。但二伯却是兄弟4人中最平实的一个，不像大伯那樣当过兵，见过世面;不似三伯那么高大如风，说话有底气;也不像我父亲一样读过书，闯过四方。他一直是大家庭中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他们的组合一直令我费解：最会发脾气的二伯母与最没脾气的二伯、最注重仪态的二伯母与不修边幅的二伯、最喜欢逞强的二伯母和与世无争的二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磕碰半生却度过了彼此的70多年时光，原因仅仅是那小口共同喜欢的杯酒生活。
童年的夏天，我们每家每户都喜欢在自家门口吃饭，既为凉快又为省电，二伯家临东河，每次吃饭总是会有许多农人经过。那是忙碌了一天的二伯母开始絮叨二伯的开场时间，她总是能从生活种种不如意中找到责备二伯的理由，有时，连路过的邻人都会看不下去，老远喊道：“老二，你家婆娘又说你了，你就不气呀？”二伯总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张罗饭桌。要是不识趣的路人还要煽风，二伯便会怒回：“我老婆教训我关你们啥事。”说完就倒上两小杯白酒，在一桌小辈的注视下对饮起来。一杯小酒量不多，但他俩却能咪上个把小时，直到忘却生活的种种不易，才吩咐儿女盛饭上来。一年四季，从暖身暖心的老酒到一解千愁的烧酒，他们相伴度过了最不合拍的青年时代，最为艰苦的中年时光，直到现在相携而行的老年岁月。
小时候一直不明白，那小杯液体有何魅力，足以让二伯母消除对生活诸多不满，于是，幼稚的我曾偷偷品尝父亲放于床下的杨梅烧酒，而且一连吃个十颗杨梅，都没找到原因。倒是晕乎乎的样子被家人误会发了高烧，让父母着急了一回。长大后，才明白这对老人之所以能白首偕老，无非是因为二伯肯向二伯母示弱，而那酒不过是示弱的手段罢了。记得有位情感专家曾说：向所爱的女人适度示弱，该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表现。
秋夜的灯光下，二伯母烧好菜，给二伯和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因为今天天气凉寒，95岁的二伯竟不想喝酒了，这让85岁的二伯母担心不已。今天，散步回来，对饮一杯，二伯母又开始絮叨二伯的种种不是了。虽然二伯一句也没听见，但他会呵呵笑着应和，直到酒干话停。很多人都觉得过去的爱情不美好，没有生死相许的灼热，因为太多的生活将就，太多的情感无奈，但或许是自负的我们根本不懂爱的真谛！
今夜，我也想于一盅，不负人间夜色不负杯酒人生。
原载于2020年《浙东》冬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