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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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草帽是有脚的,用来跟随你;草帽是有手的,用来掐死你;草帽是有灵魂的,用来解决这世上某些被掩藏的冤屈。
  
  壹:徒步
  张巡坐上了长途客车。
  这辆客车十分破旧,张巡断定它已经超过了报废的年限。也就是说,一辆客车的尸体在公路上行走。它摇摇晃晃,全身响个不停,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在离房山市还有大约20公里的地方,长途客车“扑哧”一声终于熄了火。
  司机掀开它的心脏,埋头修理。一车人都在小声抱怨。
  张巡坐在客车尾部,一个人静静看窗外。
  天很高很蓝,两旁的庄稼都已经成熟,金黄一片,很晃眼。一家农民在收割,地头停着一辆崭新的拖拉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在低头干活,10来岁的孩子好奇地朝公路上望过来。张巡对他摆摆手,他立即像泥鳅一样钻进麦垛后面去了。父亲呵斥了一声,他又乖乖溜出来,帮父亲捆麦子。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车还是没有修好。张巡站起身走过去,低声问道:“师傅,哪里出了故障?”
  司机头也不抬地说:“正在找呢。”
  张巡意识到,这辆车短时间内肯定走不了了。于是,他下了车。
  这时候是下午两点多钟,他想步行回房山市。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客户经理,平时工作繁忙,很少有远足的机会,这次不妨走一走。
  入秋了,风有些凉,有些硬,从背后一下下推搡着张巡,使他走起来很省力。
  他走得慢悠悠的,更像是散步,他相信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家。
  张巡是来乡下探望大舅的,没想到,大舅得了老年痴呆症,前几天走失了,他家人已经到镇上报了案,正在寻找中。张巡在大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只能返回。他得上班。
  实际上,他是开车来的,不过他把那辆捷达车放在了大舅家,打算过一段时间再来取。因为昨天他来的时候,在公路上撞了人,他逃跑了。
  那是一个农民,个子很高,穿着一件黄夹克,从壕沟里爬上来,横穿公路,似乎去追什么东西。当时,张巡的车速极快,直直地撞了上去,车身“嘭”地震动了一下。那个农民朝前射去,掉在路边的壕沟里。
  张巡本能地收了收油,车速慢下来。他回过神,急忙踩了一脚油,车猛地一蹿,加速朝前冲去。
  张巡始终没看见那个农民的正脸,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赶快离开这个肇事之地。
  好在这条公路很僻静,当时没有一辆车,也不见一个行人。
  前不久,张巡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法制节目——某司机在小区里撞了一个老太太,他停了停,立即把车倒回去,在老太太的身上反复碾压几次,导致老太太气绝身亡。这一切都被小区的摄像头拍了下来。
  张巡的老婆看到这里,破口大骂:“这个王八蛋应该千刀万剐!”这个女人嘴巴像刀子,内心像豆腐。她开了个饭店,叫“人民公社”,里面贴满了毛主席挂像和语录,包间里悬挂着各种农具,服务员全部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粗粮细做,风格怀旧,生意十分红火。
  张巡也很气愤,大骂这个司机缺德。
  现在,他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同样没有停车把老太太送进医院,或者打电话报警,他也跑了。唯一让他自我安慰的是,他没有把车倒回去,在那个农民身上反复碾压,还有,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那个农民,也许正急着赶回村子,他的媳妇做好了饭菜,站在门口等他回家。也许,他也有个孩子,就像那个在田地里帮父亲捆麦子的孩子一样,他和母亲一起在等父亲归来……
  张巡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郁了。
  恐惧渐渐覆盖了愧疚。
  那个农民死了吗?当时会不会有目击者?警察会不会逮着自己?
  朝后望望,空荡荡的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朝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来,朝后望去——有一个破草帽,不知谁掉的,它被风吹着,在公路上忽快忽慢地滚动。
  草帽离开了主人的脑袋,就显得很孤独。
  风弱了一些,它在距离张巡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帽檐朝下扣在公路上。又刮过一阵小风,它掀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滚起来。
  这是谁的草帽?
  
  贰:斑马线
  昨天张巡撞人的地方,好像还要朝前走几公里的样子。
  他继续朝前走。他已经在公路上走了半个多钟头了,这期间,只看见一辆电动三轮车“哗啦哗啦”开过。
  他穿的是一双尖头皮鞋,走得双脚有点疼,不由得后悔了,来时应该穿一双布鞋的。
  天地间十分安静,只有他的皮鞋磨擦柏油路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两旁的杨树上,偶尔掉下一两片枯黄的叶子,慢悠悠地飘下来,它们落到地上的时候,张巡甚至能听见它们断裂的声音。
  那辆故障长途车一直没有开过来。张巡暗暗庆幸自己提前离开了它,他可不想跟一群陌生的乘客在公路上过夜。
  秋风又一点点大起来,说是凉轻了点,说是冷重了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蹲在公路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张巡一边朝前走一边注意观察他,感觉他好像在地上画着什么。
  张巡走近之后,终于看清,他拿着白粉笔,在公路上认真地画着横线。粉笔太细了,他反复涂抹,画得很费劲。
  这个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深蓝色中山装,戴着近视镜,不像农民,有点像乡村教师。张巡朝两旁望了望,公路旁是一个村子,红砖碧瓦,鸡鸭鹅狗。张巡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古怪,停下来,问了一句:“师傅,您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人头都不抬地说:“我在画斑马线。”
  张巡不解地问:“这里是野外,您画斑马线干什么?”
  这个人郁闷地说:“没有斑马线,我怎么到公路对面去啊!”
  张巡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是个疯子。软怕硬,硬怕不要命,不要命怕精神病。他感到有些不安全,立即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路,他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他还蹲在那里认真地画着,已经画到公路中间了。
  他的视线从这个古怪的人身上移开,落在了一个滚动的物体上——还是那个破草帽,它被风裹着又朝前滚了,现在距离张巡大约二十步远。它从那个画斑马线的人旁边滚过来,停了一下,继续朝前滚。
  张巡忽然想,要是把这个破草帽捡起来,带回家,给老婆的饭店增添一个老旧的摆设,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又一想,都不知道这个草帽是活人的东西还是死人的东西,还是不碰它为妙。
  接着,张巡又想到了那个高个儿农民。他到底有没有被撞死呢?如果死了,事情就闹大了;如果没死,他很可能记下了自己的车号……尽管这样,张巡还是希望他活着,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这一带,正是发生车祸的路段。
  张巡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加快了脚步。
  
  叁:三个小男孩
  前面走过来三个小男孩,都背着大书包,其中一个系着红领巾。他们一边走一边打闹。
  他们走近张巡之后,张巡问道:“小朋友,我问你们一件事,好吗?”
  三个小男孩都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
  张巡说:“昨天,这条公路上是不是出过一次车祸?”
  三个小男孩互相看了看,那个系红领巾的男孩说:“上周,一辆车撞死了王洪涛家的猪。”
  张巡又问:“有没有人被撞死呢?”
  那个男孩说:“没听说。”
  张巡松了一口气,说:“哦,谢谢你们。”他想,如果这条公路上撞死了人,附近村子都应该知道的。
  三个小男孩走过去之后,又开始在公路中间奔跑打闹了。张巡转过身,朝他们喊道:“小朋友,不要在公路上乱跑,不安全!靠边走!”
  三个小男孩根本不理会。
  张巡又看到了那个草帽,它还在公路上朝前滚动着,离他大约有四十步的样子。
  张巡的心里犯起了嘀咕。
  也许,它就是一个普通的草帽,它的主人在干活的时候忘了系带子,一阵大风把它刮跑了,之后,它一直在这一带转悠,忽而被风带到路边的壕沟里,忽而被风带到田地间,忽而被风带到公路上……
  现在,正好顺风,它就轻飘飘地一直沿着公路朝前滚——这没什么不正常。可是,它已经跟随张巡几公里远了,为什么没有滚进公路旁的壕沟里去呢?换一句话说,它为什么像人一样始终走在公路上呢?
  张巡一直是从西往东走。他伸出手掌感觉了一下,风挺大,不过,风向并不是正正当当朝东,有点偏东南。可是,草帽却没有偏离公路,它一直跟随在张巡的背后……
  三个小男孩也看到了那个草帽,一齐跑过去,把它当成了足球,争抢着朝前踢。于是,它离张巡越来越远了。
  张巡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这样走走停停,回到家肯定天黑了。这样想着,他就加快了脚步。
  肚子似乎有点空。要是有个汉堡包,再加上一罐啤酒就好了。四周都是田野,想吃饭,还要朝前走十公里左右,到了市郊才有餐馆。
  张巡喜欢喝酒,但是喝不了多少,这让他在工作上很尴尬。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姓张,这个女人雷厉风行,喝酒海量。半年前,她第一次来检查工作,晚上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陪她吃饭,她一坐下就让服务员给每个人倒上一碗白酒,而且要一口干掉。张巡惭愧地说:“张总,我只能喝两小盅……”张总的脸马上阴下来:“就这点战斗力,怎么能胜任你的工作?”他只好硬着头皮喝。最后,两个同事把他背回了家。
  三个小男孩的打闹声已经听不见了,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这时候,他已经走过了昨天撞人的路段,心里放松了许多。
  为了保险起见,他一边走一边给老婆打了个电话,探探风:“老婆,你在哪儿?”
  “饭店!忙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就到家了。”
  “开车小心点。刚才我看报纸,上面说那条公路上昨天撞死了一个老头,你知道吗?”
  “不知道……”
  “晚上,我给你炖一只土鸡,香死你。”
  “好的,我挂了。”
  放下电话,张巡的脚步慢下来,心里压上了一块磐石。看来,那个高个农民肯定是死了,已经登了报纸。撞死人逃逸,肯定要判刑的。说不定,刚刚走到家门口,闻到一鼻子鸡肉的香味,警察就出现了……
  自首?
  张巡犹豫起来。
  报纸上为什么说撞死的是一个老头呢?尽管张巡没看清那个高个农民的正脸,但是他肯定,那个人绝不是老头。被撞死的老头是不是另一起车祸呢?
  越想越乱,他索性不想了,继续朝前走。他要回家。
  一辆卡车迎面开过来,“轰隆隆”震天响。它开过去之后,张巡随着它转过身去,又看见了那个草帽,它沿着公路依然朝前滚。看来,三个小男孩放弃了它,或者,它被踢下了公路,三个小男孩走远之后,它又爬了上来……
  十六轮卡车一下就把它吞没了。
  接着,它从卡车中间露出来,竟然完好无损,它被卡车带动着,朝相反方向滚了几米远,终于趴在地上,在卡车走远之后,又在风的推动下朝张巡滚过来。
  
  肆:从头顶戳进去
  张巡感到胃里空空的。
  说不清是因为饿,还是因为对这个草帽的恐惧。
  他停下来,静静盯着它。
  说来也怪,一阵风把它吹向了路边,一棵杨树挡住了它,它再也滚不出来了。张巡假装朝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回头看,它还被那棵杨树挡着,这才放下心,大步朝前走了。
  公路在前面拐个弯,朝北了。张巡知道,这地方离市区还有12公里。
  他顺着公路朝北走去。风向依然朝东,现在,它吹在张巡的左脸上,张巡感到它越来越大了。
  他回想昨天撞人的一瞬间,回想那个没看清面容的农民,回想那辆抛锚的长途车,回想那个画斑马线的男人,回想那三个打闹的小男孩,回想那个无主的破草帽……感觉此行很不顺利。
  忽然他的脑袋炸了一下:他撞到的那个农民能不能是大舅呢?
  这种假想更像小说或电影中的情节,很快张巡就否定了——大舅没有那么高。
  那么,如果还有一个老头被撞死了,那个老头会不会是大舅呢?大舅才48岁,不能称为老头吧?
  举头看,一行大雁朝南飞过。小时候就学过这样的课文:秋天到了,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张巡长到27岁,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时,它们不是“人”字,也不是“一”字,圆溜溜的,更像是……草帽的形状。
  张巡猛地回过头去,一下就傻住了——那个草帽又出现了,它还在背后跟着他!
  刚才张巡拐弯了,也就是说,这个草帽也拐弯了,它一直沿着公路走!张巡蓦然感到了一股诡怪之气。如果说,它朝前滚动是风吹的,现在风在朝东吹,它却朝北滚着……
  张巡没有继续走,他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它,心里生出了一丝阴暗。
  它滚着滚着,伏在了地上。风从侧面吹过来,它掀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滚起来。张巡感到这个草帽有灵性,为什么自己一回头,它就趴在那里呢?
  风大起来,草帽又一次滚动起来,它离张巡只有十步远了。
  张巡索性走过去,用脚踩住它,然后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一个麦秸编的普通草帽,挺旧的,帽檐有三处破损。里面隐约有一圈油渍。有一根细细的带子,脏得发黑。
  张巡在路边掰了一截干树枝,走下公路,把那个草帽按在土地上,用树枝使劲一扎,就在草帽上戳出了一个窟窿,把它钉在了田野里。
  站直身子,走上公路,张巡拍打拍打双手,朝那个草帽看了看,它在风的吹动下,一下下挣扎着,似乎想摆脱那截树枝,却无能为力,就像被钉在墙上的画皮。
  张巡心里生出一份快意,继续朝前走了。
  
  伍:马车
  离房山市越来越近了,路上的车辆多了一些。
  经过一个铁道交叉口时,堵了很多车。张巡走上前,看到了几个警察,不由心里一惊。其实是火车和汽车相撞了,一辆捷达轿车翻在田野里,警察正在处理。
  这辆出事的车和张巡的车一模一样,包括车型、颜色、新旧程度,张巡甚至怀疑就是他的车。他注意看了看车牌,车号竟然也相同——只是车身扭曲,看不到最后一个号码。
  会不会是有人在大舅家偷走了自己的车,开到这里,正巧被火车撞翻了?看现场情况,开车的哥们十有八九是挂了。如果他真是窃贼,正好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张巡不愿在警察跟前逗留,他穿过事故现场,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给大舅家打电话。没人接。他只好打表妹的手机。
  “大舅回来了吗?”
  “派出所找到了一个痴呆患者,体貌特征有点像我爸,我和我妈正去镇上确认呢。”
  “哦,有了消息告诉我。另外,我停在你家院子里的车还在吧?”
  “上午出来的时候还在,你放心吧。”
  一切都不确定。挂了电话,张巡心里很乱。
  车辆都堵在了铁道交叉口,路上越来越安静。这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房山市的高楼和烟囱了。
  安静的公路上传来了马蹄的声音,很清脆:“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他回头看了看,是一辆马车,干瘦的车夫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他的牲口:“驾!驾!驾!”
  张巡实在走累了,他想搭个车,于是伸手挥了挥。
  车夫拽着缰绳,把马车停下来。
  “师傅,捎个脚吧。”
  “我的车已经超载了!”
  张巡第一次听说,马车也有超载一说。他朝马车上看了看,除了车夫,还有四筐水果,用绳子固定着。看来这个车夫是个水果小贩。
  张巡说:“你把我拉到前面有餐馆的地方,我给你十块钱。”
  车夫没有表态。
  张巡伸手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他接了,扬扬手说:“上。”
  张巡走到马车旁,朝上一跳就坐了上去。车夫一抖缰绳:“驾!”马就朝前跑了。
  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很舒服,而且还有满鼻子水果香味。
  四个水果筐中间有个空当,里面塞着一个东西。张巡探头看了看,愣住了——是那个草帽。它的帽顶上有个窟窿,正是一直跟随他,被他钉在田野里的那个草帽!
  他的眼睛避开这个草帽,大声问车夫:“这个草帽怎么在你的车上?”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说:“刚才在路边捡的。”
  这个人赶着马车进城,看到路边的田野里有一个草帽,于是停了车,把它捡起来,放到了车上,等到太阳毒辣的时候,戴在头上遮凉……这似乎挺正常的。
  不过,拨开这些貌似正常的偶然表象,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客观现实,那就是:这个草帽一直在跟着他!
  张巡内心的阴暗一下就浓郁了,他突然跳下车来,说:“我不坐了。”
  车夫回过头说:“那我可不退钱啊!”
  张巡扬扬手说:“你走你的吧!”
  马车就载着那个怪异的草帽,“喀哒喀哒”朝前跑了。
  张巡一直盯着它,时刻担心那个草帽从车上掉下来。它被塞在了四个筐中间,不可能跳出来。
  马车渐渐远了,终于消失在张巡的视野中。
  张巡松了一口气,又为这个贪小便宜的车夫担忧起来——他把这个不正常的草帽带回家去,会发生什么呢?
  这时,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陆:胖子以及他的朋友
  一路上,张巡一直注意着地面,并没有发现那个草帽。
  终于来到了市郊。
  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一步都走不动了。
  跨进一家兰州拉面馆,他一屁股坐下来,对服务员喊道:“拉面,大碗的。”
  手机响了,他抖了一下,掏出来看了看,是表妹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哥,那个痴呆症患者不是我爸!”
  “不要急,再找找,大舅肯定不会有事的。”
  “有人说,昨天有个老头在公路上被撞死了,我担心……”
  “别胡思乱想,不会的!”
  “那个老头现在在县医院的太平间里,一会儿我妈带我去看。”
  “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下手机,拉面就热腾腾地端上来了。张巡的胃抽搐了一下,拿起筷子正要吃,眼睛却停在了前面一个人的头上——
  那是一个胖子,他背朝张巡,正在大口吃面,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来,像一条条蚯蚓,钻进衣领里。
  他的头上戴着那个草帽。
  张巡分明看见,那个草帽上有一个窟窿,边沿有三处破损,那根脏兮兮的带子在胖子的耳旁晃荡着。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个草帽一直没有彻底离开张巡的视野,它从野外的公路上,一直跟着他回到了房山市!
  张巡一下就没有食欲了,感到胃里满登登的。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老婆。
  张巡小心地接起来,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胖子的背影:“喂?”
  老婆说:“张巡,你什么时候到家?”
  张巡敏感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咱家等我?”
  老婆说:“除了我谁等你!鸡炖好啦!”
  张巡并没有放松警惕,继续问:“这两天,有没有人到咱家找过我?”
  老婆说:“有。”
  张巡的心一下就提起来:“谁?”
  老婆说:“你的同事。”
  张巡的心落了地,说:“我现在打车,半个钟头到家,等我。”
  他交了拉面钱,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停,回头看了那个胖子一眼,那个胖子一边吃面一边盯着他。他的眼睛躲在大大的帽檐下,显得有些阴森。
  张巡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师傅,你的草帽是哪里来的?”
  胖子继续吃着面,混沌不清地说:“朋友送我的,怎么了?”
  张巡说:“你的朋友是谁?”
  胖子说:“你真奇怪,这关你什么事吗?”
  张巡说:“他是卖水果的吧?”
  胖子说:“不对,他是蹬三轮的。”
  张巡干巴巴地笑了笑,然后就走了出去。
  也许,那个卖水果的认识一个蹬三轮的,他在路上遇到了他,于是把这个草帽给了对方。而那个蹬三轮的恰巧是这个胖子的朋友,又把这个草帽给了这个胖子……
  小说是透明的,生活本身总是被遮挡着的。
  张巡朝前溜达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终于遇到了一辆出租车,他立即拦住了它,钻了进去。他不想再思考这个草帽了,他不信这个已经戴在胖子头上的草帽还会找到什么理由继续跟着他。
  在出租车上,他又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哥,那个被撞死的老头不是我爸!”
  张巡说:“哦,这下我放心了!”
  表妹难过地说:“不过,他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啊!”
  张巡说:“只要没出事就好,慢慢找。”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老头有多大年龄?”
  表妹说:“50多岁。我们去的时候,他的老伴和孩子刚刚赶到县医院,哭成了一片,那情景可惨了!”
  张巡继续问:“他穿什么衣服?”
  表妹说:“黄夹克。”
  张巡哆嗦了一下:“他的个子高吗?”
  表妹说:“不高。”
  张巡觉得,那个老头躺在太平间里,肯定显得矮。这具死尸百分之九十就是他撞飞的那个农民。
  表妹又说:“他的孩子说,当时他在地里干活,估计是草帽被风刮跑了,他穿过公路去追,结果就被车撞了……”
  草帽!
  草帽。
  草帽……
  
  柒:温馨的家
  张巡的心里充满了阴森之气。
  他不安地朝出租车司机头上看了看,谢天谢地,这个司机秃顶,头上没有那个草帽。
  他朝左右的座位看了看,也没有那个草帽。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里太乱了,必须赶快梳理一下,不然他就要精神错乱了。
  老婆发现他把车留在了大舅家,肯定会问。怎么解释?
  表妹回到家,看到那辆车,联想到公路上的车祸,会不会猜到是自己撞的人?
  到家之后下了车,会不会看到那个草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小区保安的脑袋上?
  夜里,那个草帽会不会滚到梦里吓唬自己?
  到了。
  师傅说:“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天黑下来,风更大了,“呼呼”作响,刮得路边的广告牌直摇晃。小区门口的保安都缩进了岗亭,没见警察的影子。他付了车费,一下出租车就看见那辆坏在半路的长途车“哗啦哗啦”开过来。
  妈的!他到了,长途车也到了。早知道这样,当时他就不下车了。如果不下车,就不会遭遇那个恐怖的草帽了。
  车里的乘客似乎还记得他,有个坏蛋隔着车窗幸灾乐祸地朝他摆手。
  他顶着大风,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这时候的风向已经说不清东南西北了,变成了一阵阵旋风。
  走进家门,鸡肉的香味一下就冲进了张巡的鼻子。大风在窗外呼啸,屋里十分温馨。老婆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一个人把它干掉了!”
  他洗了洗手,然后坐在了餐桌前,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老婆有点粗心,她没注意到张巡的脸色,跑进厨房,打开锅盖,去盛鸡。
  张巡第一次感到家是如此美好,不由贪恋地四下打量,他担心一会儿警察就会来敲门,把他押走,从此只有清冷的铁窗陪伴他了……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那个被他撞死的农民的草帽,阴沉地挂在他家的墙壁上。那个窟窿,就像一个黑洞洞的眼珠子。
  他大叫起来:“这个草帽是哪里来的!”
  老婆跑过来,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进门之前,我出去买了一趟香菜,看见路边有个老太太卖旧物,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草帽……你猜多少钱?”
  张巡愣愣地看着老婆,等她说。
  老婆得意地说:“5毛钱!”
  张巡一下恼怒了:“你有病啊!买这个破东西干什么!”
  老婆说:“摆在咱家饭店里呀!要是再有一把旧镰刀就更好了……”
  张巡哑口无言了。
  现在,他觉得那个长途车司机,那个画斑马线的人,那三个小男孩,那个干瘦的车夫,那个吃拉面的胖子,那个卖旧物的老太太,还有自己的老婆……统统都是阴险的,他们像接力一样,一直把这个阴森的草帽传到了自己家中,此时它定定地挂在墙壁上,静默得可怕。
  他站起来,拽下那个破草帽,把窗子打开,一扬手就把它撇了出去。大风一下灌进房间来。
  老婆叫道:“你干什么呀!”
  他站在窗边死死盯着它,它在大风中左摇右晃落下去,掉在了草坪上。他低低地说:“这个东西很邪乎,别沾它,听我的!”
  老婆生气地说:“我看你是中邪了!”
  一个保洁工人走过来,弯腰想捡起它,没想到,大风把它吹上了半空,保洁工人跳起来去抓,却没有抓住,它飘飘摇摇飞向了小区栏杆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捌:草帽下有一颗看不 见的脑袋
  从这天起,张巡变得贼眉鼠眼,如履薄冰。
  他时刻担心警察出现在面前,时刻担心那个草帽出现在视野中。
  看来,那天他撞人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警察一直没有找到他头上。那个草帽也没有再露头,也许被拾荒者捡去当柴烧了。
  回想起来,它三番五次跟随张巡,肯定是巧合。它的主人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个被撞死的农民。
  甚至,那个农民根本就没有死,表妹看到的那具死尸其实是另一个人。不然,为什么身高不一致?
  张巡的心一天比一天踏实了。不过,他一直把捷达车放在大舅家,没有开回来。大舅在走失的第8天就找到了。
  这天,张巡加班很晚才回家。
  下了出租车,他要过一个天桥才能进入小区。
  天桥上有很多人卖东西,其中有个卖栗子的小商贩,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一个草帽。这时节,天已经很冷了,他却戴着草帽,显得很古怪。令张巡更惊异的是,他穿着一件黄夹克。
  张巡放慢脚步,慢慢走近了他。
  他忙着招呼两个买栗子的女孩,并没有在意张巡。
  张巡站在旁边,观察他的草帽,似乎比那个一直跟随他的草帽更破旧,不过,这个草帽的上面也有一个窟窿。
  两个女孩买完栗子离开了。
  这个小商贩转头看见了张巡,热情地问:“先生,您买栗子吗?”
  张巡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是一个挺和善的中年农民。他低声说:“你的草帽是从哪里来的?”
  他愣了一下,说:“我老婆捡破烂捡来的。”
  张巡没有再说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他的心又不踏实了。
  这个草帽又出现了!它从野外跟随张巡回到市里,还钻进了他的家。现在,它依然在他家小区附近游荡着!
  这天夜里,张巡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糊糊的,他走啊走啊,始终看不到一丝光亮。忽然,这个草帽出现了,它停在张巡面前,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张巡害怕极了,一下抓住它,想把它甩到路边的壕沟里去,拽了几下没拽动,原来它戴在一个人的脑袋上!张巡看得见草帽,却看不见那个人的脸。这时候,空荡荡的草帽下发出一个哑哑的声音:“不是它跟着你,是我跟着你!”
  
  玖:一个白领之死
  张总又来检查工作了。
  晚上,张巡和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一起陪她吃饭。
  她还是老习惯,一坐下就吩咐服务员给每个人倒满一碗白酒,接着笑吟吟地问张巡:“现在,你能胜任你的工作了吗?”
  张巡不敢戗着来,急忙说:“好多了好多了。”
  张总说:“那就好!我们干!”
  张巡硬着头皮,把一碗白酒干下去了。
  张总笑了,说:“好了,大家可以吃菜了。”
  过了一会儿,张总一扬手,服务员又给每个人的碗里倒满了白酒。张总把酒举起来,说:“张巡,今天看到你的战斗力加强了,我对你今后的工作就放心了!来,干!”
  散场之后,张巡竟然很清醒,就是感觉头重脚轻。他整整喝了三碗白酒。
  两个同事要送他回家,当着张总的面,他充好汉:“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你们照顾好自己吧!”
  他趔趔趄趄走出酒店,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走出一段路,他一头栽到路旁的雪地里,昏睡过去。
  这时候是刚入三九,天比较冷,张巡平时在写字楼里上班,穿得并不厚,他蜷缩在地上,像个乞丐,身上的血液似乎越淌越慢……
  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四周白得刺眼。他冷极了,渴望走出这片恐怖的地域,可是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再也无法站立起来。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阴影,它缓缓飘落,越来越大,终于蒙在他的脸上,于是世界变黑了。这个物体上有个漏洞,泄露了一束阳光,就像人间的入口,看上去十分遥远……
  第二天,马路清洁工在路旁的一个垃圾箱背后发现了张巡。
  他缩成一团,身体已经僵硬。在北方的城市,有人喝醉之后酒精中毒死在马路旁,这事并不罕见。只是,他的头上,端端正正地盖着那个阴森的草帽。
  
  张巡的尸体被警察拉走的时候,很多人围观。
  半个钟头之后,众人散尽,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去去。
  那个草帽被扔在了原地。
  寒风吹过来,它在垃圾箱背后一下下蠢蠢欲动。终于,它被一阵更大的风带到了马路上,趴下来。一个长相诚实的青年,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快步走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破烂烂的草帽。青年走出很远之后,草帽突然动了,无声无息地朝他滚去。
  
  我一个搞心理的专家朋友听我讲完这个故事,笑着说:“这要是你搜集来的真事儿,那个张巡一定是因为撞人恐惧紧张,出现了幻觉,把所有的草帽都看成了是同一个。那个时节,庄稼地里不都是草帽吗?有稻草人戴的,还有老农戴了随手扔地边儿上的。还有,就是最近流行的这款。”说着,举了举他手中复古版的时尚草帽。
  (本文纯属虚构)
  编辑 孙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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