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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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玉新在出租屋里呆了一整天。他赤着上身,穿了一条小短裤,浑身直冒汗。天快黑的时候,他套上背心,趿着一双拖鞋出了门。外面有风,是热乎乎的风,吹得人更热。在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他看到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也正在往外走。
  “王玉新!王玉新!”朝他大声喊的江西男孩名叫李永昌,是玉新在来双桥镇的长途大巴上认识的。他们的父母在同一个工厂里打工,都住在这一带。
  李永昌往回走了几步,来到玉新身旁,拽起他的手,说:“我们要去网吧打游戏,你去吗?”
  玉新摇了摇头。他悄悄捏了一下裤兜里的五块钱,说:“我们是‘未成年人’,去了,也不会放我们进场的。”
  永昌推了他一把,鄙夷地说:“你还当真呀!交钱就可以进场,我们都去玩过好几回了!”
  旁边的那个男孩掩着嘴在笑。“呆子!”他眼睛看着别处,小声说。
  永昌忽然又凑近他:“你有多少钱?”
  玉新把捏着钱的手从裤兜里拔出来,亮给他看。“五块,”他说。“我只有五块钱。”
  “够了够了,押金我帮你出!”永昌又推了他一把,一群男孩推推搡搡地出了巷子口。
  玉新还在犹豫。中午的时候,伯抽空回了一趟出租屋,告诉他晚上厂里要“直漏”——就是白班连一个晚班的意思。玉新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词,应该是“直落”,用广东话讲出来,介于“漏”和“涝”之间,伯和他的工友们可能是舌头太僵硬,便“直漏”、“直漏”地讲过来讲过去。在工厂里,伯他们可不就是一粒砂,从白天直接就给“漏”到了夜晚。伯给了他五块钱,吩咐他肚子饿了就自己出去,到巷子口每天吃早餐的那个小摊上吃份肠粉。
  玉新的老家在鄂西北,他们那里管爸爸叫“伯”,发音和“白”一模一样,不是“伯父”的意思。真正的“伯父”则叫“大伯”,父亲那一辈若是兄弟很多,就按照排行“大伯”、“二伯”、“三伯”依次叫下来。伯是初中生,也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了,但家里并没有改掉这个祖上传下来的习惯,所以,玉新就一直叫他“白”,听上去比“爸爸”简洁有力得多。这件事,玉新解释过很多遍,可那个江西“小老表”李永昌就是搞不懂。
  逢到“直漏”的时候,伯和娘他们一般晚上十一点回家,赶上流水线上备料不足,也有九点多就提前回来的。他暗自希望伯和娘每次“直漏”都来个“备料不足”。——要是他们回到出租屋见不到他,那可怎么好!
  玉新在家里是个乖孩子,在学校里也一直是个听话的学生。七年前,父母来南方打工,三岁的他便开始了寄养生活。开头的几年在县城里的大姨妈家。大姨妈在一个街道小诊所里当护士,喜欢打麻将,平日里上班也没多少活干,基本上是一种半退休状态。大姨妈很胖,但是讨厌别人说她胖;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紫红色的、长长的疤,夏天从来不穿短袖;表姐已经大专毕业,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大姨夫在一个机关里守大门。
  逢到大姨妈晚上打麻将不回家的时候,大姨夫就煮一锅面条,就着一大盆大头菜炒豆腐吃。若是大姨妈赢了钱,回来后脸色就还好;若是输了,看谁谁不顺眼。玉新便躲在屋角,玩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他寄养在大姨妈家,伯和娘除了每个月要给生活费,还得陪上各种好话和笑脸,这些玉新都知道。那一年春节,伯和娘来接他回自己家。大姨妈不在;电视机开得山响。大姨夫捧了一个带盖子的大玻璃茶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娘放下行李,自觉理亏一般,赶紧去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花了两百多块钱,那差不多是他们一家三口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回来做好一大桌子菜,单等大姨妈回家吃饭。打她手机,她正在麻将桌上忙着呢。头一遍,她回说,还有最后一“圈”,马上就到;第二遍,她又回说要大家先吃,不必等她了。大姨夫的脾气终于爆发了。
  “你是不是人啊?!还像不像话了!”大姨夫对着电话,大声吼叫着。
  大姨妈在电话那头说,她今天赢了钱,不好意思先走。大姨夫听了火气更大,“你把钱退毬给人家,不行吗?一屋子人在等你一个呢!”
  伯和娘都愣怔着,也没敢上前劝一句。大姨夫啪地一声扔了电话,宣布:“我们吃饭,不管毬她!”
  一桌子人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只听见碗筷磕碰的声音。玉新许久没吃过娘做的饭菜了,味道真好,却也没敢放开了吃。直到大家快吃完的时候,大姨妈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她朗声喊着娘的小名,“吃饱了吗?你们都等着,我再来搞几个菜!”一边乒乒乓乓地打开冰箱,四处找了一圈,却一根葱也没找着,自己讪讪地笑了笑。大姨夫一脸嫌恶地横她一眼,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打开门,砰地一声走了。
  大姨妈迅速地尴尬了一下,一把搂过玉新的脑袋,柔声道:“新新呀,我的小新新呀,好吃吗?”又抄起大姨夫用过的筷子,戳了一下那盘只剩半边的红烧鲤鱼,在嘴里嘬了嘬,“瞧瞧,这鱼煎的!你妈的手艺硬是比老子强!哈哈哈哈——”大姨妈从来没有叫过他“小新新”,听上去挺别扭的,玉新脸都红了。
  大姨妈和大姨夫的关系向来不太平,他们总是这样子,谁也不肯迁就谁。娘说,这都怪他俩的属相犯了冲,“鸡狗不和”,打一开始就不对,之后又错上加错,怕是这辈子都要这样耗下去了。
  那年春节过后,玉新快满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姨妈那边早就招呼过,县城的学校“卡”户口,别指望能报上名。伯和娘合计了一番,决定把玉新转寄在表舅家。表舅在邻县的一个小学里当教工。伯和娘再去南方打工之前,带玉新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长途车,去了表舅家,从此他便吃住在表舅的宿舍里。表舅瘦瘦高高的,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业余时间爱好几手拳脚,也不知道是哪一路数。每天一大早,表舅就把玉新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薅起来,带着他到学校的操场上“打拳”。一个冬天下来,玉新的个头一下子蹿高了一个头,快齐到表舅的肩膀了,只是比表舅更瘦更细溜。到了夏天,表舅突然又不练了。如果只是因为看不上玉新这块“材料”,那表舅自己为什么也不再练了呢?他想问,又不敢问。其实,表舅练不练武,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城里的人都在减肥,表舅却要“增肥”——那之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见了面,却没了下文,过了好久才传话过来,原来是嫌他太瘦。表舅练了一阵子,没收到效果,就再也不练了。   这样一晃三年多过去,玉新已满十岁,是个三年级生了。今年的暑假一到,玉新就上了火车。表舅只送他到车站,剩下在车上的一天一夜都由他一个人对付。其实,这趟路他也不是第一次走,去年和前年,他都是来双桥镇过的暑假,前两次伯都请了假回去接他,可是,请假厂里要扣钱,他都是一米几的大小伙子了,伯在电话里问他能不能行,他说:能行。伯又和表舅商量了老半天,就决定让他独自坐火车。路上还真没碰到什么波折,一觉醒来,差不多就到了。伯在火车站接到他,又带他坐上了大巴。那辆终点在双桥镇的大巴挤了五十来号人,一半是大人,一半是和玉新差不多的半大孩子,都是来过暑假的打工子弟,电视上称呼他们为“小候鸟”,那意思是说,每到夏天,放了暑假,他们这些孩子就会像鸟一样“飞”过来,和父母一起住上一段时间。玉新有点不太懂,可是,把活生生的人说成“鸟”,怎么听也不能算是一个好词儿。
  “旭日网吧”在105国道对面,有一个地下通道可以穿过去。隆隆作响的大货车从国道上疾驰而过;已到了正常下班的时间,来往的车辆争先恐后,各不相让,把宽阔的、八车道的路面填得密不透风;李永昌猫着腰,眼睛紧盯着前方,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空隙,抽冷子飞奔过去,身后的一台车跟过来,掠起的风把他的汗衫鼓起了一个大包。他嘻嘻地笑着,在路那一边向大家招手。有几个小孩跟着他过去了;玉新和另外几个胆小的孩子没敢跑,就绕了个大弯,从地下隧道里过去了。
  网吧在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放眼望去,只见一排排头戴耳机的人,各自像戴了一副沉重的头盔。屋子里的光线异常昏暗,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一层电脑屏幕的绿光,像上了一层彩釉。有大人,也有小孩。有人在抽烟;有人脱了鞋袜,把脚翘在电脑桌上,起劲地抠着脚丫子。李永昌寻着号码首先找到了自己的那台电脑,就不再理他们了;他争分夺秒地开始玩起一个叫做“洛克王国”的游戏。玉新的电脑和他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他坐下来,打开了一部叫做《阿拉德战记》的动画片,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了。他的肚子开始饿了,脑袋也昏沉沉的。真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他推开电脑键盘,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在房间的另一侧有一个窄窄的黑过道,过道尽头有一扇铁门。他试着推了推,门无声地开了。走进去,便有一股森森的冷气迎面吹来。狗日的!这是不是传说中的“VIP”房?冷气开得好足!他看见,这个房间更大,也干净很多,房间摆放的电脑屏幕足有电视机那么大。电脑前零零星星地坐了一些人,所有的电脑都在播放着同一个画面,像是一部黑白电影。玉新走到一台开着的电脑前,坐了下来。从头到尾,没有人阻拦他。
  “亲爱的,你好了吗?”电影里的那个外国男人对着镜头,手里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汤。
  “好了,这就好了!”
  一个胖女人走过来。她有些夸张地扭动着腰肢,搓了搓手,准备好要干点什么的样子。男人一转身,和她撞在了一起,那锅汤全部倾洒在了女人的左臂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音箱里传出来,随后是哭泣、吵骂和含糊不清的呻吟。女人斜躺在地板上,右手捂着那条烫伤的左臂,不停地滚来滚去。然后,男人的脸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屏幕。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得意洋洋的笑。
  玉新发觉,他不是外国人。他谁也不是,就是大姨夫。大姨妈还在地板上打滚。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旁边那些人也都很安静,他们全都黑衣黑裤,直挺挺地坐在电脑前,脸上表情严厉,不像是在看电影,倒像是在监视着屏幕上的一举一动。没有人笑。玉新也没有笑。他的左臂开始火烧火燎地疼。
  随后,他走出网吧,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原路返回了出租屋。
  二
  出租屋里静悄悄的。正对着门的铁架子床是双层的,平时伯和娘在上层堆放各种杂物,玉新来了,娘把杂物清走,安排他睡在上面。靠角落的地方修了个水泥台子,摆放着一台电磁炉、一口铁锅、一壶调和油和几双碗筷,不“直漏”的时候娘就“球”着身子,在那里做饭;另一个角落隔出了一个厕所,大小刚刚容得下一个人,里面的水管子引了个莲蓬头挂在墙上,洗澡的时候只有冷水——广东人叫做“冲凉”,说的可能就是这样没有热水的洗法。
  玉新打开电视机,里面在播放一部叫做《阿拉德战记》的动画片。屋里越来越热,热得人浑身直冒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些烦躁,就套上小背心,趿着一双拖鞋出了门。
  在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他看到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也正在往外走。领头的那个江西男孩名叫李永昌,他对玉新说,他们要去网吧打游戏,问他去不去。
  玉新说:“我们是‘未成年人’,去了,也不会放我们进场的。”
  永昌推了他一把,鄙夷地说:“你还当真呀!交钱就可以进场,我们都去玩过好几回了!”
  说着,又推了他一把。一群男孩推推搡搡地出了巷子口。
  在“旭日网吧”里,玉新打开了电脑。又是《阿拉德战记》,一看就知道是看过了的。他觉得很委屈,想哭一场。看了一小会儿,他不想再看了,便起身走出了网吧。
  天怎么还不黑,时间好像停止了。附近的厂房传来巨大的声响,厂房的上空飘着一阵阵黑烟。前面不远处,在国道的旁边,有一座红房子,房子的门口竖着三个巨大的红字“肯德基”。玉新认识它们。来双桥镇的第一天晚上,伯带他来这里吃了“汉堡包”,还有炸鸡翅、薯条和满满一大杯冰块可乐。他最喜欢的是炸鸡翅,焦黄酥脆,想想就直冒口水。去“肯德基”之前,伯特地脱掉工装,换上了一件白衬衣,也给他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那顿“套餐”,花去了伯一百多块钱,玉新也知道没有第二次了,就像过年,一年只能有一次。
  过了“肯德基”,再往前面走,就是伯和娘上班的那个工厂。厂房不高,有好几栋,外面围了一圈半人高的铁栅栏。玉新走过去,站在铁栅栏旁边看了一会儿。有人推着堆满物件的平板滑轮车,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有人蹲在一个角落里抽烟,还不停地往身旁的一个大铁桶里弹烟灰。他看见,伯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小片水泥地上。伯今天没穿那套油渍麻花的工装。伯穿了一件红色的、好看的衬衫,新崭崭的,玉新一次也没见他穿过。衬衫的外面,伯从头到脚被罩上了一个半透明的、像玻璃样的东西。   “伯!伯!”玉新把头使劲挤进铁栅栏,朝他喊。
  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有答应。
  一定是“直漏”的时候“备料不足”,玉新心里一阵欢喜。
  “伯,我们回家吧!”玉新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伯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答应他。
  玉新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想让伯带他回家——他想回自己的家,不是回那个出租屋,也不是回县城的大姨妈家,更不是回表舅的宿舍。他还记得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家,后墙有些歪,顶棚上糊的纸裂开了一道缝,有一次他盯着那道缝看,正好掉下来几粒老鼠屎,差点没落到他嘴里。他还记得家门口那两颗刺槐树,春天里开满了白花,香气能飘出好几里地;夏天,密密匝匝的叶片绿得透亮,在空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前年过年,伯和娘把他从表舅那里接走,就直接住到了大姨妈家。伯说在县城坐火车方便,也好提前买到返程票。伯还说,不就是过年吗,在哪里过都一样。在大姨妈家,多陪点笑脸,多陪些小心,大姨妈的性格就那样,互相理解就好,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再说,人家肯“收留”,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娘说,可不是吗,你大姨妈是个好人,娘像你这么大时,她对娘可好着呢!按照他们那里的规矩,大年初一早上拜年时,晚辈要给长辈磕头下跪,伯和娘让玉新先给大姨妈和大姨夫拜年,还交代他,一定要说“忘不了你们的养育之恩,日后定将报答”这句话。玉新跪在大姨妈面前,嘴里磕磕绊绊地把这句话说完,把大姨妈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其实,玉新每次见到伯和娘,都打心底里害怕,他最怕他们问他的学习成绩。从二年级开始,他门门功课都不及格。老师回回都点着鼻子批评他,他越是着急,大脑越是不听使唤。一到考试的时候,脑瓜子里更像灌满了浓稠的浆糊,搅都搅不化。一年级的时候,伯见了面还会问问他都学了些什么,看一眼他的成绩单,到后来就什么也不问了。玉新觉得自己就像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小猫小狗,每隔半年和“主人”见上一面,只要还会活蹦乱跳,就算放心了。好在,村里的那个小学,也没有人“考核”什么的,学校里只要不出大的乱子,不死人,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到了期末考试,有一多半的学生不及格,还不都照样升级。少数几个学习“尖子”,让爹妈觉着还有点盼头的,都想方设法转学到别处去了。
  伯也是累了,操心不到他。去年过年回家,伯说,再打几年工,多攒点钱,等干不动了,就回家立房子,养它几箱蜂子,卖蜂糖。伯说,你要听话,我和你娘辛辛苦苦打工,都是为了你。可是,玉新在想,等伯老了,不打工了,自己干什么呢?考大学是没有指望的了,该不会也到南方来打工吧?电视上天天在说 “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什么的,那他就只能命中注定是“打工二代”了。
  这会儿,玉新很想大声对伯说几句心里话。但是伯的样子好像完全不认识他。准是那个玻璃罩子的问题。伯被它罩在里面,当然不认识他了。玉新离开了铁栅栏,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三
  出租屋里越来越闷,玉新感到有点喘不上气来。他的下巴痒痒的,顺手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挂了一道涎水。太阳迟迟没有落山,天空异常明亮,他再一次觉得时间好像停住了。
  玉新一个人坐在高脚凳子上,发了一会呆。他好像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急急忙忙套上小背心,趿着一双拖鞋出了门。
  小巷子七拐八弯,玉新早就走熟了,步子迈得飞快。他看到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也正在往外走。又是那个江西男孩,他叫李永昌。
  李永昌没玉新个头高,但比他皮实。他喜欢在大太阳下面跑来跑去,把脸和脖子晒得又红又黑。他对玉新说,他们要去网吧打游戏,问他想不想一起去。
  玉新说:“我们是‘未成年人’,去了,也不会放我们进场的。”
  永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说,只要交钱,谁就可以进去,管你成年未成年呢。他说他都去过好几回了。
  玉新想了想,又说:“你跟你爸爸说过吗?等会儿他们下班回来找不着你,怎么办?”
  “还早的很呢!你就是打完几轮通关,他们也回不来。今天要‘直漏’!‘直漏’!你知道吗?”说着,他又推了玉新一把。一群男孩推推搡搡地往外走。一辆摩托车从身后飞过来,大家一哄而散。摩托车前轮平着地面兜了个半圆,速度没有减。骑车的男人嫌热没戴头盔,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用“白话”骂了一句什么。等他刚一走远,永昌便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回骂道:“丢雷老母‘嗨’——当老子不懂!”大家差点笑死过去。
  永昌比玉新小,只小半岁,胆子却比他大,点子也比他多。他还没出生,他的父母就来双桥镇打工了,他就出生在出租屋里。他今年也在上三年级,玉新告诉他自己“寄养”的事情,他说,你那点破事算个屁呀,哥哥我差不多半年换一个地方,上了三年学转了四个学校。转学多了好啊,转学多了认识的妹妹多。他问玉新有没有女朋友,玉新老实回答说没有,他妈连个妹妹都没有给他生,哪里来的女朋友?永昌就眨巴眨巴眼,咧着嘴直笑。问他笑什么打死也不说。
  永昌住的出租屋要大很多,他爸爸还买了一台电脑放在家里,就是为了不让他偷偷去网吧。前几次“直漏”,还把他反锁在家里。可是他总有办法跑出来。他跟玉新说,他上网吧的钱都是从他妈的钱包里偷的。一次五块十块地偷,轻易不会被察觉。就是察觉了,对付他妈那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且他也拿得准,他妈肯定不会把这事告诉他爸爸。玉新有时候虽然不习惯他说话做事的派头,但他是他的“朋友”,长了这么大,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们到了国道对面的那个“旭日网吧”。玉新不喜欢打游戏,他看了一会儿动画片,觉得头有点晕,浑身上下棉花一样又轻又软。他一个人走出来,到了国道旁。
  在隧道口,有人摆了一个水果摊,卖西瓜。摊主是个彪悍的北方人,满脸粗壮的胡子茬。他拿那柄长长的、雪亮的西瓜刀“噗”地一声杀开一只大西瓜时,就像剖开了一颗脑袋瓜子。他的身后放了一个大冰柜,一长列切成月牙儿状的西瓜摆放在那里,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在和他讨价还价。一不留神,有个穿汗衫的小孩从几个大人的大腿缝里钻进来,捧起一牙西瓜就跑,早被摊主一把揪住,哪里跑得脱!摊主抡起巴掌便打。那片西瓜掉在地上,他飞起一脚踢了个稀烂。   “去呀!去把它捡起来吃了!”他朝男孩喊,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他不是来卖西瓜,只是来抓小偷。
  人们赶紧往一边避让。玉新认出来那个男孩原来是永昌。
  “放开他!你快点放开他!”玉新冲过去,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他用力地掰着摊主的大手。
  摊主愣了愣,男孩趁机“哧溜”一下逃脱开,转眼间没有了踪影。玉新都没来得及细看,他到底是不是永昌。
  这一回,摊主逮着玉新不放手。“哈哈,哈哈,原来还是团伙作案呀!小兔崽子,爷的西瓜你们也敢偷?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玉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脖子可能真的被拧断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哪里也不痛,就是脖子痛,痛得他不敢晃一下脑袋。卖西瓜的摊子已经撤走了,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天还没黑。时间真的停住了。
  随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出租屋。
  四
  “王玉新!王玉新!”
  有人在喊他。玉新抬起头,刚要答应一声,隔壁那个江西男孩李永昌已经跑到他面前,拽住了他的手。他问玉新要去哪里,玉新说去巷子口吃肠粉。
  “别吃了!跟我们去网吧打游戏吧!”永昌热切地对他说。
  加上他,一共六个男孩,大家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往巷子外面走去。
  出了巷子口,不远处就是105国道。“旭日网吧”在国道的对面。这条国道通往广州,路牌上标的很清楚:离广州只有12公里路程。他们中间只有永昌去过广州,他的爸妈还带他爬上过“小蛮腰”,(“就是那个很高很高的电视塔,”他对玉新他们解释道。)穿过双桥镇的这段国道,经过这些年的一次次拓宽,现在变成了双向八车道;黑色的沥青路面光洁平整,晴天里远远望过去,路面上悬浮着一片像镜子一样的水光。路中间修了高高的铁栏杆和花坛,花坛里种上了密密的花草和小树丛,就是为了防止人们抄近道攀爬。附近一带没有设红绿灯。有醒目的指示牌上写着“事故高发路段”的字样。肯定撞死过不少人。
  伯和娘上班的地方也是在国道对面,玉新去过几次。要穿过国道,必须绕上一段路,从一个地下通道走过去。但是永昌说根本用不着。正对着路口的地方,有一处铁栏杆早就被人撬开了一道豁口,刚好可以通过一个人。
  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全都开足了马力,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速度大比拼和大较量。一辆辆黄色的、绿色的大货车拖着山一样巨大的车厢轰隆隆开过去,脚下的路面被它们震颤着,震得人脚心发麻;瓦亮瓦亮的小轿车,凭了自己的灵巧和高人一等,又岂能甘拜下风?它们占据着快车道,从左边、从右边,从斜刺里,完成一次次漂亮的超越,留下了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逶迤飘逸的行车轨迹。长长短短的车喇叭声,带着焦虑、蛮横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响成一片汪洋。
  玉新有点被吓呆了。他想拦住永昌。他要拦住他,求他多走一段路,到隧道那边去,从那里穿过国道。或者,他要拦住他,求他干脆返回他们的出租屋,再也别去网吧打游戏了。但是永昌甩掉他的手,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站在路边,微微地弓着身子,双手握拳在胸。他的两眼放着热烈的红光,紧紧地盯着路面。他就要开始奔跑了;他就要开始以一种飞翔的姿势奔跑。
  一霎间,永昌已经站在了国道中间的铁栏杆处。他回过头,朝他们挥手,朝他们呼喊,还咧开大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赢了。
  至少,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从国道的这一边望去,反向的车辆一点也不比这边的少,速度也不比这边的慢。永昌站在铁栏杆的那个豁口处,再一次鼓足了勇气和决心。
  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他的双脚已经跳下了花坛。他肯定会没事的。玉新一直暗暗羡慕他的胆量。永昌有时候确实爱闯祸,可是,他是他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看见,他的朋友李永昌正飞奔着,横过路面。
  好几台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车同时踩下了刹车。接着,它们混乱地撞在了一起。最前面那辆小轿车的车头已经打横,直接撞在花坛上。从国道对面响起了一连串沉闷而剧烈的、惊天的撞击声。
  很快,闪着红灯的警车呼啸着开过来。同样闪着红灯的救护车随后也开了过来。现场迅速围起了一圈红白相间的警戒线。国道上飞奔着的车辆终于歇了下来,它们头尾相接,连成了一道长长的、五颜六色的车龙。排在靠前些的司机见怪不怪的样子,打开车窗,面无表情地点起了香烟;排在后面的司机则打开车门跳下来,伸长脖子,徒劳地往前面张望着。
  一阵忙乱过后,四周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时间仿佛停住了。
  在警戒线的正中心,李永昌斜躺在那里。他双拳抱胸、双腿弯曲,以母腹中婴儿的姿势蜷缩在路面上,看上去就像一只熟睡的小鸟。鲜血从他的身子下面汩汩地流淌出来。
  五
  玉新在出租屋里独自呆了一整天。他赤着上身,穿了一条小短裤,浑身直冒汗。天快黑的时候,他趴在窗口往外看。永昌在对面的那个出租屋里朝他做鬼脸。他肯定又被他爸反锁在里面了。玉新朝他挥了一下手。窗外飘来了一股白兰花的香味;有大朵的白云停泊在天空上。然后,他朝巷子口那里望去。
  先是,有几辆摩托车从七拐八弯的巷子里开进来,消失在了各家门前。玉新看见了李永昌的爸妈。他们有一辆摩托车,还是本地牌照的,下了班总是比伯和娘先到家。
  不一会儿,伯的自行车也骑进了巷子。玉新看见伯的车把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购物袋。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只手熟练地扶着伯的腰。
  伯到肯德基打了包,购物袋里都是玉新想要的东西,有炸鸡翅,薯条,汉堡包,还有满满一纸杯哗啦啦响的冰块可乐,装炸鸡翅的纸袋子透着油亮。
  伯说,再过几天就要送他回家上学了,今天炸鸡翅这些管饱,要他只管放开肚子吃。
  玉新问,李永昌的爸妈也给他打包了吗?
  伯说打了。他和永昌的爸爸一起去的肯德基。永昌也要回家上学了。
  玉新拿来一只碗,想把炸鸡翅盛在碗里,慢慢地吃。他发现碗里已经装满了炸鸡翅。
  玉新又去拿来一只空盘子,空盘子一到他手里,也已装满了炸鸡翅。他把装满炸鸡翅的碗和盘子都放在了靠墙的一个小桌上。
  玉新去搬那个高脚凳。一眨眼,高脚凳也变成了一个像牛腿那么大的、金黄金黄的炸鸡翅。
  这么多的炸鸡翅呀!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怎么吃也吃不完。
  真好。
  玉新憋不住想笑。他张开嘴,却“哇”地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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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在古台前老树下祷告  这一天,我是虔诚的信徒  患严重的明代感冒症  唯有阳光,照进我腐朽的胸膛  从古书里,兑现出卖灵魂的妄言  像信鸽穿过白帆穿过三十年的时光甬道  水井,看天,跳神  正月,那神秘的村落,留着更多  母亲的眼神,犹如第一次吃  一双粗糙的手揉搓出的烧青麦粒  篝火,送别青春布道的脚印  记得江水,仿佛绿丛中飞起的白鹭  记得门外,乡音的叫卖  村口的老路,在微笑中  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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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天篇  1、卷起帷帘,软风识得春和面,这是一个大好的清晨。长吸一口,暖暖刚苏醒的心,留下清幽的闲散的温情,像一个大的怀抱紧紧相拥,在心跳的骤快骤慢间迷醉,擦干昨夜梦里的泪痕。但愿轻风作下一首歌。唱在这暖洋洋的树枝,吹走了沧桑,或一个玩味的招手,带着我们一起开花,一起生长,一起种下更多希望。  2、蛰伏了好久,没有写文,凌乱的文字偶尔冒突,如同三月的细雨滴打帘外的芭蕉。穿梭于两个城市之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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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故乡的第二天,我在水井边见到了儿时的好伙伴引子。  我们拥抱,寒暄,流泪。  岁月改变了故乡,也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引子家住水井边,新盖的小洋楼很气派,在十里八乡是数一数二的,原来她家可是整个大队有名的贫困户。  引子说,蓉儿,你好吗?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我说,还能做什么,过日子呗。我笑得没心没肺的,反问她,你呢?引子,在哪里发财呢?老公和孩子都回来了么?  她没有回答我,笑笑。  引子穿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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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二十岁  为了一个梦  我仓促登上了列车  怀揣一张地图  懵懵懂懂地来到十堰  别无理由  只是为了寻找父亲  我倔强而又耿直的父亲  半年的杳无音信  让堆积的猜想  在梦中释放出骇人的图景  父亲受伤了  被造反派打得血流如注  惊醒后第一反应  就是去十堰找我的父亲  那年,我二十岁  二十岁的色彩  望着层叠的山峦  仿佛是一道道屏障  看不到远方  也看不见家乡  我哭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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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她熟悉他时,刚结束一段不幸的婚姻。她才学会使用电脑,业余时间守着键盘,把自己的心情幻化成文字,独自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她是从喜欢读他的文字开始的。那时候经常看到他在本地某报纸上发表的亲历讲述故事和评论。他是那份报纸的特约记者,经常针对报纸上的情感讲述故事写评论。评论里,他的文笔真实流畅,把婚姻的责任诠释得很到位,字里行间让人产生共鸣。她喜欢这样锐利又包含生活智慧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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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有什么梦想?  这是近年来在电视选秀节目中最常出现的问题。答案不尽相同,成功者搧动梦想的羽翼展翅高飞。失败者,收拾心情黯然离场,继续着不灭的梦想。  什么是梦想?也曾自问,它应该是期待,希望以及奋斗目标,前进动力的代名词吧。每个人都有梦想:老板的梦想是把事业做得更大,学生的梦想是能够考得更好。少妇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等等。有梦想的人生是精彩的,充实的。做为一个生命个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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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放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搞地方志研究需要有较深的文字功底,而且最好能了解地方上的一些历史,所以倪小放身边的同事都是一些老学究。倪小放刚20多岁,因为上大学时学的历史专业,所以最近被招录为公务员后领导量才使用就把他安排在了方志办。整天与文字打交道,又总和老学究们在一起,倪小放感到枯燥乏味。其实,倪小放是个非常活泼非常浪漫的人。  那天倪小放翻阅一部清朝版的《县志》,上面有一个章节专门记述了该地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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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普罗米修斯的火种  点亮人间希望的烟火,  我便知道理想的温暖和情感。  她在血液中流淌,  她在心灵间穿行,  她不仅仅让你如醉如痴,  还给你坎坷、给你冰霜、给你狂风……  你是否还在沉睡,  你是否因为现实的苍凉而迷茫?  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或逃避,或沮丧,  在梦幻与现实间徘徊,  雅典娜女神矚望的目光  将把你沉重的梦幻唤醒……  童年,听那英雄的故事,  希望理想意志驱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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