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役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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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远处,高原的另一面,还有两三个地方在打仗。白天就要结束了,而炮击并没有放缓下来。附近的山谷深处升腾起冰冷的雾气,这似乎让炮声显得有些沉闷。



  一个法国士兵步履艰难地走在省道公路上,他独自一人,左脚受了伤。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脚后跟,然后又穿了出去,幸好骨头没有碎。他被迫脱下一只鞋,把他的衬衣撕成布条,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包扎了伤口。他非常缓慢地前进着,把步枪当作一根拐杖来用,尽量让那只伤脚少碰到因严寒而硬化、因冰霜而变得滑溜的地面。包扎用的布全都红了,像一块海绵一样浸满了血。
  他不仅在肉体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在某些震动他全身的颤抖中,随着他面部表情的变化,人们可以肯定,这个纤瘦孱弱、神经过敏的小身板,以一种极致的方式,体验到了所有的感觉,无论是舒适的或是痛苦的,肉体上的或是精神上的。一条用细羊毛织成的,黑色薄围巾,系在他的脖子上。他那双漂亮的手,在通常情况下毫无疑问应该非常白皙,此时却因寒冷而冻得发青,指头上生了冻疮,就像个孩子一样。尽管已经整整二十八岁了,可他看起来不到二十。他留着刚长出来的小胡子。他那已经三个月没有刮的仅有的几根金黄色胡須,在他因失血而更加苍白黯淡的脸颊下,掩盖着一个稍长的下巴。他的军大衣,他的红裤子,他那只还完好的脚上穿的绑腿和鞋,所有的这些都显得太大了。尽管外表纤弱,这个年轻的伤兵并没有扔下他的背包,而背包的重量压垮了他孱弱的肩膀。不管怎样,与其说他走着,还不如说他单脚跳着,每跳两三下就要停下来攒够力气好重新跳,然而他好歹一直前进着。但还是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尽管心有余,他却实在不可能走得更远了。他只能勉强挪动到路边的一块界碑那里,让背包滑落到界石脚下,自己坐在背包上。现在夜色渐浓,雾气渐重。背靠着界碑,他侧耳倾听。什么都没有。没有一点人声;甚至都没有远处的一声犬吠,或是猫头鹰的一声啼叫;他认为自己是在一个荒漠的深处,这是一个连一只活着的野兽都没有的荒漠!他把耳朵贴在地面上。然而,就是在那里,在浓雾深处的某地,传来了非常遥远的隆隆声。大炮还在咆哮。
  现在,战斗是不是还在继续,法军是获胜了还是没有,这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尽管,他还是一个因为爱国热情而自愿参战的士兵!他尽他所能专心地加固了一下伤口上的临时包扎。然后,由于长时间没有吃东西,这时他想起大衣的一个口袋里应该还剩有一块饼干。于是,他忧伤地咀嚼起了那硬邦邦的饼干。他嗓子渴得冒烟。什么喝的都没有!在斜挎的皮肩带上,他带着一个小水壶:它已经空了。但他还是把它打开,放到嘴上:仅剩的一滴烧酒流到了他的舌头上。他开始回想他的位置。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的支队与尚齐部队会合并参战的十五天以来,那么多的进进退退,把他搞得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外,自从在一块甜菜地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就不太清醒了。
  他昏迷了多长时间:十分钟?三小时?整整一天?他不知道。他所能想起来的全部就是以下这些事。
  他们营的士兵在一条凹陷低洼的路上待了整整一夜,他们穿着衣服趴在地上睡觉。严禁使用帐篷宿营,甚至都不许点燃一支香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要让巴伐利亚人的前哨有所警觉,以便发起一次突袭。黎明到来前不久,一个有六门大炮的炮兵连到达了这条凹陷的小路,于是他们营就向前行进了一千五百米。在那儿,他们在帘子一样的杨树林后面休息了几分钟;然后,他和他的一百来个战友,就必须要排成散兵线,朝着一段被德国人筑了雉堞的长围墙前进了。这段围墙,如果用炮轰几下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铲平。但是在凹陷小路上的炮兵连没有介入作战,或许他们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吧。因此,他们这些步兵必须愚蠢地,胸前毫无掩护地,朝着一段筑了雉堞的围墙行进。他的心跳得多么剧烈啊!他的第一场战斗!在训练营里经过四个月的枯燥乏味、迫不及待,才等到这一刻,那四个月里,他们装备得很差,吃得不好,指挥不善,被乏味的练习搞得疲惫不堪,如今算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天还没有大亮。还没有一声枪响!还没有一个敌方哨兵!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能突袭一次那些经常突袭我们的人了。大家不是说过,那个年轻的总司令会创造奇迹吗?这冰冷的晨曦,也许正巧是一场伟大胜利的晨曦呢。他,不会害怕,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担起自己的职责。然而,如果他害怕了呢?这个讨人厌的,侮辱人的怀疑,在他的行军中以一种神经的颤抖震动了他。而且,现在,一种激烈的欲望让他不想再等待更长的时间,而是要焦急地开响第一枪,正是这第一枪将让他对自己的英勇不再怀疑,之后,哪管它是会让他陷入神经质怯弱的昏迷中,还是会让他在英雄的过度兴奋中心神荡漾。终于,他们冲到了离雉堞围墙只有四十步的地方。他们还要等待什么才开枪,这个冷静而缓慢的民族的下一代?他感到几乎要向他们喊:“开火吧,你们这些蠢货!”为了做些什么,他差点儿举起自己的步枪向天开火,来提醒他们。然后,突然,一阵刺激人神经的嘈杂声把他震聋了;而他自己,很偶然地,也在烟雾中放了一枪;再然后,本能地,他趴在了地上。从那个时候起,他的记忆便开始模糊,减少到很少的事情。刺激神经而振聋发聩的轰炸声还在继续。在越来越浓的烟雾中,子弹呼啸而过,有几次就在他的耳边划过,然后打进地里,打烂那些甜菜,就好像被大风卷来的冰雹。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另外一百个狙击手,他的战友们,全都像他一样趴着,或安然无恙,或已经死去。在他记忆的迷雾中,他还能很清晰地看到的,是那个黑人士兵的脸,离他有四步远,这张脸可怕而令人无法忘怀的突然发生了改变,它突然变白了,白得可怕,在一分钟里,脑浆从没有头顶的脑袋中流出,又覆盖在那短而卷曲的头发上。而他,在这个黑人的尸体旁边,蜷成小小的,再也没有动,死命地用他的步枪枪托来保护好脑袋。剩下的就只有模糊的记忆了: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受到了鞭打,他流了很多血,整个左腿沉甸甸的,他的脚似乎浸泡在一种先是温热然后变得冰凉的液体中,所有这些,在他的头脑中混成一片,就像是一场噩梦里模糊的景象。他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尝试过重新站起来,然后又倒下了。同样,他也无法肯定,是否是骑兵队造成的土地震动带来了摇晃,是否有马的铁蹄拍打着他脸旁的空气,也许整整一支骑兵队都从他身上通过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可能的!这些事,或许还有另外一些事,都可能曾经发生过,就在那沉重而黑暗的帷幕的另一边,这帷幕在他的眼中降下,在把他困在了虚无中。最终,他还是醒过来了,独自一人,在冰冷的雾气里,在黄昏时分,在突然变得荒芜和寂静的广阔田野之中。   他又冷又怕,瑟瑟发抖。他再一次尝试着重新站起来,结果只引来左脚的一阵剧烈疼痛。他重又坐回到他的背包上,胳膊撑在界碑上,垂头丧气,十分脆弱。过一会儿,如果没有人来救他的话,他恐怕会再一次失去知觉。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是:有个人,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是友军还是敌军,不久之后就会经过这条路。他竖起了耳朵。
  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集中起仅存的一点力气,用拖长声调的呻吟声,呼唤道:“救命!……有人吗,可怜可怜!有人吗!救命!……”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喊了几次;而且,在每次喊声的空隙,他都仔细地听。什么人都没有!一片可怕的寂静!于是,眼泪,大滴的眼泪,充满了他的眼眶,然后沿着他那孩子般的脸颊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突然,就像是他还从未想过的一种终极办法突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的泪水不流了。他开始画十字。现在他的双唇蠕动着,用很低的喃喃声说着什么,祈祷,虔诚的祈祷?而这些祈祷是用拉丁语说的。
  他就这样祈祷了很长时间,双手合十,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习惯性地动着,仿佛他的指头正拨动着一串念珠。他时不时虔诚地亲吻从大衣下面取出来的,用一根黑绳挂在脖子上的一块圣牌和一枚小圣像章。出于尊敬,他的军帽被摘下,放到了地上。在他后脖子上方的头顶,有一大片泛白的圆形秃斑,只能看到皮肤,头发没有再长出来:这个如此祈求天主帮助的人,原来受过教士的剃发礼。
  正在这时候,远处一阵车轮的隆隆声传到了他的耳边。伟大的主啊!他的祈求奇迹般地被应允了吗?他因心中充满希望都快要晕过去了,然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出身去。不用怀疑:是马车的隆隆声!已经很清楚了,是车轴的吱嘎声,马蹄的铁掌声!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愿,至少,让这车正好走在他旁边的这条路上!有一瞬,他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于是他的四肢开始颤抖。假如马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再往远走,或是改道走了另一条岔路,那可就糟了!一个紧接着一个,他一连画了四五个十字:这次,纯粹是出于担心!现在做点什么呢?呼喊:但这样做谨慎吗?喊声有可能会吓着驾车的人,反而促使他决定走上另外一条路。然后,他又听见了。马儿正小跑着前进在这条路上,一会儿就将经过他面前。兴许,听到一个瘸子的呻吟,那人说不定根本就不准备停车,反而会冲马身上抽一鞭呢。
  “不!我要横躺在路中间!车轮,那么,宁可让车轮从我身体上轧过去!……”
  绝望给了他力气一直爬到路中间。一架四轮的大马车,盖着由三个木拱架撑开的涂了焦油的帆布,小跑着来到了他面前,只有几步远了。受伤的士兵气喘吁吁而又疲惫不堪,他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没有点着风灯!他可能会被压碎。幸运的是,马匹害怕了,一下子停了下来,甚至还往后退了一点。
  “谁在那儿?”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然后传来了给手枪上膛的声音。
  “救命!……可怜可怜我吧!我受伤了!……”
  他不能再多说了。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脑袋又倒在了路上冻结的烂泥上。
  一会儿过后,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片强烈的光明让他眼花。那个女人点着了一盏风灯,而且她从马车沿边向他探下身来,打量着他。
  “您是谁?”她重复道,“您在这儿干吗,在大路中间?”
  她的声音温暖而悦耳,有点低沉,因一种她想竭力冲淡的激烈情绪而哽住,这声音透露出她十分的年轻。面对寒冷,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外面裹着一件农妇常穿的宽大的褐色皮袄,这下面应该还穿着第二件大衣,还戴着风帽。一点都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上了膛的手枪。她戒备着。几个念头涌上她的心头:立刻熄灭她的风灯,让马拐个弯以便别轧到这个堵在路上呻吟的人类鬼魂,很快地远去。但是,这,这将是逃跑,是以谨慎为借口而害怕,是胆怯。
  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的声音,又询问这个年轻人: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他哪里疼?而在他回答期间,她的心中展开了一场战斗。突然她朝马车后面回过头去。她朝那儿,朝拱架撑开的篷布下面投去了一道目光,这通常是人们用来询问某人的一种眼神,这目光好像让她拿定了主意。然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年轻女人是独自旅行的。
  “您等一下,”她说,“我这就下来。”
  尽管十分虚弱,伤员还是很清楚地理解了这一切;这个年轻的女人,在靠近他的同时,保持着一种神经性的颤抖。她把风灯留在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给了他一个打开的瓶子。
  他贪婪地喝着。那是朗姆酒。
  “谢谢,”他说,“已经好多了。”
  她又把瓶子递给他。
  “喏!再来一点!……”
  她俯身朝向他,她的风帽都掀了起来。她在他看来美丽绝伦。他一直不停地在喝;他有点局促。她不耐烦地说道:“看看!快点!我没有时间了……”
  于是,他不安地看了看她。
  “连瓶子一起留下吧……我还有面包会留给您的……现在,您试着从大路中间挪开吧……我会把盖马的毯子都给您的……您就能等到天亮了。”
  她用一种生硬的、断断续续的、命令的口气说了这些,不容他有時间反驳。一个贵妇就是这样指挥她的仆人的。他,感到很羞辱,就像受到了布施。他的心已经充满了对这个救了他的女人的感激,他本想吻她的手;然而他现在只想哭。
  他的额头发红,朗姆酒使得他精神振奋,但尤其是因为被耻辱所刺激,他站了起来。背包还在地上。她把它捡起来,并把它拿到了界碑那里。
  “在这儿,至少您就不再会有被轧到的危险了。”
  然后她举起她的风灯。不幸的人一瘸一拐地前进着。她不敢再催他一声“您快点!”她甚至朝他那边走了几步,一直高举着她的风灯。她的眼神遇到了伤兵的眼神;她看到他满眼都是泪水。她也注意到了他十分年轻。关怀开始在她身上萌芽。她又重新问了他一些问题:“您叫什么名字?”
  “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马蒂。”   “您是哪里的人?”
  “维特雷人。”
  看看!维特雷人!而她,则来自雷恩!他跟她一样,是个布列塔尼人,几乎就是个同乡。她更加注意地观察他。这张消瘦而痛苦的脸,它的独特之处打动了这个年轻女人。她又转过头看着马车。在她心中又展开了一场战斗。若在通常情况下,她本应该把这个小伙子送到什么地方去:去一个野战医院,或者到最近的小旅店。
  “我不能!……我不能!……”
  说着这些“我不能”,她的声音变得很悲伤。她现在应该处在一个巨大痛苦的打击之下。而加布里埃尔·马蒂,从他自己的烦恼中抽身出来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您可以自己来看看,我实在不能!……”她说着走到马车后面时,突然掀起涂油篷布的一角。
  “看啊!”
  在风灯的微光下,出现了一个白木的箱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
  “这是德·普莱莫朗男爵的尸体,左阿夫团早先的宗座侍卫,战死在沙场……”
  她不得不停几秒钟,像是为了重新找回嗓音,然后她补充道:“这是我的丈夫……我今天早上才收敛了他的尸体……还在打仗……没有人愿意运送他:所以我向一个农民买了这匹马和这架车……”
  不知道该说什么,加布里埃尔·马蒂摘下了他的军帽,跪下,画了一个十字,开始祈祷。
  一刻钟之后,马车奔驰在路上,马儿一路小跑。德·普莱莫朗男爵的遗孀驾着车。而在她身后,躺在马车里麦秆上的年轻士兵,已经睡得很深了,就在棺材旁边。
  这马是一匹粗笨耐劳的耕作马。为了让它保持小跑,这个年轻女人一直都在抽它。这条路,几乎被好几支队伍的来来回回给毁了,坑坑洼洼的,一直都很难走。但这个年轻女人是个骑惯了马的人,从容自若地对付了过去。
  应该是晚上九点了。出现了一段很陡又十分长的上坡路。马不再小跑着前进。她丢下了皮鞭,松松地拉着马缰绳,由着马自己走。现在,她完全沉湎在思考中。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冷静。她的身体不再会有那种令人不快的神经质颤抖,而一个小时之前,这种颤抖始终在不自觉地摇撼着她。然后,她觉得也许是这伤兵的出现让她变得平静。不是有这样的时候吗?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甚至是一只动物的陪伴,就足以给人慰藉了。谁知道呢,明天,也许人们就会给这个小伙子截肢。二十四小时之后,也许他就像德·普莱莫朗先生一样死去了。哦,好吧!看来就必须这样了!强壮的,健康的,武装好的,随时准备给她援助的人,她却不会再需要了。为什么呢?因为,既然她为了表现得英勇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现在,她可不想“让人坏了她的英雄主义”。
  而且,她的计划也停了下来。只要这个年轻的士兵不再动,继续保持不惹人讨厌,她就会一直载着他,直到天亮,然后她就可以把他放到一个小旅店,或者某个好客的农庄里。她甚至可以给他一些钱,好让这个不幸的人什么也不缺,得到合适的照顾。然后,她就继续她的旅途,直到她到达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如果铁路被切断了,那她就走得更远些。那她就还得独自一人走上一百公里,在這个几支军队已经打了十五天仗的地方,她最终总会找到一列火车,带着她和她丈夫的遗体,回到下布列塔尼,回到普莱莫朗。
  再说,她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们一般会尊重死人的。就算命运让她在这趟奔丧的旅途中遇到一支武装的小部队,会在她身上发生的最糟的事,也不过就是翻查一下马车:德国人或者是法国人,一般的部队或者是枪骑兵,又或者是游击队,都只会发现一具棺材,然后就会让她自由地通过,向她举枪致敬。总之,除了偷庄稼的、散兵、逃兵或者贪婪的农民,没有什么别的危险!她听说过这种存心作恶的人渣,作战的两支军队后面总能招引来这样的人;这些人类乌鸦,在一场战役后的第二天,就会扑向战场,为的是抢劫死人,他们还会了结那些伤员,为的是能更随心所欲地搜刮。为了对付这些卑鄙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国籍的,她带了一支手枪。她的右手深插到她皮袄的大衣兜里,摸了一下它:枪一直都在那里!她感到很放心。
  然后,她的思绪变化了。独自在夜里,在这大路上如此奔驰的人,已经不再是她了!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特别的女人,一个她曾经不时梦想过的,过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的女人。而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历险,这过于不真实的现实,让她不时在内心偷偷地暗笑。
  那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就已经出现在了普莱莫朗城堡那被毁掉的八十间屋子里吗?而她的叔叔,他,那个老侯爵,有着沉默寡言的性情,尽管他年事已高,还能够一连打上三天的猎,保持着整月整月地不和她说话。她的婶婶长得过于高大,干瘪瘦削,不但面目丑陋,而且衣着很糟糕,当她不去花园尽头的小教堂去祈祷时,她就让她朗读她的教理书,拿永恒地狱的酷刑来吓唬她,或者向她讲解保存苹果的秘诀。她的堂哥,比她大十五岁的“特里维尔斯先生”,坏得像疥疮一样,自私得如独生子一般,尽管已经和“埃迪特小姐”订了婚,但他对她的关心,却并不比对那些可怜女人的关心更甚,那些穿着破衣服在拾柴火时,被他看到继而拿石头打跑的女人们。在他的家庭教师神甫留给他的课间休息里,“特里维尔斯先生”重大乐趣中的一项,不就在于推、拧或者打这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吗?如果没有她的奶妈,那个好心的布列塔尼女人的保护,也许他就把她打成终身残疾了,奶妈出生在普莱莫朗,不会读也不会写:但她却有一种天真诗意的想象力,能给她讲述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
  从那些在童年时代就以绝妙的英雄乳汁哺育了她的传奇里,从那些挂在巨大长廊里的家庭肖像画——一些画甚至因为几个世纪以来的尘土而变得灰黑,从已经磨损得丝丝缕缕的旧领主的帷幔里,甚至从满是哈喇味的阴森环境中,从那种不很有趣的起居里,“埃迪特小姐”召唤出来一个理想的人。她被迫生存在内心里,她被那个地方,被那片阴沉沉的天空,被那些高大的树木,被那些离得不远的汪洋大海击打着悬崖的低沉声音,被那猛烈地冲进老旧分离的窗户并且在没有尽头的长廊中呼啸而过的风,带到了幻想中,如果没有这个好像随着她同时长大、同时变化的隐形女伴的话,她恐怕早就死了。   一开始,在她那没有游戏的童年中,她和这个幻想中的小姐妹玩了很长时间。然后,快要十四岁的时候,当她躲起来在图书室读偷来的骑士小说时,这个小姐妹变成了一个漂亮英勇的女领主,她激发出高贵的激情,并被那些吻过她一缕头发就受到致命吸引的纯洁骑士所爱。这个漂亮英勇女领主的美,是从所有那些在画廊里挂了几个世纪的德·普莱莫朗家的女人身上的上百种不同特征中借来的:她典雅的苗条身材来源于菲利浦·奥古斯特同时代某一女子那庄严呆板的僵硬;她拥有那位曾在路易十三的宫廷里引起轰动的夫人的带茶褐色眼圈的大眼睛;那位夫人的百合般白皙、玫瑰般粉红的脸颊,由一个假痣做衬托,就像摄政时期人们画的那样,脑袋的高贵姿态来自这另一位,而鼻子,有点勾,像这一排的画;最后,从这末尾一位的身上,得到了天鹅般可爱的脖子,可惜那一位的脖子有一天被吉约坦医生的断头铡刀残忍地砍断了。因此,从十四岁到十九岁,那是多么美丽的人生啊!特里维尔斯,结束了他的学业,在巴黎自由自在地生活,等待着那个早就决定下来的,与他的堂妹结婚的时刻。侯爵,双腿瘫痪了,始终就待在他那大扶手椅里不再动,也很少说话,不接受别人的照顾,也不接受别人的陪伴,只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仆人来伺候。她的婶婶,每天除了在小教堂停留之外,又养了虎皮鹦鹉和小狗。于是,她享受了最大程度的自由。那些仅仅有两个猎场看守人远远地跟随着,在树林深处或是沿着悬崖的骑马远行是多么疯狂。她还狂热地喜爱阅读。尤其在晚上,当城堡里的一切都沉睡了很久之后:她,在她那带柱的大床上缩成一团,在床头柜上点亮一盏大灯!任凭风儿带着痛苦灵魂的抱怨,呼啸地吹过门的缝隙。身体上的静止让她的思想插上了翅膀更自由地翱翔,这些美妙的时光过得多快啊!这生动而丰富的孤独,充满了强烈的幻想!甚至有些时候,在终于吹熄了蜡烛之后,她得要拉上她床上厚重的帷幔,才能看不到即将到来的黎明的光亮。没错,她只是在敲响第一记午餐钟时才会醒来,她下楼时已经迟了,眼睛肿着,脸色苍白。但是她的婶婶,永远也抚摸不够那一小群狗,会下来的比她还晚。久而久之,整个图书室的书她都看过了。
  在一本少了几页的《鲁滨逊漂流记》旧书里,“礼拜五”的脚印让她心跳加速。她读了两遍瓦尔特·司各特的全部作品,一个关于十字军东征的没完没了的故事,还有一些中世纪的传奇故事;然后,是一些美妙的游记,费尔南·科尔泰斯征服墨西哥。《阿达拉》《勒内》《纳戚人》使她的心沉浸在一种诗意的浓雾中,而在这之中,突然地,有了一线光明:一本零散的《人间喜剧》!然后,她就扑到了戏剧上:迪西翻译的莎士比亚让人什么也看不懂!而拉辛让她厌烦!但是她在高乃依的作品里找到了情感。莫里哀让她笑,却没有使她感动,在一个对于生活一无所知的年纪,她没有理解到这笑下面的残酷。同样,她还囫囵地吞下了狄德罗,还有伏尔泰的上百册作品全集,那些关于化学和自然历史的书,还有《哲学词典》。然后一天,在超过她理解力的书的打击下,她没有什么其他可以阅读,而又渴求着新的读物,于是她把图书室从上到下翻了个遍,偶然地,她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存在。她只要摁一下一个伪造成树木自然根瘤的不起眼按钮,一块木板就被触发了,展现出一个隐藏的空洞。她找到了二十多本色情书。
  她偶然翻开的那本,一本萨德侯爵的小说,什么也没有教会她,因为她是如此的纯洁天真。她又翻了好几本别的书,还是一个词都没有懂。然后,她翻开了《加米阿妮》,是一个子爵所著,叫阿尔西德·德·T……,书是带版画插图的。一看到这些插图,她的脸一下就变得很红。一阵突发的灼热沿着她的脊背窜过。然后她担心地、犹豫不决地转头看向门那边。
  一个女仆,刚打扫完了他们的房间,正在扫图书室前面那个长廊。她的婶婶会经过这里去小教堂。有人会进来!于是,埃迪特急急忙忙关上了这个机关,跑到了花园的尽头,一个茂密小树林的深处,一个这十年来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来过的地方。在那里,自己肯定不会被打扰了,在一个破旧而残疾、调戏着没有胳膊的仙女的农牧神石像脚下,她又看了一遍那些插图。然后她打开了另一本:《达夫尼和克萝艾》。这一本,她一行不差地贪婪地从头读到了尾。真是一个难忘的下午!三个星期前,她刚刚满十九岁。六月里!天气很热。在她身边,在千金榆林荫小径的深处,翅膀轻柔的摩擦随着无形爱抚的声音而颤动。滚烫的臉颊和滴汗的额头,她呼吸困难,时不时地就暂停一下阅读。两只白蝴蝶一只围着另一只慢慢地飞,然后最后就合成了一只白蝴蝶。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她没有吃东西。
  于是,在长长的两年间,从十九岁到二十一岁,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幻想中的姐妹,这个想象的产物,这个在她的童年里曾和她一起做游戏,然后随着她一起长大,由整个家族中零零散散的美和来自她阅读的可爱回忆装饰起来的姐妹,她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呢?她又回到虚无中了吗?或者,她被一种更高级的力量扣留在了远处,悄悄地悲叹,内心悲伤欲绝,眼里充满了无休止的泪水吗?因为,那个纯洁的化身,那个她天真岁月里令人感动的陪伴,是根本不可能变成一个禽兽的。而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禽兽,它在这两年间不分昼夜地骚扰着她:一个卑鄙下流的禽兽,骑行在肮脏的感官享乐上,梦想着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满足。没有停顿!就连白天,在这个老城堡里庄重的无聊中也是这样,还有夜里,她那些发烫的夜晚,最终都以曙光发现她一夜没有合眼,正狂怒地咬着枕头而结束!春天让田野上跳动着生命的战栗,她一大早就出发了,或步行或骑马,专心一志地,模糊地希望自己能在这一切生物普遍的发情中感到高兴。但是她回来时却心情更加沉重,到了一种令人同情的地步,直接上楼回到她的房间,用钥匙把自己锁在房里,扯下她的裙子或者骑马长裙,解开她束胸的搭扣,然后迎面扑到床上,窒息着,在一片虚空之中朝一个陌生的存在者伸开她的双臂,然后就绝望地拧着自己的胳膊,抑制住嘶哑的叫喊。在国道上,她看见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在波希米亚人的马车里,留着短而卷曲的头发,袒胸露乳,抱着那个驾车的英俊男人的腰身熟睡。穿过一道篱笆,她听到了一个农妇细小的叫声,她被一个农庄的雇工推倒在割下的草上,并且不反抗这个撩起她裙子的男人,只是弱弱地叫着:“别弄了,皮埃尔……我叫人了!……我生气了!……”在她眼前,农庄上的女孩正帮一头公牛和一头母牛交配。一根树枝上的两只小山雀在交尾。而她既不是山雀,也不是母牛,不是农妇,也不是波希米亚女人。直到春天盛开的花散发出的气味使空气都沾染上了一种刺激性的爱情的香味。   她变得很瘦。她的眼睛周围有一个大蓝圈;她生病了。从城里召唤来的医生给她开了铁剂药。她婶婶让人在小教堂点燃了大蜡烛。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的保姆,在齿间咕噜着:“得让她嫁人了。”
  然后,在不正常的这几年里曾骚扰她的厚颜无耻的禽兽,这次轮到它消亡了。特里维尔斯专门从巴黎回来跟她结了婚,就从那天起,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死了。单是她五年之后再见到的这个人,作为未婚夫,在她额头上亲第一下的方式,就让她感到被一个巨大的失望碾碎了。然而这婚礼还是完成了,埃迪特不敢抱怨,不敢向她的叔叔和婶婶敞开心胸,不敢冒遭到反对的风险。在普莱莫朗的教堂里,在她的新娘头纱下,在成为这个从小就打她现在依然专横愚蠢的堂哥的妻子之时,她的喉咙被扼紧得要窒息了。她突然透不上气来,就仿佛倒在了一个墓穴之中,感到脑袋上封盖了一块墓石。
  最终,十五个月过后,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婚姻坟墓之上,借由一个出乎意料的裂缝,一些空气和阳光进来了。战争爆发了,在我们最初的那些失败后,一天晚上特里维尔斯从一位叫德·凯拉泽尔先生的邻居家回来,并说道:“重大新闻!您不知道:卡特利诺武装了一支义勇军……凯拉泽尔参加了……还有德·拉·费尔泰!……还有德·凯拉吕!……还有德·基伯龙……”她比平常更感兴趣地看着他。“我,我明天就走,”他简单地补充道。正是时候!她从中认出了一个德·普莱莫朗家的人,她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她带着一种从未向他展现过的同情,向他伸出手去。第二天,他就出发了。而今天,她带他回来了,而他已经死去,躺在这个白木的盒子里……埃迪特转过头瞧向大车后面。
  那个大坡已经爬上来了,她抽打着她的马。由于走得更快了,每次车轮碰上石头时,车身都颠簸得厉害。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石头很高的时候,整个车子都会发出要散架的吱吱嘎嘎声。而每一次,埃迪特都会机械地想回头看看,以保证车厢里依旧承载着那个死亡的负担。
  現在,她看起来几乎像是曾经爱过这个男爵。她已经想不起特里维尔斯先生当年在课间休息时曾在她身上做的那些地狱般恶毒的恶作剧,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翻译普鲁塔克的作品,还有和他的神甫在《希腊语之根花园》中散步所带来的无聊。她忘记了她的丈夫比她大十五岁,忘记了他作为独生子的极度自私,他那一颗卑劣灵魂的世俗性,还有那样一个一度寻欢作乐的巴黎男人的麻木冷漠,他微薄的财产使他被束缚在外省,而这一点让他感到痛苦。这个可悲的人物,带着可憎的性格,以参军而尽到了他的责任,并且死在了战场上,就像一个德·普莱莫朗家的人应该有的死法:她不再想别的,只想着这点功德!别的都不存在了。甚至,她自己,一个生来就姓普莱莫朗的人,都带着惆怅自言自语道,这个姓氏就此消亡了,永远不会再绵延,因为家族中没有别的分支,而且她也没有孩子。于是,她几乎就要感到自己深深的不幸了。她想到,她正在完成一项伟大使命,她自己得表现出适合她家族的庄重,如果没有这些想法的支持,那么,也许,再加上神经的帮助,她真诚的泪水就会如雨一般流下。突然,埃迪特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那儿,从她的背后传来,还有一个身体翻动的动作!加布里埃尔·马蒂,她几乎完全把他忘了,他刚刚动了一下。
  他朝左侧躺着,屁股和双脚靠在棺材上。在这个新的姿势下,他打着鼾,很响,就像是一个因为困苦而疲惫不堪的人。而这鼾声让德·普莱莫朗夫人感觉颇为恼火。
  这鼾声让她无法再追随她思考的线索。现在她都有些后悔照顾了这个伤兵。她只听从了同情心,她决定得太快了!那些第一反应是出于内心的人们,真不应该相信这第一反应。她反思得太晚了!如果她遇到了普鲁士人,那么,她车里的这个穿着制服、装备着步枪的法军士兵,就会变得对她十分不利。因此,在她遇到的第一户人家那里,她就要摆脱这个伤兵;甚至,如果她在路上碰上什么车,她也要商谈一下,用一些钱,来立刻摆脱他。与此同时,尽管又开始了上坡路,她还是痛抽着鞭子,要马小跑,好让车轮声盖过这恼人的鼾声。
  快到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加布里埃尔·马蒂醒了。
  他感觉好多了。几口朗姆酒下肚,再沉沉地睡上四五个小时,他又有了一些力气。休息令发炎缓解了,他脚上的伤口不再那么疼了。
  他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他是躺在一具死尸的旁边,但这想法几乎没有妨碍到他的那种舒适感。毕竟,对他来说,在这块木板后有一个死人又算得了什么呢!黑色的帷幔甚至都不能阻掩他的目光;它最后都滑到了棺材和车厢底部之间了。这个男人,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此外,几天来,死亡已经成为他身边的平常事了:别人的死亡都已经让人冷漠了,当人们心里说,死的人本来完全可能是自己时,甚至还会让你在心中充满一种不自觉的自私的满足感。棺材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白木匣子,粗制滥造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机械地做了一个画十字的手势,一点点动着嘴唇,嘟哝着念动《哀悼经》;然后,他在制服底下找到了他的圣牌,亲了它。然后他就把背朝向了德·普莱莫朗先生。
  年轻的女人,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坐在长凳上,在车厢的前部,一直在驾车。他只要伸出胳膊去就能够碰到她,但是夜是这么的黑,以至于他只能分辨出她不完整的轮廓。时不时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在她的皮袄下面颤动:她感冒了。“这个可爱的勇敢的人,”他自言自语道,“但愿她不会生一点病!”如果他敢的话,现在已经恢复了温度的他会脱下他的军大衣,给她铺在脚下,他会给她的脖子绕上他的羊毛围巾。然后,加布里埃尔的意识变得模糊了。他长长的睫毛最后合在了一起。他又重新陷入了半梦半醒中。
  他感觉深陷在一种巨大的温柔中。一种未知的极乐侵占了他的整个身体,而他也沉醉于其中。
  所有的这一切都来自这个年轻女人的出现,而他只在一瞬间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她的相貌。她救了他的命!他的灵魂,在一种满溢的感激中,持续地奔向着她。而且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在他旁边,在他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只要一个动作,他就能搂住她的腰。
  甚至,他产生了一个欲念:在麦秆上偷偷地伸过去一条胳膊,悄悄地把手放在她裙角边上,用指尖轻轻地擦过她的裙角。他知道这种触碰会给他带来一种爱抚的快感。这种快感,他很渴望!他已经妥协了!然而,在半睡半醒的迟钝中,他的胳膊还没准备好立刻执行他的意愿,马蒂神甫有时间想起来自己是教士。   女人,这对他来说是禁止的!他不能碰她们,甚至在头脑中都不能!直到此时,一种圣洁而神秘的恐惧阻止了他的碰触。
  但他并非一直都是教士!追溯到更早年时,女人就已经是他生命中早熟的、直觉的,并且是唯一的牵挂。
  他还是个孩子时,在维特雷,当他和他虔诚的母亲一起做完晚课出去,在哥特式大教堂周围,广场上的老榆树下,他家的一个老朋友就会过来,那是一个寡妇,总是由她女儿陪伴着,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二十五岁姑娘,却不找对象。这姑娘每次都要弯下腰来拥抱小加布里埃尔。而小加布里埃尔不是会在这个漂亮女孩的脖子里吊上长长的一分钟,吃她脸颊上的胭脂,用他的腿把她抱住像个色情的小猫吗?
  他的父亲是法院的执达员。加布里埃尔就是在执达员的小间里,在审判书、拒绝证书、扣押的含义中,在成捆的,其中还发出灰尘、湿闷、发霉的气味,混合着一种令人恶心的打官司气味的黄色印花公文纸中长大的,他就是在一间可悲的房间里度过他整个童年的,房间唯一的窗户在一条小巷里沉睡,上边的玻璃还满是灰尘。这条小巷很窄,而且没有人走这条路,除了周六、周日和周一,那时会有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蹒跚地出出进进,他们是一家不三不四小酒馆的常客,而这家酒馆就蜷缩在巷子尽头的一个底层里。在那几天里,那里会爆发出醉鬼的叫喊声、咒骂声、吵闹声和纵酒狂欢的歌声。醉酒的嗝儿、呕吐声,混合在厨房废水从每一层污水槽中流下的汩汩声中。但是,在对面更高一层的一扇窗前,在一个沿着四条细线攀爬的牵牛花和旱金莲构成的框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工作。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一个母亲生硬粗暴的声音在斥责她:“玛丽亚!玛丽亚!”然而,玛丽亚不会浪费一分钟,她从早缝到晚。人们能不断地听到她的针或剪子发出的细小声音。仅仅只有在母亲顶着一包衣服去洗衣间的那些下午,玛丽亚才能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她开始朝小巷中张望。而他,看到她的额头白得发亮,她茂密的棕色头发总是乱糟糟的。有时,她会闹着玩向小巷里吐痰;她会从牵牛花种栽盆里拿起一小块土,朝某一只猫身上扔,试着打中它。那些爆发出的清脆笑声会让那条系在她胸前的蓝色方巾突然松开。有时,她的目光也投射到执达员的小间里。而他,会脸红,马上把头低到那些无用的文件中。
  于是,对他来说,非常甜蜜的是,十岁时,在他做小文书,抄写那些无用的文件时,年龄已是他两倍的这个玛丽亚一直在他旁边工作着。有时,下午,玛丽亚会开始唱起某些忧郁的抒情歌曲,她总是用一种单调而缓慢的声音,反复唱那些歌。而加布里埃尔的父亲正在法庭上!一道快要落山的太阳光的反射从开着的窗户照了进来,把老旧黑暗的办公室染黄了!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那些词的意思:“情郎……情妹……爱情……”,而玛丽亚的抒情歌里充满了这些词。而那时的那些晚上,他刚刚睡下,他的母亲一把灯拿走,他就会通过想象又看到那扇带着牵牛花和旱金莲的窗户。玛丽亚那头发蓬乱的脑袋出现了!她刚刚溜进了他的房间!她现在就在这里,在他身边,在他的床上;他抱着她,低声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直到他睡着。有时,他在睡梦中还对她说着这句话。
  然后,突然地,从某一天开始,玛丽亚停止了歌唱。她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当母亲训斥她时,她就反驳!突然就泪如雨下!眼睛镶着黑眼圈!一天早上,他偷偷地看她浇牵牛花,他难道没有看到,好像有一大滴眼泪落到了种花木盒里吗?她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一天晚上,从他的房间——它的窗户就挨着隔间窗户的旁边——他听到了粗暴的一幕:“肮脏的女人!婊子!”玛丽亚的爸爸喊道。“怀孕了!不想告诉我们是谁的,竟然!……啊,婊子!啊,肮脏的女人!”每一句侮辱都是不一样的一击。他清楚地听到可怜女孩的脑袋磕到家具上闷闷的声音。一直到白天,玛丽亚都在因疼痛而嚎叫。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在牵牛花之间看到过她。她离开了她父母。而他,发觉执达员的小间凄凉得像个坟墓,于是向他父亲表示说,他永远也不会做执达员。而他母亲一直期望着能有一个当教士的儿子,于是他就做了教士。
  做了教士,他也从没摆脱对于女人的固有顽念。首先,在小修道院里待的六年里,他曾长时间地回忆起这个玛丽亚。在课堂上,在老师给他们解释《神圣故事片断》的时候,他的思想就飞向了她:“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和那个让她怀孕的人结婚了吗?……她又回到她父母家了吗?……她变成了一个交际花吗?”而且,他开始在他那本厚厚的法语-拉丁语字典里查找一些词:交际花,放荡女人,娼妓。在学习时,他周围的同学们,在打开得大大的斜面书桌的隐蔽下,沉湎于那些猥琐的实践。而他,把脸深埋在手里,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想着那扇被牵牛花和旱金莲镶框的窗户:玛丽亚保护了他的纯洁!在小教堂里,当管风琴簧风琴伴随着圣歌响起时,他不是就会想象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她温柔声音的回声吗?她隐约有些像是圣坛上方彩绘玻璃上画的一个黄头发的圣母。有一天,他为她做了首诗,这首了不起的亚历山大体诗,被他的教会史教师无意中发现了,教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这首诗,然后对它极尽赞美之词,尽管它的韵押得不太好。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层不可触摸的薄纱难以察觉地覆盖在了对于玛丽亚的记忆上。她的头发,她的五官,她的声音,甚至她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渐渐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但还是有一些她的东西留在了他对大修道院虔诚热情的深处。他想以曾经爱上过一个女人的全部热情来爱上帝。替代女人的,是上帝:一种神秘换作了另一种神秘。这就是“他的使命”。他被永恒的誓愿所约束。但是,在克己的热情深处,为了平静肉体致命的反抗,他一直都对自己承诺,在一个更高级的世界中这些幸福会百倍地归还给他。甚至,就在他履行神圣教职的宗教活动中,三年来,在做弥撒,授圣体,赦罪过时,他都不能停止相信,这些快感,有一天他会重新在精神上找到它们,而且免去令人厌腻的烦乱。尤其,是在听忏悔时!就在那里,在这宽容赦罪法庭的平静和朦胧里,他在继续地爱着女人。透过薄薄的金属网,他不就听到了低声细语的神秘知心话!真是可爱的时刻啊!用精神外科医生权威的手,来揭开那最后一层面纱,他把女人脱得精光,整个女人。这一个女人给他带来的,是本能的烦恼,一种对其本身情窦初开却还一无所知的烦恼;那一个女人给他带来的,是一颗已被激情占据的心的最后一番抵抗;这另一个女人,是最初幻灭的反响,以及对一个就要重蹈覆辙的懊悔的过早内疚;那另外一个,则是决定性的幻想破灭所带来的人生转折;这最后一个,是变换了目标而重新开始的老年畸变:过分虔诚的心胸狭窄,幼稚的孩子气,啰里啰唆的唠叨,一团即将覆灭的火焰中惨白的光亮。而且,所有的女人,他都用一种神职的爱平等地爱着她们:为她们的忏悔提供方便,猜测她们没有说完的话,宽容地对待那些误入歧途的女人,为她們的所有痛苦而激动,与她们一起为她们的苦难流泪。而在她们中间,他爱着的——他相信,他纯洁地,以基督教徒的方式,也就是说,以我主耶稣-基督,他,爱着玛大肋纳的同样的爱——依然还是他曾经爱过的,在过去,以一种本能的天真热情地爱过的:一个唯独的、抽象的存在,上帝最可爱的作品:女人!   但是,如果他只是隔着忏悔间的金属网,像我主耶稣-基督一样爱过女人,那么在三年的圣职之后,禁止他踏进这个忏悔间的不公平,不就是极其可怕的吗?哦!都怪邻村某些同事的嫉妒心啊,因为他无意间抢走了他们尊贵的女忏悔人!那些到雷恩总教区的告发!那些匿名信!他在八天里五次被召唤到总教府,他没有博得教区主教的好感。他失去了职位,六个月都不能做弥撒,一开始他以基督教徒的方式屈服着。直到一天晚上,他在报纸上读到了,法军最初惨败的报道,于是他头脑一热就参了军。而现在,他受了伤,饥寒交迫,濒临死亡,却又奇迹般地被一位年轻的女士救起。
  这时,埃迪特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天气太冷了,”他又重新想到。“她会患上肺部炎癥的。那将是我的错!”
  他作为一个神甫的过去,并不能阻止他想让她坐到涂油篷布下他的位置上,而换了他去驾车。他感觉到自己很强壮!但是该怎么向这位男爵夫人征询意见呢,她在路上跟他说话时就像对一个仆人说话一样。在胆怯中,他开始在麦秆上变换了两三次姿势,又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来吧!我睡得还不错。”然后,他坐起来,背靠着棺材。
  德·普莱莫朗夫人转过头来:“您需要些什么吗?我有面包……还有冷肉。”
  加布里埃尔·马蒂拒绝了。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他晚一会儿再吃,当夫人自己也吃些东西的时候。
  “您不用照料我,”她干巴巴地说。
  尽管他一再推辞,她却没有停止,拿了食物给他。加布里埃尔顺从地吃着,心里很难受。他又喝了一些朗姆酒。然后,他以一个乡村神甫在受邀参加“城堡”的宴请时巴结的口吻,连声道谢,并且为他所造成的这一尴尬而道歉。甚至,往日的习惯在他耳边提醒了这句话:“我会为了您,夫人,而祈求全能上帝的所有降福。”但是,一个突然的想法阻拦住了已经到了他唇边的这句话,而将它改成了一句简单的话:“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在我的祈祷中,我都不会忘记您。”
  埃迪特听着这句话,有一些吃惊。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兵,他表达得很好!他有信仰;一个真正的布列塔尼人!然后,因为士兵表达感激之情的话语有些没完没了,她觉得该把话头截住了,就说道:“这些都没什么……您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
  她又牵起了马缰绳。
  “您可以再睡一会儿,”她补充道。
  她轻轻抽了马一鞭。她已经又找到了那条被打断的思路,开始计算起她成为寡妇的后果。看看!她到了普莱莫朗之后,她的叔叔和婶婶,也就是她的公公和婆婆,他们会怎么迎接她呢?她这样一个当初在他们独生子参战一事上没有赞同他们反对意见的人,面对着他们的绝望,要保持怎样的姿态呢?怎么样来尽量减轻这个打击呢?预先发一份电报告知他们一下吗……不!还是写一封信……但是这个士兵并没有在他的麦秆上再躺下。他还敢和她说话,真讨厌!这个人真没有分寸,几乎是放肆了。难道他以为她会和他聊天来度过这一夜吗?这个倒霉蛋也许把她也当作跟他一类的人了!
  “行了!行了!够了!”她带着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我们都闭嘴吧!”
  说这番话时,她甚至都没有把头转向他。加布里埃尔身上的血全都冻结了。他根本没想到会这样,他让她不舒服了。那肯定不是他那些话语的本意:他那完全是某种谦逊委婉的说法,就是为了想替代她来对抗寒冷。她甚至都没有听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在她身旁,他感觉到他自己是如此的弱小,没有价值、卑微而且可悲!他又顺从地睡在了麦秆上,像是一只狗。
  埃迪特这边,在突然狂怒地发作了一通之后,一种自然的善良已经又回流了。“我也许对这个小伙子太粗暴了。毕竟,他看起来教养很好;确切地说,是腼腆谨慎,而不是鲁莽。”但是,他怎么就不再说一句话了呢?一丝微笑甚至爬上了埃迪特的嘴角。在一次很突然的失言中,这个可怜人明显地在寻找着什么来回应。好吧!由着他吧!要给这个有趣的小伙子,给他一些时间来找到这个回应:她现在回想起了在风灯的微光中隐约看到过的他的五官。又是一丝微笑!“啊!这,我会一直照料着他的!”然后,她的额头又变得阴郁:她又回想起了普莱莫朗。她的思绪很快又回来了。“我的伤兵在做什么呢?”然后她侧耳倾听。“他睡着了吗?”
  然而,由于她甚至都听不到加布里埃尔的呼吸声了,一种模糊的恐惧感……不,但是!人不会这么快就死的!但最谨慎的做法还是去看看清楚。不过她毕竟不了解这个男人!布列塔尼人里头,有的是那种阴险狡猾和性格敏感的人!谁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准备从她的后面给她狠狠地来上几下呢?她已经放松了马缰绳,拿起了风灯,她把光亮投向加布里埃尔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交汇了。她马上注意到了他脸上的震惊。
  “您怎么了?”她大声叫道。
  加布里埃尔扭过头去。
  “您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吗?”
  他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手里一直提着风灯,埃迪特又靠近了些。然后说:“那也许是我……我刚刚让您难受了……”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
  “我明白就是因为我!可是不能怨我,您知道……我们这不是在平常的环境下。”
  她向他伸出手。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
  “您看!我在这里……我向您伸出手来,请求您的原谅……”
  这只手,加布里埃尔紧紧地握住了它。而且,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强忍住没有抽噎,他把这只手放到了他的唇边。埃迪特则带着刚刚弥补了一个错误的平静的道德心,把手交给了他。
  现在,相反地,她感到自己处在完全的自我牺牲和基督教徒的谦卑中。当初德·普莱莫朗先生入伍时,她不是也想到要出发,也去上战场,做一个野战医院的救护人员吗?假如,在日内瓦红十字的符号下,她还没有褪去作为一个贵族女子的高傲的话,那她会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野战救护人员啊。“在战争中,就要像在战争中一样。”不能只说不做,她要来扮演一下赈济修女。
  她一定要给他包扎一下伤口。加布里埃尔抗拒着。他不再疼了,他发誓!这实在是没有必要:他脚上的包扎完全够了。确实,那颗子弹已经穿出去了:只要休息休息就足够让他痊愈了。但是她,不想“只说空话”。看一看,不管怎么说,总不会给他造成疼痛吧,所以她坚持要看一下!她再三地举出好多论据:“如果溃疡开始在那里……”然而一切都是没用的;这个布列塔尼人执意不肯。他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想展示他染红的破衣服,他鲜活的疮口,还有他那在污泥与鲜血中脏污了的脚,来让这个年轻女人恶心!他坚信所有这一切都很难闻,而这让他特别地不能容忍。   看到这番出于矜持与仁慈的热烈争执有无限期延长的危险,于是,埃迪特生气地叫道:“我想要……您听明白了?……我……想要看!”
  看吧!她就是女主人,在她的马车上,是不是?而他呢,早知如此,他当时可以不上这驾马车呀。她甚至生硬地补充道:“如果您不让步的话,您就只能下车了……”
  一个悠长的眼神,其中充满了慌乱和温柔的顺从,这就是加布里埃尔的回答。
  风灯,现在挂在马车车篷一面内壁上钉着的小挂钩上,只以一点朦胧的光亮给他们照了亮。埃迪特又把蜡烛芯拨得更亮了一些。然后,她跪在麦秆上,在她的伤兵旁边,从一个巨大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海绵,一些布条,不同的小烧瓶:酊剂,樟脑醑,等等,出于小心,她从普莱莫朗带来了整整一个小药房。但是,在哪里铺展开她的整套工具呢?一個白木的大木盒不正在那里,在她的手边,就像专门安排好的那样吗?没有丝毫犹豫,她把她的小药房铺展在了棺材上,对她来说,它像一个桌子那样方便。甚至,在车厢的一次跳动中,她倒在一个大盘子里海绵上的水,洒了一点出来。而且,在木板之间连接得不太严密的地方,有几滴这样的水应该接连洒在了那位左阿夫团宗座侍卫的遗体上。但是,埃迪特脱下了皮袄,把她那皮毛镶边的黑色天鹅绒大衣袖子卷到了手肘,只一心想着她的准备工作。
  她身上还存在着孩子气。她把自尊心投入到想显得经验丰富的愿望之中。
  “来吧,你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不会让您有一点疼的……我的手很轻柔。”
  而就在一双实习医生般灵巧的手展开布条的时候,她开始给他讲述以前,在普莱莫朗,她如何照顾一个在她面前摔得很严重的农夫的女儿。然后,当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她勒住了马,以便不受到行进中马车震动的影响。
  “就在这儿!”她说道。“现在,您必须平躺在麦秆上……”
  加布里埃尔尝试着进行最后一轮反抗。
  “必须这样!”她用一种不允许任何回驳的语气重复道。“我行动的时候得十分方便才行……您,您没必要看……”
  随着她轻轻地取下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旧衣服,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但是,当子弹造成的裂口全部裸露出来时,她坚决地倾下身,就近观察,手里拿着她刚刚点燃的第二支蜡烛。
  在蜡烛的微光中,加布里埃尔,躺着,看清了埃迪特的整张脸。她皱着眉。一条深深的皱纹,从上到下,把她的额头分成了两半。而她保持着安静,但是伤兵,对他来说,冷空气让他感到剧烈的灼痛,他遏制着呻吟,全身颤抖着。然后,她认真地,严肃地,带着临床教授在参与一大早查房的学生们面前的那种平静的肯定语气,宣布道:“没什么好害怕的,我的朋友!……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加布里埃尔现在感到一种惬意。在他的伤口上,柔软的旧布条带来的温柔,她轻轻地给他涂抹的蜡药膏,都让他感到舒服。而且她把他叫作她的朋友!
  “谢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感激地说不出话来。
  他在她面前跪下,在麦秆上。他本想说一些话,一些词, 但是除了这些“谢谢”,什么都没说出来。于是,他泪如泉涌。他哭了很长时间,拜倒在埃迪特面前。他觉得哭让人很轻松。在这场热雨从他的眼睛里喷涌出来浸泡了他的脸的同时,一些也很温热的、格外温柔的东西,洒在了他身上,让他沉浸在一种从未感到的巨大幸福中。而她,在他身边的麦秆上,让他哭泣着,同时发现了他的眼睛很漂亮,极为生动。第一次,她用心地观察着他,在蜡烛的微光中仔细分辨他的五官。“这几乎是一个孩子,”她想;“他真是太年轻了,比我想象的要更年轻。”而且,几乎是同时,她继续一个人想道:“他剪短的黑头发长得真好……看啊!漂亮的嘴唇红红的,鲜嫩的!……”突然,在这些满意的发现中,这个年轻女人的额头变得阴郁了。一道敏锐的目光在她的过去中搜寻着!一个快速的对比!辛酸地告诉自己:“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把我抱在怀里过。”然而,她想起她将要回到普莱莫朗,将被埋葬在那里,直到永远;这时候,她注意到,马还停在路中间。
  埃迪特又拿起了马缰绳,让马重新走起来。然后她接受了加布里埃尔要换他来驾车的请求,他已经睡过了。于是她离开了长椅,坐在了马车里,坐在麦秆上,那个年轻男人坐过的位置。
  在木拱架上撑开的涂油篷布让埃迪特感到很安心。她感到不那么冷了。但是她靠棺材很近。她的思绪带着恐惧在这四块木板间游移,而这些木板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摇晃着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现在,在她看来,这一奔丧的旅程好像变得没完没了了。她看了看她的怀表。才刚到两点半!还有整整四小时的黑夜要度过。白天到来时,他们离布卢瓦还会远吗?在布卢瓦,如果人们告诉她的是实话,她会找到一列火车,她会路过图尔和昂热。一到布列塔尼……在那儿,将会有很多麻烦,一大堆残酷的责任和乏味的沉重劳动,于是,为了不去想这些,她开始让加布里埃尔随便聊一些什么:
  他的部队受创严重吗?他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吗?他是从维特雷来的!从那里的教堂广场望出去,能看到整个山谷的美妙风景!他从来都没有过姐妹吗?为了掩饰这个谈话的不连贯和冷场,她假装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她的嗓音变得温柔亲密。加布里埃尔觉得很幸福。
  为什么,现在,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如此多的热情亲近呢?加布里埃尔不去寻找答案。甚至,过去!将来!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再存在了。没有什么能比现在这个时刻所蔓延出的满足感更让他想使之永恒的了。在他的长椅上,一种忧郁侵入了他。他的回答都很简短。他一直都牵着的马缰绳,此时对他来说好像太重了。说不定,他会毫无理由地松开马缰绳,闭上眼睛,倒身跌落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旁。
  她,这回轮到她无精打采了。说的话越来越少。然后,对话彻底结束了。埃迪特觉得自己困了,便平躺在了麦秆上,变换成睡觉的姿势。她向右侧躺着,脚上盖着毯子,在车厢的前面,头被垫高了一点,几乎要碰到棺材了。她已经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正准备昏昏欲睡呢,突然,风灯中的蜡烛燃到了头,一下子熄灭了。
  他们两个都处在一种厚重的黑暗深处。加布里埃尔,一直坐在长椅上,手里牵着马缰绳,甚至都分不清路了。马继续前进着,机械地。然而,加布里埃尔再听不到那个年轻女人的动静,以为她睡着了;他鼓起勇气,在她的旁边小心地躺下,跟她平行,离得尽量远。但是,这一个和那一个都没有睡着,而且,在他们的静止不动中,他们一点点地感到很冷;他们靠近着。在厚重的黑夜里,在严寒中,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就这样几乎相互投到了对方的怀里。然后,突然地,两个人同时狂热地拥抱,他们的嘴唇互相寻找,互相遇到了。情不自禁!现在,他们贪婪地相互爱抚,停不下来。
  快到早上五点时,加布里埃尔突然醒了,昏头昏脑地,他发现自己昏睡中一直怀抱着沉睡的埃迪特。车厢刚刚几乎被一道深深的车辙掀翻,他的头碰到了棺材。但是马车又重新稳住,走直了;而加布里埃尔也马上又睡着了,把始终没有醒来的埃迪特抱得更紧。随着黎明的临近,大雾也散去了。而马继续缓慢地前进着,根本就没有害怕那把地平线都染得血红的熊熊燃烧的五个村庄所发出的红色辉光。
  战争结束了,马蒂神甫获得了宽恕,回到了他的主教身边。他在战场上表现卓越!他现在还一瘸一拐呢!他得到了一个村子的本堂神甫的职位。埃迪特·德·普莱莫朗改嫁给了一个证券经纪人。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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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来客  李白出生在哪里?也即:李白老家在哪里?  有好多种说法。有说甘肃的,有说山东的,公认的说法是李白出生于现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碎叶,李白五六岁的时候,举家移民迁往内地,跋涉了好几年,艰辛走了数万公里,最后落户在四川江油,李白就在这里成长,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据说李白的父亲名叫李客,是个经商的人,关于李客,史书仅有寥寥数语提及,没有多余叙述。其实李白本人生平事迹,也只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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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场盛大的孤独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国风·邶风·柏舟》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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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上有享受和奋斗分工的话,我负责奋斗。   ——柳青  一、我们村来了个奇怪的人  1953年4月26日,我的伯父郭治荣驾着马车,把柳青一家老小接到了皇甫村,在滈河北岸半崖上的一座废弃的寺院“中宫寺”里安了家。背靠神禾原的“中宫寺”,虽然简陋破旧,但视野开阔,抬头是终南山,俯视是滈河环绕的十里蛤蟆滩。  皇甫村的庄稼人,仰视着这位从北京来的大官,习惯地把他与高高在上、八面威风联系在一起,他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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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诺维科夫,1966年出生,毕业于彼得罗扎沃斯克国立大学医学系。出版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禁地欲火》,中短篇小说集《你的圈套》《琥珀里的苍蝇》《渴望》等。其中,《禁地欲火》分别获得伊斯坎德尔文学奖和全俄畅销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著名作家法·伊斯坎德尔认为:“诺维科夫区别于同时代作家之处在于他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对于人物的心理分析,他以此引起读者兴趣,因为分析得准确、睿智,使人产生了把每一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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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我国长篇小说尽管表现出海量出版居高不下的情势,但在互联网大众文化多元化多路径深度分解人们文化注意力的大背景下,鲜见有那种惊世骇俗的长篇力作面世。陈彦的《主角》是一个例外。这部作品是陈彦继《西京故事》《装台》两部长篇小说之后,给予中国文坛的一个惊喜。7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主角》展开一幅复杂世相的宏阔画卷,在当代社会极具现实意义。这部曾被《人民文学》刊发于头条的重量级作品,之后被《长篇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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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苹果  那种气味,对席勒有益,对我则像毒药。  ——歌德:《歌德谈话录》  据歌德说,他与席勒截然相反,甚至在写作习惯上也是如此。席勒去世二十年后,他向传记作者艾克曼回忆起两人的不同。他讲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来反映这种差异有多大。有一次,他顺道去拜访席勒,发现这位朋友出去了,便决定等他回来。这一小段等待的空闲,多产的诗人没有浪费,而是坐在席勒的书桌前,匆匆记下了些笔记。这时,一股奇怪的恶臭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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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者:[美]黛博拉·特瑞斯曼  被访者:[日]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1949年生于京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1979年以《且听风吟》登上文坛。主要长篇小说有《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与《1Q84》等。另有《神的孩子全跳舞》《东京奇谭集》等短篇小说集、随笔集、游记、翻译作品等诸多著作。在海外也获得多项文学奖项,2006年凭《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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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认为,阿拉伯数字“7”是一个尤为特殊和奇妙的数字。他们发现,在计算中,如果分别用1、2、3、4、5、6去除以7,结果都是无限循环的小数,仿佛意味着世界的无穷、无限和深不可测。众所周知,在中文里,“七”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数字,它意味着轮回、循环、完整和圆满。或许由“北斗七星”获得启示,人们喜欢以“七”来命名某个群体或社团,著名的有魏晋之际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明代的“前七子”与“后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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