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中国农人梦

来源 :南都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perda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986年,沈博爱和妻子在蹉跎坡旧宅前留影。

  在我们从小的教育中,“强国”和“爱国”是一个重头戏。我们很少去想,那个“国”是什么。在这样的教育中,我们“国”的概念,是相对于他国、别国而言的一个坚硬的大实体,在别国面前,这个实体体面不体面,强不强、大不大,是最为重要的。为了它的“体面”,我们可以委屈国民,我们“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要大局为重。
  这样的教育让我们忘记,中国,那是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是上面生活着的一家又一家的家,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活生生的人。每个人开始懂事,就怀抱梦想,这样的梦想常常很简单:希望自由地学习,以满足自己对知识的好奇心;希望自由地得到机会,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养家、养大孩子、建设美丽家园。对于他们,人生只有一次。
  国家当然不等同于政府。政府,本应当是得到大家信任的一些日常事务管理员,也就是从最高层到最基层的公务员。社会应该有个方法,让大家来传达自己的信任和选择。比如,用选票。公务员当通过自己的劳动,尽力给每一个人提供实现梦想的帮助,并努力来争取大家的信任。这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应有状态。
  而我们曾经从这样的常识中迷失了。
  这本书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大时代中的农人的个人故事,告诉我们,迷失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那个时代,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民,却很少有人出来讲述农人故事,作者非常特别,他罕见地在填补这个空缺。他生活在湖南乡村最底层,记忆超强,能写善画,关注细节,有天生的历史感,而他的年龄,恰恰连接了那个各种动荡摧毁的传统社会,以及被经济大潮淹没了的一段五十年重要历史。我会想,也许是上天有意把他安放在这个位置上,让他见证,让他为千千万万的梦碎而无声消亡的人代言。
  作者出生在1936年,西风东渐,已经吹到了中国乡间,他因此得了博爱这样一个颇为洋化的名字。可是,他也生于乱世:日军入侵、中国内战。
  博爱的继祖父母,没有子女,惟博爱这个过继的孙子。他们的梦想,就是辛勤劳作,换来衣食无忧,一个安适小窝,养大心爱的孙儿,看他有个好前程。比如,当个乡间教书先生。他们不仅勤劳,还能干。
  可总是在有了一点积攒的时候,东洋兵来了、有名无名的各路兵匪来了,兵荒马乱,他们在世运中沉浮。他们如工蚁一样劳作积攒的那点家当,总是会在旦夕间失落殚尽,躲避兵灾的东躲西藏中,只求保下一条性命。
  “祖母千手万手纺出的棉纱,千梭万梭织出的四十匹土棉布”,“堆在那厚实的木板凳上,上面压着一块平滑的青石板。”那是一次次战乱之后,一个农家最后积攒的一笔“财富”。可是,又要变天了。传说要根据“财富”划分成分,四十匹布,沉沉担在肩头,祖父走遍一个个城镇,没有人敢收进“财富”。最后在邻省的偏僻小城抛售。祖母千辛万苦纺织、祖父来回四百华里,换来的一扎金圆券,只隔几天,全成废纸。
  传闻竟是真的。下面的黑色幽默是:辛劳所得的丢失,竟然真是破财消灾。接踵而至的土改中,财富果然成为最大的灾难来源,可以令人失去剩余的一切,田地、祖屋,甚至生命。吓得祖母把已经变为废纸的金圆券都全数焚成灰烬。
  家中躲过被划为地主的一劫,少年博爱正在梦幻中,年轻,健康,正是做梦年龄。他酷爱大自然,好奇心求知欲极强,他爱画画,喜欢收集标本,什么都想学什么都要学。二十岁,师范毕业后的他当上小学教书先生,祖父母的最后剩下的梦,眼看着就圆了。
  就在那一年,四散的昔日同学想组个文学小组,自印了一本小小的《求知通讯》,他们已经很顾忌,不要犯“政治错误”,大多是转载报刊文章,第一期就转载了批判流沙河《草木篇》的文章,就这样,文艺青年只玩了三期油印小册子,一忙自然就放弃了。
  可是,就在两年后,二十二岁的博爱,不但因为给同事的大字报画插图成了“极右分子”,还因为这个松松垮垮、没有坚持下去的文学小组,被指控为组织“反革命组织”,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判了五年徒刑。
  人的绝望,难以用文字描绘。祖父最后的梦碎了,尚在壮年,撒手人寰。博爱未见面的女儿死了,妻子改嫁走了,五口之家,突然,只剩下祖母,在铺天盖地的大饥荒中,孤守乡间。
  我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什么是政府。它原本应当协助保障国民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利,但有时也不尽然。当常识被抽离,大家已经麻木,以为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释放以后,博爱回家,身份已经是罪人加农人。
  几十年的劳苦,也无以用语言道出。中国农民的劳作,已经到了身体忍受的极限,日日近乎体罚。罪人还需要忍受羞辱和威胁。博爱有幸再娶。妻子是未成年就必须辍学去学裁缝的地主女儿陵鱼。人民公社体制,令农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妻子的手艺只能帮衬养活一家人,嫁到夫家就帮不到娘家,她母亲再也无力维持,四十四岁只能绝望投河。看陵鱼的辛苦,就是一头不吃不睡的耕牛,还要一个个十月怀胎,生育哺育五个孩子。他们几十年的日子,就是被迫糟蹋身体的过程,体质弱的女子,就像一块被搓揉成了渔网的碎布。个中一个个故事,无法想象,他们一家,一道又一道坎,如何勉强越过。
  似乎已经没有梦,只有求生。
  二十年以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博爱的五年冤狱平反,补偿了一百元人民币。博爱也随着五十五万名右派,一起“改正”了。
  作者终于得到了最后一个圆梦机会,他几近疯狂地扑在他的梦想中,他领着一家人,五个孩子,在那个山坡—蹉跎坡,挖沟筑墙,打井种果园。他又当老师了,以最大的热忱教学、收集标本,建立生物标本室……不顾一切,他要抓住梦想的尾巴。
  只是要劳动建设一个美丽家园,只是要当个教书先生,只是要满足自己的一点爱好。那一点点个人梦想,为什么曾经这么难!
  博爱仿佛有着超强生命力。哪怕读他今天的回忆录,我常常忘记作者今天已是一个老人,他的文字,勃勃生气,穿纸而出。他知道,不是每个人有如此幸运的坚韧性格,许许多多人,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乡亲,没有抵御强力碾压的能力,他们一个个倒下,没人知道,他们也曾经有梦。是一个幸存者的责任,于是他开始动笔记录。
  感谢作者记录了一方的民间历史,画下精美插图,记下家乡山水的变迁,记下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乡人故事。让后人懂得和记得:爱国,就是珍惜一片片土地,就是爱一个个父老乡亲,如果乡土被糟蹋、乡亲不能实现最起码的梦想,中国无尊严。
  合上这部书,很难平静,心底只留一句感叹:可怜中国农人梦……
其他文献
Muzik  耳机  什么样的耳机,才配得上“耳机中的谷歌Glass”这一称号?Muzik耳机拥有四个独立的分享热键,允许你把正在听的音乐,一键分享到社交平台上。而它最智能的地方在于,当你把它从耳朵上摘下时,Muzik就会自动暂停歌曲。所以你不必担心回头找不到进度了。  $299  AfterShokz Sportz m2  骨传导耳机  你可以怀疑骨传导技术作秀,但这款耳机的挂扣式设计能带来非常
湘西吉首房产开发商曾成杰,于7月12日被长沙中级法院执行死刑。三级法院以国家司法权的名义,结束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生命。但是,围绕这个案件的真相,才刚刚开始被人们知晓,法律上的争议,也还刚刚开始。  集资诈骗罪,是以骗取他人财产为目的的犯罪。而在近年的审判中,负责维稳的党政官员、公安机关、检察院、法院,越来越忽略这个犯罪的主观方面,而只从损失有没有造成、群众财产能不能恢复来确定,他是不是骗,你欠债还
未未与末末:  又是一年岁将尽,早产的你们,出生时只有4斤左右的你们,即将满2岁零4个月了。  中午,末末忽然对妈妈说:“这是我妈妈。”然后,还要牵着妈妈的手在屋子走来走去,小小的骄傲。接下来的下午,俩人动不动就来这么一句:“这是我妈妈。”小幸福的样子。  这是你们归属感的萌芽吗?  获得温暖,获得帮助,获得爱,从归属感到安全感,到自我实现。你们需要这些,对吗?你们所有的小同伴,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转基因是一种新技术,但历史上可能没有哪一种新技术像转基因这样引发如此巨大的纷争。尤其是在中国,科学在这个纷争中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在美加等国家,虽然依然有纷争,但已有大量种植,食品市场上也随处可见。而在中国,各种谣传和阴谋论依然盛行。  在美国,转基因到底是什么状况,这样的状况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民众:质疑本是天性  动物会对陌生的事物充满警惕。人虽然已经超越了通常所说的动物范畴,但“质疑新事物”
南非电讯,扬奇先生“挂了”。  几日前,这位黑人老兄在曼德拉的葬礼上为奥巴马等多位政要做手语翻译。他手舞足蹈、不时做着“咸蛋超人”的手势,像一位摇滚歌手一样扭动身体。之后,他被南非聋人团体指控说,他的翻译“准确度为零”,根本就是在“瞎比画”。  他躺进医院之后,对着摄像机说,自己“失忆了”,辩称那一刻他“看见了天使”。  坏事传千里。南非聋人团体出来揭穿这事,一下子让扬奇先生抢了镜,他紧接着被曝曾
6月15日,迫于当地居民和环保组织的压力,秘鲁政府宣布暂停在世界第二大河—亚马逊河上游建造巨型水坝的计划。这到底是环保主义的胜利,还是利益分配不均的结果?    秘鲁首都利马以东约960公里,坐落着马尔多纳多港。这个被当地人称为“狂野西部”的小城,其主干道两旁,收购黄金的门面一家接着一家;大路旁的小街里则满是酒吧,内有廉价啤酒和当地特色食物lomo saltado—番茄洋葱煎牛肉。在曲折的中央市场
《环太平洋》剧照。影片实现了机甲(巨型机器人)的完美真人化。  《环太平洋》多次出现这样的画面:巨型机器人被投放到海湾,警觉地等待怪兽的来袭,它们的身后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陆地。与此同时,多名电影人物也有这样的台词:世界末日就要到了!除了渲染悲壮感,言外之意,他们已经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它们的身后就是整个世界。  这当然是白日梦,而且是少年时代拯救世界的白日梦。有人戏称之,中二病(又称初二症,比喻日
如果远北听起来很荒凉,那是因为它真的非常荒凉。  “远北”,在新西兰北岛的北方,远离人群聚集的奥克兰,有无尽的森林和无人的岛屿。新西兰人似乎对这一荒凉甘之若饴,毕竟,他们都拥有拓荒者的血脉,无论是从太平洋诸岛骑鲸而至的毛利人,还是乘船而来的欧洲人,又或者乘飞机到的亚洲移民,一代代拓荒者怀着相似的不安与兴奋,来到这里。  我曾在远北的一个小镇Kaikohe当了一个月的便利店店员,这个小镇是远北最大的
“野生天竺葵和喜林芋从没有屋顶的房屋中生长出来,凤凰木、楝树、木槿丛、夹竹桃和西番莲在隐蔽的角落里生根发芽,室内和室外已无任何区别。房屋消失在红紫色的九重葛丛中。蜥蜴和马蹄鞭蛇在野芦笋、仙人掌果和两米高的野草中迅速穿过。地上铺满了柠檬草,空气中带着一丝它的甜味。”  这是美国作家艾伦·韦斯曼的一段虚构。略带讽刺和悲凉意味的是,韦斯曼认为,仅当人类不复存在时,大自然才会收复失地,建筑才会被森林占据。
婚礼前夜遭遇“艳遇”,新郎钟诚完全忽视了未婚妻小实的29个未接来电,怀疑与愤怒齐飞,小实借《新婚姻法》的契机要求钟诚签署关于财产的婚前协议。婚礼前一个小时,突然而至的冲突差点让婚姻报销。  1月16日,这一幕故事,在新浪视频“上映”了 。没错,它并非真人事件,只是一部25分钟的微电影《婚姻密码》的剧情。  “谁首付,离婚后房子归谁。《新婚姻法》的这条规定一出,微博上就有很多人在争论,我们就想到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