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和你谈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angl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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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一生聪慧要强,独立洒脱,不想晚年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面对突降的厄运,母亲选择独自承担,她开始规划自己最后的人生,也将女儿和丈夫的生活打乱。疾病无法摧毁的,理性可以;意志无法建构的,爱可以。遗忘之前,失控以后,我们都需要和这个世界好好谈谈。
  一
   见到您真的太高兴了。您和我想象的一样,温和、亲切。一看见您,我之前的忐忑不安就消失了。
   谢谢您这么快就和我见面了,真的,非常感谢。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我总是失眠,心情压抑。丈夫让我去找心理医生,我不愿意,我不想被医生分析过去分析过来的。我没有心理问题,我就是有点儿郁闷。谁又不郁闷呢?母亲常说,活着,并且郁闷。
   我就是想找人聊聊。我需要说说,再不说我就会……其实也不会怎么样,死不了,只是很憋、很难受,也许会出现精神上的心肌梗死。
   在给您打电话之前,我把我的朋友想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以前我听人说过,最苦恼的时候找不到人诉说。我当时还不以为然,暗想,是不是他们交的朋友质量不够高?这一次我体会到了。这和朋友的质量没关系,而是是否合适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决定找您,和您谈谈。
   真不好意思,打搅您了。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没有哪个人会对别人的事长时间热衷而不厌倦的。即使是热恋中的人,倾听也需要互相交换,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对吧?人的本能决定了人百分之九十关注的都是自己。这与道德无关,是人的自私的基因决定的。我母亲说的。
   可是我找您,只能让您一直听我讲了。您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心理医生,我也只能厚着脸皮这么做了。我们素昧平生,仅仅是一通电话,仅仅是凭一句“我是您的读者”,您就答应了我,真让我又感动又感谢。
   您喝茶。这是我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茶,我怕茶室的茶不好。这个茶是去年我跟一个懂茶的朋友买的,蜜兰香单丛,香气实在是迷人,迷人到奢侈。因为比较贵,我只买了一百克。但喝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时间坐下来品它了,差点儿忘了买过它。您闻闻,是不是很香?
   我受母亲的影响,很喜欢文学。只是我母亲偏重古典文学,我更喜欢当代文学。我从上大学起就订了几本文学期刊。您的小说我就是从那些期刊上读到的。我印象深刻的一篇是,您写了一位退休教师,独居,为了打发难熬的日子,她每天都按课表来。比如早上买菜是早读,看报纸是第一节课,写毛笔字是第二节课,还有社会活动什么的,对吧?我印象太深了。课间休息就是做游戏,悄悄趴在门边,猜测那些路过她家的脚步声是谁的。看得我又好笑又心酸。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您认识这样一位老师吗?不好意思,我是外行。
   读您的小说,我感觉您很善解人意。所以我到处打听您的电话。我感觉若能和您聊聊,将是我人生中的幸事。
   我不是想聊我自己,我这个人挺乏味的,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我是想和您聊聊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该怎么介绍我的母亲呢?
   说来也很普通,她是个退休编辑,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在一般人眼里,就是个气质不错的大妈。可是在我眼里,她很了不起,一直是我的偶像,做她的女儿我压力很大。这样说吧,截至今年春天,我都一直以为我母亲永远都是那个让我佩服的母亲,不会改变。可能很多子女都会觉得,自己的父母会一直在那儿,在他们身后,在某个角落,默默存在着,以备他们不时之需。更何况我的母亲那么强大,在我眼里,她有一个金刚不坏之身和一个金刚不坏之脑,真的,我一直这么以为。
   可是没想到她出了问题,且来势凶猛。我一下感觉我的世界都坍塌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世界是以我母亲为底座的。底座一松动,整个世界就摇晃起来。
   我母亲病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绝症。如果那样,我会非常悲伤、难过、痛苦。但不会混乱。而现在的我,是陷入了混乱。因为混乱,我在和您談话时可能也会混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您如果不清楚,就打断我,问我好了。
  二
   就从今年三月说起吧。当生活状态混乱的时候,只能顺着时间之河走了。您过奖了,我哪里擅长表达。不过我的确是个老师,已经有十五年教龄了。
   我记得很清楚,是三月下旬,天气已经暖和了,阳光让大地肿胀发亮。那天下课我走出教室,心情愉悦。我喜欢春天,不要说百花争艳了,光是树叶都有十几种颜色。我心情愉悦还有个原因,上午的课很顺利,我自己发挥得不错,同学们的反应也可圈可点。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好日子的跟前就埋着一颗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踩到它了。我一边走一边从包里取出手机,上课时,我总是把手机调成静音。一看,居然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小姨打来的,这种情况很少见。
   我马上回电话。小姨上来就说,你妈今天和你联系过吗?我说没有啊,怎么了?小姨说,嗨,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急死我了。我说,我在上课,手机关静音了。
   小姨低声说,你妈好像不对劲儿。我妈?她怎么了?小姨说,今天一早她发信息给我,就一句话:“我需要和你谈谈。”我一看那么严肃,连忙问她谈什么,她不回我,我又问在哪里谈,她还是不回我。我就直接打电话过去,她不接。我心里不对劲儿,只好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急死我了。
   我说,她可能人机分离。
   小姨说,哪里呀,我还没说完呢。我就干脆去她家了。我想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有什么事。没想到她不在家,更没想到的是,她的钥匙插在门上。我再打电话给她,她还是不接。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我有些心慌了,母亲从未这样过。但我还是安慰小姨说,也许我母亲有什么急事出门了,忘了带手机。
   小姨说,不。以我对你母亲的了解,没那么简单。你都知道的,她手机不离身,接电话回信息都很快的,像个年轻人。而且干什么都很有条理,还老批评我糊涂,经常告诫我出门前要念一句“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可是她居然把钥匙插在门上没拔,她这辈子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小姨讲述的过程中,我的心不停地晃荡,像十五个水桶,还是漏水的桶,七上八下。我催问,后来呢?
   小姨说,我就一直等着,因为她钥匙插在门上,我就开门进屋等她。后来她回来了,若无其事地拎着菜。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埋怨她:你干吗呢,怎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忘带手机了?她说带了的,不带我怎么买菜。我说,那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接?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很淡定地说,哦,我关了静音。我说,你怎么钥匙插在门上就走了?你妈这才略略有些吃惊:是吗?不会吧?我说,不然我怎么进来的?你妈说,哦,我出门后感觉要下雨,又返回来拿伞,就忘了。
   小姨说,你妈跟我解释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像犯了错误似的,也不抬眼看我。她很少这样,她总是底气很足。这一来搞得我也紧张起来,也不敢再说她什么了。
   我安慰小姨说,难免的,毕竟她也是奔七的人了。
   小姨说,我怎么感觉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她跟你爸离婚后,有点儿不对劲儿。你不觉得吗?
   我说,他们离婚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好好的呀。
   小姨叹了口气,说但愿没事。
   我放了小姨的电话,打开微信,赫然发现母亲也给我发了一条同样的信息:我需要和你谈谈。
   看来她不只给小姨发了,也给我发了。问题是,谈什么?谈她为什么离婚吗?一个月前当我追问她为何离婚时,她说她还没整理好,整理好了会和我谈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给母亲打电话。我不想让她知道小姨给我来过电话,不想让她知道她今天的糗事已经被我知道了。我若无其事地给她回了条微信:我刚下课。你想什么时候谈呢?
   母亲好一会儿才回復了一句:发错了。
   这回复实在不像我的母亲。母亲极少发错短信,而且还连续发错两个人,而且还是这样的内容(而不是“周末你们来不来”)。“我需要和你谈谈”,一句多么沉重的严肃的甚至是预示着麻烦的话。
   但我没再追问下去。我心里替她辩解,她六十八岁了,奔七了。出错难免。比起同龄人,她已经算脑子很灵光的了。我有些自责,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看母亲了。刚开学太忙。但我还是告诉自己,这不是理由。母亲现在是单身一人,而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提醒自己,母亲不再是过去那盏省油的灯了——过去不但省油,还总给我光亮,我得多去看看她。尤其是,她现在是一个人。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也没接。父亲没接很正常。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刚坐进车里,父亲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我调侃说,刚才是不是在麻将桌上,顾不上接电话呀?父亲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说,我妈今天联系你了吗?父亲说,没有吧?我看一下手机哈……哦,有条她的短信:“我需要和你谈谈。”父亲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念出这句让我心里发憷的话。
   父亲发牢骚说,奇奇怪怪的,谈啥子吗?在一起都不跟我说话,现在谈啥子谈,又起啥子幺蛾子。
   原来,母亲发错的是三个人。不,说不定还不止,说不定她搞成群发了。幸好她朋友圈人少,据说不超过三十个。我敷衍了父亲两句,直接开车去了母亲家。
   您可能不理解,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出点儿差错,丢三落四,有什么可紧张的。但我母亲她不是个一般的老人。容我慢慢讲来。
   那天晚上,我在母亲那儿待了很久,陪她一起吃了饭,又陪她聊了好一会儿。我没再提她今天发错信息的事,如果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会忐忑不安。因为,她是个不犯错误的人。我不想加重她的不安,我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最近如何。
   母亲就讲了她最近在听的书,在追的剧,在玩儿的游戏——母亲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丰富,她是个游戏高手,什么斗地主、赛车都是小意思,她还会玩儿《魔兽世界》呢。
   整个聊天过程中,我感觉母亲挺正常的,基本没什么异常。
   我之所以说母亲“挺正常”“基本没什么异常”,而不是说非常正常,完全没有异常。是因为,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一点变化,比如,我感觉到她急于跟我说话,像过去那样滔滔不绝。可是说的时候又经常卡壳,你能感觉到一个词从她嘴里出来时,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这样的阻挡让她焦虑。这样说吧,以前她总是谈笑风生,现在谈笑依旧,不再生风。
   回家后我给小姨打电话,让她放心,我说,我去看过我妈了。她挺好的。今天这事儿应该就是个意外,偶发事件。
   但小姨不能释怀,坚持说母亲有点儿反常,坚持认为她离婚后变了。好像非要坐实母亲反常才罢休。我只好反驳她说,虽然离婚是个大事,但我妈不可能因为离婚就反常。因为她不是被动离婚的。离婚完全是她一手策划并实施的。也就是说,离婚是顺了她心意的,干吗要影响情绪呢?
   小姨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
  三
   您问我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婚的?就是今年。
   对了,我应该先跟您说说离婚的事。似乎每件事,都有一个更远的开始,追究起来,不知哪个是真正的源头。
   我还是倒回到二月吧。他们是二月离婚的。
   您肯定很惊讶。很多人都惊讶,一对已经结婚四十年的夫妇,突然离婚了。一个六十八岁,一个七十二岁,就算不是离婚夫妻中最年长的,至少也是很靠前的。
   我母亲素来能干并且强势,以她的能力,把离婚的事打理得波澜不兴,我也不会意外。但母亲打定主意后才打电话告诉我,我还是有些生气,甚至震怒。
   当她简单明了地告诉我,她要和我爸分开时,我冲着电话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不合适吗?她慢条斯理地说。她总喜欢用反问句式,动不动就反问,好像一反问她就很在理似的。
   我生气地回答说,不觉得!
   母亲说,那我来告诉你,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我依然很生气:不合适?不合适你们也结婚四十年了,都过了金婚了!    母亲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五十年才是金婚呢。就算是金婚,也没谁规定金婚不能离的。
   我母亲是典型的永远有理,真理的妈。我肯定说不过她。她看我那么生气,劝解似的说,你不用那么气,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离婚,离婚率快赶上结婚率了。我说,那些主要是年轻人啊,你怎么也这么冲动?母亲说,我不是冲动,我很慎重。我说,我倒想知道你有多慎重。母亲说,不急,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整理好了,就和你谈,我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好吧。我气呼呼地说,那我就等你通知我。
   我这样说,一个是不相信她真的会和父亲离婚,春节时我们全家还好好地在一起团年呢,还热热闹闹的呢。我总觉得有可能是他们吵了架,一时冲动而已。再一个,我也知道,只要是母亲不想说的事,你问也问不出来。必须等到她想谈的时候再谈。她不喜欢被动。
   可是母亲一直没给我电话,一直没“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我有些急,就找了个时间回家,想当面问清楚。没想到等我回家时,父亲真的不在这个家了。母亲说父亲租了个房子,搬出去住了。
   这下我真的受不了了,不光是生气,还难过。这不只是她的家,也是我的家呀。妈,你们到底怎么了?我几乎是用哭腔在问她。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没怎么,是我想分开。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说,这也是我的家呀,你怎么能说拆散就拆散?她递了张纸巾给我,小声说,对不起。我甩开她的手,冲出门去。
   他们还真的离了,风平浪静的,不光没有“官宣”,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你想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是懵里懵懂的——离之前没征求我意见,当然,离之后也没给我添什么麻烦。虽然有点儿添堵。
   或许添堵不亚于添麻烦。
   我准备和父亲谈谈。其实母亲一开始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想去问父亲的,可是我一直抱有一线希望,母亲的提议被父亲否决。以我的直觉,离婚肯定是母亲的意思。但显然,父亲的一票没起作用。
   果然,父亲见我问离婚的事,眼里闪过一丝难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用他那种憨厚的笑容,那种一辈子都不在意委屈的笑容掩饰过去了。
   他说,嗨,这离婚比我想的好,挺自在的。
   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离?谁提出来的?
   父亲看着我,似笑非笑,那意思是说,那你还能想不到?这么“奇葩”的事除了你老妈谁会提出来。
   父亲和母亲分开后,租了个房子,就在他们原来的家旁边。父亲解释说之所以租那个房子(离母亲那么近),是他离不开几个老麻友。父亲搬进去后,马上买了张麻将桌,放在仅有的一室一厅里,把几个老麻友叫到家里,大张旗鼓地打起麻将来。麻友们轮流买菜做饭,倒也其乐融融。
   父亲一个月就三千多养老金。据有人调查后得出结论,中国最幸福的,就是养老金三四千的人,每天吃了早饭,买买菜(最简单的两三样),打扫一下卫生(小小斗室),洗洗衣服(不用熨烫的那种),就没事了。午睡起来去打麻将,晚饭后去跳广场舞。自得其乐。只要收入超过五千,就想出国旅游了;超过一万,就想去海南买房子了,烦恼随之而生。钱可以限制欲望,欲望少了烦恼就少。如此,父亲就属于最幸福的那一类。但我相信,如果能选择,大家都想选择有烦恼但可以折腾的生活。
   不过父亲不只有养老金,他还有一个厚实的经济基础,那就是母亲买给他的铺面。差不多三十年前,父亲在修车厂干得不顺心,人太老实了总被欺负。母亲知道后就让他单干。父亲觉得自己一个党员、一个复员军人,怎么能单干呢?母亲毫不费力地用报纸上电视上的大道理说服了他:“我们党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你一个党员怎么能不跟上?”然后她花两万元给父亲买了一个十平方米的铺面,让他在那里修电视机、冰箱、洗衣机之类。父亲是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什么都会修。收入虽然不高,但比起在厂里还是实惠多了,关键是心情好多了。
   后来城市发展起来,扩张很快,父亲的修理铺所在的小街变成了闹市区。那时父亲已经六十多了,加上电器越来越智能化,他有些力不从心了。母亲就让他关了店铺,将铺面出租。一个月租金就是三千,一年有三四万。离婚时,母亲说,这个铺面可以养你一辈子了,即使拆迁,也会有一笔不菲的拆迁费。
   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父親笑呵呵地站在楼梯口迎接我,没有我预想中的愁苦。因为知道我要去,他通知麻友们停止娱乐一天,郑重接待我。父亲现在已获得了打麻将的自由,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这么说离婚也有好的一面,至少还给两个人原先的自由。
   父亲泡了两杯很浓的花茶,他一杯我一杯——我感觉他是故意跟母亲对着干,母亲最反对喝花茶,也反对喝浓茶。他说他就是喜欢浓茶,喝浓茶照样睡得好。
   父亲灌下一大口茶,抹抹嘴角,颇有些幽默地说,我知道你会来问的,我等着呢。现在我就跟你说。我从头到尾地说,省得你一句句地问。
   我说,那最好。我就是想知道全部经过。
  四
   父亲说,以前呢,我也晓得你妈对我不了然(我觉得父亲这个表达很准确,不是不满意,不是嫌弃,而是不了然),但还是一副将就着过的样子。她退休后还跟我说,我们以后换个房子,有院子的,可以种点儿花草。我心想,看来她已经在筹划养老了。于是就丢心放胆地混日子了。
   哪晓得,突然来了个大地震。
   那天我打麻将回来,看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灯也不开,黑黢黢的,饭也没做。我还以为她不高兴我去打麻将了,也不敢问,害怕她拿话怼我,你晓得的,你妈说话很打人。我就直接去厨房烧水、洗菜,准备下面条。这个过程,起码有二十多分钟吧,她一直没动。我把面条煮好端到饭桌上,喊她,她好像吓了一跳的样子,好像才晓得我在家里一样,那个眼神,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
   我打断父亲的话:照你讲的这个样子,我感觉她不是生你的气,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父亲说,不晓得呢,我没感觉。不过我每天吃过早饭洗了碗,就出去打麻将了。反正在家她也是关在她书房里,当我不存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干吗。    父亲接着说:吃面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往嘴里扒面,大口大口的,好像饿到了。吃完之后,她收起碗筷就进了厨房。我们两个一直这样的,做饭不洗碗,洗碗不做饭。
   我又打断父亲:你没问问她怎么了?
   父亲说,你还不了解你妈吗?她不想说的事情,你问得出个啥子哦。她那个心比老井还深。我就打开电视看,她洗完碗也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播到天气预报的时候,她忽然就说,我们两个分开吧。真的,一句铺垫都没有,上来就说的这句。
   父亲说,我完全是蒙的,整个人发瓜(傻)。我晓得她一直对我不了然,但是,真的说分开还是太突然了。我七十二岁了,她也六十八岁了,要说白头到老,已经是白头到老了,咋个突然要分开呢?
   你妈居然还笑了,她接着说,你可能不相信,我提出分开是为你好。你和我在一起一直活得不自在、不自由,趁着你现在身体状况还可以,还不算太老,你离开我,可以再找一个对你好的女人,比你小个十来岁,可以照顾你。你还可以过上十几年顺心的日子。
   父亲说,亏她说得出这种话!我简直是,找不到方向了,不晓得说啥子好了。我想说,我没觉得现在过得不顺心。又想,这个话不对,我经常觉得不顺心的。我又想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啥子人了?又觉得这话太可笑了,说不出口,她这个年龄。闷了好一会儿我才说,你到底是为啥子吗?你到底在想啥子吗?
   父亲说,你妈居然拿出一个本子,照着本子上开始说,看来她早已有准备了。你妈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继续留在这个家,你到外面去租房子住。租房子的钱,还有你以后的生活费,我都想好了,一个是那个铺面,每个月的租金应该够你租房子了。你的医疗嘛,除了医保外,我十年前就给你买了重疾险,我会把保单交给你的。另外我再给你点存款,以备不时之需。租房子也不难,你要是舍不得你那几个麻友,隔壁小区就有房子出租,一室一厅,三千一个月……
   父亲说,你妈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在发瓜,是不是抓狂,就开始说我们分开后的安排,而且说得特别急,好像不馬上说出来她会后悔。她说我们一共有一百八十万存款,给女儿留八十万,给我八十万,她只需要二十万。我简直吃惊惨了,我根本不晓得我们家有那么多钱。我晓得你妈很会理财,但也没想到她攒了那么多钱。这么一想,离婚也是需要经济基础的,不然的话,她再不安逸,也只能和我挤在一个屋檐下。再一个让我吃惊的是,为什么给我那么多?要分就平分。但你妈说她退休金比我高,总之她认为我应该多一些。
   那整个晚上,基本上就是你妈在说,咋个分配财产,咋个租房子,咋个和你说,咋个向亲戚们解释……全部写在本子上的。原来她早就在计划了,不是才想起的。我简直是个瓜娃子,蒙在鼓里,啥子都不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越听越生气,就甩手出门了。我在街上瞎逛,本来很想给你打个电话的,但是害怕影响到你瞌睡,我晓得你瞌睡不好。晚上说这种事,你肯定要睡不着的。
   父亲说,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她已经出去了,我想有可能她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吧,我也就照常出门去打麻将。但是,心神不定的,输了两把我就回家了。进门一看,她已经把我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全部都整理好了,几个纸箱,加上行李箱,堆在客厅里。另外她还把大立柜腾出来了,也说是给我。还有好几样电器。看来我不走是不行了。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能非赖着她吧。说实话,要不是你外公临走时交代我,要照顾她一辈子,我早就跑路了。真是气人。
   我就按她说的,到隔壁小区,找到这个房子,虽然只有五十多平方米,但是一室一厅,还是很适合我一个人住的。你看嘛,有床,有桌子,有冰箱,有电视,有厨房厕所,就可以了唦。我请人打扫了卫生,找了个小货车,把几件家具电器和几箱子衣服拉过来,就算是分开了。你妈说这个事她来和你谈,我就没给你打电话。我也不晓得该咋说。
   父亲说,刚开始的确不习惯,现在慢慢习惯了。你妈居然还跑过来看了我一次,还帮我买了窗帘挂起,拿了新床单被套给我换上。我感觉她做那些事的样子,就跟当年送你去住校一样,很搞笑。
   我听到这里按捺不住地说,妈也真是的!搞什么名堂嘛。
   父亲说,哎,别怪你妈,她还是很不错的,不是把我撵走就不管,还是把我安顿得好好的。你看我啥都不缺,你妈把电视机、微波炉,还有洗衣机都给我了,她说她用不着。全靠她的安排哦,我现在才过得这么滋润。
   我无语。我知道父亲是怕我担心。常听人说男人老了比女人老了更怕孤单,不是缺不缺东西的问题,而是缺心理依靠。老男人很难独居的。我可怜的老爸。
   我说,爸你要是不习惯,以后就来我们家住。
   父亲说,不用不用。我想通了,我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说不定还真的像你妈说的,重新找个女人呐。你不晓得,还真的有人想给我介绍呢,五十多岁一个女的。我说,不慌,我先自由一阵再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父亲又幽默地说,我和你妈这种人做过夫妻,一般女人都打不上眼了。哪个能有她那么精灵古怪?
   我说,爸,你是不是很后悔娶了妈这样的女人?如果娶个老实本分的,肯定白头到老了。
   父亲很认真地说,不后悔。哪个喊我要高攀呢。
   我稍稍安心了一些。看来父亲已经接受了离婚这件事,并努力从中找出乐趣。
   不过我反而更担心母亲了。从父亲的讲述中可以感觉到,母亲这么突然地发神经离婚,一定有什么原因。这原因看来不是因为父亲。正如我父亲说他娶我妈不后悔一样,母亲也跟我说过她对婚姻是满意的。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五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怎样成就的,我一直不甚了了。
   也曾经问过他们,都回答说是经人介绍的。毕竟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久远到说起来都有些恍惚。今天的婚姻和那个时代的婚姻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从择偶标准到结婚嫁妆都天差地别。不过经人介绍结婚,倒是延续至今。我和我先生也是经人介绍呢。    你妈就是主意大。丈夫说。这个年龄了居然还离婚,实在是匪夷所思。我说,我问了我爸,是我妈提出来的,他是被动的。丈夫说那肯定的,我丝毫不怀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也是难为老爸了。
   细细想来,母亲在让我们大吃一惊(离婚)之前,已经有过很多让我们小吃一惊的事了。
   比如退休后她跟我说,她想把几十年来研读古文的心得整理出来,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观点见解,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很想表达出来,只是没想好以什么形式梳理。我建议她以批阅的方式,一段一段地写。现在不都是碎片化阅读吗?母亲说她试试。一年后她告诉我,书稿已经基本完成了,有十万字。我说,太好了,可以出书了。她说没这个打算。我说那你费那么大劲儿干吗?她说做起来很愉快。
   接着她说,有两件事最能让她感到愉快,一个就是学习,接受新知识是很愉快的;一个就是表达,把自己的思考表达出来也是很愉快的。人本来就应该不断完善自己、超越自己,让自己强大。我说,你这是尼采的观点。母亲笑说,明明是我自己的看法,怎么功劳归功到尼采头上了?
   跟着母亲又说,我打算学西班牙语。
   面对我鼓出来的眼睛,母亲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到处去说,搞得我喜欢学习还被人当笑话。未必上了年纪就只能混吃等死?
   我没法不鼓眼睛。她的英语比我强,已经让我汗颜了,居然还要学第二外语,她花甲已经花了好几年了。
   我说,为什么学西班牙语?
   母亲说,不为什么,不想脑子太闲。
   我又一次鼓大了眼睛。照理说我不该那么大惊小怪,我还不了解我妈吗?她就是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儿是挑战自我。但是,学外语,西班牙语,还是有点儿出格,她不是二十五、三十五,是六十五。
   我说,你可以学书法、学画画呀。
   她说,那个不费脑子。我需要锻炼记忆力。
   好吧,锻炼记忆力。我羞愧地闭嘴了。为了考职称,我下了死功夫学英语,勉强过关后再也不想碰了。锻炼记忆力?怎么我的记忆力越锻炼越差呢?
   鉴于母亲种种异于常人的举动,我便猜想,会不会是她又想折腾什么事情了?比如写书,上老年大学?或者,出去旅行?
   丈夫说,不管她想干吗,都更应该留在你爸身边。
   是啊是啊,我爸再不能干,做家务还是可以的。洗衣服、打扫卫生、买菜、倒垃圾,全是我爸,我妈只负责掌勺。或者再加一句,我妈只负责有技术含量的事情。
   听见我们在议论,儿子在一边插话说,外婆就是害怕失败,害怕她的人设崩塌。
   我心里刺啦一下,撕开一道口子。嘴上说“不要乱讲”,心里却觉得儿子说到点子上了。母亲总是以争强好胜的面目出现,以战无不胜的面目出现。如儿子所说,她害怕失败。她总是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离婚一定也是一种安排。
   儿子又说,外婆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她。
   我瞪了他一眼。我瞪他,一个是不许他妄议外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烦他完全不像他外婆,还没上初中,就懒洋洋的,经常表现出一副人生无趣的样子,说即便将来能考上他父亲那样的名牌大学,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女人结婚,再抚养孩子长大,也没啥意思。“不就是重复你们吗?”这种时候,我真希望母亲能帮我回击他,可惜母亲说她不干涉。
   儿子上学前,母亲一直在帮我带。虽然那个时候她自己很忙,但还是让我把儿子放她那儿,她和我父亲一起带。等儿子一上学,她就还给了我。我耍赖皮,希望她继续帮我。她说,管孩子学习是要伤感情的。我可不想伤了我和牛牛的感情。我说,可是我小时候的学习一直是你管的呀。她说,所以你才和你爸亲呀。我顿时无语。
   其实我和我母亲,感情还算和谐,四十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不过,也还是没逃过“青春期遇到更年期”那个坎儿。
   上高二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要学吉他,其实也不是突发奇想,是因为我喜欢的那个男生会弹吉他,我想和他走近。我记得母亲有一把吉他,可是母亲不同意,第一她不同意我学吉他(她说课业太重,何况我根本没有音乐细胞),第二她不愿意把她那个吉他给我(她说那个吉他非常珍贵)。我于是曲线救国,去找父亲。父亲左说右说,母亲终于同意了,还帮我去找了个老师。可是,我拿到母亲的老吉他不久,就在那个男生的忽悠下,把它贱卖给了一个吉他行,又添了点儿钱,换了把新的。母亲知道后脸色大变。她说那把吉他是外公送给她的,是老牌子。且不说东西本身的价值,关键是很珍贵。我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吉他音已经不准了,放着也没用。但是,新吉他拿回家没多久,我的三分钟热情就过去了,一首曲子也没学会。吉他丢在床边落灰,这让母亲更加生气了。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心烦意乱,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母亲叫我写作业,我不动。母亲又让我练吉他,她说我已经很久没练了。我还是不动。母亲连续叫我几遍,我就躺着看天花板,脑子里全是那个男生,他今天和另一个女生打得火热,让我心如刀绞。忽然,母亲拿起吉他,噔噔噔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狠狠地将吉他砸了下去。我们家住在三楼,我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爬起来扑到窗前,吉他已裂成两半。我目瞪口呆。不是因为吉他,而是因为母亲。我从小到大,没见母亲这样疯狂过。母亲摔了吉他后,冲我大吼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是我和母亲之间唯一一次冲突。多数情况下,母亲都很克制。而我,也比较听话。
   我儿子说,外婆不想她的人设崩塌。那母亲的人设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理性、智慧、有条理,没有能难倒她的事情。凡事只要她想搞定就能搞定。
   我和丈夫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我决定不去管这件事(也管不了)。以他们两个加起来一百四十岁的人生经验,尤其以我母亲一个顶俩的脑子,肯定不会是一时兴起,也不会是“激情式犯罪”。一定是把該想到的都想到了,必须离才离的。哪里用得着我的开导劝解?    但现在想来,我真的该和母亲好好谈谈的。他们怎么结婚我不了解,还说得过去,毕竟我不在场;可他们离婚我是在场的,我不该完全放任母亲。
  七
   两个月后。
   以前我看电影的时候,很喜欢出现这样的字幕:两年后,或者几个月后。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希望故事有比较大的进展,有出人意料的情节吧。您有这样的感觉吗?
   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
   那两个月,我依然很忙,依然在忙碌的同时担心着母亲。我担心母亲,却又不知如何去关心她,或者说,不知如何去打探她的心事。我们之间一直如此,我总是被动地了解她,她却对我门儿清。我只好暗暗祈祷着,母亲依然是那个什么都能搞定的母亲。
   是五月中旬,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正要去开家长会,一个很重要的关于小升初的家长会,忽然就接到母亲电话,说她在外面,特别累,希望我开车去接她回家。我问她在哪儿,她半天没回答,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你发个位置吧。
   我一看那个位置,完全是郊区,靠近温县了。我十分惊讶,问她:你去那儿干吗?母亲支吾说,来看一个朋友,朋友本来要送她回家的,临时有事走不开。
   我还是感到蹊跷,正想再追问,她忽然很不高兴地说,我从来不用你的车,用一回怎么那么多话?
   说来,我现在开的车正是母亲的。母亲五十岁学会了开车,就一直开车上班,退休后把车送给了我。送给我之后她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司机,从来没随随便便叫我送她去哪儿。
   可是我追问她,并不是不愿意去接她,而是怀疑她迷路了,回不了家了。这个让我紧张。
   我只好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去开家长会,我去接母亲。
   我到了母亲发的位置,她人却不在。打电话问,她说她在花满都。从那个点到花满都,还是有些距离的,她怎么转眼跑那儿去了?母亲坚持说她本来就在花满都,她是来赏花的,有个郁金香花展。
   我疑窦丛生。刚才说看朋友,这会儿又说是赏花,关键是,那个地点是她发给我的呀。这样不靠谱的情况从来没发生过。
   十几分钟后,我总算接上了她。她看到我,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但上车后,她坚持要坐在后面,理由是想眯一会儿放松一下。我猜她是不想和我说话,怕我刨根问底。也许她跑这么远,是来看一个不想让我知道的老朋友?她有什么秘密?
   我从后视镜悄悄看她,她的脸色很差,看上去十分疲惫,比起春天时似乎老了不少。最重要的是眼神,以前她的眼睛总是很有神,现在却显得茫然,她盯着窗外,一头白发稀稀疏疏地覆盖在头顶。我有些心疼,毕竟,她也是奔七的人了,即使是钢做的弩,也会锈的。
   母亲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后视镜,和我的目光对上了。我连忙假装不在意刚才的事,开玩笑说,妈,你猜我从镜子里看到你的时候,想到什么了?母亲不吭声。我说,我想到美杜莎了!
   母亲依然面无表情。
   我上中学时,有一次写作文,要求必须写一个神话。母亲就给我讲了希腊神话美杜莎的故事。美杜莎原本是一位美少女,因为漂亮,又因为被海神波塞冬疼爱,很骄傲,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庙里公然说,她比女神还要美。把雅典娜激怒了,雅典娜施展法术,把美杜莎的一头秀发变成了无数的毒蛇,成了一个妖怪。更可怕的是,她的两眼闪着骇人的光,任何人哪怕只看她一眼,就会立刻变成一块石头,所谓“石化”可能就是这样来的。美杜莎因此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孤独女妖。宙斯之子珀尔修斯,想灭掉美杜莎讨好雅典娜,可是又怕被她的目光石化,就想出一招,将盾牌磨得雪亮,然后背过脸去,用盾牌做镜子找出美杜莎,割下她的头献给了雅典娜。
   母亲给我讲完故事后突然说:我觉得珀尔修斯既然用光亮的盾牌做镜子,那么,结局可以是另一种——美杜莎从镜子般的盾牌里看到了自己那双骇人的眼神,一下把自己给石化了。
   我当时真的被惊到了,拍手叫好。
   我跟此刻坐在我身后的母亲说,你还记得这事吧?母亲依然面无表情,很淡漠地说了句,是吗?有这事?
   我说,当然有。我还把你讲的这个结局写进了我的作文里,那次作文老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好评。
   母亲嘴角动了一下,有了些笑意:你们那老师还算识货。
   读中学时,我的一些自认为写得有意思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低分处理,我回家和母亲喊冤。母亲说,千万别以老师的标准为标准,说不定他的文章还狗屁不通呢。老师的权威就这样被母亲打掉了。有一次班级讨论我入团,一个同学说我“说话太重,不注意团结同学”,竟然没通过。我回家很委屈地告诉了父母。父亲说,以后说话乖一点,女孩子家家的,要温柔。但母亲说,这不能算缺点,说话重,说明能击中要害。
   其实这正是我像母亲的地方,虽然只像个皮毛。
   我经常被母亲的话惊到。比如,她会认为一件衣服穿两天就应该脱下来,即使没脏也要放一放,因为“纤维会累的”。又比如,她认为小孩子吃零食不是什么毛病,要有“大粮食观念”。还比如,当我为某事想不通钻牛角尖时,母亲会说,马桶都有两个按钮,你脑子怎么就一个开关?
   她让我买豆浆喝,说女性过了三十要补雌激素。那时还没有豆浆机,我跟她抱怨说,一包豆浆一次喝不完,分两次喝又不够。母亲很不屑地说:难道你不可以每次喝三分之二倒掉三分之一吗?总共两毛钱,是健康重要还是倒掉的几分钱重要?我哑然。
   有一次母亲洗了被单晒在楼前,竟被人收走了,是才买不久的新床单。过了些日子,那人竟大模大样地洗了又晒出来。母亲从阳台上指给我看:那是咱们家的。我气不过,要去找那个人要回来。母亲说算了,一个贼睡过的你还想睡吗?
   最近一次她把我逗乐,是在我家里,她看到我在贴面膜,问我干吗。我说保湿。母亲说,你们这些女人一天到晚保湿,恨不能浸在水里過日子。也不想想,楼兰公主历经两千年不腐烂,全靠干燥。    我咧嘴大笑,面膜都掉下来了。
   这样的母亲,怎么会糊涂呢?怎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呢?我打死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怎么解释下午的事?
  八
   那天,我把母亲从郊区接回来后,一起吃晚饭。我请她去花园餐厅吃西餐。母亲的情绪慢慢好转。其实她吃得很少,就点了一份鹅肝、一份沙拉、一个土豆浓汤。也许是那个餐厅的氛围,让她有一种熨帖感。我一个字也没再提下午的事。虽然我确信她不是去看什么郁金香,也不是去看什么老朋友。一定是有不愿意告诉我的事,然后,突然不能自己回家了。
   我保持微笑和母亲聊天,内心却感到焦虑,脑子里不断想到很多老人走丢的事。可是,母亲不应该呀。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母亲会进入这个行列,且不说她还不到七十岁,关键是她那么有活力。
   就是去年,我和她一起出门,远远看到我们要坐的那辆公交车来了,我依旧慢條斯理的,感觉赶不上,母亲会大喊一声:快!撒腿就跑。我不得不跟着跑。
   忽然,母亲说,我脑子不如从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可从来没承认过自己脑子不好使。难道她意识到了什么?我正想安慰她,她却说,我从网上买了个魔方,可是不会玩儿了,看了说明书也没学会。
   我哭笑不得。我说妈,那个东西就是小孩儿玩儿的。
   母亲说,什么大人小孩儿,只要智力够,都应该会。
   我说,那好,这个周末你过来,让牛牛教你。他很会玩儿。
   母亲一下子高兴了,大声说,好,让牛牛教我。
   看看,竟然还想玩儿魔方。我心里放松一些。
   送母亲回家后,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他说说下午的事,我需要找人说。我心里发慌。可是在听到父亲声音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只是和他闲扯了几句,问他最近手气好不好,生活习惯不习惯,有没有需要我买的东西。父亲一一作答。放电话前父亲忽然问,你妈还好吧?
   我顿了一下,回答说,她挺好的。
   我不想说。我怕父亲又担心又无奈又生气。既然他们已经离婚了,就让他安生一点吧。
   但我总得跟人说说。我就跟丈夫说,我妈不对劲儿,她不是打电话叫我去接她吗,居然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你说她是不是找不到家了?现在经常有老人走丢的事。丈夫安慰我说,她可能就是累了,或者跟女儿撒个娇,坐坐女儿的车。我说,不是的,我感觉她眼神涣散。丈夫说,你也经常眼神涣散,不要瞎想。
   我还是感到很忐忑。我实在想不通母亲怎么会突然糊涂。一年前她还说要学西班牙语,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难道是我没察觉?
   第二天下午,我买了些菜和点心,直接去了母亲家。
   自从发生把钥匙插在门上忘了取下的事情后,母亲竟然去换了一个密码锁,换好后还让我去录了指纹。她颇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出门不需要“伸手要钱”了,“伸手”就可以了。我当时很高兴,母亲还那么能干,我想,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
   院子里的守门大爷见到我,出来和我打招呼。你是祝老师的女儿吧?我点头。他说,嗯,有个事情我想告诉你,你妈最近,这个,有点儿奇怪。我心里一紧,怎么了?大爷说,她送了好几样东西给我,说是家里用不上,搁着浪费。我问,什么东西?他说,就是衣服鞋什么的,还有两口锅。大爷说,她以前也给过我东西,但这次给我的都还挺新的,其中还有羽绒服。我怕她,那个,糊涂了。
   大爷真是个好人。我掩饰着不安说,哦,没事儿的。她最近在清理房间。可能想处理掉闲置的东西。
   我想起父亲说,搬家时,母亲也是把新被套新床单以及电风扇取暖器什么的,全给了他。理由是父亲不会买,她会买。再一想,今年春节,她也把几样贵重的首饰给了我,理由是她老了,不会再戴了。
   她这是要干吗?当然,我也可以这样想,母亲是个把什么都看得很通透的人,做这种事很正常。母亲常说,人生就是加减法,只加不减会溢出来。所以有些减法要主动做,比如,放弃一些不必要的名利,放弃一些不必要的财富。退休前,出版社曾经两次评选她当先进工作者,她都坚辞不要。她还给自己做了个规定,每年生日必捐一笔款。她跟我说,不能只进不出,要收支平衡。
   您很赞成她的观点是吗?太好了。其实我也挺赞成的。不但赞成,已经接受了,我现在也学着她,每年生日捐一笔款,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样做,感觉心里很熨帖。
   但是现在,在她连续出状况的时候,门卫大爷的话只能让我忧虑。
   进门,母亲不在家。家里依然很安静,而且满是陌生的气味。照理说我常来这里,应该有点儿熟悉才对,不知为何依然被陌生的气息环绕。我的唾液、皮屑、体味、毛发,都没沉淀下来吗?还是母亲气场太强大,没了我容身的地方?
   我四下张望。猛看上去和原来差不多。细看,就会发现有很多不同。比如到处是灰。母亲是个相当爱整洁的人,家里如果乱糟糟的,她宁可不吃饭也要打扫。难道现在一个人过,真的变了吗?
   我注意到魔方丢在沙发上,一旁的小茶几上有个备忘录:上面横七竖八写了很多字,谁来过电话,以及某人号码。饭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季度气费已交,七月再交。已预存电费、电话费(含网络费)各一千。
   母亲一直有写备忘录的习惯。她工作时,常把作废的书稿清样带回家,利用反面做各种记录。比如,本周内必须完成的事,一二三四五六七……或者,出差前需要处理的事,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有的甚至排到了十几。也有一些生活备忘,比如过年需要采购的东西,最近需要开的常用药。她跟我说,这是她从外公那里继承的习惯,外公说,把要做的事写出来,心里就清爽了。做好一件,划掉一件。
   我读中学时,母亲对我的散漫很不满,特意给我讲了苏联著名科学家柳比歇夫的时间管理法,还让我读了那本写他的书,《奇特的一生》。读完后我的感觉是,柳比歇夫根本不是人,是神,居然能做到每一分钟都不浪费。这样的神的生活方式,我无法效仿。不要说柳比歇夫,我连母亲也效仿不了。母亲虽然不像柳比歇夫那么精确,把时间安排到了每分钟,但她至少是安排到了每小时。不过,成年后,我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我现在至少会每天记个流水账,做了哪些事,不让自己过得太糊涂。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很多小号乐扣盒,我取出来看,里面是一盒一盒的炖肉,好像是牛肉烧土豆。另外有一大盒油炸花生米。母亲很喜欢吃花生。乐扣盒上贴着纸条,周一到周五,五盒。我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母亲为自己准备的菜肴。烧一次肉分成五天的份,吃的时候再配个蔬菜。至于周末,她会去我家,或者我和她出去吃。
   我心里微微发酸。我几次和母亲说,她可以去我那里住,我还找了很多理由,比如可以陪外孙玩儿,比如和我聊聊天,一起追剧。我还事先买了沙发床放在书房里。但母亲坚决地说,这件事不要讨论,完全没有可能性。我又试探着说,那我过来住可以吗?她拉下脸说,干吗,我生活不能自理了吗?
   不过,我又觉得,能这样安排一日三餐,说明母亲依然是有条理的。不必太担忧。
   我放下东西,关好门离开。
  九
   剛刚走进来一对老夫妻,您注意到了吗?就是坐在对面靠窗位置。对对。我的父亲和母亲,猛一看就是那样的。一个头发稀少,一个头发花白。
   也许是家族遗传,我母亲四十多岁就开始长白头发了,但她从来不染,任白发覆盖整个头顶。偶尔在外面相遇,我总是第一眼认出那头白发。也因为白发,还没退休时她就经常被人叫奶奶。我问她为什么不染染?小姨就要染,小姨也是早早有了白发。我妈说,我可不想拿那些化学的东西折腾脑袋,脑袋很重要。
   虽然我说父母的外貌很像那对老夫妻,但实际上完全不一样。首先我母亲是不会跟父亲一起出来喝茶的。当然她也不跟我出来喝茶,她没这个爱好。她会说在家喝不是更方便吗,还可以兼顾着干点儿别的。其次,如果他们一起外出,也完全不像夫妻。几十年一个锅里吃饭,日积月累的相似的肠道菌群,也没能拉近他们的容貌和气质。他们自身的顽强的基因都没有打败对方。
   容貌还是次要的。他们的家庭背景,受教育的程度,都大相径庭,如同我的名字,有云泥之别。
   我有时候想,母亲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是不是暗喻了她与父亲的结合,暗喻了她的心性与世俗的差距、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父亲虽然并不完全明白母亲给我取“云泥”这个名字的意思,但他以他的本能反抗。很多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本能都很强大。自有这个名字起,他就没叫过,他叫我泥巴。面对母亲的质疑他回答说,泥巴响亮。我也喜欢父亲这么叫我,好听、亲切。母亲没有坚持,任父亲这么叫了。这是母亲的通达之处,在牵扯到其他人时,她不认死理,不死磕。
   他们的“云泥”是从祖上开始的。我的爷爷奶奶是地道的农民,再往上推还是农民——我这里只陈述客观事实,没有好恶。而我的外公外婆都是文化人,他们毕业于那个现今已经消失了的东吴大学。再往上推,我外公的父亲是状元,做过官。外婆的父亲则是商人,经营茶叶和丝绸,在当地号称罗半街——家里的房子占了半条街。
   我姓了父亲的姓,卢;用了母亲取的名,云泥。卢云泥,代表着他们之间的融合与差异。我不愿意说母亲是下嫁,更不愿说父亲是高攀,我只能说父亲和母亲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父亲怎么可能招架住从这样一个家庭走出来的女人呢,何况这女人还漂亮,还聪明。有时我想,这辈子真是难为了父亲。反过来说,不是也难为了母亲吗?
   何况一对夫妻,哪能完全平等?完全半斤八两就无法咬合了。这是我母亲的观点。比如在他们家,父亲的地盘很小,除了卧室里的半张床,一个衣柜,阳台上的一把沙发,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之外,就没有了。母亲呢,除了上述几样外,还有个书房,虽然只有七八平方米,但全属于她。另外她把客厅也变成了书房,两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中间是一张大木台,堆满了她的资料,和她偶尔写毛笔字的那些家什。沙发就一个单人的,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坐。
   父亲对这样的格局从未表示过异议。他觉得母亲就是应该多占有空间,“她要做事的嘛。那些书我又看不懂。”四十多年来,他们就这么一直令人费解地相安无事,齿轮咬合得很好。
   实际上就我的观察,母亲对父亲还是很好的,她从来没对父亲发过脾气,总是和颜悦色的。有时候眼神里会有些不耐烦,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温和的。父亲退休后喜欢打麻将,她从不反对:去吧去吧,在家你也无聊。父亲的视力不太好,她就从网上的“海外淘”给他买叶黄素吃。父亲身上的衣服鞋袜,也都是母亲买的。作为一个妻子,她是尽了责的,不管她心里怎么想。
   就算是嫌弃父亲(我总觉得嫌弃这个词不准确,可也想不出其他的词),我也从来没发现母亲生活中出现过什么其他参照(男人)。她也参加同学聚会,也参加同事聚会,也经常约见作者,都平平淡淡的,没见过她说起谁眼睛发亮。难不成是母亲太过聪明、太过明白,每个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都被她在一眼瞥见之后就一览无余了?还来不及散发荷尔蒙就被她拍死了?这个完全有可能。如此想,我庆幸自己身上有父亲的愚钝。有愚钝,才能享有凡人的幸福吧。
   有人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夫妻是否般配外人并不清楚。但是,作为最接近他们的“外人”我,还是感觉他们不合适。无论从母亲那里还是从父亲那里,我都感觉到他们不般配——虽然他们并不吵架。不吵架不等于和谐,或许是某一方自动禁言。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暗暗想,将来一定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哪怕这个人不顺从自己,哪怕成天吵架(势均力敌才会吵架),也好过父亲母亲那样的局面。
   我的父亲太普通了,长得普通不说,一辈子业绩平平。从农村出来当兵,当了五年兵就退伍。因为在部队学会了修车,退伍后就在汽车修理厂当修理工。恐怕一辈子最风光的事,就是在部队当过一回“五好”战士了。
   母亲呢?形容母亲要用很多个“不但……而且”,不但漂亮,而且聪明。不但五官端正,而且身材也好。不但聪明,而且勤奋。不但受过高等教育,而且不是书呆子(擅长做家务,擅长理财,还擅长玩儿各种软件)。这样说吧,母亲就像那个永远的“永”字,横竖撇捺点,一样都不少。而父亲呢?父亲最多就是个“正”字了,有的笔画太多,有的则完全缺失。    有一次我把自己的这个比喻告诉了母亲。母亲难得地笑了,说我还挺会形容嘛。我也觉得自己形容得有趣。但母亲随即补充说,你没看到我有很多缺陷吗?大缺陷,我不懂音乐,不会画画。艺术细胞很缺乏。我说,那是细节,就好比“永”字上面那个点不够饱满,或者右边的捺没拉到位。
   母亲笑容满面,很开心的样子。我知道她开心并不是因为我夸了她,而是因为我们能这样聊天,用她的话说,很有营养。母亲经常会说,某人说话实在是寡淡,一点儿营养没有。
   母亲继续发挥说,如此说来,我这个“永”字不是颜真卿写的,也不是欧阳询写的,是我爹妈写的,笔画虽然齐全,却不够漂亮。
   说完她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被感染了。我说,行了吧妈,别那么苛刻了,有几个人的人生是笔画齐全的?比如我,就跟我爹差不多,有的笔画多了,有的没有。
   母亲立即正色道:瞎说什么呢,你缺什么,说说看。我说,我既没你漂亮,也没你聪明。母亲说,我觉得你很漂亮,你看看你皮肤多好。而且头发又黑又亮。至于聪明嘛,你看我就一个本科生,你可是有硕士学位的。你读的书比我多。
   我笑笑不再说,我从来说不过母亲。但母亲随后补了一刀(或者算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你有爱情。你的爱情可以秒杀我的“永”。
   或许母亲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表明她认为我有爱情,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爱情。有时候人更想表达的是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我知道母亲一直这样认为,她不曾拥有爱情,她在我父亲面前也不讳言。
   我大胆推测说:我不信你没有爱情。你年轻时候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你。母亲说,还真没有。
   我感到不解。很多女人年迈后,一说到年轻时的风光,总还是很骄傲的。但母亲却不是,她的淡定不像是装的。我说,那一定是因为你太高傲了,人家不敢追。
   母亲笑笑,谁知道呢。有一次出版社团年,我们社一个老编辑跟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刚进我们出版社的时候可好看了,眼睛亮亮的,脸颊像红苹果似的,都不像做学问的。我有点儿尴尬,心里却说,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什么要等到红苹果晒成苹果干了才说?
   我和母亲一起乐起来。其实类似的话,父亲说过。父亲跟我说起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美如何动人时,目光里充满爱意和柔情。我想,父亲是有爱情的,单方面的爱慕也是爱情。
   我用另一种方式问母亲:你是不是觉得,年轻时没有轰轰隆隆地谈几次恋爱还是挺遗憾的?没想到母亲说,不遗憾。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儿。站在人生的终点去看,那只是一个很短的阶段,痛苦也好快乐也好,都很短。但很多人因此付出了终生,不值得。
   母亲又说,人的欲望是很多的,必须随时删减,不然就乱套了,欲望之间一旦互相冲突,就会一事无成。所以我把爱情删除了,留下了婚姻。我的婚姻至少可以得个良。
   母亲关于婚姻有一整套理论。她说很多人的婚姻都是不及格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补考。只好自己做自己的老师,闭着眼加分,勉强过关。她说不及格的婚姻比比皆是,以至于成了常态。
   但是,她居然说自己的婚姻可以得个良。
   我惊讶:你真这么觉得?
   母亲说,真的。你父亲给了我一份稳定的安全的生活,如果我当初找个大才子,或者找个大帅哥,爱得轰轰隆隆,那日子很可能会过得很折腾、很耗神,然后一事无成。从这点上说,我是很感谢你父亲的。鱼和熊掌,我还是想要熊掌,熊掌稀少。
   这样的母亲,对我来说,亦喜亦悲。喜自不必说,悲的是,自己差得太远。
   可是现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说“亦喜亦悲”是多么矫情。哪里谈得上悲,不过就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现在面临的,才可以叫作悲。母亲也是会老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今天才明白。
  十
   请原谅我的啰唆,我真的有些混乱,东拉西扯。毕竟我不是在讲故事,我是在讲一个人。说得抽象一些,我在讲一个人的生命形态。可是这样的生命形态,即使所有的细节都真实无疑,也依然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
   您觉得有意思?那太好了,我接着讲。
   前面我说,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去郊区接她。那件事让我忧虑了几天,有点儿忐忑。可是接下来,她似乎又平安无事了,又回到了从前了。有几次我说去看她,还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不在家。她似乎给自己安排了很多活动。“有什么你就在电话里说吧。”她这样说,那我也就顺水推舟了。
   以前每个周末,总是我们一家三口回去看他们。离婚后这样的聚会没有了。我们叫她过来,她总是推三推四。我不清楚她在忙什么。但我总觉得忙就好,不是一个人在家发呆就好。
   可是没那么如意。
   那天我正坐在兒子的教室里开家长会,年轻的老师正一脸严肃的给我们讲目前小升初的严峻形势。我愈发焦虑。与其说是儿子面临小升初,不如说是我面临。遇上这么个满不在乎的儿子,我焦虑倍增。恨不能拿枪顶着他复习。
   忽然感觉手机振动,不由得一阵紧张。现在人们已经很少直接打电话了,大多是发信息,一旦直接打电话,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自从母亲出状况,我就手机不离身了,即使开会也是调成振动而不是静音。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机号,我按掉了没接,可是又打过来了,如此执着,显然不是什么广告。于是我回了个短信:哪位?我在开会。
   一条短信回过来:你母亲在我们这里,请速回电话。
   我吓一跳,迅速猫腰离开了教室。电话打过去,是个男人。他说他是出版社的保安,刚才他在门口遇见了我母亲,他和她打招呼,问她过来办什么事?母亲竟然说她过来加班,有一本书稿没看完。
   保安师傅知道我母亲已经退休几年了,就问她怎么没出去玩儿。母亲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笑了一下,说我是来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母亲的反应依然很快。保安师傅问她,您还记得我吗?母亲笑眯眯地说,哪能不记得。但明显是在敷衍,她不记得他了。以前她总是叫他小周师傅。    母亲进到收发室,仔细翻看那堆无人领取的邮件。小周师傅在一旁说,祝老师,我想咨询一下孩子高考的事。问问你女儿呗。你女儿不是在大学里吗?母亲很快将我的电话给了他。小周师傅就趁母亲看报纸的时候,跑到门外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小周师傅说,我老在网上看到老人走丢的事,我有点儿担心她。退休那么多年跑来上班,有点儿不对劲儿。
   我心慌意乱的,先谢了小周师傅,衷心地感谢。然后,镇定了一下,打电话给母亲。
   母亲倒是很快接了我的电话。我若无其事地说,你不在家呀?我今天正好有空,想去你那里找个资料呢。母亲说,我出来办事。我说,那我来接你,你在哪儿呢?她说不用接,我在出版社,一会儿坐16路公交就回家了。
   听电话,很正常,太正常了。也许刚才她是一时恍惚?但我相信保安师傅不会无缘无故担心的,她一定又出现那种恍惚的眼神了。我刚要放电话,母亲又来了句,我正要找你。我需要和你谈谈。
   不知为何,这句有点儿瘆人。
   我没去接她,我相信她能回家。那条线她走了几十年。最重要的是,母亲一旦明白过来自己犯了那样的傻,会无地自容。用我儿子的话说,人设崩塌。那对母亲来说是要命的事。
   可是,如果母亲真的跑去上班,那比发错信息,比钥匙插在门上,在外面回不了家都要严重。那是真的有问题了。
   我随手买了些熟食和水果,来到母亲家。就在我去冰箱放熟食时,又一件让我心惊肉跳的事发生了。我在母亲冰箱的冷柜里,看到一团蓝色的东西,拉开一看,竟然是双袜子!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发现了可怕的秘密。母亲竟然把脏袜子放进了冰箱!我拿出袜子,關上冰箱门,发现门上贴了好多纸条,就是那种黄色的蓝色的粉色的黏黏纸:“记得关气阀!!”(竟然是两个叹号)“烧菜时不要走开!”“睡觉前倒一杯水放床边。”
   我紧张起来,进屋四处打量。母亲的房间越发凌乱了,东西似乎也少了不少。书房的桌子上,依然堆着很多备忘录,不同的是,上面写的不再是本周要做的事,而是今天要做的事,每天一张,都有日期,并且非常具体,细化到洗衣服,晒衣服,买卷纸,去社区医院开药,喝三杯水……在晒衣服后面,还加了一句:一定不要忘了晒。
   忽然,我在其中一张纸上看到一句:下午去德仁医院。看日期,是半个月前。好像就是她叫我去接她那天。难道她是跑到那家医院去了吗?她不想让我知道,就骗我说是去看老朋友?会是家什么医院呢?
   我拿出手机想上网查一下,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窜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母亲进门,表情一如往常。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手机,心里却在扑腾。
   难道母亲真的是,真的是像小姨预感的那样,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不可能。不可能。我无法相信。比我自己得了病还要难以接受。我在心里激烈地反对,就好像我激烈反对,事实就不存在了。
   母亲淡然地看我一眼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刚才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过来找资料,然后和你一起吃个午饭。母亲顿了一下,说,哦,来了正好,我跟你说个事。
   她转身去厨房。我拿起桌上找好的一本书跟进去给她看。我说,这本书我借用一下。母亲说,尽管拿去吧。她打开冰箱,把买回的饺子放进冷冻室,说饺子涨价了。
   我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母亲关上冰箱门看我一眼:就是那个,那个……我提示说,是关于书吗?母亲盯着我,好像答案在我脸上。我揽住她的肩膀说,不急,想起来再说。她忽然说,噢,我是想问你,你们家还有没有空地方?我想把家里的书全部给你。我说那怎么行,都是你的宝贝。母亲说,宝贝也可以换主人。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真的在考虑这些书的去处。我现在已经很少用它们了,其中有一部分是你外公留下的,版本很珍贵。你小姨也用不上。如果你也用不上,我打算捐给我母校。
   我说,我没意见。还是捐给大学图书馆比较好。我们家还真没地方放。再说现在电子书更方便。
   母亲坐下来,盯着我,两眼瞪得很大。但我感觉到她不是在看我,是盯着她面前一个虚无的世界。我心里有点儿发毛,叫了一声,妈。她回过神来,看着我,说:我要和你谈谈。
   我说,好的。但她又不说话了,又进入了虚无的世界。神情恍惚。我只好找话说:你今天去出版社干吗?她顿了一下,回答说,我去找资料。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去上班?
   她突然不高兴了:我怎么会去上班?我都退休好几年了。是不是那个门卫跟你瞎说什么了?我看到他鬼鬼祟祟在打电话。我连忙掩饰:什么门卫?没有啊。她似信非信,还瞪着我。我说,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在出版社嘛。她缓和下来:我就是去看看有没有我邮件。有些人还是习惯把我的邮件寄到出版社的。
   看母亲说得那么确定,这么有板有眼,我想,有可能真的是保安多疑了。我多希望是小周师傅瞎说的呀。可是,冰箱里的袜子又作何解释呢?满屋子的小纸条又作何解释呢?但我问不出口。
   我别有用心地说,我最近老犯糊涂。牛牛他爸说我每天在家就三件事,找东西,找东西,找东西。母亲说,这可不好,你还这么年轻,就犯糊涂。
   口气一如既往。
   母亲又说,你放东西一定要有规律,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这样就不会老找。比如,证件放在哪个抽屉,药放在哪个抽屉。养成习惯。我是被你外公训练出来的。小时候我从来不敢说“我忘了”这句话,外公的口头禅是,年轻人的字典里不能有“忘”这个字。
   仍然一如既往。
   我只好放弃引诱,问,你刚才说想和我谈谈,是什么事?
   母亲说,今天算了,改天吧。
   我又想起了冰箱里那双蓝色袜子,实在是刺目、刺心。我便试探着说,妈,要不你请个钟点工吧,帮你做做家务,你好安心看书。其实我是希望,有个人每天来家里,避免她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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