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来源 :花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cf031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
  绣娘是笑过的。
  她的笑轻轻巧巧,一闪即逝,像一粒突然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儿,匆匆荡起几圈涟漪,尔后又迅速地躲进了水里。
  那是她七八岁时的样子。
  那时我还是满院子疯跑的野丫头,绣娘却像弄懂了许多世事一般,懂得娇羞的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是那样的好看,清风一样吹过,把她纸片似的单薄的身子也吹得妩媚多姿。妩媚,安静的妩媚。这是我后来回想还会笑的绣娘时,想到的。
  可是,那么美好的绣娘却再也不笑了。
  这许多年来,每当苏姑姑看着绣娘茕茕的身影,和我说起那场灾难的时候,她都咬着牙发誓,她叮嘱过我们的,那样的事,她怎么会没有叮嘱过?
  苏姑姑每一次都把牙齿咬得紧紧的,看着她辛苦的模样,我总在想,她是不是害怕稍微的松懈,牙齿和牙齿间的缝隙就会把自责和难过倾泻出来,那样,绣娘每一个孤独的背影,每一个安静的转身,都会让她痛不欲生?
  我怀疑苏姑姑从来就没有眼泪的,就像我和绣娘从来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苏姑姑从不哭,也很少笑,自然更不能允许自己“痛不欲生”——她对人的关怀都夹着棒子,“痛,还不欲生”这种矫情的做派,她是早该用斜睨的眼角夹死了的。
  苏姑姑的直来直往像夏天的破蒲扇、冬天的烂棉袄,让人想舍舍不掉,想爱惜,却又真的爱惜不起来。若不是她的一手刺绣曼妙华美、韵味悠然,专供御品的鲛锦苑断断是不会容她的。
  鲛锦苑很大,大到小时候的我常常迷路。那天,我在苑子里把太阳从刚烈转到温柔,筋疲力尽的时候,却看到一个流光溢彩的小凉亭。夕阳的金光洒在小亭子周围,流动的光线把正在独舞的绣娘笼罩期间,小小的她裙裾如蝉翼般飘逸,舞动的手臂灵动纤巧。我呆呆地看着,看着一朵花儿徐徐绽放,仿若天人。
  夕阳的光辉,极其短暂。金光褪去,绣娘看到凉亭外呆立的我,一惊,尔后匆匆地抿起薄唇,笑容还未完全扯开,却又急忙藏进了羞涩里。她跑到我身边,柔声地说:“别告诉苏姑姑。”半是央求,半是低诉。彼时,只懂疯跑的我第一次被温柔的力量震慑,木木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绣娘的笑。
  [?]
  绣娘做任何事都不同寻常,她的禀赋和性子是与生俱来的,与鲛锦苑的任何俗人、粗人都不同。我猜想,绣娘定是一早就被染坊里各式彩色的、透亮的染水诱惑了。
  鲛锦苑里套着两处院落,一处是染坊,一处是绣坊,均是供给宫内御品的所在。鲛锦苑里供养着上百名如我和绣娘这般无父无母的女孩,从我们还不懂事时起,就已经开始练习针法。御用绣女的日子是用针和丝密密缠绕起来的。
  待我们到了十来岁,可以提得动染料桶的年纪时,首先要去染坊学习染制生丝。几十个小小的女孩整齐地站在染坊的空地上,听苏姑姑训诫:“生丝如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分给我和绣娘的,是最为粗重的活儿。我们要把新出炉的染水灌进桶里,提到染丝的院落。我不喜欢这粗重的活计,常溜出去疯玩,绣娘却不,她托着腮帮看染师把一瓢瓢漂亮的染水倒进木桶内,一瓢水倾倒下来,在瓢和桶之间泼出一道剔透的五彩的水幕,“哗啦——”一声,在桶里又凝成了浓重的色彩,像一道道彩虹灌进了矮趴趴的木桶里。
  绣娘一定是被神秘的彩虹迷惑了,她等待那个时刻一定是等了许久。趁着染师离开的间隙,她把小手伸进了铸炼染水的染炉里,她捧起一捧彩色的染水,想仔细地探究为何它会发出七彩的光亮。炽热的染水灼穿了绣娘的心跳,她没有发出尖叫,几乎在捧起染水的同时就晕了过去。
  绣娘是在苏姑姑的怀里醒过来的。绣娘一张开眼,苏姑姑就戳着她的额头埋怨,“不让你碰那染水,你偏碰,你个怪胚子,呸呸呸!”从那之后,苏姑姑再提起绣娘的这场灾难时,总要说:她叮嘱过我们不要去碰染水的,那样的事,她怎么会没有叮嘱过?
  事实是,苏姑姑只说“染不可不慎也”,染水到底有多炽热,那漂亮的色彩到底有多危险,是在绣娘出事后我们才知道的。如此我的懊悔便更深了,我跪在床榻旁侧,把头深深窝进胸口,若不是我独自跑去疯耍,绣娘就不会把手伸进染水里,至少她会问一问我吧?
  绣娘的手残了。这个安静、羞涩,会在金光下悄悄跳轻盈舞蹈的小女孩从此把手埋进了褂子里,更加地沉默。手成了绝望,也成了希望,干不了活的绣娘蹲在鲛锦苑最大的那棵柳树下,一看到苏姑姑走过,就跟着她问:“姑姑,我的手会好吗?明年就会好吧?”一向严厉的苏姑姑蹲下来,摸着绣娘的头,说:“会的,会好的。”
  从秋到冬,春又到夏,大柳树下的绿荫又一次浓密凉爽,绣娘的手还是藏在褂子里。苏姑姑再从树下走过的时候,绣娘不再跟着她问,我的手明年会好吧?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远处,是掠过鲛锦苑的院墙不知所终的远处。苏姑姑长长地叹气,从褂子下拿出绣娘的小手。
  这双残了的小手她是见过的,可再见心底还是滚过一阵揪痛。两只手已是变了形,布满层层叠叠的疤痕,像怪诞扭曲的树枝,只有右手的两根指头还勉强能看出手指的模样。苏姑姑忽然甩开绣娘的手,大声地斥责:“哼,你这个怪胚子蔫头耷脑的,倔着咧!少给我整出一副活不起的模样,打今儿起,别在这儿傻坐着,鲛锦苑不缺小主子,给我滚到刺绣坊干活儿去!”
  苏姑姑怒气冲冲地走远了,没再看绣娘一眼。绣娘那双丑陋的小手,让她生出莫名的愧疚,塞得心里满涨涨的,疼得厉害。骂一骂绣娘,把这疼痛掩盖起来,也在心里凿开了一个喘气的缝隙。
  [?]
  绣娘还能活动的两根指头,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勉强可以夹住绣花针。
  纤细的绣花针滑腻灵活,银鱼儿一样滑手,多数绣女都使唤不了它。我和绣花针缠斗正酣的时候,绣娘却已经把那小针使得游刃有余。手依旧是绣娘的禁忌。她把绣架放在角落里,左手藏在褂子里,右手用白布包着,只露出两根弯弯的手指。   绣娘绣得好极了。教习我们的绣师赞叹绣娘天赋非常,首次绣成的空谷幽兰图竟有如此雅致的意境,韵味天成。我转过身,竟看到了绣娘嘴角还未隐去的浅浅笑意。又一次看到绣娘的笑,我比她还要欣喜。
  嫉妒的毒藤隐蔽在人心的深处,时机适当便会生根发芽,迅速成长而后攀上那个比自己稍微幸运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曾经那么悲惨、几乎失去了双手的绣娘。
  绣娘的禀赋和绣师不断的赞美,终于给绣娘惹来了麻烦。自视甚高的绣女们因为共同的敌人绣娘,成了贴心的密友。不知是谁曾经看到了绣娘手残之前偷偷的舞蹈,她们在刺绣师傅出去的时候,纷纷抛开各自的绣架,把绣娘围在角落里,说:“怪胚子,跳个舞啊。”刚开始是几个人谨慎的邀请,在绣娘的羞涩沉默中,渐渐变成了七嘴八舌的起哄。忽然有人说:“把手伸出来,挽个花儿,你不是最会绣花嘛!”恶意昭然若揭,绣娘的脸瞬间惨白,她是个过于敏感的女子,过于害羞的女子,她不会争辩什么,只把手更紧地缩进褂子里,退向墙角的更深处。
  和绣娘不同,如果她是一株孱弱娇羞的花儿,那我便是悬崖边疾风下的草。我是疯的,人越多越是疯。鲛锦苑里长大的绣女们哪见过市井泼皮似的无赖相,我不过稍微使了几招撒泼耍横的招数,一群心上缠毒的女子就掩面散开了,我气不过又朝她们丢了一副绣花绷子。
  好巧不巧,绣花绷子正丢到了一个人身上。他捡起花绷子,看着我和绣娘,过多的严厉和沉静让我浑身不自在。清者自清,我梗着脖子刚要争辩,那人却开口了,“刚才的事我已晓得了,错不在你们,只不过下次不必如此……”他微微向我点头,意思已很明显,“撒泼”两个字没有出口罢了。这样的分寸足以令人心生好感。
  他说自己是新来的画师,姓沈,名青葵。他把绣花绷子递给我的时候,问:“这幅图是你绣的吗?”我把绣娘推到跟前,自豪地说:“她绣的,绣得可好了!”
  佛说,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有些人的相遇是注定的缘分。
  [?]
  苏姑姑不止一次说起这位新来的画师沈青葵,他妙笔丹青、才华横溢,少年得志驰骋官场,只是性子古怪看不惯锦衣卫的蝇营狗苟,又不肯与人同流合污,不出几年便被排挤出了朝廷,如今至鲛锦苑,只做了一个纯粹的画师。
  每次说起,苏姑姑都摇头叹息,“落魄啊,落魄。”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要是恰巧这个时候绣娘也在,苏姑姑立刻点着她的脑门发泄,“死丫头,跟你一个样,袅不出声的,倔着嘞!”
  苏姑姑面上对我和绣娘很凶,心里却好得紧。绣娘和我是她亲手带大的绣女,又在一个房里住着,苏姑姑把我们当闺女一样对待,绣娘的手残了,她的心底一直藏着沉沉的愧疚和疼惜,她把绣娘的一切看得和这份终生挥不去的愧疚一样重。
  只要这份愧疚在,她对绣娘的庇护就在,永远都在。但她不习惯和别人说贴己的话,便嘱了我去说。其实,绣娘的变化我们都看到了。她在包着右手的素白棉巾上绣了一枝春桃,灼灼其华,艳丽的桃色泄漏了她心底的情愫。
  苏姑姑对绣娘说不出口的那些私密的、贴己的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说,更何况我私心里觉得青葵和绣娘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璧人,也许并不会如苏姑姑担心的那般,如此日复一日那些贴己的话便耽搁了下来。
  沈青葵画作的气象极高,他告诉我们绘画的最高境界乃“画中有诗意,诗入画中来”。听他讲习的绣女们各个点头称是,但却只有绣娘一个人真的懂得了“诗情画意”的意境。她不再绣花鸟虫鱼,而是繁复的黛山墨竹、亭台榭阁。
  可惜这不过是一场绣娘独自的、汹涌的情愿,沈青葵看向绣娘的目光平静淡泊,和看向所有人的目光一样,略一停留便倏忽飘走。唯一的相同,是绣娘和沈青葵的迅速消瘦,绣娘是因着为伊消得人憔悴,沈青葵却又是为何?
  “沈公子原是人中龙凤,现如今想做一介布衣,也是极难的。”苏姑姑兀自叹了口气,又对我说:“嘱你说给绣娘的话,说了没有?沈公子才华是有的,命太不好,不要让绣娘再陷进去。”这一次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心下决定那些贴己话再难为情也要说给绣娘听了,毕竟这似乎关系着绣娘一辈子的命运。
  因着苏姑姑的话,我留心起沈青葵,他的确不寻常,虽面色沉稳、气质倜傥,可行起路来如警觉的小兽,小心、狐疑、神出鬼没,苏姑姑说他这是在提防着锦衣卫,无处不在的锦衣卫监视着每一个他们不会放过的人,沈青葵就是其中一个。
  春日凄苦,朝来寒雨晚来风,绣娘倚着小轩窗默默诵读“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时候,沈青葵失踪了。沈青葵的消失毫无征兆,在一个春雨飘零的夜晚之后,沈青葵的卧房空了,随身的笔墨纸砚、行囊画作都在,人却不见了。鲛锦苑派出几十个家丁寻找,均是杳无音信。
  [?]
  之前扭捏藏匿的贴己话此时成了累赘,成了雪上加霜,成了暖夏送碳。苏姑姑却要说了,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给绣娘。
  苏姑姑的关切夹棍带棒,因憋了许久,更加口不择言,把贴己话说成了数落,说成了斥责。绣娘搅动着手上的棉巾,脸颊滚烫,惴惴不安。苏姑姑一阵疾风骤雨之后,果断陈辞,“把你绣的那些山啊,水啊的,统统都烧了,沈青葵是锦衣卫要收拾的人!以后别和他扯上半个铜板的关系,你知不知道,啊?”
  鲛锦苑的绣女和皇宫里的宫女差不了许多,情爱是禁忌,绣娘那场汹涌的暗自的爱慕随着沈青葵的消失,成了一场镜花水月,风过无痕。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劫难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炽热的晌午,绣娘坐在廊柱边,面向莲花池绣着一池红荷。这时从莲花池另一侧走来一个人,形销骨立,衣衫褴褛,远远看着样子也十分吓人。绣娘怔了怔,却见那人走到池边,撇开几叶浮萍,捧起一捧水喝了起来。绣娘是敏锐的,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知。她预感到那人的危险,甚至嗅到了死亡。
  绣娘穿过回廊,踉踉跄跄跑到那人驻足的池边时,他的一半身子已经走到池水里去了,他还在走。绣娘吓坏了,回头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那人回过头来,绣娘看到一张瘦得脱形的脸,脸上熟悉的神情令她惊得捂住了嘴,半天才颤抖地说:“青,青葵……画师……?”
  绣娘成功地救了一条性命。昔日与绣娘做对的绣女们带着惊讶和好奇的神情望着她。绣娘害羞极了,若那人不是沈青葵,不是她爱慕的男子,她也会救的。因着救了心爱的人,绣娘有点骄傲的同时还像犯了一个错误。
  事实证明,绣娘不是“像犯了一个错误”,真的就是犯了一个错误。沈青葵被救起的第二天上午,锦衣卫就住进了鲛锦苑。沈青葵的嘶喊、痛苦的嚎叫不时从锦衣卫的住处传来。据说,锦衣卫的十八套酷刑惨绝人寰,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昔日锦绣热闹的鲛锦苑沉默了,死寂了,夏日聒噪的蝉鸣把沈青葵的痛苦显得更加孤独而绝望。
  苏姑姑把我和绣娘安置到鲛锦苑最里面的别院,对绣娘说沈青葵被友人接了去,又嘱我看住绣娘不许她走出别院半步。
  绣娘安静地待在别院,没有走出半步的意思。她安静地继续绣着未完成的莲池红荷,关于沈青葵,不问也不说。也许是苏姑姑的那番激烈的贴己话,让绣娘意识到,作为鲛锦苑的绣女,她和沈青葵注定不会开花结果,更何况,那只是她隐秘的单相思。
  可是,绣娘和沈青葵的缘注定还未结束。绣娘那样的性子,向来喜素淡不喜热闹,因着残手更是不愿去往人多的地方。那一天,她偏偏去凑了热闹。命运无常,何以至此?谁能说得清呢?谁也说不清。
  那日,我去账房领月银,绣娘连日来未有任何异动,便独自留了她在别院。许是她闷得久了,出去透透气,走着走着就到了鲛锦苑的后花园。花园里人很多,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绣女和杂役密密围了一圈,从外面看不出个所以然。绣娘往前凑了凑。系着绣娘和沈青葵的那根命运之线,拉紧了。
  绣娘听到了沈青葵痛苦的呼号。她迅速扒开人群,把单薄的身子艰难地送到前面,她看到了沈青葵,血肉模糊的沈青葵。“啪”的一声,一个锦衣卫的鞭子抽下来,沈青葵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眼前窸窣颤动的裙裾下是绣娘还未站稳的双脚。
  沈青葵抬起头,绣娘一张惨白的脸映进了他呆滞的瞳仁。突然,他猛地站起,一把揪住绣娘的衣襟,疯狂地摇晃撕扯,溃烂的几乎露出白骨的脸对上了绣娘的鼻尖,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绣娘的眼前、耳边炸了开来,“就是你!不让我死!就是你,你!害了我,害了我!”绣娘不能呼吸了,脑子里打过一道闪电,只照亮了沈青葵一张扭曲的血淋淋的脸,白森森的骨头会动了一般,龇着牙问她:为什么不让我死?
  闪电过后,沈青葵被锦衣卫拖走了,瞳孔里的呆滞却留到绣娘的眼珠里。
  [?]
  绣娘再也不是绣娘了。绣娘再也不会娇羞地笑了。手也不再是禁忌。
  只要有人说,怪胚子,跳一个。绣娘就把两只疤痕累累的残手伸到头顶,脚下迈起轻快的步子,一直跳,跳到筋疲力尽,跳到傻笑的嘴角流出长长的流涎。要是有人说,怪胚子,绣个花。绣娘的表现更加疯狂,两根佝偻的手指虚无地捏着一根绣花针,专注地在空气中穿梭刺绣,脸上相思的情愫和痴傻的表情,让人万箭穿心。
  苏姑姑一下老了许多,她再也不欢实泼辣地骂人,也不戳着绣娘的脑门数落她了。苏姑姑把绣娘揽在怀里,擦一把她流出的口水,给她梳一个小女孩梳的满月髻,絮絮叨叨地说:“那些人坏,以后不许再给她们跳舞绣花儿了……”像哄着一个不懂事儿的娃娃。
  我不敢再疯耍了。绣娘痴傻了之后,苏姑姑没打我、没骂我,也没有怨我把绣娘独自留在别院,她冷冷地看了我半个时辰,脸色阴郁,连目光都是冷的。这比打我骂我,像她原来说的“撕了你这疯泼的小蹄子”,还要让人难受。
  我不敢再疯耍了。学会了安静地绣花、绘画、染色、织锦……鲛锦苑的绣女该会的一切我都学会了。我还学会了煮饭、熬药、艾灸、识别草药……苏姑姑更老了,绣娘却更小了,她们需要我的照料。
  一日如三秋,日子却也过得飞快,几个寒暑,我也长成了可以让苏姑姑安心的女子。
  从前喜安静独处的绣娘,这些年爱上了所有的热闹,其中最爱的是上元节的花灯。那日,我带着苏姑姑和绣娘到阊门看花灯。阊门是都城最为繁华的大街,上元节这日更是人山人海。我紧紧抓住绣娘和苏姑姑的手,璀璨闪烁的灯光下,苏姑姑和绣娘的脸上有轻松和欣喜,紧了紧手掌,心下满足,人生若此,不复他求。
  忽然,雀跃的绣娘惊恐起来,看着远处,眼睛慌了,嘴也张开了,呜呜地一边说一边哭,拉着我和苏姑姑的手就要往回跑。抬头看去,远处是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坐在高头大马上驱赶人群,与我们不相干的。苏姑姑也摸着绣娘的头安慰。
  绣娘躲在我和苏姑姑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我们欲转身离去,却发觉人群正在变化,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人群浪潮一样颠簸起来。后面的人向前涌,而前面的人在锦衣卫的驱赶下转身向后撤退,两股力量狭路相逢,撞击出不可思议的混乱。
  人们被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着,慌不择路了,摔倒了,踩到人身上了……整个人群全乱了。我死死抓着绣娘和苏姑姑,用尽了全身力气,可还是抵不过那泄洪般的力量。“刺拉——”一下,绣娘被冲走了,我的手心里只剩一块撕毁的袖子。慌乱的人群演变成呼啸的怒海,我沉浮在其间,找不到绣娘的一点踪迹。
  庞大的混乱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在锦衣卫的铁鞭下,人群四散逃窜,很快阊门安静了,锦衣卫的铁骑踏踏地跑过,若不是地上横七竖八的鞋子,和气息微弱被踩踏的人们,这里就像未曾发生过混乱一般。
  我两手空空,苏姑姑和绣娘全都不知所终。攥着绣娘那只樱粉色的袖子,在一片狼藉中颤抖地找寻,我不再是我,成了一个巨大的荒原,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没有生命……我的眼直了,只会机械地、盲目地寻找。
  当我看到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荒原才刮过一阵寂寥的风。
  绣娘躺在苏姑姑的臂弯里,嘴角的鲜血一直流到脖子,又钻进衣领。她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却是平和安静的神情,她扯起嘴角,伸出佝偻的小手拉住我的手,喘息着说:“好……了。”
  我胡乱地按住绣娘的身体,想要留住她迅速退下去的体温。不管我怎样卖力,绣娘的手还是软了下去,身子还是冷了下去。
  苏姑姑哀号一声,把脸使劲伸向天空,泪却止不住地砸向地面。
  [?]
  鲛锦苑依旧繁盛。
  小绣女们私下里窃窃地说,苑内绣工最好、脾气最大的姑姑是锦姑姑。她们很怕我,就像当年我们很怕苏姑姑一样。
  苏姑姑很老了,老得只能喝下绵软的细粥,她也很久不再提绣娘了,一天的多数时候她都坐在金色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很享受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只有我知道,太阳散射的金光里,不肯落地的尘埃,起起伏伏都是舞蹈跳跃的样子。
  尘归尘,土归土,这才是尘埃最好的归宿。
  若是绣娘能重新活过一次,我真希望,她没有那与生俱来的禀赋和天性,只拥有一个女子平凡普通的幸福。 [小说绘]
其他文献
我叫刘光年,是一个用米无法替代的距离单位。  刘夫人是这么说的。  刘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向来是一种趾高气扬的神色,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她赢过站在她头顶大半辈子的付阿姨的最好凭证。  之所以是米无法替代是因为付阿姨那个比我早看了一个月星星的付一米,刘夫人当时听到“付一米”这个名字的时候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这一拍,我便出生了。  刘夫人就想啊,我这生孩子时间没赢过你,这取名字总得赢回来吧。于是,刘夫人以一种常
期刊
【一】  我,白芙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这一点,我十分明白。  我的童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的,生活在农村里。直到小学一年级,我的父母才将我从农村接回城市。  之所以把我放在农村的理由是,以前家庭条件不好,我和孪生弟弟只能选一个安置在城市抚养。在一家人都很重视男孩的情况下,我在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傻乐的时候,被外公外婆接回了乡下。  在农村的时候,触目都是青山绿水小桥流水人家,村民之间都很热
期刊
评刊TOP3  2013年3期读者最喜欢的文章爬行榜  1.我刺青里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你  2.谁也不是谁的配角  3.少年,只愿你一直安好  本期获奖读者:  徐媛媛 242051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水东镇水东中心校初中九年(5)班  媛媛说,喜欢很青春很漂亮的封面(漫画风会满足你的口味哦~~),插图呢,当然最心水那种纯纯的风格,简单,安静,看起来就像是沐浴在冬季里的阳光。  (媛媛的评刊卡填写得很
期刊
我叫梅茜,是条金毛,一条拼命写字的金毛。很久以前我叫梅西,后来有天老爹在家里喝酒,趴在窗台,呆呆看完整场夜,说,草!于是就在我的名字上加了个草字头,我就变成了梅茜。  我们一起搬到了现在的小区。  我的好朋友们是各种狗子,黑背、边牧、可卡、萨摩耶兄弟、牛头梗婆婆。  老爹说,沉默是金,我们玩一次只能说一个字的游戏。这个游戏每次都以搏斗结束。  比如我跟老爹玩。  我:呀。  老爹:咋?  我:呸。
期刊
白羊座:基本上白羊座只有逞强的份,很少有装2的机率,只不过也别以为白羊很笨,事实上,他们只是没想太多,真聪明也能很聪明的。  金牛座:金牛座长得一脸老实相,很难让人觉得他们很聪明,不过他们也是有想法、有个性的,只是生性低调的他们不太爱张扬而已。  双子座:虽然人家常说双子座头脑聪明,反应快,装2也是偶尔有的事,但是双子座的人在某些时候常自以为聪明,却常反被聪明误。  巨蟹座:其实巨蟹座并不2,只是
期刊
[?]  我一直以为,代表二十的“廿”字是“甘”,以为人在长大到二十岁之后,所有苦涩的记忆都会变甜,再没有年轻带来的伤痛。  我一直以为,人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我和徐朋胸腔里的浩然正气就是有大侠风范的标志。我们注定了做一对江湖儿女,般配得连郭靖黄蓉都自愧不如。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执拗而坚定的人,对于某件事,总觉得自己认定了,就会坚持一辈子。  比如,我喜欢徐朋这件事。  我和徐朋是柳条胡同
期刊
我问林妙可,人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是为了体验得到而又失去的那种痛苦。  [?]  林妙可突然对我很冷淡,因为她喜欢的男生喜欢我。尽管我再三对她发誓说,如果我喜欢张建冰就让我满脸雀斑,头发掉光,可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她像是一只冰冷的狐狸,目光直愣愣地打在我身上。  她说,有张建冰这么优秀的男生喜欢我,即使我变成残疾也不为过。  以前我总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时还不相信,可是当我看见
期刊
The first  暗恋这件事好比是洗照片。见不得光的,一个人在暗室里,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着照片,看照片上心爱的人渐渐显形。当然也是有能力让它见光的——前提是,要把它冲洗得足够漂亮。江雨程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尽管当李嘉是最好的朋友,江雨程始终没勇气和她提起这件事。  她会怎么想?  说不定她会把这件事到处去说呢。虽然嘴上发誓,“绝对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和别人说。”背地里却早已经和其他的女生说,
期刊
春艳推荐:跟自己闺蜜暗恋多年的少年告白?拜托,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质量未必好!可是爱情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就像故事里的方沉沉说的那样——“我不打算道歉,喜欢这种事情我控制不了。”  我喜欢谢远成了一件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我的同桌兼闺蜜叶宁宁才在这么个有着温热阳光的清晨气急败坏地把我的作业本子摔在我面前,薄薄的本子竟在课桌上摔出了极大的声响,叶宁宁此刻有多生气可想而知了。  教室里的人还不多,这个
期刊
[1]  推开病房门前,我在楼下徘徊了一刻钟。  腊月的天,冷风无边。常听老人讲,得了重病或是垂老的人,到了腊月便是最难挨的时候,如果挨得过去,此后便可多活过一段时光。  我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的虎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把它吐在冷风里,转身、推门。那天去看她的人很多,挤得房间满当当的。但我从进房门的第一秒开始,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我身上。我看了她一眼,然后挤出门去,在洗手间里,又花了极大的力气,把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