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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射频卡丢给领头的警卫员，他刷卡打开车子尾部的监禁室，一手毫不费力地拽出萎靡不振的副脑。我从警卫员手里取回射频卡，对着他们微微点头。
“辛苦了。”
领头的说。
“嗯。”
我一松手，射频卡溜进我上衣的口袋里。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位副脑，被我制服后他就是那副模样，焉焉的，一句话也不说。副脑只是副脑，若是人类，想必还会有一番挣扎或哀求。我怎么会去逮捕人类？我的工作是回收员，回收员只负责回收不受控制的副脑，至于其他人类，他们怎样作乱我都管不着。
这时一直躲在警卫员身后的池鲤向我搭话：
“‘副脑共卫’的人？”
“只是个底层的干员。”
我说。
“这么说，你这个月的绩效要被布尔那小子超了，他的影响指数只有零点九三，你都一点几了？”
“那又怎么了？”我回应她，“影响指数算个屁。”
我听见身后“啧”的声音，刚踏上电梯，池鲤朝我大喊：“喂，奥克没有联系你吗？”
门缓慢闭合，电机持续运转。我抬头看计数板上的时钟，现在是二十一点十分，回收员的工作就是这样，没有准时上下班的可能。对待副脑，回收员一贯比警察对待嫌疑犯还要紧张。
电梯在三楼停下，奥克进来了。他按了顶楼，顶楼是会议室，这个时候还有谁在开会？他看着我，说：
“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
他掏出两根烟，一根递给我。我没有接。于是他给自己点上。一股浓烈的烟味在电梯间里弥散开来，空气变得异常沉重。
他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
“你跟我来，这儿不太方便说。”
我点头。
“你自己一个人住，很方便吧。”
“嗯。”
他自言自语道：“也对，没有副脑还能工作到这个时候，家里一定没有要照顾的人。如果我每天工作到十点钟才回家，我老婆会把我反锁在门外。”
“看样子你今天不打算回家了。”
“是啊。”
我们来到会议室，某个管理层的副脑正在操作计算机和拨动投影装置的开关，一盏盏全息影像凭空消失。他注视着奥克和我，矿紫色的瞳孔反射了全息幕的光芒，呈现出更为诡异的色调。他说：
“你好，霍尔先生。你好，胡夜。”
我没有理会他，奥克向他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同步吧，剩下的东西交给我们处理。”
“好的。”
那副脑匆匆离开。
“坐。”
我拉出椅子，坐在奥克对面。他在会议桌上敲敲点点，输入一串冗长的密码，又按压掌纹，最后调出了一封分局的保密文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文件的开头。
“这是？”
我问。
“李陆星。你们回收员刚入职的时候，是他亲手把工作牌发给你们。”
“哦。”
我想起来了。那是六年前，确切的说，是六年零两个月前。我记得那个微热的下午，我和二十九个从警署调来的新回收员站在分局的大厅里，那块“恪尽职守”的大匾前，双手接过那张闪着阳光色彩的胸牌，一串数字若隐若现，二一零六六零三，这是我的工号，仅一眼便记住了。那时，李陆星只有三十二岁，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但他那时已是分局的高层之一。他的样貌在这六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或许只是照片没更新的缘故。但他一直有些秃顶，虽然这不影响他出色的五官。
“他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他死了。”
“死了？他才四十岁，出了什么事？”
“自杀。”
“自”“杀”这两个字，奥克念得极轻，仿佛他一点也不在意，不怀疑，也不相信，只当那是一个简短的报告。
我逐句看那文件，皱着眉毛。
“下午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这个东西了结了自己。”
说罢，奥克从一旁抓起一团文件，打开，一个T03式气枪的模型在他手掌间旋转。
“这玩意儿很难杀人，只能把一个二百斤以下的男人打翻在地上，但他对这把做了一点改造，口径，或者气囊的压强。一天前，他用枪口抵着下巴，嘭，脑袋炸开了花。”
“一天前？”
“实际上，李陆星将近半个月没有出过他的别墅，他在分局的工作已经由他的副脑代替，他只负责签署相应的文件，不过就算如此，他本人仍然掌握了大部分图腾集团与分局之间交涉的信息。一个月前，李陆星把文件的签发权交给了他的头号副脑，今天以前他再未出现过，也没人联系过他。中午时，负责采购的高层来问他武装价格调整的事，结果秘书发现了死在家里的他。”
“确实是自杀，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比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副脑，对吧？”
我点头。
二十四年前，基于物理学研究，图腾集团使用放射性硅单质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类神经元大腦。他们通过虚拟现实技术重建环境，模拟人类记忆，创造出类人脑意识，将类人脑意识置于类神经元大脑，最后将硅基大脑置于仿生义体内，地球上诞生了一个新的成员，副脑。
六年来，我始终不能信任这种“产品”。
“如果是他杀，李陆星未免也太顺从了些。他无比健康，也没服用任何有安眠昏睡效果的药物，据我们的法医报告来看，他在自杀前也没做任何抵抗。”
“这还是避免不了副脑的嫌疑。他有几个副脑？”
“失踪了四个……”
“失踪了，你说失踪了？”
“我们当然考虑过副脑杀人的可能性，但被否决了。”
“为什么？”我双臂环抱，靠在人造革的靠背上。
“因为李陆星的第五个副脑，我们的警卫队已经控制了他。” 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他和其他四位副脑已一个多月没和李陆星本人同步，换句话说，他们在这一个月内没回过别墅。”
“我处理过的案子，也有不少副脑威胁主人的，你说他没有那个意图，你觉得我会认同吗？”
“唉，我是来找你商量案件的，麻烦你尊重一下我们的处理能力。”
“你继续。”
“我打算让你接手这个案子。”他关闭所有的文件，只留一盏全息灯。
“李陆星毕竟是我们X市信息智能管理分局的重要高层，掌握我们和图腾集团的对接，他的死亡对我们而言影响重大。我们不希望他的死亡被图腾方面以及警局注意到，所以只打算派出两名回收员回收副脑。我们这地方最好的回收员就是你。”
我耸了耸肩。
“那我就默认你接下了吧，这个案子还有些需要注意的。”
“注意什么？”
“回收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到副脑，更不能破坏副脑的完整性。”
奥克伸出食指在光秃秃的脑门上敲了敲，仿佛在告诉我那些副脑的放射性硅基大脑有多重要。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哪怕他们会伤人？”
“嗯。”奥克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讲了不太好的话，又说：“你尽量不要让他们有伤人的机会。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好的情况，我希望你能优先保证副脑的安全……”
“我拒绝。”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奥克瞪着我，整张脸凝固成了雕像，有寒冷的气息溢出。我摇头：“没得商量。我不接。”
“你得考虑一下我们分局，难道你让我随便找两个回收员吗？他们不一定能完成，我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据我所知布尔·罗格斯的绩效已经超过我了，你去找他。”
我在虚拟键盘上敲打，调出布尔·罗格斯的个人资料卡，与我一样，特级回收员。近来他的绩效的确好看，这是有两个副脑协助工作的好处。现阶段恰逢等级评比，这个案子推给他，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奥克推开了布尔·罗格斯的资料卡。
我起身离开。忽然听见一声巨响，我回头，会议桌剧烈晃动，全息投影在空中颤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答应你重新处理那个案件。”
我心头猛地一颤。是那个案件？一定是。我屏住呼吸，看着他。他见我没什么反应，补充道：
“六年前，陈予芊的案子。你不是一直放不下吗？”
“不必了。”我说。“我知道是她的副脑动的手。”
“对，对，你这么认为，但是分局和警署不。”
“饶了我吧。”我说。“公道自在人心，她去世后我就发誓再不用副脑产品，不仅不用，我也不会原谅那些……让我不快的副脑，这才是我自愿来分局工作的原因。”
说罢，我叹了一口气。
“等一下，重点不是她的案件怎么样，而是她的副脑。你知道布鲁霍姆效应吗？——以创始人的名字命名的副脑共情学理论。”
“了解一点，大概是主人和副腦之间的某种联系，什么的。”
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手势，以示我并不精通。
“现有技术无法完全重建某人的记忆模型，所以副脑只拥有人类的部分记忆。大多数人每天与副脑同步一次，吸收副脑新增的记忆，仿佛亲身体会，避免自己有虚无感。但同步仍有副作用，布鲁霍姆效应。副脑能获取一部分主人的情绪与记忆。这些情绪与记忆只与副脑的职能有关，譬如某一副脑负责照顾家人，则这部分情绪与记忆只和主人的家人有关。”
我摆了摆手：“说重点。”
“我们可以收集主人的情绪与记忆碎片，重现主人生前的状态，甚至说，只要主人拥有的副脑够多，我们甚至可以从副脑的记忆里重现出一个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的主人。”
“你想说什么？”
我侧着身子问。
“我记得当年陈予芊订购了五个副脑吧？”
“四个。”
“我们可以重现陈予芊。你不想再见到她吗？”
“副脑和人类的区别，可不仅仅是硅基大脑。”我摇头，“他们没有ghost波动。”
“人类有记忆，副脑也有;人类有意识频谱，副脑也有。除了硅基大脑，副脑和人类的区别就是矿紫色的眼眸。眼睛嘛，随便换个黑色义眼就行。至于ghost波动，那不过是意识频谱的细微差别而已。”
他摊开手臂，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我接受不了。”
就是这意识频谱的细微差别，注定副脑和人类之间有不可逾越的沟壑——人类的意识频谱有随机的波动，这被称为“ghost波动’，而副脑没有。
“好吧好吧。但我会给你预留这个机会，指不定你要反悔。”
窗帘摇曳，终于吹来了入夜以来的第一阵风。幽蓝色的全息灯在涌动的空气里忽闪忽明，忽闪忽明，像窗外黯淡的满月。
2
我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凌晨，我坐在书桌旁，倒了杯泡了一下午的冷茶，一口浓赤色的苦水下肚，整个人霎时清醒起来。
我打开奥克发来的资料——资料上有除了第五个副脑以外其他副脑的最后一次联网记录，这将是案件重要的侦破口。我用软件制定了一份具体的副脑活动范围，最后定位在西城老城区的一处边缘地带，那里除了人去楼空，即将定点爆破的高层公寓以外，还有错综的废弃工业园区，地形极其复杂。地图靠近居民区的地方有寺庙，地下防空洞，以及规模略小的商圈，那里还有不少人生活。
我定好明天的计划。只要找到他们，抓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高层的副脑或许配备有枪械，或者其他的什么武器。如果他们威胁到人类的生命，我不会手下留情。
已是深夜，我简单吃了点早晨剩下的冷馅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她的身影，安神音乐也仿佛是她在我耳边呻吟。我止不住地回忆，六年前我抱着她冷去的身体，无力挽回，无力哭泣。我难以停下回忆，六年前我们如何在这间房子里看不远处霓虹世界，在窗边耳鬓厮磨，倾注对方的全部，我的回忆怎么也驱不散，就像笼罩在身边的夜，一盏灯亮起，总有更暗的角落。终于我还是在痛苦中入睡，却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晨，我见奥克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旁边一位戴眼镜的女孩正端着水杯小口喝水。
他说她是我的新搭档，协助我完成任务。我执意我不需要搭档，但拗不过奥克，还是接受了。
女孩微笑着给我打招呼，我简单点头。
“您好，我是梵西，梵西·李，F，A，N，C，Y，木子李……”
“好。”
“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胡夜就行了。”
奥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先做计划，我和胡夜去见一下他。”
女孩打开便携计算机忙碌起来。
分局地下一层的简易公寓内，我见了李——奥克说他们一般把李陆星的副脑称为“李”。
公寓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微黄的暖光照亮了客厅的一隅，电视机聒噪的声音填满了这封闭的空间，屏幕上闪烁着毫无意义的画面。灯光即将消逝的角落，李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
“你好。”
他看着我，显然是给我打招呼。
我点头。
奥克和我坐在李的斜对面，他向我介绍。
“这是李，李陆星的副脑，负责分局的部分工作。昨天下午我们在分局控制了他，当时他不知道李陆星已经死亡。”
我借着微光端详他的面孔——除了矿紫色的眼睛，和李陆星没有任何区别，还是六年前的模样，发际线偏高，皮肤紧绷，没有皱纹。不太一样的是，在我印象中李陆星戴着眼镜，而这位并没有。
他温和地笑着，高价的高性能副脑，在情感表现上果然逼真。
李向我伸出右手，我看了看奥克，不情愿地抬起胳膊同他握手。
“义体用了多久了？”
他问。
“十年。”
我不耐煩地回答。
他用力捏了一把：“保养得很好。”
我收回右手，轻轻揉搓。
“平时在家，他常常开着电视，让房间里充满声音。我也喜欢这么做。我想不出为什么他要自杀，为什么呢？”
李看着我，仿佛是在问我。
“我作为他的副脑，理应理解他。这是我的错，我已经半个月没与他同步，若是我和他同步了，我应该能体会到他的感受，他的情绪状况，还有他的部分认知与记忆……”
“布鲁霍姆效应。”
奥克向我解释。
“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么理性，又是那么睿智，怎么会冲动？一个月前，他刚修习完副脑共情方面的知识，拿到了博士学位。我不懂那些东西，理论知识的学习他交给了另一位副脑，他们共同完成，总共只用了两周的时间。我算是他的私人秘书，负责承担他的一部分工作。”
“半个月前，他把工作上的大部分权力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解释？”
我问。
他一怔，回答：“对，我怎么不觉得奇怪呢？半个月前我就应该觉得奇怪了。”
我冷冷地说：“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或许是专心于其他的事。或许其他副脑会知道。前天，我联网时感受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但他们只留下了一点点信息，那是一个模糊地点，在西城的工业园旁边。他们怎么不回来呢？他们应该回来。”
我轻笑一声。
“你觉得他们不打算回来了？你就是要去回收他们的回收员吧。”
我点头。
“祝你成功。”
他说。
奥克与我见问不出什么问题来，于是离开了公寓。电梯里，奥克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只回答他，我只想迅速完成任务。
回到办公室，梵西还在敲键盘。我打开保险柜，从架子上取出一把手枪，掂在右手里试了试，又放回去。我看着上下两排的武装，陷入纠结。
“胡夜老师，我们定一下作战计划，我简单做了ABC三个计划，每个计划有独立的子项目，具体情况看你。”
她话音刚落，我听见全息球落地的声音，锵，喀拉。
庞杂的，华丽的树状图和表格在空中展开。我目瞪口呆。
“你看一下吧。”
她认真地望着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不太忍心摧毁她的工作成果，但我并不需要这些冗余繁琐的东西。
我说：“我做好计划了。”
“是吗？那太好了，你做了什么样的计划？”
我描述我的打算。她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问她原先在什么部门，她回答我信息部，我能理解她制作计划的心情。但我还是说：
“我们回收员不怎么需要计划，除非多人行动。”
“难道我们不是多人行动吗？”
我耸肩：“我自己能搞定。”
“可是……”
我打断她：“你的犯罪地理分析怎么样？副脑共情呢？”
“我已经做好分析了。副脑共情是我的研究方向，我在池鲤老师的研究室工作。”
“很好。那你坐在这儿帮我看着，给我位置指导。”我点头，指了指办公桌，又捡起全息球，令人窒息的计划表消失，“我收下了。”我一丢，金属球嵌进战术腰带。
“等下。”
她抠出全息球，放进自己的战术腰带里。我才发觉她早已把自己放进战术套装里，身上披着一件磨砂质感的外套。
“我也有回收员资质。”
她从上衣内兜掏出一张金属牌。
“新版，今年春天才拿到的吧？”
“夏天……”
我摇头：“你这样不行。”
“为什么？”
“我问你，你处理过几个案子？现在几等？”
“五个，三等。”
“我像你刚进分局的时候，三个月处理了十几个案子，四个月升到二等。”
但愿这些话可以打消些她的锐气。
“那我更要跟你出任务了，不然我怎么也赶不上你。” 她打开便携式计算机，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我会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制订作战方案，很快。十分钟后出发，怎么样？”
我真的有点拗不过她。但愿她不会拖我后腿。
“五分钟。”
我说。
“没问题。”
她放大全息幕，是一份崭新的作战计划，简洁明了。
“早该这样了。”
我披上风衣，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全息球塞进战术腰带，从保险柜里取出两支手枪和四支弹夹，又在腰间别上一把匕首。这是我的全部行头。我又看了一眼梵西，她把及肩的头发扎了起来，摘掉了眼镜。她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手提箱竟然还能站稳，看这样子，我想大约是我小看她了。
“走吗？”
她问。
“走。”
3
分局大厦到西城有一段不近路程，我避开了车流量最大的环城高架桥，在区际公路的交通网上驾车行驶，车速稳定在七十公里每小时。
阳光太烫眼了，我不得不戴上墨镜开车。车内广播小声播报铃兰区有一场强降水将在十分钟后来袭，提醒外出的市民做好酸雨防护。我看了一眼导航，原本应该经过铃兰区的路径改变了，要绕一个不小的弯。我打开自动巡航，加快速度与后面的私家车拉开距离。
路过图腾信号塔，光幕在播放新一代副脑的广告。一颗晶莹的蓝色大脑在半空旋转，“第五世代”的字样以中英日韩四种文字来回切换闪烁。紧接着是人工义体的广告，风格如出一辙。忽然下起小雨，光幕在蒙蒙细雨中折射晕染开来，仿佛一团奇异的电子生物。
莲花区有大量类似图腾信号塔一般的形状怪异的现代建筑物，大多数是上市公司的私有建筑，包括信息智能管理分局。只要沿着原先导航的路线，途经铃兰区和紫罗兰区，进入城市的边缘向日葵区（我们一般叫西城），便能一览后人工智能时代的工业遗产。
我听见雷鸣，铃兰区果然在下雨。经过电子工厂，西城进入视野。这时车子后座的敲键盘声骤停。
“话说，你没有副脑吗？”
梵西问。
“没有。”
“哇塞，那你是怎么做到特等回收员的？不可思议。”
“你有？”
“没有。”
我问：“你很讨厌副脑？”
“我要是讨厌他们，就不会研究副脑共情了。倒是你……”
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反向车道闪进我的正前方，自动巡航系统判断到障碍物后启动紧急制动，我和梵西都猛地向前闪了一下，我握紧方向盘，紧盯着逐渐远去的摩托车——黑色，雅马哈E405，看身材是个男骑手。隐约中一股不好的预感闪过我的大脑——西城是后人工智能时代X市出了名的法外之地，如今依然延续了前代的传统。大量不受控制且无人认领的副脑在這里做着各种非法勾当，且由此催生的地下产业链也趋于发达，譬如副脑的整容业，为副脑架构新记忆的地下研究所，等等。这些产业X市视若无睹。
分局只负责副脑的回收和一部分智能化犯罪，并非义务警察。委托分局办事，除非图腾集团这样的合作伙伴，是要付不少钱的，普通人若丢了副脑，尤其是生活帮助类的副脑，一般不会委托分局处理，只有掌握了公司或个人信息资料的副脑才会被重视。要知道，重新购入一个新的副脑，比委托分局回收旧的还要便宜。另外，我们回收员也并非只和副脑打交道，我们也常常参与其他武装委托。
“刚才发生了什么？”
梵西有些紧张地问。
“不太清楚，我觉得是副脑。”
“为什么？”
“看我们的车子，一眼就能知道我们是分局的人。在西城，想要报复分局的副脑太多了。你知道‘副脑共卫’这个流散副脑组成的组织吗？刚才那一下，我猜是他们给的见面礼。”
“真的？西城有那么多流散副脑？登记在案的，我看全市也不过几十个。”
“登记在案的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保守估计，‘副脑共卫’里就有成三百个成员，都是逃跑或被遗弃的流散副脑。”
副脑共卫这组织，已被分局放进重点监视名单。他们太过重视副脑的权利，想让人类将副脑视为同类，做了不少惨绝人寰的恐怖事件。不过，分局拿这种以暗网络为据点的组织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顺藤摸瓜，从外部瓦解。
“那看来我们还要提防这些组织。”
我语重心长地说：“一次任务不仅仅和你的目标有关。记住了吗？”
说完我有些后悔。我不是个爱教育或指导别人的人，但我为什么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口？可能因为她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一本百科黑洞在身旁，不自觉就变成了百科全书。或者，她跟某个人有点相像。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摩托车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提醒梵西小心，并打开车子的战术系统。我们是X市承认的武装治安力量，妨碍我们的行动足以治罪。
西城的副脑极有可能配有黑市里得到的武器，我不希望我的车被子弹打上弹痕。
于是我打开电弧装置，车灯向内翻转，两个裸露在外的金属线圈闪烁起刺眼的电光。对待电力能源的摩托车，电弧系统就是一击毙命的杀手锏。那骑手显然注意到了我车灯的异样，一溜烟儿消失在岔路上。
“嘁。”
“解决了？”
“不用解决他就自己逃了。”
“呼，还好。”
“他要是多留一秒，我就放出电弧。”
“可是七八十公里的时速，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就算戴着头盔也会死吧？”
“当然了。”
“没必要这么狠。”她语气有些不满。“他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但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夺走他的生命。”
“生命？”我重复了一遍。“他是副脑！”
“近两年的副脑共情研究表明……”
“得了，别扯什么研究表明。”
梵西不再说话，我就这样开着车，一路安全地抵达了西城的老城区。我在一处隐蔽的工厂后面停好车，熄火。这时，梵西说话了： “看起来你才是讨厌副脑的那个人。”
我回头看她，胳膊肘搭在皮质靠背上。
“没错，但讨厌他们能让我更有热情工作，懂吗？现在，认真做好你的工作，记住了，你是回收员，不是宣扬副脑平权的人道主义政治家。”
她低头，咬得嘴唇发白。
“别想其他的了。你是留车上还是跟我下车？”
“下车。”她回答我。
“那就一切听我指挥，好吗？”
她不说话，好像有些低落。我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我们先听听你做的计划，酌情行动。”
“刚才在车上，我已经获得了西城区监视网络的使用权，现在中枢计算机正在做特征比对，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出结果。十五分钟后我们再按照特征比对的结果来确定搜查地点。至于逮捕方案，就按你说的来。”
“这次没有那么复杂的计划表了？”
她剜了我一眼：“四个副脑几乎都安装了自卫程序，其中两个是李陆星的生活助理，一个是社交助理，都比较好应付。那位负责理论学习的副脑会很难对付，他会针对我们的设备做出反制。如果他们四个在一起，就很难保证他们不装备自制的脑波干扰器来阻隔共情设备。所以我们最好逐一攻克，实在不行，就只能蛮干了。另外，为了尽可能降低影响指数，我们只带最低限度的装备。”
“和我想的差不多。”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
环视四周，废弃的工厂车间对面有一片简易房组成的居民区，路边一家面馆吸引了我的注意。
“小朋友，你吃早饭了吗？”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使劲摇头：“没有。而且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走，去吃个饭。”
于是我们进了那家面馆，要了两份牛肉面。几片乳白的油花和赤色的人造肉漂在汤汁上，底下是一团素净的面条。浓郁的香气激发了我的食欲，我三口两口吃完了。再抬头时，梵西的碗里还有一多半。
“怎么了，不爱吃？”
“不是……”
她看着碗里的面条，面露难色。我霎时明白了。
“从来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吗？”
“嗯。”
“怪不得。吃吧，没毒。”
“我肠胃很差。”
“随你便吧。”
十五分钟了，我在餐桌一脚的POS机上按压指纹，感应板采集了我的指纹和基因识别码，显示出支付一百六十通用货币的提示。
临走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丢给梵西。她坐在车里三两口吃完了饼干，忽然唤我：
“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他们的确在一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就在這附近一点五公里，好像是个……地下防空洞？”
“防空洞？”
“对，防空洞门口的摄像头拍到了他们进去的背影。”
“该不会在防空洞里吧。”我嘟囔。“有地图吗？”
“准备好了。”
第三次亚洲冲突以后，X市遗留了大量的战时设备，防空洞里极有可能存在未被销毁的武器。我担心他们突破了防空洞的保险门，拿到什么具有大杀伤力的武器。
原先只打算带一把手枪和匕首，现在迫不得已必须带上战术腕带和腰带了。我们整备一番，徒步来到一点五公里外的防空洞。
4
“太破了。”
梵西抱怨道。
“而且真的很恶心。”
我打着电筒，小心躲避地面上成堆的禽类排泄物。顶部的无数条水柱，把防空洞的地面淋成了无数个水洼。我看见水洼里漂浮的塑料袋，还有零散的羽毛。一盏暗黄的灯在墙壁上频频闪烁，告示我们这地方已是历史的遗物。
防空洞内的空间很大，足够一辆小型皮卡行驶。两侧的支路不知通往何处，都是一片漆黑。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似乎在某个支路的尽头。我举起电筒，看见天花板上无数条透明材质包裹的铜色电缆，它们纠缠成蛇交媾的样子，并在支路旁分离。
我指了指那些线缆，梵西点头。
这是防空洞的用电和网络通道，因为建设仓促，因此没有设置专门的内路。
梵西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感应笔，我蹲在地上，她踩着我的肩膀一根根检测，最后她指着其中一条说：
“这根有使用痕迹。”
我们沿着线缆走进其中一条支路。支路里不停有水滴落的声音，除此以外只有我们轻微的脚步声。这条支路曾经承担过商品街的义务，两侧的窗口虽然都已破碎，但仍能看出商业存在过的痕迹。不少写着“天空副食品”“X-CON电子维修”“X蓝时尚”的破损招牌岌岌可危地挂在墙壁上，LED灯板早已停止工作，唯一闪亮的是美发店旁的旋转灯柱，红蓝白三种颜色在这昏黑的地下长廊里异常显眼，仿佛末日的灯塔。
我举起手枪，将电筒插在手臂上。我听见梵西沉重的呼吸声，轻声说：“放轻松。”
我才发现梵西握着一把匕首，而且还是单边开刃。
算了，反正我自己可以搞定。
灯光一晃而过，一家店铺破碎的橱窗里有几个人影。我迅速地轻拍梵西，一同蹲在橱窗的两侧。
我看着她，在手臂上的全息幕上敲下几个字：
看见了吗？
她回应我：
三个人，没有武器。
我回应：
收到。
我们极有默契地一跃而起，踹开店铺的防盗门，用两束强光照着那三个人，我弯着身子，枪口直指其中一位的脑袋。
没错，是他们，李陆星的副脑，但只有三个。他们坐在地上，背靠墙壁，眼睛张得巨大。他们的脸干净地仿佛与这地方格格不入，衣服却满是污渍。我一点点靠近他们，只觉得瘆人。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梵西忽然惊呼一声：
“他们死了！” 我一惊，用脚踢其中一位，他僵硬地倒下，脑袋撞地的瞬间发出“嘭”的响声，在通道里悠长地回响。
怎么会这样？第四个副脑去哪里了？
梵西掏出一颗全息球，打开全息灯，把整个空间照的通亮。她蹲在那三位中间，逐一抚摸他们的大脑。
“还有余热，他们死了不到三个小时。”
我注意到他们旁边的一个奇怪的金属盒子，盒子顶端连着三根透明线缆。我蹲下，敲了敲那盒子，里面有大量精密零部件。
“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得看看。”
梵西掏出便携计算机，插上数据端口。
“嗯……一個自制的信息处理设备，有独立的中央处理器，不需要接通云服务器也可以完成基础运算。但最主要的功能还是串联。”
“有什么用处？”
我问。
梵西沿着那三根线缆摸到副脑的后颈，道：“连接多个副脑，增加信息处理能力。这东西有点类似同步器，不过只能在副脑与副脑之间使用。”
“真是奇怪，难道他们在互相利用，自相残杀？”
“只看这些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很遗憾的是，这三位副脑里的所有信息都被删除了。”
“你说什么？”
“本来我可以从身体机能死亡的副脑中提取一定信息，但现在他们真的只是三个死人了。”
“操。”
我一脚踹飞了脚边的易拉罐，那是一罐空的补充液。我能想象他们在昏暗的地下空间，四个人喝了一罐补充液后，相互连接，共享机能的场面。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梵西问我。
“任务已经失败一半了。”
我一屁股坐在橱窗下的木质桌台上，从腰带上取下水壶喝水。
“嗯？”
她轻哼一声。
“咋了？有老鼠？”
“等等，这是……”
“这地方有老鼠很正常。你见过猫一样大的老鼠吗？去年我处理过一个案子，逃到荒郊野外的副脑在生吃那玩意，真把我恶心坏了。”
我自顾自地说着。她抬起头，示意我过去看。
“胡夜老师，四分钟前第四位副脑连接了网络，位置就在旁边的寺庙！”
我跳下桌子，掸了掸屁股后的尘土，在全息幕上操作了一番，将地点标记起来后，我挥手：
“去寺庙最近的路？”
“这条支路是贯通的，继续走就是寺庙旁边的通道。”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倒下的副脑，他们了无生气，像活着时一样。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死了，他们的死是记忆的消逝。记忆能等于灵魂吗？我想他们是没有灵魂的，灵魂的存在总需要些别的什么。
我们一路小跑，出防空洞时外面正下雨，小雨，天色昏沉，云低得像要坠落。寺庙就在眼前，却被荒废的平板楼和雨幕包围，似乎遥不可及。一座用蓝色复合板围住的仿古建筑，瓦片上长满了污绿的植物，断裂的飞檐，破碎的碳纤维灯笼，青石长阶上散落着轮胎、包装纸、塑料外壳。长久疏于保护，让它看上去像真正的古建筑一样老旧。
我踩着污泥走进围墙，围墙的角落有一辆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轿车，轮胎和引擎盖都被拆了下来，发动机锈得一塌糊涂。
“注意身后。”
我说。
梵西背对我，用匕首指着门口。
我绕着寺庙看了看，所有破损的雕花窗户都被金属板封住了，似乎是为了提防窃贼。我们只能绕回正门，冒着被埋伏的风险先进去。于是我掏出一颗全息球，从一掌大的洞口扔了进去。全息球落地，一个模仿回收员的等身投影出现，与此同时，子弹出膛的声音隔着木板震起来，他有枪。我与梵西对视：
“三点钟方向，听脚步。”
我猛地撞开门，腐朽的木板碎成了好几块，外界的光照进寺庙内部，我一抬头，看见三尊惨白的菩萨像，他们闭着眼，超然地面对光芒，多少年来，他们都不曾见过日新月异的世界，互相为伴，不成魔便成了佛。我迅速找掩体，同时把全息球的状态调至光源模式。
菩萨像身后冒出一点火光，我翻滚，一发子弹打中我身后的墙壁。我向火光的位置射击，只听见石头碎裂的声音。又是几发间隔极短的射击，我来回躲避，最后在菩萨像的脚边蹲下，我打开通讯器。
“小朋友你盯住门口不要让他跑了。”
我绕道菩萨像身后，没有人，只有地上的便携式计算机，显示器上布满绿色矩阵。一把弹夹空了的手枪扔在一旁。我捡起一个元件，似乎是增强信号的天线。
我对着通讯器讲：“没在这里。”
“我这……也没……呲……”
信号不太好。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元件，想起梵西说过的干扰装置。为了以防副脑破坏物证，我掏出微型镜像储存器，插上便携式电脑。这能完全模拟并复制这台电脑的所有数据。
突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只看见一把反射着白光的匕首。我举起枪，却发现距离太近了，如果开枪的话，他的副脑可能会受到波及。我向后闪躲，这一瞬间的犹豫，那匕首已经碰到我的衣领。突然他爆发出凄惨的吸气声，一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踢掉他手里的匕首，拿枪直指他的脑袋。
是李陆星的副脑。他正用矿紫色的瞳孔盯着我，如此冷静，丝毫没有慌张的神情。他的嘴角动了动：
“有本事开枪。”
“拧断他的胳膊。”
我说。
喀，随着骨头的断裂，他大喊了一声。
“够了，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5
这次任务彻底失败，好在副脑们没有波及平民。如果我在昨晚出动，兴许便能尽数回收李陆星的副脑。
梵西这小女孩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愁眉苦脸，沉默不语。
十年前，在一间类似的办公室里，陈予芊做了同样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出警，目标是一个拥有大量副脑的连环杀手。我们计划了无数昼夜，却总是让他逃脱。在第三次未能阻止他行凶时，我与陈予芊陷入了长久的自责。那天晚上，陈予芊戴着耳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阴郁地坐在沙发上。我也无心安慰她。 我轻拍梵西的肩膀，递给她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镜像处理器。
“别太自责，不是你的错。”
她摇头。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死很蹊跷。”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副脑的生命，就可以那么轻易的拿走吗？”
我指着脑门回答她：“你的这里，和他们的这里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大脑没了记忆，没了身体机能的支撑也可以复活，你可不行。”
“没有记忆，你还是你吗？”
“记忆不是我的全部。”
我顿了顿：
“好好解析一下那里面的東西，应该能查出点什么。”
“你去哪儿？”
我说：“逼供。”
我和奥克在审讯室的门口碰面，他正站在窗口抽烟，整个人包围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猛烈咳嗽了几下，用手指轻轻揉捏下巴。
“怎么样了？”
“事情有点复杂。”
“我知道，没能带回来四个完好的副脑，是我的错。接下来的审讯让我来。”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
我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烟雾扑面而来。奥克掐灭烟头，说：
“他，四号副脑，把其他三个副脑的意识塞进了他的脑子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他同时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但也异常完整，完整到不像是个副脑……就好像，他是一个缺了某一部分的李陆星本人。”
我摇头：
“不会。”
“怎么会不可能？我告诉过你，我们可以通过整合副脑，收集主人的情绪碎片，重建一个完整的主人人格吗？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关键是他还没有完全整合，还有李。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拥有李陆星的意志，没有ghost波动，顶多是个冒牌货。”
“不管怎么样，我要去处理从四号脑袋里提取出来的信息。那些东西有点不太一样，似乎不在副脑认知理论和共情理论的范畴内。总之，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好。”
奥克叼起一根烟，快步离开了。
我走进审讯室，四号副脑就坐在玻璃墙的对面，瞪着眼睛观察我。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烧遍了我的身体，但愿没有烧掉我的衣服。
我坐在椅子上，调整高度，打开便携电脑。
“你心情不太好。”
他说。
我没有抬头。
“是因为我吧。”
“是啊，被你害惨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不可以。”
“好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颊上贴着创可贴，胳膊上打着绷带，但丝毫没有记恨我的样子。
我说：“为什么杀死其他的副脑？”
他说：“为了让我更完整。”
我说：“是你杀了李陆星？”
他说：“不是。我已经……”
“一个月没有和他同步过了。”
“对，你很清楚。但我有一点关于father自杀的‘印象’。或许是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这种印象，在我只是‘我’的时候非常模糊，但现在却清晰了。”
“所以你不承认是你杀了他，对吗？”
“我没有杀他。”
“嗯。”
我敲击键盘，记录下我们的对话。
“我还是想问。我有很重的好奇心，自从我吸收了他们的意识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这一点，我们都继承了father。那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
我一愣，打字的手也停了下来。
“因为这是我的决定。”
“可是据我从警署内部获取的资料，你加入智能管理分局的原因是一个叫陈予芊的女人。她在六年前死亡，法院判为自杀，她持有的五个副脑存放在分局冷库里。”
四个，她有四个副脑——我忘不了。
“你调查我？”
“因为我知道会是你来抓捕我。因为仇恨让你成为X市最好的回收员。”
我轻笑一声。
“X市最好的回收员不是我，是布尔·罗格斯。”
他眼神飘忽，似乎不太好应对跳跃式的回答。
“回收员这工作，不过是你残忍行为的外包装。”
“你错了。我只是很很在意这份工作。”
“那你又为什么在意这份工作？”
“性格，还有职责。”
“不，不对。你才是错了的那个人。你因为不赞同判决结果而多次上报，但都没有结果。你觉得是副脑杀了你的爱人，你无法改变你爱人已经死亡的结局，所以你把仇恨转移到副脑身上，这就是你成为回收员的原因，因为可以合法地狩猎。”
“我是为了保护X市的居民不受失控副脑的威胁。我在刚进分局时就发誓过，为了人类的生存，也为了分局的……”
“我说对了，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你为你的仇恨套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日日夜夜为了这个理由而工作。你的心思被仇恨填满了，生活也被工作占满了。仅此而已。”
我吞下一口口水，牙齿愈咬愈紧，打字的手居然微微颤抖，敲在键盘上软绵无力。我盯着电脑屏幕，看缭乱的字符飞舞，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汉字形成了一张占据屏幕的面孔，那是我自己。
“歪曲事实，胡说八道！我真该在寺庙里当场打爆你的玻璃脑子，让你再也讲不出这些胡话。”
我克制自己的语气，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处事不惊。
然而他的声音就像滴穿了巨石的水珠，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我已经没办法阻挡他，就像一块动弹不得，脆弱不堪的页岩。
“其实想想看，你又何尝是个‘人类’呢？你活着，像我的同类一样，每天为了一个目的，做着同一件事情。” 他鄙夷地换上硬邦邦的笑脸：
“依我看，你就个副脑。”
此时，铃声仿佛Matrix里的电话亭，将我从疾驰的电车前转移。我关闭和四号的通讯，接通的电话，是奥克。
“进度如何？”
他问。我听见背景嘈杂缭乱的吵闹声。
“一般。”
我清吐出两个字。
“你没事吧？”
“没事。”
“李想见四号。”
“他想见，关我什么事？”
“的确，但你们谈了什么？”
“谈了……”
我看了一眼对面玩指甲的四号。
“我去找你，见了再谈。”
离开时四号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6
恰好是中午，自选菜窗口排了不短的队伍，我取了些盐焗小白菜和蛋羹，找了个靠窗的二人卡座坐下。
托盘都要见底了，奥克才急匆匆地赶来。我埋汰地看了他一眼，他苦着脸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刚去见上面的人了。我先去拿饭。”
他小跑到窗口，端着一份沙拉回来了。
“正减肥呢。”
他指了指那盘五颜六色的沙拉说。
“他说了什么？”
“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昨天从现场截获的电脑，我已经拿给梵西处理了，一会儿我要去看看结果。”
他点头，吃了一口干巴巴的生菜叶子。
“唔，可是，这案子调查下去也没完没了，我们也没证据能证明是副脑杀了李陆星。所以，唔，上面已经决定了，要尽快了解这案子，不然图腾方面和警署都不好搞定。”
“我争取两天内出结果。”
“不不。”奥克使劲摇头，“没那么多时间了。今天要是出不了结果，就彻底掩埋李陆星本人的死讯。”
“能藏住吗？”
“我告诉过你的……”他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四号和李陆星可以没有区别。四号可以成为李陆星。”
我放下筷子。
“让凶手假扮受害人，给冒牌货转正，真像高层的做法。”
我把剩余的小白菜倒进回收桶，端起托盘。
“你觉得不妥吗？但是别忘了你的回报，复原陈裕芊……”
我起身离开，边走边说：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因为回报才接下这个案子。而且现在，这个案子我要做到底。”
“嘿！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必忙下去了。”
“没结束！”
我说。
还没结束。
我打电话给梵西，没有接通。离开前，我打包了一份咖喱饭。
我径直往地下公寓去，电梯口碰见了池鲤，她朝我微笑。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憔悴？”
“我没事。你手里那是什么？”
“这个？”
她食指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电子元件，那东西绕着她的手指转啊转。
“这是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我拿去和四号进行比对。”
我走进电梯，门关闭的刹那，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等一下，你先别去。”
我说。
“怎么了？”
她问我。
“我正好要去李的房间，问一些问题。帮我留意一下，很多共情的东西我不太懂。”
“不行啊，奥克让我立马送过去，说是急用。”
那就更不能去了。我暗想，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把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放进四号的大脑里，让四号整合五个李陆星的副脑，通过布鲁霍姆效应重现李陆星本人，然后接替最原始的李陆星。
“你跟我来。”
我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电梯里拖。她挣脱我的手，勃然大怒。
“早知道你会这样，就让布尔·罗格斯处理这个案子了！”
“这个案子落在我手里，就必须彻头彻尾地完成。”
电梯门嘭地一声关闭，电机嗡嗡作响。
我疯了。不，我没疯。我必须彻查这件事，让他承认他就是凶手。我敢保证他就是凶手，他用了某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李陆星。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让他亲口认罪，并亲自为了那个可怜的人偿命。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唯一。
“依我看，你就是个副脑。”
这句话像一头时睡时醒的野兽，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
我仔细回忆我的一切——除了工作，除了逮捕副腦，我还会做些什么？我清晨离开家，夜晚又回家，我偶尔做一餐饭，偶尔看书，偶尔想起陈予芊还在的时候……只要我不只是我，我就不是副脑！
我的右手轻轻抽动。
“你在想什么？”
我从幻想中清醒，发现电梯门已经打开，池鲤站在中间挡着。
我摇头。
李的房间还是那样，电视机无意义地嗡鸣，灯光可有可无，甚至李的存在也是随意的，似乎这房子只作为一间房子而存在。
“请坐。”
他站起来，示意我们坐下。
“博士，是数据有问题吗？”
“不是，是他非要我来的。”
说罢，她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我说：“李，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李回答我：“上次问的还不够吗？”
“我带来了和四号的谈话记录，有一些我很在意的东西。”
“听说四号杀了其他的副脑，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觉得和他当面谈会更好。”
我打开电脑，让他听录音。
“是为了让我更完整。”
听到这一句，李的眉毛抽动了一瞬。
我：“怎么？”
李：“有些在意。”
“……但我有一点关于father自杀的‘印象’。或许是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这种印象，在我只是‘我’的时候非常模糊，但现在却清晰了……” 我按下暂停。
“没错，是这里。我能感受到father的这种情绪，他总是处于悲伤和平静的边界，这个边界就是‘完整’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因为我也常有这种感觉，我能感同身受。”
池鲤插话道：“这是布鲁霍姆效应最基础的内容，你不会不明白吧？副脑们在同步中获取了李陆星‘抑郁’的情绪和‘我不完整’的概念。”
我：“那记忆呢？有没有什么关于导致他抑郁的记忆？”
李：“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我不完整’这个概念导致了‘抑郁’。至于是什么导致了他有‘我不完整’的概念，我找不到根据。”
池鲤：“的确有点奇怪。不同副脑的侧重点不同，为了加强他们在特定领域内的性能，记忆有的被强化有的被弱化，这是副脑有‘不完整感’的原因。那李陆星又为什么会有‘不完整感’呢？”
“也就是说，他没有足以支撑他抑郁的现实条件。”
“说不定是副脑的使用导致他有虚无感。这在副脑刚投入生产时是非常常见的社会心理问题。”
我：“不太可能，因为‘同步’。而且李陆星显然已经有了退休的倾向，他已经为分局付出太多了，这不影响他的社会存在感。”
李：“的确，father这一年来一直向我们提起退休的事情，他还说，等退休了就去南方买一座人工岛，在上面过一百年前的生活。”
“奇怪。”池鲤小声嘀咕。
李为我们斟了两杯温和的茶水，我一饮而尽。
“它一定有特殊的手段。”
我说。
池鲤一直不说话，只是端着陶瓷杯发呆。那块储存了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的电子元件在她手心，攥得极紧。
“奇怪。”
她又重复了一遍。
“生物大脑和硅基大脑存在根本上的区别，因此‘同步’的本质是将副脑在一段时间内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保存下来，通过‘通感’技术传导给人类。所以按理来说，人类不能接受副脑的思想，只能接受副脑的记忆。”
这时，一刹那的强烈闪光把房间照得通亮，几秒钟后雷声轰响。
池鲤被闪电吓到了，身子抖了抖。她握紧双手，继续说：
“而布鲁霍姆效应的原理异常复杂，暂时还没有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布鲁霍姆效应出现在‘通感’的环节。”
李摇了摇头：“这些我不懂，或许四号明白。”
池鲤两只手指夹着那块元件，对着光源仔细端详。她忽然看着李：
“你和四号都说了，你们也曾有‘不完整’的概念。我想，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这概念不是发源于李陆星，而是发源于你们？”
我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你认为，是副脑们的‘不完整感’影响了李陆星本人。”
“只是一个猜想……”
“但是你也说了，理论上人类只能接受副脑的记忆，不能接受副脑的思想。但是布鲁霍姆效应又是什么呢？”
“我们一直认为，是副脑接受了人类的碎片化记忆，并且通过碎片化记忆提取出情感因素，最后导致布鲁霍姆效应。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已经复杂起来了。”
我补充道。
“嗯。”她低头咬着大拇指，“兴许布鲁霍姆效应，是一种双方互相影响的现象。而这种影响是直接的。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大脑可以不通过记忆这个媒介，直接拷贝、交换各自的想法。”
“你确定吗？”
“只能这么解释了。”
“如果是这样……”
我盯着杯底空空的陶瓷杯，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太听清。我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确实如此，那李陆星的死，和他的副脑又有什么关系？”
副脑不是人类，只是人类的一部分。人类就像镜子，副脑将自己看作人类，他会认为自己只是一块碎片吗？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一块碎片，那被抽离出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副脑的人类，是否又会将自己看作一块碎片？
那么，到底是他们影响了李陆星，还是李陆星影响了他们？是副脑先成为碎片，还是人类先成为碎片？
“我想起来了。”李突然说，“本来father和四号准备的博士论文，就在论证布鲁霍姆效应的双向影响。但是最后好像因为father的情绪状况不太好，所以最后选了一个更轻松的。如果我还有别墅的管理员资格，我应该可以调出研究情况。”
“可以吗？”池鲤来了兴致。
“我试试。”
李打开客厅的全息投影，一番操作后，调出一个文件夹。他打开文件夹，霎时客厅里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图像以及计算过程。池鲤露出兴奋的笑容，一条接着一条看。
半个小时后，她点头道：
“没错，是这样的，没什么问题，他们还差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她看我，又看李：“和我想的一样，布鲁霍姆效应是双向的，双向的！”
的确如此——我想——或许我没办法定论到底是副脑杀死了李陆星，还是副脑导致了李陆星的死。
“为什么单是李陆星中招，而先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我问。
池鲤迟疑片刻，说：“或许是因为高性能副脑的同步效率更高，而大部分人只支付得起中低性能的副脑。”
那么，至于其他的情況，想必是被图腾集团压了下去罢——我想。
我忽然意识到那个永远离去却仿佛近在眼前的人。会不会她的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会不会她也曾觉得自己不甚完整……
电话铃响了。是梵西。我忽然想起我给她捎带的午饭还在这里，她一定很饿了。
“你在办公室吗？”我说，“我给你带了午餐。”
“嗯。我在四号的电脑里发现了不太正常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个专门为类神经元大脑开发的程序。” 我看了看李，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东西告诉你，我们办公室见。”
7
“布鲁霍姆效应是双向的？”
梵西讶异地看着我，我点头。
“池鲤老师说的？”
“嗯。但还没有足够证明的实验。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陆星的死就解释通了。”
她揉着鼻子说：“的确。这说明是副脑的消极状态影响了李陆星，在这种错落感中，李陆星最后选择了自杀。”
“也不一定。”我摇头，“虽然据李提供的信息来看，李陆星没有产生消极情绪的现实条件，但也不排除有副脑们没能注意的地方。”
“这……”
“我更倾向于是副脑影响了李陆星。”我说，“那你又有什么发现？”
“噢，是这个。”
她把屏幕向我这边推了推，我只看了一眼，我不懂这些。
“这是？”
“一个为类神经元大脑提供的插件。我检索了一下这台电脑的联网记录，发现四号把这个程序上传到一个公共社区了。”
“这插件有什么用途？”
我警觉地问。
“这插件是四号用其他副脑的类神经元大脑编写的，在普通的终端电脑上看不出来有什么用。我已经提交池鲤老师的实验室，很快神经元计算机就会给出结果了。”
“我怕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我说。
“反正已经散布到网络上了，虽然暂时还没什么影响。”
“对了。”我把保温餐盒推给梵西，“吃饭。”
“啊，谢谢。”她笑了，“牛肉咖喱，我爱吃。”
我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浏览新闻。那些毫无价值的八卦新闻惹人心烦，少数时事热点被淹没在信息的洪流里转瞬即逝。
“依我看，你就是个副脑。”
四号轻蔑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去你妈的。”
“怎么了？”
梵西一脸惊恐地瞪着我。
“没事。”
我深吸一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一点都不像没事。”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如果我是副脑……如果我不是……我伸出右手，看不见血管。警署的第一次任务让我身体的一半受损，现在的右手连带着四块脊椎骨，都是精密电子厂出品的军事级仿生义体。这义体曾经不属于我，如果我的记忆也不属于我，那我或许没有灵魂。
“有结果了。”
梵西打开全息幕，翻转一颗类神经元大脑模型。
“那是什么？”
“如果你刚才说的没错，那我们很危险。”
她不断地放大、缩小那颗和人脑极其相似的模型，又从密密麻麻的分析报告里挑出字里行间的重要信息，很快，大脑开始分裂，一分二，二分四……
“胡……胡夜，你快通知监禁室的警卫员，切断那里的网络连接，无论有线还是无线，快点！”
“到底怎么了？”
我愈发紧张。
“这是一个能增强通感的程序，但被设计成能主动传播的病毒。要不了多久，我们这个国家的所有副脑都会感染。”
“增强通感。”
我默念这四个字。
“你说过，如果增强通感，大概每个拥有副脑的人类都会被这种负面情绪感染，甚至可能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心理问题。”
“他妈的！”
我举起右手，使劲砸在茶几上，木质桌面被我砸出了个碎裂的大坑。
“病毒暂时还未发作，确切的说是它的设计者还没让它发作……”
我打开保险柜，取出手枪和弹夹，别在腰带里。
“看好这病毒，有情况叫我。”
“等等！”
没等她说完，我摔门离开。
我一路直奔监禁室，却在中途遇见池鲤。
“嗨。”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送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正要回去。”
“妈的。”
来迟一步了！
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整座大楼都在晃动，LED灯频频闪烁，我一把搂住池鲤的肩膀，以防她摔倒。
“怎么了，怎么了？”
她扶着墙壁站稳，但已看不见我。这时整个走廊都被红色警报灯照亮，两旁的金属门变更为锁定状态。我在四号的监禁室旁急刹，对着门锁射击，确认锁子已经报废后，我用尽全力撞开金属门。
监禁室里一片狼藉。玻璃墙的对面不再是原先整洁的房间，而是一地碎裂的水泥结块。四号站在玻璃墙的中间，站在那巨大的洞窟前，背对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面带微笑，冷冷地打量我。
“你终于来了，我在等你。”
我没有理会他，举起金属凳砸在玻璃墙上，除了一声闷响，什么也没发生。
“你知道吗？我只是为了能融合五号，也就是你们说的‘李’。”
他拎起那块反射着日光的电子元件，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再次撞击玻璃墙，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是完整的。从个体来看，人类拥有真实的记忆，拥有与生俱来的灵魂，或者叫‘ghost波动’。从群体来看，社会赋予了人类成为人类的资格。而副脑只拥有部分虚假的记忆，又因為是培养基和电子工厂的产物，所以只被看作人工智能的替代物。”
我咬着牙，四处寻找有没有顺手的钝器。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但没打破这层坚固的隔膜，我就不能真正触碰到他。
“过去两天里，我还觉得成为一个人类会多么美好，所以我要通过融合所有副脑的方式，成全我想要成为人类的愿望。本来，那病毒只是一个威胁你们的保险手段，既然我拿到了五号的记忆信息和意识频谱，我应该删除病毒和启动开关。但我改变注意了。”
我把射频卡丢给领头的警卫员，他刷卡打开车子尾部的监禁室，一手毫不费力地拽出萎靡不振的副脑。我从警卫员手里取回射频卡，对着他们微微点头。
“辛苦了。”
领头的说。
“嗯。”
我一松手，射频卡溜进我上衣的口袋里。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位副脑，被我制服后他就是那副模样，焉焉的，一句话也不说。副脑只是副脑，若是人类，想必还会有一番挣扎或哀求。我怎么会去逮捕人类？我的工作是回收员，回收员只负责回收不受控制的副脑，至于其他人类，他们怎样作乱我都管不着。
这时一直躲在警卫员身后的池鲤向我搭话：
“‘副脑共卫’的人？”
“只是个底层的干员。”
我说。
“这么说，你这个月的绩效要被布尔那小子超了，他的影响指数只有零点九三，你都一点几了？”
“那又怎么了？”我回应她，“影响指数算个屁。”
我听见身后“啧”的声音，刚踏上电梯，池鲤朝我大喊：“喂，奥克没有联系你吗？”
门缓慢闭合，电机持续运转。我抬头看计数板上的时钟，现在是二十一点十分，回收员的工作就是这样，没有准时上下班的可能。对待副脑，回收员一贯比警察对待嫌疑犯还要紧张。
电梯在三楼停下，奥克进来了。他按了顶楼，顶楼是会议室，这个时候还有谁在开会？他看着我，说：
“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
他掏出两根烟，一根递给我。我没有接。于是他给自己点上。一股浓烈的烟味在电梯间里弥散开来，空气变得异常沉重。
他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
“你跟我来，这儿不太方便说。”
我点头。
“你自己一个人住，很方便吧。”
“嗯。”
他自言自语道：“也对，没有副脑还能工作到这个时候，家里一定没有要照顾的人。如果我每天工作到十点钟才回家，我老婆会把我反锁在门外。”
“看样子你今天不打算回家了。”
“是啊。”
我们来到会议室，某个管理层的副脑正在操作计算机和拨动投影装置的开关，一盏盏全息影像凭空消失。他注视着奥克和我，矿紫色的瞳孔反射了全息幕的光芒，呈现出更为诡异的色调。他说：
“你好，霍尔先生。你好，胡夜。”
我没有理会他，奥克向他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同步吧，剩下的东西交给我们处理。”
“好的。”
那副脑匆匆离开。
“坐。”
我拉出椅子，坐在奥克对面。他在会议桌上敲敲点点，输入一串冗长的密码，又按压掌纹，最后调出了一封分局的保密文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文件的开头。
“这是？”
我问。
“李陆星。你们回收员刚入职的时候，是他亲手把工作牌发给你们。”
“哦。”
我想起来了。那是六年前，确切的说，是六年零两个月前。我记得那个微热的下午，我和二十九个从警署调来的新回收员站在分局的大厅里，那块“恪尽职守”的大匾前，双手接过那张闪着阳光色彩的胸牌，一串数字若隐若现，二一零六六零三，这是我的工号，仅一眼便记住了。那时，李陆星只有三十二岁，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但他那时已是分局的高层之一。他的样貌在这六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或许只是照片没更新的缘故。但他一直有些秃顶，虽然这不影响他出色的五官。
“他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他死了。”
“死了？他才四十岁，出了什么事？”
“自杀。”
“自”“杀”这两个字，奥克念得极轻，仿佛他一点也不在意，不怀疑，也不相信，只当那是一个简短的报告。
我逐句看那文件，皱着眉毛。
“下午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这个东西了结了自己。”
说罢，奥克从一旁抓起一团文件，打开，一个T03式气枪的模型在他手掌间旋转。
“这玩意儿很难杀人，只能把一个二百斤以下的男人打翻在地上，但他对这把做了一点改造，口径，或者气囊的压强。一天前，他用枪口抵着下巴，嘭，脑袋炸开了花。”
“一天前？”
“实际上，李陆星将近半个月没有出过他的别墅，他在分局的工作已经由他的副脑代替，他只负责签署相应的文件，不过就算如此，他本人仍然掌握了大部分图腾集团与分局之间交涉的信息。一个月前，李陆星把文件的签发权交给了他的头号副脑，今天以前他再未出现过，也没人联系过他。中午时，负责采购的高层来问他武装价格调整的事，结果秘书发现了死在家里的他。”
“确实是自杀，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比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副脑，对吧？”
我点头。
二十四年前，基于物理学研究，图腾集团使用放射性硅单质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类神经元大腦。他们通过虚拟现实技术重建环境，模拟人类记忆，创造出类人脑意识，将类人脑意识置于类神经元大脑，最后将硅基大脑置于仿生义体内，地球上诞生了一个新的成员，副脑。
六年来，我始终不能信任这种“产品”。
“如果是他杀，李陆星未免也太顺从了些。他无比健康，也没服用任何有安眠昏睡效果的药物，据我们的法医报告来看，他在自杀前也没做任何抵抗。”
“这还是避免不了副脑的嫌疑。他有几个副脑？”
“失踪了四个……”
“失踪了，你说失踪了？”
“我们当然考虑过副脑杀人的可能性，但被否决了。”
“为什么？”我双臂环抱，靠在人造革的靠背上。
“因为李陆星的第五个副脑，我们的警卫队已经控制了他。” 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过，他和其他四位副脑已一个多月没和李陆星本人同步，换句话说，他们在这一个月内没回过别墅。”
“我处理过的案子，也有不少副脑威胁主人的，你说他没有那个意图，你觉得我会认同吗？”
“唉，我是来找你商量案件的，麻烦你尊重一下我们的处理能力。”
“你继续。”
“我打算让你接手这个案子。”他关闭所有的文件，只留一盏全息灯。
“李陆星毕竟是我们X市信息智能管理分局的重要高层，掌握我们和图腾集团的对接，他的死亡对我们而言影响重大。我们不希望他的死亡被图腾方面以及警局注意到，所以只打算派出两名回收员回收副脑。我们这地方最好的回收员就是你。”
我耸了耸肩。
“那我就默认你接下了吧，这个案子还有些需要注意的。”
“注意什么？”
“回收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伤到副脑，更不能破坏副脑的完整性。”
奥克伸出食指在光秃秃的脑门上敲了敲，仿佛在告诉我那些副脑的放射性硅基大脑有多重要。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哪怕他们会伤人？”
“嗯。”奥克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讲了不太好的话，又说：“你尽量不要让他们有伤人的机会。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好的情况，我希望你能优先保证副脑的安全……”
“我拒绝。”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奥克瞪着我，整张脸凝固成了雕像，有寒冷的气息溢出。我摇头：“没得商量。我不接。”
“你得考虑一下我们分局，难道你让我随便找两个回收员吗？他们不一定能完成，我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据我所知布尔·罗格斯的绩效已经超过我了，你去找他。”
我在虚拟键盘上敲打，调出布尔·罗格斯的个人资料卡，与我一样，特级回收员。近来他的绩效的确好看，这是有两个副脑协助工作的好处。现阶段恰逢等级评比，这个案子推给他，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奥克推开了布尔·罗格斯的资料卡。
我起身离开。忽然听见一声巨响，我回头，会议桌剧烈晃动，全息投影在空中颤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答应你重新处理那个案件。”
我心头猛地一颤。是那个案件？一定是。我屏住呼吸，看着他。他见我没什么反应，补充道：
“六年前，陈予芊的案子。你不是一直放不下吗？”
“不必了。”我说。“我知道是她的副脑动的手。”
“对，对，你这么认为，但是分局和警署不。”
“饶了我吧。”我说。“公道自在人心，她去世后我就发誓再不用副脑产品，不仅不用，我也不会原谅那些……让我不快的副脑，这才是我自愿来分局工作的原因。”
说罢，我叹了一口气。
“等一下，重点不是她的案件怎么样，而是她的副脑。你知道布鲁霍姆效应吗？——以创始人的名字命名的副脑共情学理论。”
“了解一点，大概是主人和副腦之间的某种联系，什么的。”
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手势，以示我并不精通。
“现有技术无法完全重建某人的记忆模型，所以副脑只拥有人类的部分记忆。大多数人每天与副脑同步一次，吸收副脑新增的记忆，仿佛亲身体会，避免自己有虚无感。但同步仍有副作用，布鲁霍姆效应。副脑能获取一部分主人的情绪与记忆。这些情绪与记忆只与副脑的职能有关，譬如某一副脑负责照顾家人，则这部分情绪与记忆只和主人的家人有关。”
我摆了摆手：“说重点。”
“我们可以收集主人的情绪与记忆碎片，重现主人生前的状态，甚至说，只要主人拥有的副脑够多，我们甚至可以从副脑的记忆里重现出一个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的主人。”
“你想说什么？”
我侧着身子问。
“我记得当年陈予芊订购了五个副脑吧？”
“四个。”
“我们可以重现陈予芊。你不想再见到她吗？”
“副脑和人类的区别，可不仅仅是硅基大脑。”我摇头，“他们没有ghost波动。”
“人类有记忆，副脑也有;人类有意识频谱，副脑也有。除了硅基大脑，副脑和人类的区别就是矿紫色的眼眸。眼睛嘛，随便换个黑色义眼就行。至于ghost波动，那不过是意识频谱的细微差别而已。”
他摊开手臂，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我接受不了。”
就是这意识频谱的细微差别，注定副脑和人类之间有不可逾越的沟壑——人类的意识频谱有随机的波动，这被称为“ghost波动’，而副脑没有。
“好吧好吧。但我会给你预留这个机会，指不定你要反悔。”
窗帘摇曳，终于吹来了入夜以来的第一阵风。幽蓝色的全息灯在涌动的空气里忽闪忽明，忽闪忽明，像窗外黯淡的满月。
2
我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凌晨，我坐在书桌旁，倒了杯泡了一下午的冷茶，一口浓赤色的苦水下肚，整个人霎时清醒起来。
我打开奥克发来的资料——资料上有除了第五个副脑以外其他副脑的最后一次联网记录，这将是案件重要的侦破口。我用软件制定了一份具体的副脑活动范围，最后定位在西城老城区的一处边缘地带，那里除了人去楼空，即将定点爆破的高层公寓以外，还有错综的废弃工业园区，地形极其复杂。地图靠近居民区的地方有寺庙，地下防空洞，以及规模略小的商圈，那里还有不少人生活。
我定好明天的计划。只要找到他们，抓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高层的副脑或许配备有枪械，或者其他的什么武器。如果他们威胁到人类的生命，我不会手下留情。
已是深夜，我简单吃了点早晨剩下的冷馅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她的身影，安神音乐也仿佛是她在我耳边呻吟。我止不住地回忆，六年前我抱着她冷去的身体，无力挽回，无力哭泣。我难以停下回忆，六年前我们如何在这间房子里看不远处霓虹世界，在窗边耳鬓厮磨，倾注对方的全部，我的回忆怎么也驱不散，就像笼罩在身边的夜，一盏灯亮起，总有更暗的角落。终于我还是在痛苦中入睡，却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晨，我见奥克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旁边一位戴眼镜的女孩正端着水杯小口喝水。
他说她是我的新搭档，协助我完成任务。我执意我不需要搭档，但拗不过奥克，还是接受了。
女孩微笑着给我打招呼，我简单点头。
“您好，我是梵西，梵西·李，F，A，N，C，Y，木子李……”
“好。”
“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胡夜就行了。”
奥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先做计划，我和胡夜去见一下他。”
女孩打开便携计算机忙碌起来。
分局地下一层的简易公寓内，我见了李——奥克说他们一般把李陆星的副脑称为“李”。
公寓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微黄的暖光照亮了客厅的一隅，电视机聒噪的声音填满了这封闭的空间，屏幕上闪烁着毫无意义的画面。灯光即将消逝的角落，李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
“你好。”
他看着我，显然是给我打招呼。
我点头。
奥克和我坐在李的斜对面，他向我介绍。
“这是李，李陆星的副脑，负责分局的部分工作。昨天下午我们在分局控制了他，当时他不知道李陆星已经死亡。”
我借着微光端详他的面孔——除了矿紫色的眼睛，和李陆星没有任何区别，还是六年前的模样，发际线偏高，皮肤紧绷，没有皱纹。不太一样的是，在我印象中李陆星戴着眼镜，而这位并没有。
他温和地笑着，高价的高性能副脑，在情感表现上果然逼真。
李向我伸出右手，我看了看奥克，不情愿地抬起胳膊同他握手。
“义体用了多久了？”
他问。
“十年。”
我不耐煩地回答。
他用力捏了一把：“保养得很好。”
我收回右手，轻轻揉搓。
“平时在家，他常常开着电视，让房间里充满声音。我也喜欢这么做。我想不出为什么他要自杀，为什么呢？”
李看着我，仿佛是在问我。
“我作为他的副脑，理应理解他。这是我的错，我已经半个月没与他同步，若是我和他同步了，我应该能体会到他的感受，他的情绪状况，还有他的部分认知与记忆……”
“布鲁霍姆效应。”
奥克向我解释。
“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么理性，又是那么睿智，怎么会冲动？一个月前，他刚修习完副脑共情方面的知识，拿到了博士学位。我不懂那些东西，理论知识的学习他交给了另一位副脑，他们共同完成，总共只用了两周的时间。我算是他的私人秘书，负责承担他的一部分工作。”
“半个月前，他把工作上的大部分权力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解释？”
我问。
他一怔，回答：“对，我怎么不觉得奇怪呢？半个月前我就应该觉得奇怪了。”
我冷冷地说：“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或许是专心于其他的事。或许其他副脑会知道。前天，我联网时感受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但他们只留下了一点点信息，那是一个模糊地点，在西城的工业园旁边。他们怎么不回来呢？他们应该回来。”
我轻笑一声。
“你觉得他们不打算回来了？你就是要去回收他们的回收员吧。”
我点头。
“祝你成功。”
他说。
奥克与我见问不出什么问题来，于是离开了公寓。电梯里，奥克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只回答他，我只想迅速完成任务。
回到办公室，梵西还在敲键盘。我打开保险柜，从架子上取出一把手枪，掂在右手里试了试，又放回去。我看着上下两排的武装，陷入纠结。
“胡夜老师，我们定一下作战计划，我简单做了ABC三个计划，每个计划有独立的子项目，具体情况看你。”
她话音刚落，我听见全息球落地的声音，锵，喀拉。
庞杂的，华丽的树状图和表格在空中展开。我目瞪口呆。
“你看一下吧。”
她认真地望着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不太忍心摧毁她的工作成果，但我并不需要这些冗余繁琐的东西。
我说：“我做好计划了。”
“是吗？那太好了，你做了什么样的计划？”
我描述我的打算。她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问她原先在什么部门，她回答我信息部，我能理解她制作计划的心情。但我还是说：
“我们回收员不怎么需要计划，除非多人行动。”
“难道我们不是多人行动吗？”
我耸肩：“我自己能搞定。”
“可是……”
我打断她：“你的犯罪地理分析怎么样？副脑共情呢？”
“我已经做好分析了。副脑共情是我的研究方向，我在池鲤老师的研究室工作。”
“很好。那你坐在这儿帮我看着，给我位置指导。”我点头，指了指办公桌，又捡起全息球，令人窒息的计划表消失，“我收下了。”我一丢，金属球嵌进战术腰带。
“等下。”
她抠出全息球，放进自己的战术腰带里。我才发觉她早已把自己放进战术套装里，身上披着一件磨砂质感的外套。
“我也有回收员资质。”
她从上衣内兜掏出一张金属牌。
“新版，今年春天才拿到的吧？”
“夏天……”
我摇头：“你这样不行。”
“为什么？”
“我问你，你处理过几个案子？现在几等？”
“五个，三等。”
“我像你刚进分局的时候，三个月处理了十几个案子，四个月升到二等。”
但愿这些话可以打消些她的锐气。
“那我更要跟你出任务了，不然我怎么也赶不上你。” 她打开便携式计算机，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我会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制订作战方案，很快。十分钟后出发，怎么样？”
我真的有点拗不过她。但愿她不会拖我后腿。
“五分钟。”
我说。
“没问题。”
她放大全息幕，是一份崭新的作战计划，简洁明了。
“早该这样了。”
我披上风衣，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全息球塞进战术腰带，从保险柜里取出两支手枪和四支弹夹，又在腰间别上一把匕首。这是我的全部行头。我又看了一眼梵西，她把及肩的头发扎了起来，摘掉了眼镜。她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手提箱竟然还能站稳，看这样子，我想大约是我小看她了。
“走吗？”
她问。
“走。”
3
分局大厦到西城有一段不近路程，我避开了车流量最大的环城高架桥，在区际公路的交通网上驾车行驶，车速稳定在七十公里每小时。
阳光太烫眼了，我不得不戴上墨镜开车。车内广播小声播报铃兰区有一场强降水将在十分钟后来袭，提醒外出的市民做好酸雨防护。我看了一眼导航，原本应该经过铃兰区的路径改变了，要绕一个不小的弯。我打开自动巡航，加快速度与后面的私家车拉开距离。
路过图腾信号塔，光幕在播放新一代副脑的广告。一颗晶莹的蓝色大脑在半空旋转，“第五世代”的字样以中英日韩四种文字来回切换闪烁。紧接着是人工义体的广告，风格如出一辙。忽然下起小雨，光幕在蒙蒙细雨中折射晕染开来，仿佛一团奇异的电子生物。
莲花区有大量类似图腾信号塔一般的形状怪异的现代建筑物，大多数是上市公司的私有建筑，包括信息智能管理分局。只要沿着原先导航的路线，途经铃兰区和紫罗兰区，进入城市的边缘向日葵区（我们一般叫西城），便能一览后人工智能时代的工业遗产。
我听见雷鸣，铃兰区果然在下雨。经过电子工厂，西城进入视野。这时车子后座的敲键盘声骤停。
“话说，你没有副脑吗？”
梵西问。
“没有。”
“哇塞，那你是怎么做到特等回收员的？不可思议。”
“你有？”
“没有。”
我问：“你很讨厌副脑？”
“我要是讨厌他们，就不会研究副脑共情了。倒是你……”
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反向车道闪进我的正前方，自动巡航系统判断到障碍物后启动紧急制动，我和梵西都猛地向前闪了一下，我握紧方向盘，紧盯着逐渐远去的摩托车——黑色，雅马哈E405，看身材是个男骑手。隐约中一股不好的预感闪过我的大脑——西城是后人工智能时代X市出了名的法外之地，如今依然延续了前代的传统。大量不受控制且无人认领的副脑在這里做着各种非法勾当，且由此催生的地下产业链也趋于发达，譬如副脑的整容业，为副脑架构新记忆的地下研究所，等等。这些产业X市视若无睹。
分局只负责副脑的回收和一部分智能化犯罪，并非义务警察。委托分局办事，除非图腾集团这样的合作伙伴，是要付不少钱的，普通人若丢了副脑，尤其是生活帮助类的副脑，一般不会委托分局处理，只有掌握了公司或个人信息资料的副脑才会被重视。要知道，重新购入一个新的副脑，比委托分局回收旧的还要便宜。另外，我们回收员也并非只和副脑打交道，我们也常常参与其他武装委托。
“刚才发生了什么？”
梵西有些紧张地问。
“不太清楚，我觉得是副脑。”
“为什么？”
“看我们的车子，一眼就能知道我们是分局的人。在西城，想要报复分局的副脑太多了。你知道‘副脑共卫’这个流散副脑组成的组织吗？刚才那一下，我猜是他们给的见面礼。”
“真的？西城有那么多流散副脑？登记在案的，我看全市也不过几十个。”
“登记在案的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保守估计，‘副脑共卫’里就有成三百个成员，都是逃跑或被遗弃的流散副脑。”
副脑共卫这组织，已被分局放进重点监视名单。他们太过重视副脑的权利，想让人类将副脑视为同类，做了不少惨绝人寰的恐怖事件。不过，分局拿这种以暗网络为据点的组织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顺藤摸瓜，从外部瓦解。
“那看来我们还要提防这些组织。”
我语重心长地说：“一次任务不仅仅和你的目标有关。记住了吗？”
说完我有些后悔。我不是个爱教育或指导别人的人，但我为什么不自觉地就说出了口？可能因为她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一本百科黑洞在身旁，不自觉就变成了百科全书。或者，她跟某个人有点相像。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摩托车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提醒梵西小心，并打开车子的战术系统。我们是X市承认的武装治安力量，妨碍我们的行动足以治罪。
西城的副脑极有可能配有黑市里得到的武器，我不希望我的车被子弹打上弹痕。
于是我打开电弧装置，车灯向内翻转，两个裸露在外的金属线圈闪烁起刺眼的电光。对待电力能源的摩托车，电弧系统就是一击毙命的杀手锏。那骑手显然注意到了我车灯的异样，一溜烟儿消失在岔路上。
“嘁。”
“解决了？”
“不用解决他就自己逃了。”
“呼，还好。”
“他要是多留一秒，我就放出电弧。”
“可是七八十公里的时速，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就算戴着头盔也会死吧？”
“当然了。”
“没必要这么狠。”她语气有些不满。“他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但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夺走他的生命。”
“生命？”我重复了一遍。“他是副脑！”
“近两年的副脑共情研究表明……”
“得了，别扯什么研究表明。”
梵西不再说话，我就这样开着车，一路安全地抵达了西城的老城区。我在一处隐蔽的工厂后面停好车，熄火。这时，梵西说话了： “看起来你才是讨厌副脑的那个人。”
我回头看她，胳膊肘搭在皮质靠背上。
“没错，但讨厌他们能让我更有热情工作，懂吗？现在，认真做好你的工作，记住了，你是回收员，不是宣扬副脑平权的人道主义政治家。”
她低头，咬得嘴唇发白。
“别想其他的了。你是留车上还是跟我下车？”
“下车。”她回答我。
“那就一切听我指挥，好吗？”
她不说话，好像有些低落。我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我们先听听你做的计划，酌情行动。”
“刚才在车上，我已经获得了西城区监视网络的使用权，现在中枢计算机正在做特征比对，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出结果。十五分钟后我们再按照特征比对的结果来确定搜查地点。至于逮捕方案，就按你说的来。”
“这次没有那么复杂的计划表了？”
她剜了我一眼：“四个副脑几乎都安装了自卫程序，其中两个是李陆星的生活助理，一个是社交助理，都比较好应付。那位负责理论学习的副脑会很难对付，他会针对我们的设备做出反制。如果他们四个在一起，就很难保证他们不装备自制的脑波干扰器来阻隔共情设备。所以我们最好逐一攻克，实在不行，就只能蛮干了。另外，为了尽可能降低影响指数，我们只带最低限度的装备。”
“和我想的差不多。”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半。
环视四周，废弃的工厂车间对面有一片简易房组成的居民区，路边一家面馆吸引了我的注意。
“小朋友，你吃早饭了吗？”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使劲摇头：“没有。而且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走，去吃个饭。”
于是我们进了那家面馆，要了两份牛肉面。几片乳白的油花和赤色的人造肉漂在汤汁上，底下是一团素净的面条。浓郁的香气激发了我的食欲，我三口两口吃完了。再抬头时，梵西的碗里还有一多半。
“怎么了，不爱吃？”
“不是……”
她看着碗里的面条，面露难色。我霎时明白了。
“从来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吗？”
“嗯。”
“怪不得。吃吧，没毒。”
“我肠胃很差。”
“随你便吧。”
十五分钟了，我在餐桌一脚的POS机上按压指纹，感应板采集了我的指纹和基因识别码，显示出支付一百六十通用货币的提示。
临走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丢给梵西。她坐在车里三两口吃完了饼干，忽然唤我：
“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他们的确在一起，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就在這附近一点五公里，好像是个……地下防空洞？”
“防空洞？”
“对，防空洞门口的摄像头拍到了他们进去的背影。”
“该不会在防空洞里吧。”我嘟囔。“有地图吗？”
“准备好了。”
第三次亚洲冲突以后，X市遗留了大量的战时设备，防空洞里极有可能存在未被销毁的武器。我担心他们突破了防空洞的保险门，拿到什么具有大杀伤力的武器。
原先只打算带一把手枪和匕首，现在迫不得已必须带上战术腕带和腰带了。我们整备一番，徒步来到一点五公里外的防空洞。
4
“太破了。”
梵西抱怨道。
“而且真的很恶心。”
我打着电筒，小心躲避地面上成堆的禽类排泄物。顶部的无数条水柱，把防空洞的地面淋成了无数个水洼。我看见水洼里漂浮的塑料袋，还有零散的羽毛。一盏暗黄的灯在墙壁上频频闪烁，告示我们这地方已是历史的遗物。
防空洞内的空间很大，足够一辆小型皮卡行驶。两侧的支路不知通往何处，都是一片漆黑。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似乎在某个支路的尽头。我举起电筒，看见天花板上无数条透明材质包裹的铜色电缆，它们纠缠成蛇交媾的样子，并在支路旁分离。
我指了指那些线缆，梵西点头。
这是防空洞的用电和网络通道，因为建设仓促，因此没有设置专门的内路。
梵西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感应笔，我蹲在地上，她踩着我的肩膀一根根检测，最后她指着其中一条说：
“这根有使用痕迹。”
我们沿着线缆走进其中一条支路。支路里不停有水滴落的声音，除此以外只有我们轻微的脚步声。这条支路曾经承担过商品街的义务，两侧的窗口虽然都已破碎，但仍能看出商业存在过的痕迹。不少写着“天空副食品”“X-CON电子维修”“X蓝时尚”的破损招牌岌岌可危地挂在墙壁上，LED灯板早已停止工作，唯一闪亮的是美发店旁的旋转灯柱，红蓝白三种颜色在这昏黑的地下长廊里异常显眼，仿佛末日的灯塔。
我举起手枪，将电筒插在手臂上。我听见梵西沉重的呼吸声，轻声说：“放轻松。”
我才发现梵西握着一把匕首，而且还是单边开刃。
算了，反正我自己可以搞定。
灯光一晃而过，一家店铺破碎的橱窗里有几个人影。我迅速地轻拍梵西，一同蹲在橱窗的两侧。
我看着她，在手臂上的全息幕上敲下几个字：
看见了吗？
她回应我：
三个人，没有武器。
我回应：
收到。
我们极有默契地一跃而起，踹开店铺的防盗门，用两束强光照着那三个人，我弯着身子，枪口直指其中一位的脑袋。
没错，是他们，李陆星的副脑，但只有三个。他们坐在地上，背靠墙壁，眼睛张得巨大。他们的脸干净地仿佛与这地方格格不入，衣服却满是污渍。我一点点靠近他们，只觉得瘆人。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梵西忽然惊呼一声：
“他们死了！” 我一惊，用脚踢其中一位，他僵硬地倒下，脑袋撞地的瞬间发出“嘭”的响声，在通道里悠长地回响。
怎么会这样？第四个副脑去哪里了？
梵西掏出一颗全息球，打开全息灯，把整个空间照的通亮。她蹲在那三位中间，逐一抚摸他们的大脑。
“还有余热，他们死了不到三个小时。”
我注意到他们旁边的一个奇怪的金属盒子，盒子顶端连着三根透明线缆。我蹲下，敲了敲那盒子，里面有大量精密零部件。
“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得看看。”
梵西掏出便携计算机，插上数据端口。
“嗯……一個自制的信息处理设备，有独立的中央处理器，不需要接通云服务器也可以完成基础运算。但最主要的功能还是串联。”
“有什么用处？”
我问。
梵西沿着那三根线缆摸到副脑的后颈，道：“连接多个副脑，增加信息处理能力。这东西有点类似同步器，不过只能在副脑与副脑之间使用。”
“真是奇怪，难道他们在互相利用，自相残杀？”
“只看这些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很遗憾的是，这三位副脑里的所有信息都被删除了。”
“你说什么？”
“本来我可以从身体机能死亡的副脑中提取一定信息，但现在他们真的只是三个死人了。”
“操。”
我一脚踹飞了脚边的易拉罐，那是一罐空的补充液。我能想象他们在昏暗的地下空间，四个人喝了一罐补充液后，相互连接，共享机能的场面。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梵西问我。
“任务已经失败一半了。”
我一屁股坐在橱窗下的木质桌台上，从腰带上取下水壶喝水。
“嗯？”
她轻哼一声。
“咋了？有老鼠？”
“等等，这是……”
“这地方有老鼠很正常。你见过猫一样大的老鼠吗？去年我处理过一个案子，逃到荒郊野外的副脑在生吃那玩意，真把我恶心坏了。”
我自顾自地说着。她抬起头，示意我过去看。
“胡夜老师，四分钟前第四位副脑连接了网络，位置就在旁边的寺庙！”
我跳下桌子，掸了掸屁股后的尘土，在全息幕上操作了一番，将地点标记起来后，我挥手：
“去寺庙最近的路？”
“这条支路是贯通的，继续走就是寺庙旁边的通道。”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倒下的副脑，他们了无生气，像活着时一样。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死了，他们的死是记忆的消逝。记忆能等于灵魂吗？我想他们是没有灵魂的，灵魂的存在总需要些别的什么。
我们一路小跑，出防空洞时外面正下雨，小雨，天色昏沉，云低得像要坠落。寺庙就在眼前，却被荒废的平板楼和雨幕包围，似乎遥不可及。一座用蓝色复合板围住的仿古建筑，瓦片上长满了污绿的植物，断裂的飞檐，破碎的碳纤维灯笼，青石长阶上散落着轮胎、包装纸、塑料外壳。长久疏于保护，让它看上去像真正的古建筑一样老旧。
我踩着污泥走进围墙，围墙的角落有一辆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轿车，轮胎和引擎盖都被拆了下来，发动机锈得一塌糊涂。
“注意身后。”
我说。
梵西背对我，用匕首指着门口。
我绕着寺庙看了看，所有破损的雕花窗户都被金属板封住了，似乎是为了提防窃贼。我们只能绕回正门，冒着被埋伏的风险先进去。于是我掏出一颗全息球，从一掌大的洞口扔了进去。全息球落地，一个模仿回收员的等身投影出现，与此同时，子弹出膛的声音隔着木板震起来，他有枪。我与梵西对视：
“三点钟方向，听脚步。”
我猛地撞开门，腐朽的木板碎成了好几块，外界的光照进寺庙内部，我一抬头，看见三尊惨白的菩萨像，他们闭着眼，超然地面对光芒，多少年来，他们都不曾见过日新月异的世界，互相为伴，不成魔便成了佛。我迅速找掩体，同时把全息球的状态调至光源模式。
菩萨像身后冒出一点火光，我翻滚，一发子弹打中我身后的墙壁。我向火光的位置射击，只听见石头碎裂的声音。又是几发间隔极短的射击，我来回躲避，最后在菩萨像的脚边蹲下，我打开通讯器。
“小朋友你盯住门口不要让他跑了。”
我绕道菩萨像身后，没有人，只有地上的便携式计算机，显示器上布满绿色矩阵。一把弹夹空了的手枪扔在一旁。我捡起一个元件，似乎是增强信号的天线。
我对着通讯器讲：“没在这里。”
“我这……也没……呲……”
信号不太好。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元件，想起梵西说过的干扰装置。为了以防副脑破坏物证，我掏出微型镜像储存器，插上便携式电脑。这能完全模拟并复制这台电脑的所有数据。
突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只看见一把反射着白光的匕首。我举起枪，却发现距离太近了，如果开枪的话，他的副脑可能会受到波及。我向后闪躲，这一瞬间的犹豫，那匕首已经碰到我的衣领。突然他爆发出凄惨的吸气声，一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踢掉他手里的匕首，拿枪直指他的脑袋。
是李陆星的副脑。他正用矿紫色的瞳孔盯着我，如此冷静，丝毫没有慌张的神情。他的嘴角动了动：
“有本事开枪。”
“拧断他的胳膊。”
我说。
喀，随着骨头的断裂，他大喊了一声。
“够了，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5
这次任务彻底失败，好在副脑们没有波及平民。如果我在昨晚出动，兴许便能尽数回收李陆星的副脑。
梵西这小女孩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愁眉苦脸，沉默不语。
十年前，在一间类似的办公室里，陈予芊做了同样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出警，目标是一个拥有大量副脑的连环杀手。我们计划了无数昼夜，却总是让他逃脱。在第三次未能阻止他行凶时，我与陈予芊陷入了长久的自责。那天晚上，陈予芊戴着耳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阴郁地坐在沙发上。我也无心安慰她。 我轻拍梵西的肩膀，递给她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镜像处理器。
“别太自责，不是你的错。”
她摇头。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死很蹊跷。”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副脑的生命，就可以那么轻易的拿走吗？”
我指着脑门回答她：“你的这里，和他们的这里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大脑没了记忆，没了身体机能的支撑也可以复活，你可不行。”
“没有记忆，你还是你吗？”
“记忆不是我的全部。”
我顿了顿：
“好好解析一下那里面的東西，应该能查出点什么。”
“你去哪儿？”
我说：“逼供。”
我和奥克在审讯室的门口碰面，他正站在窗口抽烟，整个人包围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猛烈咳嗽了几下，用手指轻轻揉捏下巴。
“怎么样了？”
“事情有点复杂。”
“我知道，没能带回来四个完好的副脑，是我的错。接下来的审讯让我来。”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
我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烟雾扑面而来。奥克掐灭烟头，说：
“他，四号副脑，把其他三个副脑的意识塞进了他的脑子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他同时有一号二号三号四号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但也异常完整，完整到不像是个副脑……就好像，他是一个缺了某一部分的李陆星本人。”
我摇头：
“不会。”
“怎么会不可能？我告诉过你，我们可以通过整合副脑，收集主人的情绪碎片，重建一个完整的主人人格吗？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关键是他还没有完全整合，还有李。而且，我不相信他会拥有李陆星的意志，没有ghost波动，顶多是个冒牌货。”
“不管怎么样，我要去处理从四号脑袋里提取出来的信息。那些东西有点不太一样，似乎不在副脑认知理论和共情理论的范畴内。总之，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好。”
奥克叼起一根烟，快步离开了。
我走进审讯室，四号副脑就坐在玻璃墙的对面，瞪着眼睛观察我。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烧遍了我的身体，但愿没有烧掉我的衣服。
我坐在椅子上，调整高度，打开便携电脑。
“你心情不太好。”
他说。
我没有抬头。
“是因为我吧。”
“是啊，被你害惨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不可以。”
“好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颊上贴着创可贴，胳膊上打着绷带，但丝毫没有记恨我的样子。
我说：“为什么杀死其他的副脑？”
他说：“为了让我更完整。”
我说：“是你杀了李陆星？”
他说：“不是。我已经……”
“一个月没有和他同步过了。”
“对，你很清楚。但我有一点关于father自杀的‘印象’。或许是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这种印象，在我只是‘我’的时候非常模糊，但现在却清晰了。”
“所以你不承认是你杀了他，对吗？”
“我没有杀他。”
“嗯。”
我敲击键盘，记录下我们的对话。
“我还是想问。我有很重的好奇心，自从我吸收了他们的意识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这一点，我们都继承了father。那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
我一愣，打字的手也停了下来。
“因为这是我的决定。”
“可是据我从警署内部获取的资料，你加入智能管理分局的原因是一个叫陈予芊的女人。她在六年前死亡，法院判为自杀，她持有的五个副脑存放在分局冷库里。”
四个，她有四个副脑——我忘不了。
“你调查我？”
“因为我知道会是你来抓捕我。因为仇恨让你成为X市最好的回收员。”
我轻笑一声。
“X市最好的回收员不是我，是布尔·罗格斯。”
他眼神飘忽，似乎不太好应对跳跃式的回答。
“回收员这工作，不过是你残忍行为的外包装。”
“你错了。我只是很很在意这份工作。”
“那你又为什么在意这份工作？”
“性格，还有职责。”
“不，不对。你才是错了的那个人。你因为不赞同判决结果而多次上报，但都没有结果。你觉得是副脑杀了你的爱人，你无法改变你爱人已经死亡的结局，所以你把仇恨转移到副脑身上，这就是你成为回收员的原因，因为可以合法地狩猎。”
“我是为了保护X市的居民不受失控副脑的威胁。我在刚进分局时就发誓过，为了人类的生存，也为了分局的……”
“我说对了，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你为你的仇恨套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日日夜夜为了这个理由而工作。你的心思被仇恨填满了，生活也被工作占满了。仅此而已。”
我吞下一口口水，牙齿愈咬愈紧，打字的手居然微微颤抖，敲在键盘上软绵无力。我盯着电脑屏幕，看缭乱的字符飞舞，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汉字形成了一张占据屏幕的面孔，那是我自己。
“歪曲事实，胡说八道！我真该在寺庙里当场打爆你的玻璃脑子，让你再也讲不出这些胡话。”
我克制自己的语气，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处事不惊。
然而他的声音就像滴穿了巨石的水珠，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我已经没办法阻挡他，就像一块动弹不得，脆弱不堪的页岩。
“其实想想看，你又何尝是个‘人类’呢？你活着，像我的同类一样，每天为了一个目的，做着同一件事情。” 他鄙夷地换上硬邦邦的笑脸：
“依我看，你就个副脑。”
此时，铃声仿佛Matrix里的电话亭，将我从疾驰的电车前转移。我关闭和四号的通讯，接通的电话，是奥克。
“进度如何？”
他问。我听见背景嘈杂缭乱的吵闹声。
“一般。”
我清吐出两个字。
“你没事吧？”
“没事。”
“李想见四号。”
“他想见，关我什么事？”
“的确，但你们谈了什么？”
“谈了……”
我看了一眼对面玩指甲的四号。
“我去找你，见了再谈。”
离开时四号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6
恰好是中午，自选菜窗口排了不短的队伍，我取了些盐焗小白菜和蛋羹，找了个靠窗的二人卡座坐下。
托盘都要见底了，奥克才急匆匆地赶来。我埋汰地看了他一眼，他苦着脸向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刚去见上面的人了。我先去拿饭。”
他小跑到窗口，端着一份沙拉回来了。
“正减肥呢。”
他指了指那盘五颜六色的沙拉说。
“他说了什么？”
“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昨天从现场截获的电脑，我已经拿给梵西处理了，一会儿我要去看看结果。”
他点头，吃了一口干巴巴的生菜叶子。
“唔，可是，这案子调查下去也没完没了，我们也没证据能证明是副脑杀了李陆星。所以，唔，上面已经决定了，要尽快了解这案子，不然图腾方面和警署都不好搞定。”
“我争取两天内出结果。”
“不不。”奥克使劲摇头，“没那么多时间了。今天要是出不了结果，就彻底掩埋李陆星本人的死讯。”
“能藏住吗？”
“我告诉过你的……”他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四号和李陆星可以没有区别。四号可以成为李陆星。”
我放下筷子。
“让凶手假扮受害人，给冒牌货转正，真像高层的做法。”
我把剩余的小白菜倒进回收桶，端起托盘。
“你觉得不妥吗？但是别忘了你的回报，复原陈裕芊……”
我起身离开，边走边说：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因为回报才接下这个案子。而且现在，这个案子我要做到底。”
“嘿！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必忙下去了。”
“没结束！”
我说。
还没结束。
我打电话给梵西，没有接通。离开前，我打包了一份咖喱饭。
我径直往地下公寓去，电梯口碰见了池鲤，她朝我微笑。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憔悴？”
“我没事。你手里那是什么？”
“这个？”
她食指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电子元件，那东西绕着她的手指转啊转。
“这是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我拿去和四号进行比对。”
我走进电梯，门关闭的刹那，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等一下，你先别去。”
我说。
“怎么了？”
她问我。
“我正好要去李的房间，问一些问题。帮我留意一下，很多共情的东西我不太懂。”
“不行啊，奥克让我立马送过去，说是急用。”
那就更不能去了。我暗想，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把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放进四号的大脑里，让四号整合五个李陆星的副脑，通过布鲁霍姆效应重现李陆星本人，然后接替最原始的李陆星。
“你跟我来。”
我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电梯里拖。她挣脱我的手，勃然大怒。
“早知道你会这样，就让布尔·罗格斯处理这个案子了！”
“这个案子落在我手里，就必须彻头彻尾地完成。”
电梯门嘭地一声关闭，电机嗡嗡作响。
我疯了。不，我没疯。我必须彻查这件事，让他承认他就是凶手。我敢保证他就是凶手，他用了某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李陆星。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让他亲口认罪，并亲自为了那个可怜的人偿命。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唯一。
“依我看，你就是个副脑。”
这句话像一头时睡时醒的野兽，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
我仔细回忆我的一切——除了工作，除了逮捕副腦，我还会做些什么？我清晨离开家，夜晚又回家，我偶尔做一餐饭，偶尔看书，偶尔想起陈予芊还在的时候……只要我不只是我，我就不是副脑！
我的右手轻轻抽动。
“你在想什么？”
我从幻想中清醒，发现电梯门已经打开，池鲤站在中间挡着。
我摇头。
李的房间还是那样，电视机无意义地嗡鸣，灯光可有可无，甚至李的存在也是随意的，似乎这房子只作为一间房子而存在。
“请坐。”
他站起来，示意我们坐下。
“博士，是数据有问题吗？”
“不是，是他非要我来的。”
说罢，她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我说：“李，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李回答我：“上次问的还不够吗？”
“我带来了和四号的谈话记录，有一些我很在意的东西。”
“听说四号杀了其他的副脑，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觉得和他当面谈会更好。”
我打开电脑，让他听录音。
“是为了让我更完整。”
听到这一句，李的眉毛抽动了一瞬。
我：“怎么？”
李：“有些在意。”
“……但我有一点关于father自杀的‘印象’。或许是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这种印象，在我只是‘我’的时候非常模糊，但现在却清晰了……” 我按下暂停。
“没错，是这里。我能感受到father的这种情绪，他总是处于悲伤和平静的边界，这个边界就是‘完整’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不够完整。因为我也常有这种感觉，我能感同身受。”
池鲤插话道：“这是布鲁霍姆效应最基础的内容，你不会不明白吧？副脑们在同步中获取了李陆星‘抑郁’的情绪和‘我不完整’的概念。”
我：“那记忆呢？有没有什么关于导致他抑郁的记忆？”
李：“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我不完整’这个概念导致了‘抑郁’。至于是什么导致了他有‘我不完整’的概念，我找不到根据。”
池鲤：“的确有点奇怪。不同副脑的侧重点不同，为了加强他们在特定领域内的性能，记忆有的被强化有的被弱化，这是副脑有‘不完整感’的原因。那李陆星又为什么会有‘不完整感’呢？”
“也就是说，他没有足以支撑他抑郁的现实条件。”
“说不定是副脑的使用导致他有虚无感。这在副脑刚投入生产时是非常常见的社会心理问题。”
我：“不太可能，因为‘同步’。而且李陆星显然已经有了退休的倾向，他已经为分局付出太多了，这不影响他的社会存在感。”
李：“的确，father这一年来一直向我们提起退休的事情，他还说，等退休了就去南方买一座人工岛，在上面过一百年前的生活。”
“奇怪。”池鲤小声嘀咕。
李为我们斟了两杯温和的茶水，我一饮而尽。
“它一定有特殊的手段。”
我说。
池鲤一直不说话，只是端着陶瓷杯发呆。那块储存了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的电子元件在她手心，攥得极紧。
“奇怪。”
她又重复了一遍。
“生物大脑和硅基大脑存在根本上的区别，因此‘同步’的本质是将副脑在一段时间内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保存下来，通过‘通感’技术传导给人类。所以按理来说，人类不能接受副脑的思想，只能接受副脑的记忆。”
这时，一刹那的强烈闪光把房间照得通亮，几秒钟后雷声轰响。
池鲤被闪电吓到了，身子抖了抖。她握紧双手，继续说：
“而布鲁霍姆效应的原理异常复杂，暂时还没有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布鲁霍姆效应出现在‘通感’的环节。”
李摇了摇头：“这些我不懂，或许四号明白。”
池鲤两只手指夹着那块元件，对着光源仔细端详。她忽然看着李：
“你和四号都说了，你们也曾有‘不完整’的概念。我想，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这概念不是发源于李陆星，而是发源于你们？”
我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你认为，是副脑们的‘不完整感’影响了李陆星本人。”
“只是一个猜想……”
“但是你也说了，理论上人类只能接受副脑的记忆，不能接受副脑的思想。但是布鲁霍姆效应又是什么呢？”
“我们一直认为，是副脑接受了人类的碎片化记忆，并且通过碎片化记忆提取出情感因素，最后导致布鲁霍姆效应。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已经复杂起来了。”
我补充道。
“嗯。”她低头咬着大拇指，“兴许布鲁霍姆效应，是一种双方互相影响的现象。而这种影响是直接的。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大脑可以不通过记忆这个媒介，直接拷贝、交换各自的想法。”
“你确定吗？”
“只能这么解释了。”
“如果是这样……”
我盯着杯底空空的陶瓷杯，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太听清。我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确实如此，那李陆星的死，和他的副脑又有什么关系？”
副脑不是人类，只是人类的一部分。人类就像镜子，副脑将自己看作人类，他会认为自己只是一块碎片吗？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一块碎片，那被抽离出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副脑的人类，是否又会将自己看作一块碎片？
那么，到底是他们影响了李陆星，还是李陆星影响了他们？是副脑先成为碎片，还是人类先成为碎片？
“我想起来了。”李突然说，“本来father和四号准备的博士论文，就在论证布鲁霍姆效应的双向影响。但是最后好像因为father的情绪状况不太好，所以最后选了一个更轻松的。如果我还有别墅的管理员资格，我应该可以调出研究情况。”
“可以吗？”池鲤来了兴致。
“我试试。”
李打开客厅的全息投影，一番操作后，调出一个文件夹。他打开文件夹，霎时客厅里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图像以及计算过程。池鲤露出兴奋的笑容，一条接着一条看。
半个小时后，她点头道：
“没错，是这样的，没什么问题，他们还差最后一步就完成了。”
她看我，又看李：“和我想的一样，布鲁霍姆效应是双向的，双向的！”
的确如此——我想——或许我没办法定论到底是副脑杀死了李陆星，还是副脑导致了李陆星的死。
“为什么单是李陆星中招，而先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我问。
池鲤迟疑片刻，说：“或许是因为高性能副脑的同步效率更高，而大部分人只支付得起中低性能的副脑。”
那么，至于其他的情況，想必是被图腾集团压了下去罢——我想。
我忽然意识到那个永远离去却仿佛近在眼前的人。会不会她的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会不会她也曾觉得自己不甚完整……
电话铃响了。是梵西。我忽然想起我给她捎带的午饭还在这里，她一定很饿了。
“你在办公室吗？”我说，“我给你带了午餐。”
“嗯。我在四号的电脑里发现了不太正常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个专门为类神经元大脑开发的程序。” 我看了看李，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东西告诉你，我们办公室见。”
7
“布鲁霍姆效应是双向的？”
梵西讶异地看着我，我点头。
“池鲤老师说的？”
“嗯。但还没有足够证明的实验。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陆星的死就解释通了。”
她揉着鼻子说：“的确。这说明是副脑的消极状态影响了李陆星，在这种错落感中，李陆星最后选择了自杀。”
“也不一定。”我摇头，“虽然据李提供的信息来看，李陆星没有产生消极情绪的现实条件，但也不排除有副脑们没能注意的地方。”
“这……”
“我更倾向于是副脑影响了李陆星。”我说，“那你又有什么发现？”
“噢，是这个。”
她把屏幕向我这边推了推，我只看了一眼，我不懂这些。
“这是？”
“一个为类神经元大脑提供的插件。我检索了一下这台电脑的联网记录，发现四号把这个程序上传到一个公共社区了。”
“这插件有什么用途？”
我警觉地问。
“这插件是四号用其他副脑的类神经元大脑编写的，在普通的终端电脑上看不出来有什么用。我已经提交池鲤老师的实验室，很快神经元计算机就会给出结果了。”
“我怕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我说。
“反正已经散布到网络上了，虽然暂时还没什么影响。”
“对了。”我把保温餐盒推给梵西，“吃饭。”
“啊，谢谢。”她笑了，“牛肉咖喱，我爱吃。”
我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浏览新闻。那些毫无价值的八卦新闻惹人心烦，少数时事热点被淹没在信息的洪流里转瞬即逝。
“依我看，你就是个副脑。”
四号轻蔑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去你妈的。”
“怎么了？”
梵西一脸惊恐地瞪着我。
“没事。”
我深吸一口气。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一点都不像没事。”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如果我是副脑……如果我不是……我伸出右手，看不见血管。警署的第一次任务让我身体的一半受损，现在的右手连带着四块脊椎骨，都是精密电子厂出品的军事级仿生义体。这义体曾经不属于我，如果我的记忆也不属于我，那我或许没有灵魂。
“有结果了。”
梵西打开全息幕，翻转一颗类神经元大脑模型。
“那是什么？”
“如果你刚才说的没错，那我们很危险。”
她不断地放大、缩小那颗和人脑极其相似的模型，又从密密麻麻的分析报告里挑出字里行间的重要信息，很快，大脑开始分裂，一分二，二分四……
“胡……胡夜，你快通知监禁室的警卫员，切断那里的网络连接，无论有线还是无线，快点！”
“到底怎么了？”
我愈发紧张。
“这是一个能增强通感的程序，但被设计成能主动传播的病毒。要不了多久，我们这个国家的所有副脑都会感染。”
“增强通感。”
我默念这四个字。
“你说过，如果增强通感，大概每个拥有副脑的人类都会被这种负面情绪感染，甚至可能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心理问题。”
“他妈的！”
我举起右手，使劲砸在茶几上，木质桌面被我砸出了个碎裂的大坑。
“病毒暂时还未发作，确切的说是它的设计者还没让它发作……”
我打开保险柜，取出手枪和弹夹，别在腰带里。
“看好这病毒，有情况叫我。”
“等等！”
没等她说完，我摔门离开。
我一路直奔监禁室，却在中途遇见池鲤。
“嗨。”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送李的记忆数据和意识频谱，正要回去。”
“妈的。”
来迟一步了！
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整座大楼都在晃动，LED灯频频闪烁，我一把搂住池鲤的肩膀，以防她摔倒。
“怎么了，怎么了？”
她扶着墙壁站稳，但已看不见我。这时整个走廊都被红色警报灯照亮，两旁的金属门变更为锁定状态。我在四号的监禁室旁急刹，对着门锁射击，确认锁子已经报废后，我用尽全力撞开金属门。
监禁室里一片狼藉。玻璃墙的对面不再是原先整洁的房间，而是一地碎裂的水泥结块。四号站在玻璃墙的中间，站在那巨大的洞窟前，背对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面带微笑，冷冷地打量我。
“你终于来了，我在等你。”
我没有理会他，举起金属凳砸在玻璃墙上，除了一声闷响，什么也没发生。
“你知道吗？我只是为了能融合五号，也就是你们说的‘李’。”
他拎起那块反射着日光的电子元件，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再次撞击玻璃墙，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是完整的。从个体来看，人类拥有真实的记忆，拥有与生俱来的灵魂，或者叫‘ghost波动’。从群体来看，社会赋予了人类成为人类的资格。而副脑只拥有部分虚假的记忆，又因為是培养基和电子工厂的产物，所以只被看作人工智能的替代物。”
我咬着牙，四处寻找有没有顺手的钝器。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但没打破这层坚固的隔膜，我就不能真正触碰到他。
“过去两天里，我还觉得成为一个人类会多么美好，所以我要通过融合所有副脑的方式，成全我想要成为人类的愿望。本来，那病毒只是一个威胁你们的保险手段，既然我拿到了五号的记忆信息和意识频谱，我应该删除病毒和启动开关。但我改变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