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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十月努力按照妈妈的吩咐去做，但是发现自己在面对很多事情时都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很有可能是舅舅的亲生儿子……
无法完成的习题
饭后，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我感到沮丧。妈妈要我工作赚钱，我做不到。妈妈要我和静安和好如初，我也做不到。我没有用。
我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大腿上。
前面有一个身影。舅母进来了。
“十月，怎么了？因为工作的事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事。但是，我摇头。
“那又是什么事？可以告诉舅母吗？”
我抬头看着她。舅母在妈妈的床上坐下。
“你妈妈不在，我把自己当做你妈妈。工作的事，身为妈妈的，都会反对。”
她错了，是妈妈叫我去工作的。
“你有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静安的妈妈？”
“当然，我本来就是静安的妈妈。”
“你对我好，还是对静安好？”
“十月，人与人是不能相比的。如果你常常要比较，你会活得很累。不过，凭良心说，我尽量公平地对待你们两个。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你还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吗？”
“我没有这么觉得，但静安这么觉得。”
“静安？他说我对他不够好？”
“他说我抢走他的妈妈。”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把迪斯尼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舅母。
舅母听后，长叹一声。
“是我忽略了他，我会补救的。十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舅母，你对他好，我不会妒忌的。”
“我知道。十月，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舅母还把我当做小孩子。
舅母离开不久，静宜就进来了。
“乐哥哥，妈妈跟你说了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说的都是我妈妈的事。”
“难怪你哭。你看，你眼角还有眼泪。”
“静宜，我问你，你会读五线谱吗？”
“当然。这可是我的强项，每次都拿一百分。”
我拿出爸爸和妈妈合作的词曲给她看。
“这是我爸爸和妈妈写的。你会唱吗？”
静宜看着乐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看样子，她不会唱。
“我去拿笛子来，吹给你听。”
静宜拿来西洋竖笛，滴滴答答吹起来。我打拍子，打了几下，静宜就停下来，说吹错了，再来一次。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地把整首歌吹完。
我们重新开始。我唱歌，她吹笛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我越唱越有感觉，她越吹越有神韵。
忽然，房门口有人影一闪。看身材，应该是静安。
静安很有音乐天分。记得我们在沙巴时，有一个邻居是卡达山族人，葫芦笙吹得很动听。他每次吹葫芦笙，静安就跑到他家去，蹲在他对面，看着他吹。
后来这个卡达山族人教静安吹葫芦笙。静安青出于蓝，吹得比卡达山族邻居还好，连其他卡达山族人都赞不绝口。
他的一个同学，名字我忘了，脖子长长的，像长颈鹿，就叫他长颈鹿吧。长颈鹿听见静安吹葫芦笙，佩服得五体投地，兴致勃勃地拜静安为师，向静安学习，可惜天资不足，没学到静安一半的功力。
静安六年级那年，我四年级，学校举办天才园地比赛。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才艺表演，不过，每人只可以参加一个项目。静安要表演吹葫芦笙，我要表演唱歌。我想找一个人给我伴奏，却找不到愿意同我合作的人。静安说他可以用葫芦笙替我伴奏，愿意放弃葫芦笙独奏。
比赛那天，舅舅、舅母、静宜和妈妈都来捧场。我唱得还算不错，只是很紧张，声音有点颤抖。
赛后成绩揭晓，我和静安这一组得奖了，得到第三名。宣布我们的名字时，我们紧紧相拥，非常高兴。
长颈鹿也参加了比赛，表演葫芦笙独奏，吹《双头鹰进行曲》。吹得普普通通，比他的师父静安差远了，可他却得了第一名。
如果静安不替我伴奏，表演吹葫芦笙，一定会拿第一名。我问他是不是后悔了，他说：“才不呢！一个人高兴，不如两个人高兴。”
老师说，我们只得第三名，因为我们选的歌曲太简单了。我唱的是《平安夜》，那是我最喜欢的歌曲。
上了中学后，静安不吹葫芦笙了，他嫌老土。他想学萨克斯管，只是没有机会。
一个奇怪的阿伯
伤心猴子给我捎来好消息。他说，咖啡馆经理基本上同意我去代班工作，不过，还得通过面试。经理跟他约了时间，下午三点要我到咖啡馆去面试。
我没有告诉他舅母不允许我去工作。
“下午三点，你自己去。我不能陪你去，我要睡午觉。巴刹路，你知道吧？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很容易找的，在街角。你看到一台开嘴的钢琴，牙齿上有跳动的字，就是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知道哪里是巴刹路，只知道它在市中心。我想告诉他，我不打算去面试，但又说不出口。我答应过要帮助他的，我怕他会很失望。
伤心猴子看得出我有隐忧，就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也不要紧。我还没有交补习费，一样可以去工作。你如果不想去，考虑你自己好了，不用管我。”
伤心猴子说完，模仿猴子走路的样子，开开心心地离去。
伤心猴子家境贫寒——父亲患肾病不能工作，母亲当清洁工人，家中还有弟妹。他住在山坡下面的非法木屋中。山坡上有一片树林，住着一群猴子。猴子常到他的家偷东西吃，他甚至认识几只猴子，把猴子当客人。他喜欢在学校里讲猴子的故事，并跳到椅子上模仿猴子的动作。
有一次，他说树上有一只母猴子，带着一只死了的小猴子。通常小猴子会抓住母猴子的肚子，但这只小猴子死了，手脚软软垂下来。母猴子只好用一只手抱住小猴子，把小猴子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它时不时停下来，企图喂小猴子奶，似乎不知道小猴子死了。也许，母猴子不明白死这回事，只是看到小猴子不能合起嘴巴、不能吸奶，感到很担心、很伤心。
他说完，跳上椅子做出母猴子很伤心的样子。同学们说他表演得太好了，封他为“伤心猴子”。他喜欢这个名字。他说他因为穷，常常感到伤心；因为穷，活得好像猴子一样。
中午，舅舅送我们回家后，就出去了。
我去洗澡，静安和静宜一起吃午餐。
我吃午餐时，静安和静宜都上楼去了，楼下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忽然想偷偷溜出去，去咖啡馆面试。
家里有一辆自行车，舅舅和舅母不准我们骑自行车到市区去。他们说市区里有很多车，很危险。我们骑自行车最远只允许去便利店。我想偷偷骑自行车到市区去。
我赶快把饭扒进嘴里，然后一边咀嚼一边洗碗碟。
我轻轻打开栅门，把自行车推出去。把栅门关好，骑上自行车，上了马路才发觉轮胎气不足。只好再打开栅门，把自行车推回家，进屋子找出打气筒，把轮胎充满气。
待要再次出门时，静宜下楼来了。
“乐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便利店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问那么多做什么！男人用的东西，不可以讲的。”
“男人也有不可以讲的东西？”
我不理静宜，骑上车就走。
还没有到市区，自行车又出问题了。链条太松，脱了出来。
这难不倒我。我把车停下，把链条拉好，扣在齿轮上。不过，我的手指却被链条上的油脂弄得黑黑黏黏。我掏出手帕，把手指上的油污抹干净——要去面试餐馆的工作，一定要注意手指的卫生。
我在市区里转一转，终于找到巴刹路。巴刹路上有多家咖啡店和餐馆。街角那家最漂亮，墙壁用石砖砌成，墙上有田字格窗子，白色的木框格子嵌上孔雀蓝的玻璃镜片。
屋檐的设计很奇特，像一台钢琴开着“嘴巴”，露出一个个牙齿般的琴键。琴键会上下跳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琴键上竖立着一排柠檬黄的立体字，字体肥大笨拙，却有一种淳朴的美：“柠檬花钢琴咖啡馆”。个别字体随着琴键的上下而跳动，像一个个坐在跷跷板上的顽皮精灵。
没错，就是这家咖啡馆。
我不想把自行车停在咖啡馆前面。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停远一点，走路过来。
放眼望去，我找到的适合停车的地方，就是泊车收费机旁边。收费机有柱子，我可以用铁链绕住柱子锁车。不过，收费机旁有一摊污水。不要紧，我的车轮不怕水。
一个中年阿伯站在收费机前，正把硬币投进收费机里。我想等他走开，但他动作缓慢。我不等了，骑自行车冲过去。
我很小心，担心污水溅到阿伯。可是，阿伯不小心，他忽然蹲下来，把头低下去，靠近那摊污水。这时我的车轮刚好碾在污水上，污水随着车轮转动，溅了他满脸。
阿伯怒不可遏，厉声骂我：“你要死啊！”
污水在他脸上，他脱下眼镜，看起来好像泪流满颊的样子，很滑稽。
我忍住笑，很有礼貌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没有表情。
就像道德教育课本所教的，接下来，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掏出手帕替他擦脸。
不幸的是，我的手帕已经沾了链条的油污，黑黑黏黏的，都抹到他脸上。没三两下，我已经把他的脸抹成了大花脸。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已经“变脸”，只管抓住我一只手，看一看我的手掌，又抓住我另一只手，也只看手掌。然后他放开我的手，叹一声：“唉，我自己擦。”
他从自己的裤袋摸出一包纸巾，从中取出一张，擦拭眼镜。
“阿伯，你的脸……”
“算了算了，我自己擦。”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眼镜，端详着我。
我看着他的大花脸，想帮他擦干净。
“阿伯，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把钱捡起来，在水里。”
我把手伸进污水里摸，摸到两个硬币。原来他掉了硬币，才会低下身子，“迎接”喷上来的污水。
“帮我把钱投进去。”
我把钱投进去。
他戴上眼镜，按了车牌号码，拿了发票，转身就走。
“阿伯，你的脸……”
他的脸还是大花脸。
“算了。”他说。
真是怪人一个。我猜他是一个算命先生。
我用铁链绕着柱子，把自行车锁好。
三点整，我推门进入柠檬花钢琴咖啡馆。有一个大鼻子小眼睛的男孩子打量了我一番，问我：“你来吃东西？”
“我来面试。经理在吗？”
“你穿这种衣服来面试？”他感到吃惊，睁大眼睛，不过，眼睛太小，睁不大。
我看看自己，T恤、短裤、拖鞋。不行吗？我也不知道。伤心猴子又没有交代我要穿什么服装。我没时间回去换衣服了，管不了那么多。
“是的。我面试做打杂的，不必穿得太好看。”
他到经理室通报，然后拿了一张申请表格出来，叫我先填妥表格，再进去面试。
我不要倒下去
我拿了表格，不知道坐在哪里好。桌椅太多了。
整间咖啡馆非常漂亮，气氛非常好，但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咖啡馆角落有一架白色的大型钢琴。我坐在钢琴凳子上好了。
刚要坐下，却被那个小眼睛服务生喝住：“这里不是你坐的！”
白色钢琴旁边有一张细藤编织的椅子，椅子前有一张披上紫色暗花桌布的小几。那是一个单人座位，我坐在那边总该可以吧。
还没走过去，“小眼睛”又说：“那里不是你坐的。”
“那我应该坐在哪里？”
“这里有八张桌子、三十二张椅子你不坐，偏偏选择那两张不能随便坐的椅子。”
早就该告诉我了。
我坐在咖啡色木桌子旁，慢慢填表格。
表格不难填，不外是中英文姓名、性别、出生日期、地址、电话等。这些我都会填。我没把电话填上去，怕他们打电话去我家。不过，有一项比较奇怪，就是科学实验。原来做科学实验跟工作也有关系。没问题，我最爱科学实验了。
把表格交给“小眼睛”，“小眼睛”拿到经理室。
“小眼睛”出来后，说经理叫我进去。
我敲敲门。
“进来。”
我挤出最亲切的笑容，慢慢走进去。
经理正在看报纸。他把报纸慢慢放下来。
我以为经理一定是个老头子，想不到是一个长得俊俏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多岁，白白净净。因为皮肤白皙，眼珠和眉毛看起来特别浓黑，嘴唇也显得红润，一看就知道他出身好，没受过苦。
“我是伤心猴子介绍来的。我来代替他，他在这里做工。”
“我们这里只请人做工，没请猴子做工。”
经理往后一靠，下巴抬得很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不是猴子，他的原名叫孙悦。”
“孙悦？我们这里都叫他Kevin。他叫什么猴子？”
我不知道伤心猴子有一个洋名叫Kevin。
“伤心猴子。”
“伤心猴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恐怖。
“虽然Kevin要请假，不过你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你叫什么名？我看，刘诗了（乐）。诗了，你不适合。你知道为什么？你长得太矮，走来走去，顾客也看不到。”
“不适合不要紧啦。我走了，再见。”
“等一下。既然你来面试，我就得公事公办。我看看，嘿，你多少岁？”
“十五岁。”
“十五岁就有很多恋爱经验？”
“我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你在表格上填的呀。关于你的experience，我们问的是工作经验。你却写love a lot，不就是说你有很多恋爱经验吗？”
“我以为是科学实验。”
“哈哈哈哈……实验是experiment，不是experience。你的英文实在差，这两个简单的词都分不清。”
我感到羞惭。我的英文真的很差。这份工作做不成了，我一定要去报名参加补习班。
“来，我考一考你。顾客给你钱，你找了钱给他，你应该说什么？”
“这是找给你的钱。”
“用英文讲。”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
“Keep the change.”
“哈哈哈哈……”他笑得东歪西倒，“这句话是顾客给你小费时说的，不是你自己说的。”
我很窘。
经理拿出咖啡馆的菜单，指着两种食物名称叫我读，一种是pizza，一种是lasagne。
我对z的发音有困难，勉为其难地把两种名称读出来。
经理听了又哈哈大笑，身体前翻后仰。
我觉得他把羞辱我当成了乐趣。我受不了，很有礼貌地说：“经理先生，再见！”
我夺门而出。
回家路上，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非但没找到工作，连代班几天都被人嫌弃。是，我太矮，我的英文太差，难道这就注定我的失败？
妈妈要我去找工作，要我认识学校外面的残酷世界，要我在残酷世界里坚强地站起来。
妈妈不想看见我倒下去。我不会倒下去。
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工作，也许不是在这个假期，也许是在下一个假期。我一定会赚取一百元，不会再被人家看不起。
我太矮，但我会长高。我才十五岁，我还有机会。
我的英文不会永远这么差，我会好好学习。伤心猴子能将英文应付得来，我不相信我应付不来。
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像经理这样看轻我的人。不管多少个，我都要一一击退他们。
要找一份工作原来这么辛苦。我一直以为舅舅很没用，很懒惰，不愿意去找工作。现在我可以谅解舅舅了。
我很佩服舅母，她只是中学毕业，没读过大学，却也能够在外面应付自如，甚至能卖保险给医生、会计师、工程师等专业人士。
我回到家，静宜问我去了哪里。
“去便利店。”
“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车坏了。”
“为什么没有看到你买东西回来？”
“用了。”
“用了？那是什么东西？”
“不可以说的东西，你不懂的啦。”
“男人的东西？”
“不要问那么多。我累死了，我要去睡了。”
我不理静宜，心情不好，想去睡觉。
傍晚，舅母把我叫醒，叫我起来吃饭。
我和舅母一起吃饭。
“舅母，你真了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你保险做得这么好。”
“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是的，碰过很多钉子，”
“什么钉子？”
“被人拒绝，被人嘲笑，被人辱骂，什么钉子都碰过。”
“你怎样忍受？”
“没办法，环境逼人，你不硬着头皮地站起来，就会倒下去被人欺负。你要选择哪一样？我是被逼的，狗急跳墙。”
“舅母，你真不容易！”
舅母眼眶泛着泪光，说：“十月，只有你明白我的心。”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舅母，我想在假期里参加一个英语补习班，把英语学好。”
“十月，这就对了。你这个年纪，应该是打基础的时候，不是去打工的时候。你愿意去学习，我很高兴。报名费需要多少钱，跟我要好了。”
“交通可能有一点问题。”
“没问题。反正你舅舅闲着没事干，我叫他接送好了。”
“谢谢舅母。”
“一家人，客气什么。”
舅母真好，我在外面受一肚子气，傍晚和舅母谈谈话，气消了，心情愉悦多了。
替静安背黑锅
伤心猴子让我丢脸。
我觉得他应该单独跟我说，而不应该把我的事当做他家猴子的事那样，说出来给大家听。
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告诉我：“十月，你面试失败了。”
啦啦回应：“你那么高兴？你幸灾乐祸！”
伤心猴子喊道：“冤枉啊！我伤心，很伤心。十月不能代班，我就没有自由，不能去补习，有什么好高兴的？”
王子插嘴：“伤心猴子不伤心就不是猴子了。喂，伤心猴子，你不见得比十月好多少，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做的事，十月不能做？”
“经理说，十月长得太矮、太丑，不适合做waiter。”
啦啦又为我说话。
“我不觉得十月丑，十月笑起来很可爱。十月，笑一下。”
我笑不出来。
王子高傲地说：“啦啦，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说话不能算数。不过，十月的确太矮了。十月，你要多吃一点，快点长高，不要被伤心猴子看不起。”
“十月的英文也比我差。他填表格时，在experience那格写love a lot。经理说他很有恋爱经验。”
“有吗？”啦啦回头问我。
我摇头。
“还有，经理说，他找钱给顾客时，会对顾客说keep the change。”
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
苹果傅走过来说：“十……十月，应该报名参加英……英文补习班了。”
我点头。
伤心猴子一时兴起，什么都抖出来。
“最好笑的是，十月把pizza说成pisang，把lasagne说成laksa。我们卖的是意大利餐，十月却说成马来餐。”
笑声像火山爆发般，烫伤了我的脸。
“失败！失败！十月，你很失败！”王子摇头叹息。
“也不一定，”伤心猴子说，“如果芭比娃娃肯帮十月说两句好话，经理可能会……”
“不要说我的事！”芭比娃娃打断他的话。
伤心猴子马上住嘴，把脖子缩起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半句话，心里充满疑窦：伤心猴子为什么会知道芭比娃娃的事？芭比娃娃跟经理是什么关系？
突然，静安扛着一个纸箱跑了进来。
“这箱东西，暂时寄放在你这边。”
他把箱子放在我的桌子下面，匆匆忙忙离去。临走前对我一笑，说：“我们合股吧。”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变成他的股东。
我好像一个木偶，由别人替我说话，任由别人摆布。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是什么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很多双眼睛都注视着我。
开始时，我这个木偶很生气，觉得受尽耻辱。现在木偶有一点儿高兴，无端端做了精品代理的合股人。这意味着，以后我可以和静安合作赚钱。静安很久没有对我笑了，刚才他对我一笑，也许打算和我重修旧好。这么一来，我既可以和静安和解，又可赚取一百元，完成妈妈给我的任务。
我万万没有想到，运气一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但似乎太容易了，来得全不费工夫，我反而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也卖精品？”啦啦问我。
我笑笑点点头。
“我支持你。”
有时啦啦也很美丽。
我的快乐时光并没有维持很久。两节课后，学长团来班上突击检查。他们今天查的不是头发、指甲或DVD，他们要每个学生打开铅笔盒。全班同学的铅笔盒里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失望而归。
他们打算离去之前，有一个学长对我桌子下面的纸箱指指点点。两个学长走过来，问我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我耸耸肩。
他们叫我打开箱子。
箱子里面有各种小礼品，有些装在塑料袋里，有些装在小盒子里。箱子里还有一个较大的盒子，盒子里有很多墨水笔。
“这个箱子是你的吗？”
我点头。我是精品代理的股东，不能说不是。
另一个学长兴奋地说：“找到了！”
学长团围了过来。他们好像立了大功，抓到犯人了，人赃俱获。我就是那个犯人。
他们把我和那个纸箱一起带走。
我走过啦啦身边时，啦啦怪我：“你真傻，为什么要承认？”
我不傻。如果我说纸箱是静安的，我和静安之间的裂痕会加深。我要修补我和静安之间的关系，就不能把静安拖下水。
我们来到训导处。训导主任李老师见到我，难以置信。我一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
“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这样的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李老师以为我默认了。
“你知道你犯了严重的错误吗？你在学校里没得到校长的批准就贩卖东西，这是其一；你售卖隐形墨水笔给学生，让学生在考试时作弊，这个错误更为严重。你等于在唆使学生犯罪，相当于贩卖军火给强盗集团。你是一个危险分子，我要重重处罚你。明天叫你的父母亲来学校，我要听他们的解释，再决定怎样处置你。”
我今天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话，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李老师要处罚我，而是因为李老师要见我的父母亲。
“李老师，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黄老师在我身后出现。黄老师是辅导老师。我妈妈去世时，她和玛丽老师曾去祭奠。
“黄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头痛呢。十月平时是个乖学生，现在闯了大祸，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处置他。问他，他又只顾哭，一句话都不说。”
“十月是有苦衷的，他的爸爸早已去世，妈妈刚去世不久。你交给我处理好了，我担保他以后不会再在学校里贩卖东西。”
黄老师和我非亲非故，却这么为我说话。我听了，更是眼泪涟涟。
“黄老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就把十月带走吧。十月，你跟黄老师去，是她救了你，要不然，你完蛋了。这箱东西，也一块儿拿走吧。”
“谢谢你，李老师。”
“哪里的话，你肯跟我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我该感激你才是。总之，今天这个case，就交给你了。”
黄老师走前面，我捧着纸箱跟在后头。
进入黄老师的办公室后，她叫我把纸箱放下来。
她坐下来，我站着听她训话。
“十月，我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你需要赚点外快。你寄人篱下，要钱也很难向亲戚开口。可是，你看到了，你为了赚外快，惹上麻烦。贩卖东西，不是办法。你把这箱货物拿回去，今天就退回去。你听到我跟李老师说的话了，我已经向他保证，你不会再贩卖东西。你明白吗？”
我点头。
“我信任你，这件事情，就此了结。你应该不会做出令我难堪的事吧？”
我点头。
“好，你可以拿箱子走了。”
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出来。
我不想说话。今天我什么话都不想说。
我对黄老师深深一鞠躬，表示我的谢意。
“十月，如果你有金钱上的需要，你来找我，我替你想办法。记住，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回去吧。”
我抱了箱子红着眼睛回到班上。
班上，玛丽老师在上课。
我经过啦啦身边，她问我：“怎么了？”
我没理她，回到自己的位子。
她回过头来。“有没有被打？”
其他学生也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被记大过？”
“被令退学？”
“被开除？”
“被枪毙？”
我不想回答。
“安静！”玛丽老师怒吼。
全班静下来。太好了！
我保持沉默。今天，我没有说话，却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我像一个在大海里浮沉的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无助地漂流，什么都没有做，居然大难不死。我深信，一定是妈妈在保佑着我。
十月在经受一系列打击之后还会重新振作起来吗？他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境况呢？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本文连载自连续位列《亚洲周刊》畅销书排行榜榜首的许友彬温情悬疑作品《十月》，青岛出版社出版，定价23.50元。）
无法完成的习题
饭后，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我感到沮丧。妈妈要我工作赚钱，我做不到。妈妈要我和静安和好如初，我也做不到。我没有用。
我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大腿上。
前面有一个身影。舅母进来了。
“十月，怎么了？因为工作的事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事。但是，我摇头。
“那又是什么事？可以告诉舅母吗？”
我抬头看着她。舅母在妈妈的床上坐下。
“你妈妈不在，我把自己当做你妈妈。工作的事，身为妈妈的，都会反对。”
她错了，是妈妈叫我去工作的。
“你有没有把自己当做是静安的妈妈？”
“当然，我本来就是静安的妈妈。”
“你对我好，还是对静安好？”
“十月，人与人是不能相比的。如果你常常要比较，你会活得很累。不过，凭良心说，我尽量公平地对待你们两个。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你还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吗？”
“我没有这么觉得，但静安这么觉得。”
“静安？他说我对他不够好？”
“他说我抢走他的妈妈。”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把迪斯尼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舅母。
舅母听后，长叹一声。
“是我忽略了他，我会补救的。十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舅母，你对他好，我不会妒忌的。”
“我知道。十月，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舅母还把我当做小孩子。
舅母离开不久，静宜就进来了。
“乐哥哥，妈妈跟你说了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说的都是我妈妈的事。”
“难怪你哭。你看，你眼角还有眼泪。”
“静宜，我问你，你会读五线谱吗？”
“当然。这可是我的强项，每次都拿一百分。”
我拿出爸爸和妈妈合作的词曲给她看。
“这是我爸爸和妈妈写的。你会唱吗？”
静宜看着乐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看样子，她不会唱。
“我去拿笛子来，吹给你听。”
静宜拿来西洋竖笛，滴滴答答吹起来。我打拍子，打了几下，静宜就停下来，说吹错了，再来一次。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地把整首歌吹完。
我们重新开始。我唱歌，她吹笛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我越唱越有感觉，她越吹越有神韵。
忽然，房门口有人影一闪。看身材，应该是静安。
静安很有音乐天分。记得我们在沙巴时，有一个邻居是卡达山族人，葫芦笙吹得很动听。他每次吹葫芦笙，静安就跑到他家去，蹲在他对面，看着他吹。
后来这个卡达山族人教静安吹葫芦笙。静安青出于蓝，吹得比卡达山族邻居还好，连其他卡达山族人都赞不绝口。
他的一个同学，名字我忘了，脖子长长的，像长颈鹿，就叫他长颈鹿吧。长颈鹿听见静安吹葫芦笙，佩服得五体投地，兴致勃勃地拜静安为师，向静安学习，可惜天资不足，没学到静安一半的功力。
静安六年级那年，我四年级，学校举办天才园地比赛。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才艺表演，不过，每人只可以参加一个项目。静安要表演吹葫芦笙，我要表演唱歌。我想找一个人给我伴奏，却找不到愿意同我合作的人。静安说他可以用葫芦笙替我伴奏，愿意放弃葫芦笙独奏。
比赛那天，舅舅、舅母、静宜和妈妈都来捧场。我唱得还算不错，只是很紧张，声音有点颤抖。
赛后成绩揭晓，我和静安这一组得奖了，得到第三名。宣布我们的名字时，我们紧紧相拥，非常高兴。
长颈鹿也参加了比赛，表演葫芦笙独奏，吹《双头鹰进行曲》。吹得普普通通，比他的师父静安差远了，可他却得了第一名。
如果静安不替我伴奏，表演吹葫芦笙，一定会拿第一名。我问他是不是后悔了，他说：“才不呢！一个人高兴，不如两个人高兴。”
老师说，我们只得第三名，因为我们选的歌曲太简单了。我唱的是《平安夜》，那是我最喜欢的歌曲。
上了中学后，静安不吹葫芦笙了，他嫌老土。他想学萨克斯管，只是没有机会。
一个奇怪的阿伯
伤心猴子给我捎来好消息。他说，咖啡馆经理基本上同意我去代班工作，不过，还得通过面试。经理跟他约了时间，下午三点要我到咖啡馆去面试。
我没有告诉他舅母不允许我去工作。
“下午三点，你自己去。我不能陪你去，我要睡午觉。巴刹路，你知道吧？柠檬花钢琴咖啡馆，很容易找的，在街角。你看到一台开嘴的钢琴，牙齿上有跳动的字，就是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知道哪里是巴刹路，只知道它在市中心。我想告诉他，我不打算去面试，但又说不出口。我答应过要帮助他的，我怕他会很失望。
伤心猴子看得出我有隐忧，就说：“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也不要紧。我还没有交补习费，一样可以去工作。你如果不想去，考虑你自己好了，不用管我。”
伤心猴子说完，模仿猴子走路的样子，开开心心地离去。
伤心猴子家境贫寒——父亲患肾病不能工作，母亲当清洁工人，家中还有弟妹。他住在山坡下面的非法木屋中。山坡上有一片树林，住着一群猴子。猴子常到他的家偷东西吃，他甚至认识几只猴子，把猴子当客人。他喜欢在学校里讲猴子的故事，并跳到椅子上模仿猴子的动作。
有一次，他说树上有一只母猴子，带着一只死了的小猴子。通常小猴子会抓住母猴子的肚子，但这只小猴子死了，手脚软软垂下来。母猴子只好用一只手抱住小猴子，把小猴子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它时不时停下来，企图喂小猴子奶，似乎不知道小猴子死了。也许，母猴子不明白死这回事，只是看到小猴子不能合起嘴巴、不能吸奶，感到很担心、很伤心。
他说完，跳上椅子做出母猴子很伤心的样子。同学们说他表演得太好了，封他为“伤心猴子”。他喜欢这个名字。他说他因为穷，常常感到伤心；因为穷，活得好像猴子一样。
中午，舅舅送我们回家后，就出去了。
我去洗澡，静安和静宜一起吃午餐。
我吃午餐时，静安和静宜都上楼去了，楼下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忽然想偷偷溜出去，去咖啡馆面试。
家里有一辆自行车，舅舅和舅母不准我们骑自行车到市区去。他们说市区里有很多车，很危险。我们骑自行车最远只允许去便利店。我想偷偷骑自行车到市区去。
我赶快把饭扒进嘴里，然后一边咀嚼一边洗碗碟。
我轻轻打开栅门，把自行车推出去。把栅门关好，骑上自行车，上了马路才发觉轮胎气不足。只好再打开栅门，把自行车推回家，进屋子找出打气筒，把轮胎充满气。
待要再次出门时，静宜下楼来了。
“乐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便利店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问那么多做什么！男人用的东西，不可以讲的。”
“男人也有不可以讲的东西？”
我不理静宜，骑上车就走。
还没有到市区，自行车又出问题了。链条太松，脱了出来。
这难不倒我。我把车停下，把链条拉好，扣在齿轮上。不过，我的手指却被链条上的油脂弄得黑黑黏黏。我掏出手帕，把手指上的油污抹干净——要去面试餐馆的工作，一定要注意手指的卫生。
我在市区里转一转，终于找到巴刹路。巴刹路上有多家咖啡店和餐馆。街角那家最漂亮，墙壁用石砖砌成，墙上有田字格窗子，白色的木框格子嵌上孔雀蓝的玻璃镜片。
屋檐的设计很奇特，像一台钢琴开着“嘴巴”，露出一个个牙齿般的琴键。琴键会上下跳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琴键上竖立着一排柠檬黄的立体字，字体肥大笨拙，却有一种淳朴的美：“柠檬花钢琴咖啡馆”。个别字体随着琴键的上下而跳动，像一个个坐在跷跷板上的顽皮精灵。
没错，就是这家咖啡馆。
我不想把自行车停在咖啡馆前面。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停远一点，走路过来。
放眼望去，我找到的适合停车的地方，就是泊车收费机旁边。收费机有柱子，我可以用铁链绕住柱子锁车。不过，收费机旁有一摊污水。不要紧，我的车轮不怕水。
一个中年阿伯站在收费机前，正把硬币投进收费机里。我想等他走开，但他动作缓慢。我不等了，骑自行车冲过去。
我很小心，担心污水溅到阿伯。可是，阿伯不小心，他忽然蹲下来，把头低下去，靠近那摊污水。这时我的车轮刚好碾在污水上，污水随着车轮转动，溅了他满脸。
阿伯怒不可遏，厉声骂我：“你要死啊！”
污水在他脸上，他脱下眼镜，看起来好像泪流满颊的样子，很滑稽。
我忍住笑，很有礼貌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没有表情。
就像道德教育课本所教的，接下来，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掏出手帕替他擦脸。
不幸的是，我的手帕已经沾了链条的油污，黑黑黏黏的，都抹到他脸上。没三两下，我已经把他的脸抹成了大花脸。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已经“变脸”，只管抓住我一只手，看一看我的手掌，又抓住我另一只手，也只看手掌。然后他放开我的手，叹一声：“唉，我自己擦。”
他从自己的裤袋摸出一包纸巾，从中取出一张，擦拭眼镜。
“阿伯，你的脸……”
“算了算了，我自己擦。”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眼镜，端详着我。
我看着他的大花脸，想帮他擦干净。
“阿伯，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把钱捡起来，在水里。”
我把手伸进污水里摸，摸到两个硬币。原来他掉了硬币，才会低下身子，“迎接”喷上来的污水。
“帮我把钱投进去。”
我把钱投进去。
他戴上眼镜，按了车牌号码，拿了发票，转身就走。
“阿伯，你的脸……”
他的脸还是大花脸。
“算了。”他说。
真是怪人一个。我猜他是一个算命先生。
我用铁链绕着柱子，把自行车锁好。
三点整，我推门进入柠檬花钢琴咖啡馆。有一个大鼻子小眼睛的男孩子打量了我一番，问我：“你来吃东西？”
“我来面试。经理在吗？”
“你穿这种衣服来面试？”他感到吃惊，睁大眼睛，不过，眼睛太小，睁不大。
我看看自己，T恤、短裤、拖鞋。不行吗？我也不知道。伤心猴子又没有交代我要穿什么服装。我没时间回去换衣服了，管不了那么多。
“是的。我面试做打杂的，不必穿得太好看。”
他到经理室通报，然后拿了一张申请表格出来，叫我先填妥表格，再进去面试。
我不要倒下去
我拿了表格，不知道坐在哪里好。桌椅太多了。
整间咖啡馆非常漂亮，气氛非常好，但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咖啡馆角落有一架白色的大型钢琴。我坐在钢琴凳子上好了。
刚要坐下，却被那个小眼睛服务生喝住：“这里不是你坐的！”
白色钢琴旁边有一张细藤编织的椅子，椅子前有一张披上紫色暗花桌布的小几。那是一个单人座位，我坐在那边总该可以吧。
还没走过去，“小眼睛”又说：“那里不是你坐的。”
“那我应该坐在哪里？”
“这里有八张桌子、三十二张椅子你不坐，偏偏选择那两张不能随便坐的椅子。”
早就该告诉我了。
我坐在咖啡色木桌子旁，慢慢填表格。
表格不难填，不外是中英文姓名、性别、出生日期、地址、电话等。这些我都会填。我没把电话填上去，怕他们打电话去我家。不过，有一项比较奇怪，就是科学实验。原来做科学实验跟工作也有关系。没问题，我最爱科学实验了。
把表格交给“小眼睛”，“小眼睛”拿到经理室。
“小眼睛”出来后，说经理叫我进去。
我敲敲门。
“进来。”
我挤出最亲切的笑容，慢慢走进去。
经理正在看报纸。他把报纸慢慢放下来。
我以为经理一定是个老头子，想不到是一个长得俊俏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多岁，白白净净。因为皮肤白皙，眼珠和眉毛看起来特别浓黑，嘴唇也显得红润，一看就知道他出身好，没受过苦。
“我是伤心猴子介绍来的。我来代替他，他在这里做工。”
“我们这里只请人做工，没请猴子做工。”
经理往后一靠，下巴抬得很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不是猴子，他的原名叫孙悦。”
“孙悦？我们这里都叫他Kevin。他叫什么猴子？”
我不知道伤心猴子有一个洋名叫Kevin。
“伤心猴子。”
“伤心猴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恐怖。
“虽然Kevin要请假，不过你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你叫什么名？我看，刘诗了（乐）。诗了，你不适合。你知道为什么？你长得太矮，走来走去，顾客也看不到。”
“不适合不要紧啦。我走了，再见。”
“等一下。既然你来面试，我就得公事公办。我看看，嘿，你多少岁？”
“十五岁。”
“十五岁就有很多恋爱经验？”
“我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你在表格上填的呀。关于你的experience，我们问的是工作经验。你却写love a lot，不就是说你有很多恋爱经验吗？”
“我以为是科学实验。”
“哈哈哈哈……实验是experiment，不是experience。你的英文实在差，这两个简单的词都分不清。”
我感到羞惭。我的英文真的很差。这份工作做不成了，我一定要去报名参加补习班。
“来，我考一考你。顾客给你钱，你找了钱给他，你应该说什么？”
“这是找给你的钱。”
“用英文讲。”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
“Keep the change.”
“哈哈哈哈……”他笑得东歪西倒，“这句话是顾客给你小费时说的，不是你自己说的。”
我很窘。
经理拿出咖啡馆的菜单，指着两种食物名称叫我读，一种是pizza，一种是lasagne。
我对z的发音有困难，勉为其难地把两种名称读出来。
经理听了又哈哈大笑，身体前翻后仰。
我觉得他把羞辱我当成了乐趣。我受不了，很有礼貌地说：“经理先生，再见！”
我夺门而出。
回家路上，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非但没找到工作，连代班几天都被人嫌弃。是，我太矮，我的英文太差，难道这就注定我的失败？
妈妈要我去找工作，要我认识学校外面的残酷世界，要我在残酷世界里坚强地站起来。
妈妈不想看见我倒下去。我不会倒下去。
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工作，也许不是在这个假期，也许是在下一个假期。我一定会赚取一百元，不会再被人家看不起。
我太矮，但我会长高。我才十五岁，我还有机会。
我的英文不会永远这么差，我会好好学习。伤心猴子能将英文应付得来，我不相信我应付不来。
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像经理这样看轻我的人。不管多少个，我都要一一击退他们。
要找一份工作原来这么辛苦。我一直以为舅舅很没用，很懒惰，不愿意去找工作。现在我可以谅解舅舅了。
我很佩服舅母，她只是中学毕业，没读过大学，却也能够在外面应付自如，甚至能卖保险给医生、会计师、工程师等专业人士。
我回到家，静宜问我去了哪里。
“去便利店。”
“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车坏了。”
“为什么没有看到你买东西回来？”
“用了。”
“用了？那是什么东西？”
“不可以说的东西，你不懂的啦。”
“男人的东西？”
“不要问那么多。我累死了，我要去睡了。”
我不理静宜，心情不好，想去睡觉。
傍晚，舅母把我叫醒，叫我起来吃饭。
我和舅母一起吃饭。
“舅母，你真了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你保险做得这么好。”
“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是的，碰过很多钉子，”
“什么钉子？”
“被人拒绝，被人嘲笑，被人辱骂，什么钉子都碰过。”
“你怎样忍受？”
“没办法，环境逼人，你不硬着头皮地站起来，就会倒下去被人欺负。你要选择哪一样？我是被逼的，狗急跳墙。”
“舅母，你真不容易！”
舅母眼眶泛着泪光，说：“十月，只有你明白我的心。”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舅母，我想在假期里参加一个英语补习班，把英语学好。”
“十月，这就对了。你这个年纪，应该是打基础的时候，不是去打工的时候。你愿意去学习，我很高兴。报名费需要多少钱，跟我要好了。”
“交通可能有一点问题。”
“没问题。反正你舅舅闲着没事干，我叫他接送好了。”
“谢谢舅母。”
“一家人，客气什么。”
舅母真好，我在外面受一肚子气，傍晚和舅母谈谈话，气消了，心情愉悦多了。
替静安背黑锅
伤心猴子让我丢脸。
我觉得他应该单独跟我说，而不应该把我的事当做他家猴子的事那样，说出来给大家听。
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告诉我：“十月，你面试失败了。”
啦啦回应：“你那么高兴？你幸灾乐祸！”
伤心猴子喊道：“冤枉啊！我伤心，很伤心。十月不能代班，我就没有自由，不能去补习，有什么好高兴的？”
王子插嘴：“伤心猴子不伤心就不是猴子了。喂，伤心猴子，你不见得比十月好多少，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做的事，十月不能做？”
“经理说，十月长得太矮、太丑，不适合做waiter。”
啦啦又为我说话。
“我不觉得十月丑，十月笑起来很可爱。十月，笑一下。”
我笑不出来。
王子高傲地说：“啦啦，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说话不能算数。不过，十月的确太矮了。十月，你要多吃一点，快点长高，不要被伤心猴子看不起。”
“十月的英文也比我差。他填表格时，在experience那格写love a lot。经理说他很有恋爱经验。”
“有吗？”啦啦回头问我。
我摇头。
“还有，经理说，他找钱给顾客时，会对顾客说keep the change。”
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
苹果傅走过来说：“十……十月，应该报名参加英……英文补习班了。”
我点头。
伤心猴子一时兴起，什么都抖出来。
“最好笑的是，十月把pizza说成pisang，把lasagne说成laksa。我们卖的是意大利餐，十月却说成马来餐。”
笑声像火山爆发般，烫伤了我的脸。
“失败！失败！十月，你很失败！”王子摇头叹息。
“也不一定，”伤心猴子说，“如果芭比娃娃肯帮十月说两句好话，经理可能会……”
“不要说我的事！”芭比娃娃打断他的话。
伤心猴子马上住嘴，把脖子缩起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半句话，心里充满疑窦：伤心猴子为什么会知道芭比娃娃的事？芭比娃娃跟经理是什么关系？
突然，静安扛着一个纸箱跑了进来。
“这箱东西，暂时寄放在你这边。”
他把箱子放在我的桌子下面，匆匆忙忙离去。临走前对我一笑，说：“我们合股吧。”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变成他的股东。
我好像一个木偶，由别人替我说话，任由别人摆布。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是什么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很多双眼睛都注视着我。
开始时，我这个木偶很生气，觉得受尽耻辱。现在木偶有一点儿高兴，无端端做了精品代理的合股人。这意味着，以后我可以和静安合作赚钱。静安很久没有对我笑了，刚才他对我一笑，也许打算和我重修旧好。这么一来，我既可以和静安和解，又可赚取一百元，完成妈妈给我的任务。
我万万没有想到，运气一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但似乎太容易了，来得全不费工夫，我反而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也卖精品？”啦啦问我。
我笑笑点点头。
“我支持你。”
有时啦啦也很美丽。
我的快乐时光并没有维持很久。两节课后，学长团来班上突击检查。他们今天查的不是头发、指甲或DVD，他们要每个学生打开铅笔盒。全班同学的铅笔盒里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失望而归。
他们打算离去之前，有一个学长对我桌子下面的纸箱指指点点。两个学长走过来，问我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我耸耸肩。
他们叫我打开箱子。
箱子里面有各种小礼品，有些装在塑料袋里，有些装在小盒子里。箱子里还有一个较大的盒子，盒子里有很多墨水笔。
“这个箱子是你的吗？”
我点头。我是精品代理的股东，不能说不是。
另一个学长兴奋地说：“找到了！”
学长团围了过来。他们好像立了大功，抓到犯人了，人赃俱获。我就是那个犯人。
他们把我和那个纸箱一起带走。
我走过啦啦身边时，啦啦怪我：“你真傻，为什么要承认？”
我不傻。如果我说纸箱是静安的，我和静安之间的裂痕会加深。我要修补我和静安之间的关系，就不能把静安拖下水。
我们来到训导处。训导主任李老师见到我，难以置信。我一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
“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这样的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李老师以为我默认了。
“你知道你犯了严重的错误吗？你在学校里没得到校长的批准就贩卖东西，这是其一；你售卖隐形墨水笔给学生，让学生在考试时作弊，这个错误更为严重。你等于在唆使学生犯罪，相当于贩卖军火给强盗集团。你是一个危险分子，我要重重处罚你。明天叫你的父母亲来学校，我要听他们的解释，再决定怎样处置你。”
我今天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话，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李老师要处罚我，而是因为李老师要见我的父母亲。
“李老师，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黄老师在我身后出现。黄老师是辅导老师。我妈妈去世时，她和玛丽老师曾去祭奠。
“黄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头痛呢。十月平时是个乖学生，现在闯了大祸，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处置他。问他，他又只顾哭，一句话都不说。”
“十月是有苦衷的，他的爸爸早已去世，妈妈刚去世不久。你交给我处理好了，我担保他以后不会再在学校里贩卖东西。”
黄老师和我非亲非故，却这么为我说话。我听了，更是眼泪涟涟。
“黄老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就把十月带走吧。十月，你跟黄老师去，是她救了你，要不然，你完蛋了。这箱东西，也一块儿拿走吧。”
“谢谢你，李老师。”
“哪里的话，你肯跟我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我该感激你才是。总之，今天这个case，就交给你了。”
黄老师走前面，我捧着纸箱跟在后头。
进入黄老师的办公室后，她叫我把纸箱放下来。
她坐下来，我站着听她训话。
“十月，我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你需要赚点外快。你寄人篱下，要钱也很难向亲戚开口。可是，你看到了，你为了赚外快，惹上麻烦。贩卖东西，不是办法。你把这箱货物拿回去，今天就退回去。你听到我跟李老师说的话了，我已经向他保证，你不会再贩卖东西。你明白吗？”
我点头。
“我信任你，这件事情，就此了结。你应该不会做出令我难堪的事吧？”
我点头。
“好，你可以拿箱子走了。”
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出来。
我不想说话。今天我什么话都不想说。
我对黄老师深深一鞠躬，表示我的谢意。
“十月，如果你有金钱上的需要，你来找我，我替你想办法。记住，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回去吧。”
我抱了箱子红着眼睛回到班上。
班上，玛丽老师在上课。
我经过啦啦身边，她问我：“怎么了？”
我没理她，回到自己的位子。
她回过头来。“有没有被打？”
其他学生也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被记大过？”
“被令退学？”
“被开除？”
“被枪毙？”
我不想回答。
“安静！”玛丽老师怒吼。
全班静下来。太好了！
我保持沉默。今天，我没有说话，却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我像一个在大海里浮沉的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无助地漂流，什么都没有做，居然大难不死。我深信，一定是妈妈在保佑着我。
十月在经受一系列打击之后还会重新振作起来吗？他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境况呢？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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