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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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林晓树自杀的那个早晨,我正在绿茵场上陪七八个少年踢球。昨晚一场宿醉,我神疲力乏,跑起来脚下虚浮,如同踩着棉花,索性退到一边看少年们操练。反正在这所业余体校,哄孩子们玩比教给他们真正的技术更重要。薄雾刚刚散尽,有那么一阵子,我看到天忽然暗了几分钟。当时以为要下雨,但许久并没有雨滴落下。我抬头望望天,喃喃骂了句见鬼,又跑过去纠正一个小家伙的犯规动作。后来我确信,林晓树一定就是在天暗下来的那会儿突然跳楼的。天要让一个人走,一定会有些预兆。这堂足球课还没有结束,我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林晓树的死讯马上传到我的耳朵里——上周六晚上,他还曾回到市里,我们照例在常去的那间酒吧放浪形骸,直到午夜才烂醉如泥地散场——仅仅隔了两天,忽然听到他跳楼的讯息,我瞬间石化。
  林晓树跳楼而亡的初衷大约是想淡出这个世界,但往往事与愿违,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里,他再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在我为数不多的狐朋狗友当中,林晓树以穷酸而闻名。这个三十六岁的瘦高男人和我们见面的时候,不是在酒吧就是在歌厅。不管在哪里见,他差不多总是一副阴郁的表情。所以不管在酒吧还是歌厅,他都是我这些狐朋狗友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我之所以说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友,是因为我们这一伙儿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基本不干什么正经事情,可以说是醉生梦死。林晓树一般在隔周的礼拜六才会出现,虽然他不常来,但每次聚会总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他喝酒很文静,但喝得比我们都多,偶尔唱歌也很狂野,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跟谁有仇。我们一致看不起他,因为他从来都不买单,似乎打开的他的钱包比撬开保险柜还难。
  开始我不太正眼看林晓树,觉得他太装。在我眼里,如果他还有可圈可点的地方,那就是可以基本不输原唱地演唱几乎我们知道的所有流行歌曲。后来我偶然听说他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时隔不久就得到了验证。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闲得无聊,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霓虹闪烁,人群熙攘,我的内心却在莫名呜咽。碰巧赶上市里的大型广场音乐会,舞台上一个男歌手弹着吉他唱歌,瞬间吸引了我。我很快看清楚这个歌手居然是林晓树。这是市里组织的一次大型旅游推介演出,各县区都选送了节目,林晓树能代表他所在的县到这里表演,充分证明了他的实力。宽阔的舞台上,林晓树唱得很投入,似乎世间只有他一人而已。我发现,也只有在怀抱吉他的时候,他才会神采飞扬。
  林晓树是这个西北地级小市下面某个县城中学的音乐教师,每两周回市里一次,每次回来陪妻子胡莉荭的时间,远远少于和我们在酒吧喝酒歌厅唱歌的时间。他前年才结的婚,我们这些狐朋狗友当然都参加了。婚礼上宾客很少,就连妻子的娘家也没有人来。除了他父亲和弟弟,我们几个差不多就是参加婚礼的全部来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父亲比他还要阴郁,但我们的心思此刻都在他和胡莉荭身上,也就没去理会那么多。这场过于萧条的婚礼,在一个仅能容纳三桌客人的小饭馆进行一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宽敞的,事实上那天我们总共只坐了一桌。我得承认,胡莉荭的确是个漂亮女人,她身穿洁白的婚纱,具备了新娘子应该具备的所有美丽和光彩。林晓树向胡莉荭介绍了在座的每一个朋友,她和大家客气地握手,样子十分优雅。这是我第一次见胡莉荭,她和我握手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某种触动,就像遇到一个熟识已久的老朋友。我赶紧掩饰住自己的神情,和那帮狐朋狗友们把婚礼推向高潮,对他们极尽祝福和戏谑。
  婚宴结束后,我们把他俩送回新房。那时候他们租住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林晓树花了两天时间,自己装饰出了一间别具一格的新房。中途我才知道,胡莉荭的娘家人不来参加婚礼的原因是他们并不同意这门亲事。胡莉荭的父亲,是林曉树工作的县里一位乡镇书记,曾经好几次怒气冲冲地棒打鸳鸯,但都没有成功,是胡莉荭的执拗成就了这场婚姻。虽然父母亲没有参加婚礼,但是胡莉荭并不伤感,看样子她觉得林晓树值得她托付终身。这场不被新娘父母亲人祝福的婚礼过程简单,从婚宴到回到他们的新房,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晚上我们照例去闹洞房,开了一系列低俗的玩笑。胡莉荭始终开心地笑着,配合我们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丝毫不因父母没有出席婚礼而伤感。我再次强烈地感觉到,林晓树找到了一个爱他的女人。不过林晓树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这的确是个挺装的家伙。临走的时候,我们坏笑着嘱咐林晓树和胡莉荭悠着点儿,这个老旧的筒子楼隔音很不好。胡莉荭的脸红红的,幸福得像花儿开放。林晓树娶胡莉荭的事儿,在小县城里传得风起云涌,让他从名不见经传一跃而成为小县城当年最知名的人物,其热度甚至超过了数年后他的自杀事件。
  婚后不久,林晓树在市里繁华地带给没有工作的胡莉荭开了一家琴行,他们的家也随之租住在店铺后面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胡莉荭参加高考时,艺术特长是音乐,做琴行生意也算专业对口。只是琴行的生意可能并不好,我感觉林晓树和胡莉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说林晓树穷酸,倒不是因为他的生活拮据,而是在这种拮据的状态下,他口口声声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心中的远方。在聚会的时候,他不止一次醉眼蒙咙地说:“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迟早有一天,我要去远方寻找我的诗意!”说这些的时候,他用一双醉眼努力凝视窗外黑洞洞的夜色,深沉的样子很欠揍。
  这个一心想去远方的人纵身一跃的刹那,是不是真的去了远方?
  二
  我一直认为,林晓树属于在人群中可以一眼就被发现的那种人,但同时又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的那种人。奇怪的是,我居然和他成了朋友,而且交情还越来越深。回想起来,我和林晓树的相识很偶然,那时候我来到这座以出土黄河象化石而著名的西北小城不久,新结识的一位朋友结婚,我形单影只地去参加婚礼,在宴席上第一次见到林晓树。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喝酒,自斟自饮,简直把眼前的人和事都当成了空气。碰巧我和他同坐一张桌子。我认识的人不多,也不喜欢婚宴上这种过于张扬和矫情的欢乐,就只和他喝酒。我在这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婚礼上认识的几个人后来都不怎么来往,唯独和他渐渐熟络起来,慢慢成了朋友。尽管他两周才回来一次,尽管他阴郁的表情让我看不惯,但每次我们依然会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勾肩搭背地走出酒吧,然后摇摇晃晃地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在我们醉生梦死的时候,不管时间多晚,胡莉荭从来没有打电话叫过林晓树回家。冲这一点,我觉得胡莉荭不错。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胡莉荭对林晓树漠不关心。我暗骂自己何必对他们的事情这么上心,还不如踢一场球出身臭汗再冲个澡来得痛快。胡莉荭比林晓树小十二岁,是林晓树带的音乐特长班的学生。林晓树工作多年,感情的海洋一直风平浪静,从来没有处过女朋友。在胡莉荭上高二进入音乐特长班的时候,音乐老师林晓树的感情生活突然色彩斑斓波澜壮阔起来。他毫不掩饰又名正言顺地有意接近她,辅导她的音乐专业课,起初竟然赢得了她父亲的赞许。爱好课外阅读的胡莉荭,学习成绩和长相正好成反比,高考时虽然专业课名列前茅,文化课却考得一塌糊涂。没有考上大学,她在家里无所事事,这给了林晓树很多接近她的机会。两年以后他们就同居了。据说开始的时候,胡莉荭并不接受林晓树,但很快她就离不开他了。如梦初醒的乡镇书记气得手脚冰凉却难奈其何。不知道林晓树用什么法子获得了胡莉荭的好感,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是讳莫如深的。因为胡莉荭的父母好几次在大街上给了林晓树不小的难堪,他只好把爱巢筑到市里面,和胡莉荭如牛郎织女般做起了周末夫妻。
  别看林晓树样子窘迫,其实他很善于适应社会。当参加工作好几年的大学生还在心安理得地啃老的时候,他上班没多久就在县城办了一个音乐培训班,跟他学吉他的小孩子很多。按说孩子们的钱很好赚,他应该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但事实上他依旧穷酸,依然不会像我们一样抢着买单。喝过几场酒之后,我们多少谅解了他,毕竟胡莉荭的琴行生意也不好做。
  林晓树和胡莉荭结婚大半年以后,我第二次见到胡莉荭。我每日去上班的滨河东路,右侧有一座公园,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都有人坚持不懈地来锻炼身体。每次我经过这里,也会装腔作势地跑步前进。那天早上没有课,我起得迟,九点多我慢跑着经过这座公园时,忽然看到胡莉荭在不远处散步。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园看见她,这个点儿了,不开门做生意,却跟一帮老头老太跑到这里装模作样,实在有些难以理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必要打个招呼。我们在一棵红叶李旁互相亲切问候,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完全没有结婚时的青春靓丽。她主动和我握手,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瞬间亮如湖水,那里面似乎隐藏了千言万语。这种感觉有可能不准确,但当时的确让我心里怪怪的。想到林晓树周末回来不陪她却和我们泡酒吧,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尽管追究起来这责任并不在我。我没有和她过多地说什么,很快就告别了。走出很远,我无意间回头一看,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望着我。我心里越发感觉怪怪的。此后在上班的路上,经过这座公园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看看胡莉荭在不在。有几回我似乎瞥见过她的身影,但都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她。就算是她,我们也没有话说,毕竟,我和她见过的面可以忽略不计。
  我再一次到林晓树和胡莉荭的家里,是半年之后的一个夜晚。还不到周末,林晓树破例从县里赶回家来看胡莉荭,却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打电话要我到他们家坐坐。那时候已过了十点,我用两桶泡面对付完肚子,正懒懒散散地躺在床上刷微信。我无数次地暗骂林晓树发什么神经,好不容易回家,不好好享受难得的二人世界,却非得在旁边点上一个硕大的电灯泡,这不是脑子进水是什么?我再三推辞,他却执意坚持,直到最后他突然焦躁起来,说,赵晟如果你还不过来,我马上带着胡莉荭来你家!这是什么意思?我吓了一跳,赶忙答应马上到。跳下床,我胡乱穿了衣服,很快跑下楼,似乎林晓树此刻就站在身边监视着我,容不得我拖延半秒钟。
  琴行后面的两居室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林晓树和胡莉荭席地而坐,面前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喝空了的和尚未打开的易拉罐啤酒。按照林晓树的吩咐,我也坐在地毯上,他砰地启开一罐啤酒递给我。我机械地接过来。他拿起自己面前的啤酒,示意我们三个碰杯干一个。胡莉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她算得上是我见过的喝酒最猛的女人之一,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找不着北了。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尴尬,跟个摆设似的横插在他们二人之间,实属多余。无奈几次告辞,林晓树却强硬地拦下我。他干瘦的左手有力地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生疼。我挣扎几次都不能挣脱,只好说我尿个尿总可以吧?我冲进卫生间,里面挂着胡莉荭的好几件内衣,样式性感,颜色诱惑,让人心猿意马。我暗骂林晓树真是不解风情的木头,辜负了美好的春宵一刻。我在卫生间磨蹭了好一会儿,再回到客厅的时候,胡莉荭已醉得不轻。她脸色绯红,醉眼迷离,在地毯上半躺半坐,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她衣衫凌乱的样子在我眼里居然有一种风尘味道,特别诱人又叫人心生怜惜。我没有再坐下,顺势告辞。这一次林晓树没有阻拦,说,赵晟,刚才的事情别往心里去,今天我就是格外想你!我心里冷笑一声。从他们家出来,我把自己扔进夜晚冷冷的秋风里,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整个晚上我都感觉林晓树似乎一直晃荡在眼前。这一夜我迷迷糊糊没怎么睡,老觉得这像一次鸿门宴,但林晓树所为何来呢?
  以前林晓树回来不怎么陪胡莉荭,总和我们泡在一起,我曾经怀疑他们过得并不好。这一次我准确判断出,林晓树和胡莉荭的确过得并不如意。只是我想不明白的是,看林晓树的意思,他们不幸福,倒好像是我造成的。真是咄咄怪事!
  三
  五年前我离开了打拼六年的某一线城市,来到这座西北小城。我的妻子鹿伊敏曾经无数次痛哭流涕地祈求我不要离开她。尽管我心里也滴着血,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鹿伊敏和我是大学同学,一起在这座一线城市打拼,度过了曾经低到尘埃的一段日子。当一切都开始上升的时候,我们却劳燕分飞,实在叫人很不甘心。五年过去,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不和她好好谈谈,却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家出走。初到这座城市,我租了一间老旧的一居室,每天除了蒙头大睡,就是用一桶又一桶泡面对付咕咕叫的肚子。我特别怀念鹿伊敏做的蛋炒饭和手擀面。那时候我们的居处虽然简陋,却时时能感觉到家的温馨,然而现在她放棄了,不想再给我了。我无数次梦见我已不在人世的父母和妹妹,梦境里妹妹总是浑身鲜血淋漓,恐惧而绝望地呼喊着我。我企图奋力去抢救她,然而无一例外,她总是从我手里滑脱,坠人无边的黑暗。每一次我都是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感觉自己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去见他们。   那段时间这座小城差不多一直在下雨,我蜷伏在小屋里,就像一只年迈的蜘蛛,趴在往事的网上等死。房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陈腐的气息,我分辨不出是房间本身的味道,还是我身上发出的气味。这样昏天黑地过了将近一个月,天放晴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得走出家门——如果这个房间可以称之为家的话。我身上还有些钱,是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最后一单业务的全部收入。至少在一年内我不必为吃饭的钱发愁,但是我得找个事儿做,以便转移注意力,要不然我真怕自己就此一点一点烂下去,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业余体校,利用当初在大学里当系业余足球队长的特长,给一帮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做足球教练。在绿茵场上奔跑一天,到晚上人困马乏却无心入睡,和一帮狐朋狗友泡在一起就成了我的爱好。和我同龄的林晓树跟我在一起,简直称得上秀才遇到了兵。奇怪的是,我们居然把这种友谊保持了五年。如果他不自杀,说不定还会继续保持下去。
  林晓树的葬礼和他的婚礼一样冷清,除了他面色青黄的弟弟外,就是我们这几个狐朋狗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胡莉荭表现得格外冷静,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哀痛。我看到林晓树的弟弟看看胡莉荭,又看看我,目光中似乎大有深意。我赶紧和胡莉荭简单地交谈了几句,礼貌性地安慰一下她,就和一帮狐朋狗友匆匆告别。快出门的时候,我装作无意地回头瞟了一眼,林晓树的弟弟果然一直望着我。我赶紧回头,心里直发虚。
  葬礼上胡莉荭的平静,让我一次又一次想到我的妻子鹿伊敏。我觉得我的离开,对鹿伊敏来说,也不过是一件云淡风轻的事情。在业余体校,每周排给我的课不多。尽管我憎恨鹿伊敏,但是没课的时候我仍然关注我们当初共同的事业。来这里不久,我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我常常泡在网上,看她如何经营我们的生意。那时候为了宣传我们的养生产品,我做了一个网页,现在鹿伊敏依然坚持在更新。我很佩服这个坚强的女人,失去了我,她把事业的雪球越滚越大。但我对她更多的是痛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难道她没有一点儿悲伤?
  林晓树的死在小县城里引起了种种猜疑,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别看在这座地级小城市,林晓树和我们一样活得默默无闻,但在那座小县城,他却是一个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风云人物。他带的特长班学生每年有好几个考上一流音乐学院,他为县城写过一首传唱颇广的歌曲,在县里组织的新年音乐会上,他弹着吉他和一个漂亮的女教师一起合唱,风靡小城。这首歌曲后来还被县电视台制成了MV,在网上点击量不少。有一次在KTV唱歌的时候,我们嚷着要听他写给小县城的那首歌曲,他却给我们演唱了一首改编自赵雷《成都》的歌曲《大理》:
  洱海明月渔灯暗,数不尽的风流
  苍山高远十九峰,伸手可触白云
  蝴蝶泉边烟花绽,伊人蓦然回首
  在这座温柔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
  说实话,林晓树唱歌的水平实在超越了当下好多当红的歌星。他语带沧桑、表情忧郁,那样子要多性感有多性感。当时我非常肯定,不要说是胡莉荭,换了谁也会被他打动以至于爱上他的。我们早已被他的歌声带到了彩云之南的大理,醉倒在茶花吐艳的芳菲季节。他唱完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沉迷在他的歌声中。醒过神以后,掌声四起。我说:“林晓树你真牛!大理是个主打旅游的城市,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们真应该把你请去,做形象代言人!”大家都同意:“不错不错,林晓树你窝在那个小县城能怎么样?还不如带着胡莉荭去大理,寻找你心中的远方!”这时候,林晓树不是我们想象得那样踌躇满志,反而充满了异样的落魄:“远方太远,到了远方还有更远的远方。”
  林晓树玄而又玄的样子,让我们突然都鄙夷起来。
  四
  其实不光林晓树,远方对每个人来说都充满着诱惑。比如我,从那座一线城市来到这个高原小城,就是因为我心里也有个远方。只不过每个人去远方的心境不同,林晓树是要寻找诗意,而我则是因为失意。在林晓树跳楼前两个月,有一次林晓树回来,约我们喝酒。他从来不请我们,这次却非要提前讲好由他来买单,显得有些不同寻常。那天林晓树喝酒异常狂放,有些像胡莉荭坐在他们家地板上喝酒的样子。其他人心无芥蒂,只管起哄,而我心里却有些阴影。我几次装作有事提议结束场子,但都被林晓树制止了。林晓树和我们干了一圈又一圈,甚至一低头酒就从嘴里往外溢,他也不罢休。一直喝到半夜酒吧打烊,我们歪歪斜斜勾肩搭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林晓树脚步踉跄,含糊其辞地说:“我真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心目中的远方。那个地方才是我这样的人的家乡!”
  其他人都不太注意他,只有我格外关注他,尽管我也喝得天旋地转。我说:“远方到底是哪里,大理吗?”林晓树说:“要是能去大理,当然是最佳的选择!”这一次其他人都听到了,起哄地嚷起来:“去吧,去寻找你的诗意!”我没有跟着他们嚷,只是想胡莉荭和林晓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不清楚,酒劲上来,我趴在一棵歪脖行道树上狂吐一气。
  那段时间我一直不敢面对林晓树,原因是在林晓树请我到他家喝酒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和胡莉荭有过一次隐秘的单独接触。对于这次单独接触,过去我一直怕林晓树和朋友们知道,现在他死了,我更加害怕朋友们知道。事情的起因是林晓树有一个月没有回家。胡莉葒有没有找林晓树我不得而知,但我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那天晚上,胡莉荭忽然打电话让我过去一下。我这天下班后和一帮狐朋狗友直接去了酒吧,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喝了很多酒。为了不让朋友们误会,我走出来站在外面和她说了几句话。她直截了当地要我过去一下,我踌躇再三,还是答应了。我向朋友们提出先走一步,他们喝得正酣,除了骂我不够意思,倒也没有别的怀疑。走到中途,我几次停下来想回头不去,可最后还是去了林晓树家。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鬼使神差地赴了胡莉荭的约。
  胡莉荭比我们小十二岁,结婚两年多没有孩子,依然一副青春少女的样子。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烟雾弥漫,音响里放着音乐,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倒放的空酒瓶子,没有打开的易拉罐整齐地排列在另一边。胡莉荭看上去已经喝了很多,醉眼迷离,脸色绯红,嘴里叼着一根“兰州”。她给了我一支烟,看着我点上,又指指那些排列整齐的易拉罐。我打开一罐,朝她扬了一下,灌下一大口。胡莉荭说:“林晓树的朋友,只有你还像个人!”这话让我直冒冷汗,却又不知从何回答。她又说:“我看不出你们有成为朋友的基础,你怎么就和林晓树混在一起了?”说实话我也纳闷,我和林晓树没有一点儿共同的东西,按说怎么也不会成为朋友。胡莉荭这话分明在贬损林晓树,我觉得奇怪但并未点破,只是一口气喝干易拉罐里的酒说:“交朋友不需要理由。”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父母亲就双双病亡,我和妹妹是小脚的奶奶带大的。奶奶没有少带我去庙里烧香,祈求神佛保佑我和妹妹。大约是我不够虔诚吧,尽管我再三祝祷奶奶能多陪我们几年,但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奶奶还是去世了。把奶奶送上山的那天,我好久都不肯离开奶奶的墓地,我不敢接受我和妹妹从此相依为命这个事实。我上大学的费用几乎全部是贷款,假期里打工挣来的钱就是我和妹妹的生活费。我得说,那时候的我还不算是最悲惨的,尽管穷困潦倒,却得到了美人的垂青——鹿伊敏拒绝了那么多条件不错的男生,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我们约会的时候,大部分费用是她在支付。她给我的大学时代留下了许多美好甜蜜的回忆。大学毕业后,我和鹿伊敏开始自主创业。第二年妹妹也上了大学。我以为一切可以从此好起来,没有想到,妹妹却突然失踪。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泥泞的日子,我做梦都盼着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妹妹突然回到我的身邊。据妹妹宿舍的人说,曾经有两个社会青年纠缠过妹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总是梦到浑身鲜血淋漓的妹妹在呼喊我救她。这么多年过去,妹妹依然音信杳然。我从悲痛中走出来用了三年时间,这中间多亏了鹿伊敏对我的陪伴和安慰。鹿伊敏是个乐观而热爱生活的女孩,春天的时候,她会把刚开的桃花摘几朵回来插在玻璃瓶里,让我和她一起轻轻去嗅那种淡淡的香气;秋天来了,她又会把金黄的银杏叶子当做书签夹在我最爱读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或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转移我的悲伤。在这世间,鹿伊敏是我唯一的爱人和亲人,是我茫茫人生的大海上漂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然而,她还是把我丢弃了,就像抛开一条用旧的抹布,我的痛苦和幻灭可想而知。
  第二天天亮我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去,不管鹿伊敏怎么打电话,我都不接。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思量,在一个天上落雪四周一片苍茫的下午,我给她寄出一份离婚协议,然后切断所有联系方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座一线城市,来到这座西北高原上的地级小城。林晓树的死,让我突然非常想念鹿伊敏。我的离开对于鹿伊敏来说,和林晓树的身亡对于胡莉荭来说,有什么不一样呢?
  在刚到这座高原小城的前两年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带过酒吧里认识的女人到我的住处。有两个勉强住了一夜就和我说了再见,有一个虽然住下了,却装得一本正经,怎么也不让我碰她,还有一个没有进门就脸色大变直接转身走人。遇上这么几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大受打击。我由此很佩服穷酸的林晓树,他能让胡莉荭死心塌地跟着他,实在是难得。尽管我知道胡莉荭和酒吧里那些女人不一样,但女人的本质不是都一样吗?要不然,鹿伊敏怎么会那么快就把楚昭南招到家里来?
  我决计没有想到的是,林晓树不但不穷酸,而且很有钱。在清理林晓树遗物的时候,警察在他办公室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房产证——房子居然是大理的,写着林晓树和一个叫陶问菊的女人的名字。听说警方追查了解到,这个叫陶问菊的女人是林晓树的大学同学,也是他当年的恋人,只是毕业的时候她却死了。她患的是卵巢肿瘤。这年头什么病都年轻化了,十几岁的女孩子也会得乳腺肿瘤,陶问菊的病也算见怪不怪。陶问菊是大理人,出生在苍山洱海之间,有大理茶花一般清雅的气质。最叫人意外的是,陶问菊长得和胡莉荭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恍然大悟,终于理解林晓树为什么一直不找女朋友,却突然对胡莉荭如此钟情。看样子是胡莉荭让他重新燃起了爱情的火花,填补了他心里的空白。
  我们赶到林晓树所在的县城,只是为了缅怀这个心力交瘁的人。就在这一次,我们听到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林晓树死前给胡莉荭打过一次电话,通话时间显示是四十三分钟五十七秒。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大家猜测林晓树和胡莉荭在电话里发生了争吵,吵架的原因是胡莉荭要和他离婚。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人和林晓树是同事,我们曾经在一起喝过酒。林晓树的这位同事还补充说,这是警方一个朋友告诉他的。我想到林晓树不在家我却去见胡莉荭的那个晚上,心头顿时波澜万丈,惶恐和愧疚一齐涌上。林晓树既然把胡莉荭当做陶问菊的替身,是想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他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和他离婚。但是,直觉又告诉我没那么简单,胡莉荭和他离婚,还导致不了他跳楼的严重后果。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想不开呢?
  也是林晓树的这位同事告诉我们,林晓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据这个住在林晓树隔壁的人说,那天早晨,他看到林晓树一直在和人通电话。看上去林晓树很平静,似乎电话里并没有发生口角。早操后林晓树很平静地到饭厅吃过早餐,随后回到宿舍关上门弹起了吉他。以前林晓树从不在这时间弹吉他的,这个同事觉得奇怪,但他要去教室上课,就匆匆走了。课上到中途,院子里似有重物坠地。接着,有几个人大声吆喝起来。他走出教室朝下看的时候,林晓树已经躺在教学楼对面的宿舍楼下面了。这个人的话让我忽然想到了九十年前自沉于昆明湖鱼藻轩的王国维。据颐和园园丁云,“先生约上午十点钟左右进园……初在石舫前兀座,久之,复步人鱼藻轩中,吸纸烟”。跳楼前的林晓树和自沉前的王国维有着同样的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王国维的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给生者留下种种疑窦,使其自沉之谜多年来众说纷纭。林晓树的死,又何尝不是一团难解之谜呢?他们似乎都有着一样浓重的家国之悲。
  六
  有些人活着时我们就已经很了解他了,有些人却在死后我们才能了解。对于林晓树的好多事情,外界津津乐道,但是我一点儿不想知道。我心里的阴霾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散掉的,我甚至有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打算,不为其他,只为逃避。时隔不久,我忽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说要见我。但是他不告诉我他是谁,只说见了面就知道了。我很不高兴,又按捺不住好奇,再三问他,他才说:“我是林晓树的弟弟,我哥死之前要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林晓树要他弟弟告诉我一件事情?我止不住冷汗直冒,对于胡莉荭和我的关系,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果然,在约好的咖啡馆见面的,就是林晓树葬礼上我见过的那个面色青黑的男人。我装作坦然的样子和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在靠窗的一处卡座坐下,点了两杯咖啡。我内心忐忑不安,等着他说话。几天不见,这个男人的面色似乎比上次还要青还要黑。我确信他肯定是身体的某部分出了问题。   林晓树的弟弟慢慢喝了几口咖啡,说起他和哥哥小时候的事情。在林晓树和弟弟都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和父亲离了婚。对于父母为什么离婚,那时候他们年纪太小,不甚了解,只记得父母好几年都是歇斯底里地忙于打闹,对他们兄弟俩不闻不问。也许父亲曾经试图挽回,但终有一天他们还是离了婚。林晓树和弟弟跟着父亲及后来的继母生活。弟弟很快就和继母混得很亲热了,但林晓树始终阴沉着脸,对继母不理不睬。小学时代他们都住在家里,林晓树上中学后就搬到学校宿舍,很少回来。那几年里,林晓树回家也只阴沉着脸和弟弟说话。父亲本来就不太喜欢他,时间长了越发不愿理他;当初一直试图和他和平共处的继母,也失去了耐心,对他熟视无睹起来。这无疑是恶性循环,林晓树回家的时间更少了。
  大学时代,林晓树孤僻的性格让他很少有朋友,几年里和他联系密切的只有他弟弟。假期里他也不回家,徒步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流浪,似乎在尋找什么。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寻找什么,他是同学中的异类。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后来他疯狂地爱上了同系的一个女生,为她写了几本日记,幻想有一天能交给她看看。林晓树的弟弟说,他哥哥之所以疯狂地爱上那个做“校园之声”节目的女主持,主要是迷恋她又甜又糯的声音。他说他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到母性的呼唤,漂泊的灵魂因此得到安宁。我肃然听着林晓树的弟弟转述他哥哥的感受,居然第一次没有觉得林晓树的玄而又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孤僻阴郁如林晓树也不例外。他弟弟说,大三那年中秋,林晓树把日记本作为礼物送给那位女生,并约她去看电影。结果可以预料,那本日记被女孩直接扔到他怀里,还骂他,明知道自己是癞蛤蟆,就不要想吃天鹅肉了。在那个备受伤害的时候,陶问菊及时出现并安慰了他。只沮丧了三天,他又疯狂地转爱于陶问菊,时时处处找机会接近她。那段时间,他对陶问菊的迷恋远远超过了当初对女主持的迷恋。林晓树弟弟说,陶问菊其实有自己的恋人,只是那天他被女主持羞辱让她看不下去,她才接近他抚慰他,哪知道他反而误会了。毕业好几年了,他依然活在那段并不存在的爱隋里。这些年林晓树深陷在灰暗的现实之中,除了对陶问菊的疯狂追忆,感情生活一直是一片荒漠。见到胡莉荭之后,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在那些单纯的女孩子眼里,忧郁的林晓树性感可爱,胡莉荭爱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插嘴打断他问:“林晓树到底要你告诉我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字斟句酌地说:“林晓树临死的时候,除了和胡莉荭通过电话,还和我通过话。他再三重申,让我务必当面告诉你:他并不恨你!”
  这话无异于一颗惊雷在我耳边爆炸,我几乎跳起来,他不恨我?他有什么理由恨我?他凭什么恨我?林晓树弟弟看着我,接下来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叫我无地自容。他说:“你和胡莉荭都睡了,他难道不该恨你吗?”
  这一次我真的跳起来了,色厉内荏地告诫林晓树弟弟不要捕风捉影毫无根据地诬陷好人。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林晓树弟弟这次毫无疑问是兴师问罪来了,大概是要讹诈我吧?如果他撕破脸皮和我大闹,我该怎么办?我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他却很平静地按按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他让我不要激动,虽然他知道我和胡莉荭的关系到了那一步,但也只是推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我松了口气,这种事情,只要我不承认,胡莉荭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吧?林晓树弟弟说,他也是在哥哥的葬礼上才得到证实的。这下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只要林晓树本人不知道,那么我就不用为他的死感到不安。
  我故作无辜地问他:“在你哥哥的葬礼上,你是怎么证实这个子虚乌有的事情的?”
  林晓树弟弟说:“眼神!”
  眼神?看我有些惊讶,林晓树弟弟进一步解释说,虽然他没有结婚,但他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太清楚了。如果胡莉荭和我没有那层关系,她绝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在林晓树的葬礼上,胡莉荭看我的眼神的确与看别人的不同,林晓树弟弟居然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玄机。我想起当时他看我和胡莉荭的眼光也很特别,他居然比林晓树本人还要敏感。我只有摇摇头,坚持没有这回事。林晓树弟弟说,有或者没有都不重要,一切都过去了。就算林晓树知道也不要紧,他并不恨我。我再次坚决否认,一再强调这个事情必须说明白,要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林晓树弟弟反问我,对于林晓树说不恨我的话,我又怎么理解呢?我被击中软肋,一下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林晓树弟弟还要说些什么,他不说走,我也不好意思走。在气势上我已经输给眼前这个面色青黑的男人了。我气馁地看着桌上已经喝空的杯子,索性又叫了两杯。林晓树弟弟却不再说他哥哥,而是说起他自己。他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家乡小镇上经营一家小吃店。开始的时候因为他手艺不错,生意十分兴隆。没想到后来他会患上肝病。食客知道真相后就不再来了,最后只好关门。我恍然大悟,这个矮个子男人面色青黑,原因就在于他长期被慢性肝病所折磨。在林晓树的葬礼上,我就很奇怪,他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甚至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此刻他说起哥哥,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林晓树弟弟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仿佛饮尽了人生的苦涩:“其实小时候我挺恨父亲的,也不喜欢继母,但是我装在心里不说。我故意做出乖巧的样子讨好继母,是为了得到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我的零花钱,大部分都给了林晓树。他不在家里住,花费总是很大的。只是他并不理解,一直骂我没有立场。其实就像他不恨你一样,我也不怨他,但我毕竟也想他能理解我。这几年我找过亲生母亲两回,每次他知道以后,都怒气冲冲地骂我下贱,告诫我不要再去。林晓树可能没有告诉你,我母亲和我父亲离婚不久就疯了。”
  我骇然望着林晓树弟弟,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在林晓树的婚礼上,我曾经见过他父亲一次,似乎比林晓树还要阴郁。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试探地问林晓树弟弟,他父亲现在过得怎么样?林晓树弟弟望着窗外,正好有一缕阳光照过来,把他的脸分成了阴阳两半,恍然让人感觉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叹了口气,怨毒地说,他父亲现在当然过得不错,退休后父亲和继母去了另一座城市。林晓树死后,他曾经打电话告诉父亲,得到的回答很冷漠:死了就死了!林晓树弟弟的眼睛变得迷蒙起来,似乎有许多水雾在弥漫。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无奈。林晓树在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弟弟只是一个人,现在林晓树不在了,他弟弟彻底成了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拍拍他的手说:“或许林晓树是理解你的,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林晓树弟弟看看我,摇摇头,说他不会理解的。我顿时无语,我的安慰对他无疑是苍白的。我在心底里也认为,林晓树弟弟的想法是对的,林晓树并不是一个会用心去理解别人的人。这些年,他弟弟一直在打短工和治疗肝病之间奔走,但我从没有听林晓树提起过他弟弟的病,也没有见他给弟弟有过什么帮助。他弟弟治病需要钱,他却把钱攒下来在大理买房子。
  我突然说:“我父母早亡,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我曾经还有个妹妹,小时候我一直背着她玩。有一次她掉进河里几乎淹死,是我拼命把她捞起来的。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后来她失踪了,到底是生是死,到现在这个案子都没有破。”林晓树弟弟注视我半天,说:“我懂你的意思。”
  林晓树弟弟走的时候说:“我叫林晓松!”
  这个面色青黑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明说,他哥哥要他见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望着林晓松走出咖啡店的玻璃门,慢慢走出我的视线,汇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一闪就看不见了。如果不是眼前放着两只杯子,有一刻我几乎怀疑刚才是不是真有个人和我聊了这么久。我突然觉得,与其说是林晓树要他弟弟来转告我一句话,毋宁说是他弟弟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咖啡馆里乐声如水,听起来像有人在呜咽。我坐了好久,想着什么时候该见见鹿伊敏了。当初我对鹿伊敏的解释充耳不闻,但是现在我强烈地想再听听她的说辞。
  七
  我后来还见过一次胡莉荭。林晓树的葬礼之后,我下决心不再见她。但是她在电话里非要和我见一次面。我再三推说没有空,她威胁说我再不来,就告诉林晓树所有的朋友我和她有关系!我没有办法,只好去赴约。林晓树的死虽然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如果朋友们知道我和胡莉荭有过鱼水之欢,会怎么想呢?一想到朋友中还有好几个曾经对胡莉荭有过非分之想,他们必然会在浮想联翩之余妒火中烧,无一例外认为是我勾引了胡莉荭才导致林晓树的自杀,从而群起而攻将我用唾沫星子淹死也未可知。
  见面的地方依然是在林晓树的家里。胡莉荭坐在地板上表情漠然地说:“你可能都知道了,林晓树死之前和我通过电话,在电话里我们的确说到了离婚。但是你不会知道,我和林晓树离婚的真正原因是想嫁给你!”我被她的话吓坏了,难道林晓树知道我和胡莉荭的事情了?我没话找话地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胡莉荭冷笑一声:“自从我知道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叫陶问菊的女人,我就在避孕。林晓树他可不知道,还几次动员我去医院。”我再次骇然,林晓树和我都低估了胡莉荭,这个女人书读得不多,心机却如此之深。我的心怦怦直跳,浑身渗出了冷汗,痛恨自己曾经和她有过那样一次。说到底还是我太卑劣,害怕承担某种后果。
  胡莉荭说:“你觉得我很卑劣是不是?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当初我对林晓树爱得有多深,也许你根本想象不到。为了他,我不惜和自己的家人决裂。然而结婚不久,我就发现,林晓树其实是在让我做别人的替身。有几次他趴在我身上却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这叫我情何以堪?我不想做陶问菊,我只想做胡莉荭,你明白吗?他与其找我做陶问菊的替身,还不如定做一个长得像陶问菊的充气娃娃!他找到我,其实是毁了我,也毁了他!”
  很久以后,我都记得胡莉荭当时的表情,我能体会到她强烈的失望和刻骨的憎恨。我赶紧连连点头。林晓树难道是因为知道我和胡莉荭的事情而自杀吗?我几乎要崩溃了。胡莉荭说:“要是在和林晓树结婚前遇到你,我也不会答应嫁给他。我后来经常在你上班经過的路上看你,却鼓不起勇气和你说话。只有那个晚上,我止不住对你的想念,终于叫你到我家里来了。林晓树死前和我通电话,我再次重申要和他离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嫁给你!”
  我不敢说什么,我和胡莉荭发生关系,毫无疑问是一时冲动。如果林晓树对胡莉荭的爱是在她心上开了一枪,那么我就是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我沉默一会儿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就算我接受你,我们真的能放下林晓树,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吗?”胡莉荭说:“因为林晓树的死,一切都过去了。我最后再见你一面就离开这个城市,你难道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我说:“如果我在林晓树之前认识你,也许一切会是另一种样子。但,所有的相遇,在亿万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呀。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胡莉荭说:“我能听到你这么说,也不枉爱你一场!”
  她最后说:“他自始至终不知道我和你发展到了哪一步,所以我不认为林晓树和我通电话是造成他最终自杀的原因,他只是在为他的远方和诗意殉道。”
  我没有告诉胡莉荭,林晓树或许知道我们的事情,我担心她知道后会心里不安。毕竟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生活,胡莉荭这么年轻,未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没必要让她背上这么沉重的包袱。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胡莉荭,听说她把琴行转给别人之后去大理把房子卖了,然后不知去向。
  林晓树死后,我和那帮狐朋狗友再也没有聚会过。我开始专注于我的足球教练职业。足球是男人的运动,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曾经说,一击而中的射门,那种强烈的快感不亚于一次生理上的宣泄。我深以此言为然,这大概和林晓树抱着吉他是一种同样的感觉。我一直想,林晓树到底不恨我什么呢?对于我和胡莉荭的事情,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这段时间,这座城市又开始无休无止地下雨,房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陈腐的气息,我分辨不出是房间本身的味道,还是我身上发出的气味。天放晴的时候,我辞去业余体校的足球教练工作,离开了这座西北小城。国庆前,我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去了大理。在古城一座酒吧里醉生梦死的时候,我悚然听到了林晓树的歌声。惊起左右看看,才发现声音来自身边的音箱:
  和我在大理的街头走一走,喔哦
  走到双鬓的发都斑白了,也不放手
  你快挽着我的衣袖,我就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太和城的尽头,坐在洱海边看水流
  没错,是林晓树的歌声。我问酒吧老板,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年轻人告诉我,林晓树在数月前来大理待了二十余天,其间录制了这首歌曲。算算时间,林晓树来大理正是他一个多月没有回家胡莉荭约我那一次。看着MV里次第升起又很快归于寂灭的烟花,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相遇在亿万年前已经注定,林晓树、林晓松、胡莉荭、鹿伊敏和我,实在都是比烟花还要寂寞的人。晚上我住在洱海边的旅馆里辗转反侧难以人眠,突然想到我还是爱胡莉荭的,只是我不能承认我爱她——如果我承认爱她,我就会为林晓树的死负疚一生!我又一次打开旅店里的电脑,关注了一下我和鹿伊敏的生意,最终在睡着之前把她的号码移出了黑名单。
  天亮的时候,我又一次梦见了妹妹,她依然是浑身鲜血淋漓,大声呼叫我救她。我伸手拼命去拽她,她还是滑人了无边的黑暗。我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却不见她的踪迹。这时候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我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已。接通电话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女声悲怆地说:“五年了,赵晟,我终于找到你了!”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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