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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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在我们潮州苏塘村,一个人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绰号,有时候绰号比他们的真名更加贴近他们本人,也更加被大家认可,甚至死后大家忘记他的真名,还能记得他的绰号,就像脸上的一颗疤痕,肚皮上的一个胎记,永远去不掉。绰号也是全村人的集体记忆,哪怕他们带着这个记忆绕地球走一圈,回到村里还是得用他的绰号。绰号可不像我们的古人,除了名,还有字,还有号,都是挺雅的。我们这里的绰号都是猪啊狗啊猫的,为了好养,又为了好叫,这些跟人并无关系的绰号确实朗朗上口,他们绝不会给孩子起木兰花木槿花红棉花什么的,也不会叫玫瑰夜莺这些好听又有文化的名字。比如我们那里有的人就叫十四,据说他的父母相恋第十四年结婚,便起了这个名以示纪念,而且是堂堂正正的大名。
  我要说的是傻愚,是的,这样的绰号还是比较少的,关键是,这是他的大名,且他本人也公开宣称自己是个傻子。一个人对于大家忌讳的东西不嫌弃,是公然对世俗的一种反叛,高姿态的反叛。傻愚的名字是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共同起好的,算是集中了几代人的智慧。他们不像是在起名字,好像为这个人再多造一道保护膜。在傻愚的爷爷还是年轻的时候就对他那个当时还是孩子几十年后才晋升为他的爸爸说:“你有儿子时,叫傻愚吧。”他的父亲点头,没露半点异议。
  傻愚的公公其实和我爸爸的公公是一个人,这你就知道了,这说的是我爸爸堂哥的事情。是的,傻愚就是我爸爸的堂哥,我的堂叔。
  傻愚的故事,还得从家族发生的蹊跷事说起。
  家族曾做过生意。那一天,还没开市,街上行人稀少,有个送菜的人来到门市前,见门一开,两个少东家,像两个稻草人,互相扭动起来,突然又都捂住自己的肚子,然后就像一个没有放好的锄头往下倒。倒下去以后他们像两条虫子一样开始卷起来,他们的眼睛流露出痛苦又不知所措的神情。送菜人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看见的太不真实。那两个少东家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们就那样躺在那里不动,不作声,从小到大他们在这里四处唧唧哼哼,就是没有过这样躺着,哪怕是躲迷藏的时候,他们也是热火朝天满脸的汗,有时摔倒了还会爬起来,不像这一次,趴着就不准备爬起来了。
  这两个人的死,自然是镇上轰动性的事件,这么多代了,人们还惦记着傻愚父亲和他叔叔的死。“太离谱,太离奇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但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因为什么而死的,多数人推测,是吃了什么东西中毒而亡。
  傻愚就是在孤儿的状态下,由亲戚抚养长大的。记忆中,他很小气,环境也把他滋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小气鬼,哪怕一丁点的小事,他都暗自记在心里,他也想把他特色的小气总结为经验,然后换来美好的未来。自然,他不负重任地成为他父亲的继承人。
  傻愚天生像个反叛者,长得高大结实,心明眼亮,就像成心和名字对着干一样,性格与愚蠢相去十万八千里。除了有个差劲的名字,他就是个人精,他那个名字就好像小偷偷错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说名字自己找了个机会,投错了胎似的。
  傻愚在村里面不算高调,也不低调,因为他的名字无论他做什么别人都用异样的标准来看待他。他自己好像不以为意。他只想每年两次外出弹棉花,最远去过五华,这就很了不起了,在村里人看来几乎是去到外国。回来的时候抱着老婆阿春睡,醒后就吃,吃了以后又抱阿春睡。他感觉生活这样就可以了,知足者常樂嘛。
  其实,我们这个村子一直很穷。到了傻愚这一代,还是穷,穷是娶不了老婆的,傻愚只能从山里花很少的钱买来个老婆。是的,阿春就是买来的。
  一个叫阿四的人贩子,那次牵了一堆女的来了,她们是纯山里人或者是半山客。傻愚这一天刚从外地打棉花回来,他把腰部的汗巾布系好,光着臂膀抹了一把汗就上前去,不知怎么搞的,他的眼睛闪过一丁点光亮。他顺着这个光亮立马找到光的源头,那就是阿春。傻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拖鞋里的脚趾头往后缩。阿春长得真是美极了,她的仪态真是美极了。傻愚的心情也美极了。对于傻愚赤裸裸的欣赏,阿春也没有表现出城里人那种故作姿态的反对和扭捏。傻愚望着阿春,的确有了傻样。阿四说,傻愚,我看你手里从没有抓过钱,钱的味道都没有闻过,还想买老婆?没你的事!他挥舞着手,像是赶着讨厌的苍蝇。
  阿四对其他前来相亲的乡亲说,一个一个的来,不要站成蜂窝一样。
  傻愚从小会算数,像是天生的,他拿出他数学的优势,对着阿四说,站成五排,五五二十五,排成五队,相对应配对子,不乱,省去不少事。
  傻愚得以运用数学,成功地让阿四转移了注意力,而他乘机一把扯住阿春的手,然后把刚从城里弹棉花得到的钱放在阿四手里,耳语几句,阿四忙忙乎乎,说,好吧,那你别作声,拿走吧。
  女人中最好看的阿春,像是一只最肥的羊,被傻愚牵回了家。之后,有人问阿四,你怎么把最好看的女人给了一个傻子,是不是你也是个傻?阿四说,傻愚有你们没有的传家宝,就是祖传的弹棉花的手艺,差不了钱。
  问的人似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后来阿春肚子大了,生了一个女儿。
  我们潮汕平原再偏僻的小村庄里,也有几户是有华侨关系的。到国外谋生在我们这里叫过番。这些番客回来的时候总是村里欢天喜地的日子。他们回家乡省亲,叫回唐,每次回来,像变花样一样,带上琳琅满目的各种用品,在我们看来,这些可是稀奇的西洋货啊。我们村的人不能说对这些物品梦寐以求,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外国有这些古怪又好用的东西。
  我们同族几家人共同的希望就是老姑姑了。老姑姑每年回老家,我们三家直属亲戚,还有五代之内的远房亲戚,都可以得到一条毛巾或者一个绿色香皂,以及一些手信一样的东西,如果家里孩子谁能读书获了奖,那还可以得到一只派克笔。拿到东西以后,不管是大人小孩,都不会立刻离开老姑所待的那个房间,站在那里等着,总觉得老姑的袋子里,装饼干的那些铁盒子里,或许还能得到一个两个什么东西。大家就这么站着,站到最后有时还真能够如愿,得到新加坡的糖果还有饼干等等一类的食品。所以每次番客回来,对我们那个偏僻又清贫的小村庄来说,无疑就是爆发了一次启蒙运动,外国的东西就是好。番客一年又一年地回乡,无疑就是一次又一次启蒙。   番客每次来的时候,常常摆架子的,如果伺候不好,后果很严重的。我们可敬的老姑姑,她的亲儿子若是没有伺候好,也是要下跪的,老姑对于下跪的儿子若看不顺眼,她会在当天就回了广州,住进只有外国身份的人才可以住宿的爱群大厦,听说那里一个晚上花去的钱啊,足够村里人吃三个月的。村里人就说,住那里,晚上我是肯定一分钟都不会合眼。有男人一边用力挖着鼻涕,一边大声说出他的想法,那不会合眼,不会合眼做什么呢?你不要以为我们村庄的人会想歪了,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你我此时的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只是觉得不可能睡着,他们听得见钱如流水一样流走的声音,犹如身上割肉一般痛。
  这一次老姑回来带的东西是更稀奇。除了常常带来的虎牌万金油、驱风油、花旗参、旧衣服等等,听说还有一台叫录音机的东西。在我们直系三家的记忆中,这东西高于一切。平时,我们拿到力士香皂等物品,已经让我们叹为观止,对录音机的向往程度,你就可想而知,都觉得自己得到录音机的难度,就像唐僧取到真经一样。
  这个叫录音机的东西,把三家人的心都紧紧地吸引住了。他们虽然有一个共同的公公,但是几十年过去了,该争的还要去争,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天夜里,每个知道老姑带来了录音机的人,都暗自下决心要把这件伟大的洋货抢到手。就这样,深陷于巨大的欲望波浪里的三家人都想拿出各家杀手锏,就差没敢想把老婆奉献出来,因为老姑是个女人。
  三家有的拿出绣了十年的一朵花,有的拿出他们到澄海那里买来的海鱼准备进贡老姑,还有的准备好了若干天的洗脚水。二十多天过去了,用我们潮汕话说,我就像清清楚楚听到他们三家在夜里的叹息。
  我们村子的建筑是明清时留下的。大家都住在这些老建筑深深的巷子里。傻愚家的那两间房,有一间只剩下了地基,房屋的顶没了,像一个光头还不戴帽子,在争夺录音机这事情上天生弱势。
  在把这个砖头一样的录音机给谁的问题上,大家一反平常对傻愚有过的互相矛盾的看法,都一致说他一丁点都不傻,他精明得很,小气得很,狭隘得很,他们还向老姑反映他的吝啬不逊于他的虚伪。对,他还打孩子呢,剥了衣服打得皮开肉绽,有时候还打老婆,但是打老婆没有人拿得出证据,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话既然说出来,就得发挥出最大威力打动老姑,就得对老姑晓之以情动之于理,别让老姑把录音机给那个装傻的傻子,最终哪怕录音机分成三份也好。
  最后还是老姑有见识,她从文化的意义上来看问题。一说到文化,我们村的人就气短,全村没有人会说普通话,一年有机会听一两次普通话等同于一年吃一两次猪肉,偶尔外乡人路过说了一句普通话,足够我们村的人模仿学习咀嚼研讨很久很久。还有,为什么人睡觉时会流口水,为什么人有时一边脸大一边脸小?诸如此类的困惑都是我们村人的日常谈资,因为没有人懂这其中的缘由,在社会学家看来,或许这就是我们村里的人都有童年的心态和原始性质吧。
  还比如,在我们村的土话里说起墨西哥或西班牙,都会引起哈哈大笑的,因为在潮州话的谐音里,就是搞笑。比如墨西哥,听起来是在说一个人大张旗鼓流着眼屎,而潮州话里的西班牙,具有漫画效果,夸张为更大的牙。所以,一个人大笑起来笑到一半,第二个人一定接过去,好像这些笑是可以传递的接力棒,恨不得大家一起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哈哈大笑。瞧,这就是我们村里那些人,他们的快乐来得很容易呢。我们村里的人都认为吃鸡的肝一定会当官,所以每次都把鸡肝给家里面最有前景最有培养前途的人,潜在的培养对象才获得吃鸡肝的殊荣。吃多了就能当官,村里人深信不疑。
  老姑对几家人说:“虽然村里人都没有文化,但是傻愚会算数,加减很快,还会乘除,那乘除是什么,就是高等数学呢,这就是最有文化的人了。”老姑姑的女儿在外国念着大学,老姑虽然自己也是不认得几个字,总归比我们村所有人有见识,女儿让她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高等数学这一种最厉害的学识,她用大家听都没有听过的说法,镇住了另外两家人,录音机就合情合理落到了傻愚的手里。
  这个时候老姑毕竟是与众不同,她心里骂着这帮侄儿“不懂礼数”,没文化又爱告状。她想公平把好事办好,好的东西给最需要的人,她断定傻愚是最有文化的人,另外两家也只好自行消化老姑的讲话精神。好吧,数学算数算文化,我们身边原来还暗藏着一个祖冲之。老姑说,“傻愚是个了不起的人,心算快。老姑还教育另外两家人说:“你看往往是弱小的人起了强壮的名字,但是如果强壮的人起一个弱小的名字,这样可以延绵百岁,比如起成鸡啊狗啊猫啊,你看他的父亲明明知道他不傻,就给他取了一个傻子的名字。这是谦逊啊!”另外两家心里面出现一阵又一阵不服,当然他们不敢讲出来给老姑听见。
  就这样,由着这位老到了几乎要取消性别的不男不女的老姑一通分析,大家各自散去,无话可说。老姑在他们眼里,是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物品,是物质的,至于老姑有没有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美德,这个他们可不管,他们只是知道,她至少她起码她一定没有一蛇皮袋的公平。
  录音机最终落到了“最有文化”的傻愚手里。这就是傻愚,以文化最高的优势夺得这一台录音机。
  为了得到这台录音机,傻愚用了什么样的心机?后来,另外两家人愤然地想起来,傻愚在对付普通话问题上也有自己的绝招。那时候,在我们村里若谁用普通话问一个问题,没人听得清楚,没人搞得清楚,没有人认为应该有回答的义务,所以,每当遇上普通话业务,大家都是放弃,逃跑,怕丢脸。只有傻愚有一种办法,如果他遇到普通话人士他不作声跟着,然后盯着人的眼睛看看清楚,这样的時候,你可以感觉到他心里特别沉着,一般的情况是对方会想听他说什么话,但是他只是跟着你看着你并不讲,他人不清楚他普通话的底细,都认为他有良好的倾听品质,就同他把生意做成。事情往往在不作声中发生着,悄悄的改变。他的爷爷很早的时候就会为大家带香云纱,在公共汽车开动的时候寡妇靳嫂跑过来说,我要一块香云纱。他爷爷并不答话,其他人起哄,他爷爷默不作声地带回来。是夜,要是有什么事情果真发生,哪怕被人撞见了,他的爷爷也不答话,也不怕盯着人家的眼睛,搞得像是对方睡了寡妇靳嫂似的。那两家一致同意:上梁不正下梁歪,都一个德行!   ?
  傻愚是抱着录音机经过另外两家门口的,他们都在屋里默不作声。大家都知道经过了一场说不清道不白的战争,现在傻愚是捧着结结实实的战利品回家了。
  这个像砖头一样的四方盒子,人们觉得像是一头金牛,它会源源不断地拿来钞票,听说,这东西,放一次听一次就可以收一次钱,而且不用给它喂饲料,也不用给它割草,就像银行。傻愚抱着那个砖头,就是抱一个长方形的不断下蛋的母鸡,村里的人会像潮水般带着钱,来听一段音乐,来听一曲潮剧,傻愚手里的钱会像是从天上直接掉下的。
  人们看着这个长方形的摇钱树,被傻愚搂在怀里,想象他甚至躺到榕树上播放,然后再到树下大把捡钱,就像我们小时候,用铁丝穿着榕树叶,小榕树叶就是一个一个的铜板了。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的爸爸把他取名傻愚,是在说明蠢人有蠢福。
  没有人想过反对老姑,老姑是家族女人年龄最老的,老到了可以忘记她的性别。她的资源是无限的,大家还指望她办更大的事呢。所以,另外两家人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其实换了我们,每个人处于老姑那个位置上,还不见得能想出这样接近公平的公平想法呢。这一点是我们这些处于智商平均值以下的人改变不了的。令他们感觉到肉痛的是,这个像一只不用吃不用喝但永远能下金蛋的母鸡,其诱惑力难以消解。
  很快,关于录音机的传说已经像星星之火在村里面开始燎原了。他们以前拿屁开玩笑,或编草绳编小动物之类的小把戏,自娱自乐,与大姑这个会唱歌会说古的东西比,就显得无趣无聊了。
  从那天开始,到傻愚家走动的人就多了起来,村里的茶室都快移到他家了,都想听听那个砖头发出的声音。可傻愚不知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后来才知道,有人给傻愚带个消息,说那东西,一不小心,就能听到敌台,那可得坐牢呀,坐十九年以上的牢。傻愚听了这些脸色发白,偷偷集了钱,去什么海员俱乐部,找一个海员教他怎么用,怎样避免听到敌台。海员伸出五个手指。傻愚迅速算出来,想学,得给他钱。他咬咬牙答应了。回头这一年他要多打一次棉絮,而且在打棉絮的女人送上胸口的时候,他要像堵枪口把送上来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弹回去。他不是不喜欢来那么一下,他是想着他的经济要独立起来,他要靠母鸡下蛋,挣钱。
  这神奇的物件,太诱人了。没有得到录音机的两家,这一个月拜老爷时,对先人的尊敬被这事抽掉了不少,在做萝卜干鸡蛋祭品时顺手就少放了两个鸡蛋。遇上如此不顺心的事,他们的神情就好像是没有睡醒。他们在心里诅咒着,想骂死一个人,他们的想象力由他们的坏心情的程度来决定骂人的恶毒程度。他们可以诅咒他们亲生的女儿去做妓女,儿子会做小偷类似的坏事。
  这一天,没有得到录音机的另外两家男主人,在老婆烧火做饭的时候,像商量好的一样,把家里的锅铲用力一扔,那些碗筷也发出人一样的尖叫。这些冲动,不见得是送给大姑的,他们把不满的情绪,直接泄在老婆身上。老婆也不知他们今天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就任由他们摆动,好像是摆在桌子上的碗和碟。男人像炒菜一样在锅里越炒越快……他们终于心里好过了,睡去了。第二天又爬起来,像往日一样扛起锄头,走向菜地。他们感觉自己慢慢活过来了,再见到老姑也能表现出说谎后的平静,虽然说出的话还是像挤牙膏一样扭扭歪歪,软软湿湿的。?
  傻愚得到录音机以后,晚上和老婆阿春把录音机像供奉菩萨那样放在案台上,就差没有跪下来拜了。他感受到了凉飕飕的眼光风,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把录音机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把上面的几个键作为透气孔留在那里,之后,再把它放在自己祖传的明清木床的机关里。这是怎样的一种床呢?这个床,是他们家曾经富裕的唯一痕迹。这是一个雕花床,特别有趣的是上面有一个隔板,为嫁过来的女人放化妆盒。没人的时候,才拿出录音机,用海员教他的方法,跟阿春一起偷偷听。
  只能解释为鬼使神差。阿春和阿明在阿春的巷口相遇了。没有人见到阿明的到来。阿春也是不知道,因为她没有请他来。但阿春见到阿明,脸上热,感觉自己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阿明對这一带不算特熟,但他对阿春是熟悉的,就像熟悉他们那个山里小镇的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山峰上,每一道山坡的坡度,每一条曲曲折折蜿蜒的山路,也熟悉那里草木的滋味。他们曾经一起念书上学,后来相好。所以当他听到阿春退学了,出嫁了,原因是为了补贴家用,他的心里很沉重,他想也没想背起一个布包就开始往潮汕平原这边走过来。他不怕走失,因为七岁那年他就走过这条路,那时他和爸爸吵架,独自去外公家。他只知道到外公家可以吃得饱饱的,坐在门槛那里扶着肚子。但那一次,他没找到阿春。
  阿春看起来有一点憔悴。她没有阿明想象得那样失落。阿春第一时间认出了他。她的眼睛往四周望了一下,示意他进里屋去。在阴暗的正厅里,左边有一个貌似有裂缝的桌子,家里面东西很少,但是有一种整洁,这种整洁可以让人透视出阿春内心,有一种看不见的家庭温馨。阿春没有过多的兴奋。阿明原以为阿春见到他,泪水会马上流淌下来。她出众的长相依然让他敏感而动心。阿明不动声色,放下包,甚至没有想坐下来。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东西要掩饰。
  阿春见到阿明冒到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傻愚上半年,弹棉花生意少了很多,留给自己的那几个钱就够她和两个孩子吃十天左右了,要做一餐,甚至到明天再做两餐给阿明的话,自己的孩子就要挨饿。她迅速决定掐掉叙旧活动,直接用他们两个熟悉的身体,把阿明也可能有的蹭一顿饭的心思扼杀到萌芽当中。于是他们就开始了饥不择食的做爱工作。
  在时间的真空瞬间,阿春那张好看的脸,像是天空的一面镜子突然碎了,但是那种碎,又像是一种雨落下来,甚至表情带着一种烟花散落的硝烟弥漫感。
  阿明这一次和阿春的亲热,在阿明和阿春的亲热史上写下了浓浓的一笔。阿明好像是一个检验自己军队的将军,在阿春的嘴唇上、额头、耳朵、奶头,分别给予或轻或重让阿春尖叫不已的视察行为。这场视察行为,将军更为冷静,而被检阅的士兵更加热情。
  身下明清传下来的床,承受了历史,差点承受不起阿春和阿明两个人的身体。他们滚过来滚过去,像两座山扑向对方又像愚公推不动的那种山,他们实在是感觉到看不够对方。   阿春看到阿明咬紧的嘴唇中透出的痛苦,她要惩罚自己,是她背叛了他,她没有跟他说一声就嫁了人。他们两个都来不及诉说衷肠,也来不及摸清底细,她嫁的是什么人他也不关心,他现在是否结婚了她也不想问,他们似乎没有工夫东拉西扯。
  一不小心,阿明的脚,碰倒了那个录音机。那个录音机在阿明来之前,就放在了床上,他知道那个东西很贵重,赶紧把它扶正,继续他们的滚来滚去。
  阿春和阿明这一次做得山摇地动。阿明想起以前和阿春的热烈场景,他像一个英勇的战士,撒了一路的精液,一直到精疲力尽,睁不开眼睛,迈不开腿。
  阿春感觉到有些不安,她在观察着阿明。阿明要了一杯水喝,喝过水以后,他打量了一下她的家,他可能明白了阿春的匆匆忙忙,直起了腰,穿上鞋,就走了。
  阿明临走时才告诉阿春,他娘在另外一个山里面买到一个女人做了他的老婆。阿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心里那块石头也落地了,欠他的已经还了,没有缘分的,就让它过去吧。
  阿春又怀孕了。
  傻愚去了一趟澄海弹棉花回来的时候,孩子出生了。这孩子在肚子里待了七个月就出来。他和老婆都是白皮肤,这个孩子眼睛大,皮肤黑。这孩子自己不介意,双手在天空抓着。傻愚是能够迅速算出复杂数据的人,他并非不知道怀孕要十个月,而不是七个月。他知道这后面生出的孩子可能跟自己关系不大。但是他就是喜欢阿春,他不想问,只要其他人不知道,他感觉这个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他也告诫自己不要知道,好像数学答案的错误吹不灭他的生命热望和火焰。
  他经常闭上眼睛,反而觉得像睁开了眼睛。闭上的眼睛,怎么看都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乌云和滚滚的雷声。他接着捂着耳朵,但是好像那些声音已经跑在耳朵里面去驻扎了,他不敢动,不敢抬头,好像只有不动,这些黑云才不会慢慢压垮他,只有不动,那些声音才能从耳朵慢慢地溜出去。
  这一天,傻愚一个人在家里。他打开录音机,不知怎么摆弄出一段话,断断续续的:
  男人:你这里太远了。
  ……
  男人:阿春,阿春……
  女人:阿明,阿明……
  傻愚倒带反复听,就一次又一次听。女人,是阿春。
  傻愚不想听了,他听出了杂音和含糊不清的声音里的内容。他呆了,真的又傻又愚了,他要将声音抹掉,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但他不知如何把声音抹掉,那个海员没有教他。他想到的是,把录音机沉到水里,让它在水里不再发出声音,否则无论在任何地方,这个机子它都可能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太爱阿春,他说过他要养她一辈子,她身上甜丝丝的味道可以陪他一辈子。他不理解,她在床上的喘息和喊叫,怎么可以在另外一个男人身上发出。
  傻愚抱着录音机来到湖边,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他想起父母,他和父母缘分太少了。他对父亲的记忆就像天空对于暴雨的记忆,记得无论母亲怎样温顺,父亲总是暴怒的性格,母亲就像天空,雨过去雨过来都是天晴的。他甚至想起村里的恶霸阿松,阿松什么女的都沾一把,就是没有哪个女的反抗他,甚至每个女的还偷偷地把从丈夫那里得来的粮票等物品送给他。这个时候的傻愚,才显露出和他名字不般配的智商,跟自己把嘴都说干了,嘴上都长了那种像地皮菜一样干涩的皮。他厚厚的嘴唇,略微宽大的鼻子用力地把周圍的空气震动起来,他无声地哭了起来。平常他很少说话,此时他的话越来越多了,就像遥远的葡萄,一串一串地长出来,一串一串地冒出他的肚子,热浪浪地鼓到他的嘴上来。
  他脑子里又进来了阿春,他抱着脑袋离开了歪脖子树。周围一片寂静。傻愚迈进了水里,连一个屁都没有放,这个时候他甚至都忘记了,他又给村里人贡献一个好笑的事情,像他平常所做的那样。
  到了这个时候,傻愚还是没有觉得阿春有什么不好。虽然他受尽了这个对话的折磨。这个对话可以重复听,反复听,听到他发疯为止。是的,他自己听,不用收钱。这一次他永远远行了,带着录音机去了。他带录音机就像他平常背着那个巨大的弹棉花的陀螺,那是白柳树做的,光滑而沉重,摆在那里像一个结实又滑润的女人的身体。这一次他带着这个砖头,他想好了,要把它藏在一个地方。后来他就好像是灌了铅水一样的,成了一个石头人。哪怕有一点逃离的想法,他走向更深水中的行为可能就不会发生。他浑身洒满着月光,手里抱着录音机,好像在为阿春保守着秘密。
  这一天的日落和前一天的日落很相似。天色是吉祥的黄色。转眼间暗黄色,太阳滑动越来越快,好像迅速要掉进悬崖,黑夜从某个地方的窟窿里面升起来,越来越大,黑暗的气温越来越低。在平时,他希望夜幕尽快降临,可以抱着阿春,好似抱一把茅草在怀里。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成为两个人?他全身疲倦,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问一遍。他忽然觉得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黑色的感叹号直接向他劈过来。
  傻愚用力跟录音机一起沉入水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傻愚抱着那个录音机,人好像倒插在湖里。比较起家族那两个兄弟暴死在自己的门市铺前,傻愚的死引起的震撼更加彻底。
  傻愚做的这一切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阿春了。他为什么抱着录音机去了河边?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这种解释让阿春永远得不到释放和解救。她没法心安就没法平静。
  我是在一个雨天又回到这个村庄,他们就好像让出了大片地方给我这个撤退的人,使得我一个人得以像拥有一所远久又宽大的几十间屋子的财主一样。我在村里转悠了三次,儿时感觉望不到边的巷子,几分钟就可以走到顶儿时,觉得不敢再走。没有人问我来干什么。
  我靠在湖边那棵歪脖子树上,替傻愚做了一个白日梦,阿春正用眼泪和哀求来打动他。朦胧中他像一个印度人那样,希望死得彻底,死而不要复生,死到干净,死而不再复生,放心地死,死一个真正的死。
  如果说傻愚为了死走到湖里,那他不需要把袜子脱下,这个袜子是外国的,全村每人都有,是老姑分给他们的。听说,傻愚和他那双鞋子,整洁地放在这个湖边草里,而且还做了一种掩饰。我想,如果他能够把录音机放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只要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这个声音,包括阿春和那个说话的阿明,只要是他傻愚一个人知道的,那就是说他可以通过自己不告诉自己这个方式,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死?他也可能纯粹属于自己的怪念头,设想出重重无法克服的障碍,才从高高的水坝走进湖水里的。傻愚的父亲真是有穿透力,给傻愚起了这么个名字,就是大智若愚的意思,最后大智若愚的叔叔傻愚是想着这个哲学问题走向水中的吧?幸福的事情和哀伤的事情,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他们之间的分别有时并不是那么清晰。据说,傻愚的脸在水里,和他在地面上好像没有两样,好像他有一部分变成一条鱼,一个会算数学的鱼,一个能穿衣服的鱼,一个想搞清楚女人的情爱观的鱼。
  是的,这是我强加给傻愚的。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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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真是刻骨铭心。后来,无论是在出租屋里,或是在没有顾客光顾脑子空下来的时候,那情景就如饿狼般扑进她的胸膛,撕咬她的心。那是一个不太黑的夜晚,寝室里像她失眠的脑袋样一片昏蒙。熟睡中的两个娃娃,你一下我一下地发出均匀纤细的丝丝声息。她摸索着穿好衣服,移下床,影子般飘到娃娃们的床前,目光就牢牢地粘在了她们脸上,身子越俯越低,仿佛要看清她们脸上每一根绒毛似的。她们睡得那么香,那么甜,那么丢心落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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