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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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十一月的天已经黑了。
  晚饭后经常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杯里续上了开水,蒸汽恍恍惚惚地飘向顶灯,填饱的胃部暖烘烘的,手脚也暂时没有冷却。
  夜色黑了,我在等着它更黑一些。
  我摊开在并不常坐的沙发上,摆弄着新买的手机。反复摩挲机器背部致密的磨砂表面,它和皮肤蹭在一起若即若离,一段情投意合的态度油然而生。这款新出的手机跟先前迥异,边角圆润,光滑饱满,尺寸前所未有地变大了。当“爸爸”两个字显示在更大的来电屏幕上时,也变得更大了。这个更醒目的词语,伴随着系统默认设置还不及调换而不为我所认知的铃声响起,让那一刻展现出惊心动魄。差不多有两秒钟,我手足无措,痴呆地盯住屏幕,好像不能相信一个简单事实,即便换了新手机,父亲的电话也会及时赶到。更不能相信新手机的处女来电,是父亲。居然还是他。
  我有些被冒犯的感觉。常识随即说这种感觉并不合伦理,我的心脏旋即收缩成一团。包裹着夜色的黑似乎也打散了,透过窗户的缝隙一丝丝渗透进来。铃声在房间里响着,我让它继续响着。它不屈不挠地响着,固执得跟世上所有的父亲一样。我由痴呆回过神来,开始察觉一丝紧张。我把手机放到远处,拉开距离注视着它。
  这种突如其来的短暂行为失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回我却还是那么在意。我总是太在意发生在新东西上的第一次,花刹那间被剪下,新衣服刚抖开就被一屁股压皱,陌生人碰头第一声微弱的招呼……因为某种不确定开始却又注定结果的唯一性,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强迫症般的紧张难耐。屏幕变暗了一会,重又亮起,铃声短暂间歇后再次盘旋在空气里。
  紧张感越发强烈。在分外安宁的此刻,我害怕任何突如其来的电话,包括父亲的。那些不受欢迎的打扰,总是试图在按部就班的行进中强行插入。我忍耐地听着新手机的铃声,叮叮咚咚。
  离开父亲家已经很多年,电话是平时唯一的联系。我会遵照计划表的安排,每周在固定时间打去电话,一般是晚上八点钟。那听筒里的等待音不是嘟嘟声,是电话公司擅自设下的口水歌,有时和节日有关,有时和一些伤透心的男人有关。我想父亲是不知道的,他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认为这有啥了不起的。要等它们唱一阵,才听到话筒被人拎起来的咔嗒一声。接着是真空三秒钟,父亲的呼吸喷在哔哔爆响的细电流里。我习惯了不在此时先开口。三秒钟以后,才会传来懒洋洋的“喂——”,父亲的问候拖长了尾音。似乎有些不情愿,待到听清是我,说出来的前三句话调子还低沉着,来不及去掉审慎防备。
  紧跟着父亲的招呼,我开始谈天气。我这儿下雨了,你那儿下了吗。今天雾霾挺大,你出门了吗。跟父亲谈天气和天气无关,目的是把对话引向穿衣。天冷了说多穿点别着凉,天热了说少穿点别捂着。离家多年之后,我才慢慢学会了在电话里应该说哪些礼貌的话。这些话出口时,很难承认不是出于真心,但就是不像我这人想说的话。我当然想说点别的,可我没勇气把对话引到别的地方。
  他会告诉我最近的穿着,由内到外没有遗落。有次他说穿了新内衣,里层有加绒,贴着屁股暖烘烘的,听着听着我就以为这种对话不太妥帖。记忆里的父亲应该是爱体面的,这点我很清楚。通常他展开这样的讲述后,我多半就已经做好准备,会在固定长度后挂断电话。父亲个头不高不矮,一米七几,最稳妥的南方男性身材。人过中年不可避免地浮胖起来,块头就大了不少。即便如此,当父亲退休以后,他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体面积那么块儿地方时,我也就忽然意识到,这些话题事实上萎缩得有多么厲害。
  父亲害怕生病。每回电话里,他都能发现一个让他感觉不舒服的器官,不舒服不等于疼痛,多数情况下不过是这个器官让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而已。他拟人化地指责那只器官,混合着欲擒故纵的不解以及嗔怒,好像在指责某个不守妇道的老相好。每当这时,我都让嘴巴最大限度地接近听筒,妄图在密集的抱怨里插入哪怕一丝一毫我的声音。我曾经试图在父亲抱怨乳头疼痛的间隙,跟他谈谈仙人掌。我问去年买给你的仙人掌浇过水吗?父亲略停顿,回答说刺太多没搞头,手被扎得跟现在的乳头一样痛。在话题的选择上我没有成功过,我们最后还是要回到他的乳头。父亲的体验告诉我,长情的陪伴最好近似于空气般无感的存在,比如每次在电话那头的我。
  如果他忽然感受到了电话那头的我,他会问一下工作,也就是忙不忙之类的问题。我一点也不忙,但我永远或者习惯了跟父亲说我很忙,唯恐不忙就是种羞耻,唯恐说不忙他就会继续指责自己的器官。“忙”是闲人的盾牌,无所事事确乎是种羞耻,无所事事还领着薪水,哪怕薪水再微薄也简直近似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了。我时常怀疑父亲从未搞清楚我是干吗的。“你是干吗的?”我有限的几位朋友也这么问过。我认真回答过,我告诉父亲,也告诉朋友,我在县城那幢马路边上的三层小楼里,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坐着。“那你究竟是干吗的?”他们非要问到底,那就太没劲了。都这么坦率了,你们还想要我怎么办。
  父亲对我最直接的关怀,就是不停劝告我要开始体育锻炼。运动是一切病痛的万灵丹,没人会否认这点。我认可父亲的关怀,这种关怀始于他的经验他的身体,最终希图作用于我的身体,我身体的一半来源于他的身体,因此他与我有着天然的牵连,这是端庄且符合伦理的。我不热爱体育运动,运动员就是运动员,肌肉动作、物理循环,作用于身体的花招而已。有一些从没跟我说过话的人,他们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赞美长跑,从他们那儿,我了解到长跑不光是运动项目,早已经成为一种跟自己相处跟世界较劲的方式。对此我充满怀疑,动作的协调或许是美的,身体的舒展或许是美的,但与我有关系吗?我享乐于一具静止的身体,所有器官都安宁地不存在,即便某处发生着隐秘的变化我也不想知道。我没觉得自己有病。
  铃声停了。铃声不像主动停止,而是被周围空阔涌动的一切吞没挤兑而忽然消失的。天完全黑了,灯光打在家具上显得更为明亮。我呆坐一阵,总算有了站起来的力气。站起来拿起手机,听筒图标的右上方,标识着鲜红色的“1”。   那夜我躺在床上,数着又一个即将被浪费的睡眠,记挂着父亲的来电,迟迟不能决定回电的时间。黑透的天色压在窗外,放在胸口的右手越来越沉。我索性使它滑下去,触到绷紧在胯间的内裤时,一股轻盈的愉悦袭来,好像撕碎的羽片徐徐扫过,老友重逢那般。我想起幼年的黄昏,落日隐下去,还剩半抹弧线悬在屋檐上,四处飞舞的小虫嗡嗡叫着,忽然那个好像是父亲的男人穿过天井,朝我俯下身来,逆光的脸被勾出毛茸茸的轮廓,太阳也不见了。那个黄昏过去很久了,我喜欢上自慰也已经很久了。
  我总是在夜里做这件事。每个无聊的白天结束后,夜色升起于头顶时,做这件为自己做的事,能叫人做个好梦。起初有些忐忑,黑暗里也能感到斑驳变化的脸色,泛起潮红时的温热。后来便不会了,如同梦游般在控制和失控间,我坦然地让身体懒洋洋又温柔地扭成一团。我还是处女,可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即便手指从没有进入过自己的身体,我依然在某个点上获得了最大的快感。但我还不敢长驱直入,我害怕冒犯我的身体。
  每次想到进入自己的身体,就以为那儿会跟父亲的器官一样,让我剧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可一想到还存留着处女膜,我又极其沮丧,仿佛自己不过是个隔山打牛的气功大师,此等虚无地欺世盗名,还振振有词。我驱赶着处女膜的既定事实,就像在头脑中驱赶着父亲的未接电话,且退且进之间,早已消失的幼时黄昏里那张男人面孔就浮现出来,笼罩着光晕。模糊地想着模糊的脸,我动作得越来越快。有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我的小腹,我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顽强抵抗。那只手越揪越紧,就在即将绷断的时刻,猛然放开,自说自话的高潮如水般倾泻而出,子宫像漩涡一样顺时针抽紧,又循着反方向徐徐松弛。我长长舒出一口气,摊开四肢,腋下渗出细汗。不需要开灯,也看得清此刻的我,即便狰狞痛苦的表情刚刚退去,可依然是无知清白的我,像我自始至终表现出的样子,某个不安分的处女透过经验丰富的冒牌妇人若隐若现。疲乏的空洞瞬时到来,夜色终于覆盖了全身,我沉沉睡去,枕边摆着安静的手机。
  电脑开了,茶也泡上了。我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放在马路边这幢三层小楼的某个角落里。我填了几张表格,打印了几份文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出门前曾反复翻看手提包,一共确认了三次钥匙和手机,都在。此刻我又摸了一下,它们确实还在。在又怎么样呢,说明独居的我不会被关在门外,还是会有很多人打电话?白天又长又空旷,什么都填不进。窗外是个小型停车场,发动机启动和熄火的声音从未间断,外面的人们很忙碌,而我在嘴里数着腰果,歪着头,什么也不想。吃到第二十八粒的时候,我扔了腰果罐子,重新坐下来。
  鼠标一遍遍划过打开的网页。这是个购物链接,我不应该让它停留在桌面上那么久,起码也应该藏到最下方的任务栏里去。链接是父亲刚才给我的,里面的商品也是父亲要求买的,他说,就跟以前一样的收货地址。近来,父亲开始与我频繁通话。通话的起因是我俩终于找到一件可以在电话里齐心协力阐释和完成的事情——网购,他寻找商品,我来网上交易。几个月前,父亲发现他常年服用的一种保健品,在网上的售价只有实体店的三分之二,从此便无条件爱上了绚烂的网购世界。我已先后为父亲代买过高原青稞米、胶原蛋白粉、钙片、小麦胚芽、按摩椅、智能马桶盖……还有一堆血压计血糖仪,每样都和他的身体保持密切关联。每次他都在电话那头强调,这是某某养生栏目推荐的,那是什么科学实验证明的。想到父亲将在一堆杂粮、补品、仪器的包围里保健着身体,消耗着身体,不由令人坚信他非常及物,是个脚踏实地做人的人。只是这一回,我久久注视着链接,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网购这么久,竟然从不知道网上能买到这个东西,简直像打开了另一番天地。你不要问那么多,买就对了,钱会打给你的。听口气父亲不像是开玩笑,这简直匪夷所思。我后悔回了父亲昨晚的电话,可如果我不回的话,难道他就不会再打来吗?
  咕咚。手机亮了,收到一条微信。
  人呢?一个名叫“公务员先生”的头像问道。
  收到他的消息非常意外,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和我联系了。想了一会我还是回复了。在。我只送去一个字。
  咕咚。今天穿的什么,看看?几乎没有停滞,第二条信息顿时就到了,后面跟着一个“憨笑”的表情。
  他的口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不可思议,我放下了手机。可还是熬不住想回复。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不回复,树上一枚孤零零的果子,为什么不顺手摘下来。
  你想干吗?我说。
  咕咚。我想赞美你的身体。
  我心底窜起一股怒火,脸却一阵烧。拇指向左滑动,“删除”二字跳了出来,我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咕咚。我忍不住要缠着你,赞美你的身体。
  你还有脸赞美我的身体?我想着公务员先生在那一头,腿高高翘着,交叠着搁在办公桌上的样子。这确实是我想象的,我原本以为能够想象得更美好一些,事实是他们都差不多,就那副面孔,那副做派。
  咕咚。那你要我赞美什么,赞美你的精神吗?对方用了一个抠鼻屎的表情。
  我瞬间被一种时常出现在单身女子身上的羞耻包围了。由于我确实做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我确实不敢承认我有更好的动机。此刻,那种七上八下的悬空感便越发强烈。我关闭微信又打开微信,我微微喘着气,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咕咚。那我就赞美你的脑细胞。
  咕咚。你要是脑细胞没了,精神还有吗?
  咕咚。脑细胞也是身体吧?
  咕咚。还是在赞美你的身体!公务员先生加上了“大笑”的表情,两只龇着门牙的黄脸看起来充满嘲讽。
  我持续地关闭微信又打开微信,同时刷着朋友圈的更新,大量危言耸听的养生指南宗教鸡汤末日预言不转不是中国人依次地出现。手指轻轻抖着,什么都看不进去,一直盘旋于脑际的问题是,那晚之后他怎么还能来跟我谈身体?!
  我和公务员先生是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次会上,公务员先生上台宣读了文件。他朗读起枯燥的文件来,除了语速快一些,没有其他毛病。我的意思是,他很有秩序。跟所有的官员一样,也跟医生或者军人一样,那种秩序感是后天的,是身份赋予的,因此似乎薄而脆弱。他的头发已经稀疏得透出头皮,而呈现出蓬松的深灰色。我内心蒸腾起某种想要揉乱它的冲动。后来我们在微信上聊天,我开始称呼他公务员先生。他曾说他们单位那层楼的厕所是男女共用的,他大便的时候会看到废纸篓里的货色,就会猜出这层上寥寥無几的女同事,最近谁来了月经而谁的月经已经快结束了。当他这么说时,我觉得他特别亲切,也很性感,然后他的形象才活生生地确立起来。我开始期待和这具渐渐衰老的身体纠缠,剥开他的秩序,破坏他,和期待失去年轻的处女膜一样迫切。那天晚上,他终于到我这来了。当时天色已经暗透,就是做任何事都不需要解释的那种夜晚。   公务员先生进来时,满脸风尘仆仆。我关上门,转过身来,他就站在我面前,门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风把他的体脂混合烟草的气味吹了进来,我暗自推测,这气味来自他的耳根,后边那儿一处浅浅的窝。这气味钻入鼻孔,如此熟稔,落在冷冰冰的衣领上都是暖的。我又想起幼年的那个夏日黄昏,擦洗过的地板渗出潮气,蚊香熏着房间,床上的毯子也是这样的味道。我不动声色地嗅着他周围的空气,空气勾出他宽厚的肩膀曲线,一切在我的想象中澎湃得仿若久别重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没有什么废话就躺在了床上。
  我原该想到他是如此繁复。
  他解我的扣子,就像打开一本精美的小书,富有好奇心,铺满一脸的郑重其事。七个,他说,你的睡衣有七个扣子。七,我喜欢的数字,它是一个美妙的质数,质数只跟一和它自己发生关系。在说完“七”没多久,他坚持要戴套。他不知道在哪里摸着摸着,就掏出了安全套,我头一回见到这个,可我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他要我给他戴,我说不用戴了,安全期。
  他坚持要戴。他说这是对我的尊重,我倒并不觉得这有多少尊重,我认为他很讲卫生。他就自己把套子戴上去了。那时我看见他的家伙,挺立着,光滑地紧绷着,并没有衰败的迹象。可他戴完套就软掉了,他根本就进不去。我甚至已经摆好了姿势,在跟公务员先生聊天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过的姿势,尽量显得成熟端庄又不失分寸。我摆得全身都要空掉了,公务员先生却苦着脸说,我好像一直感觉到它。
  感觉到什么?
  它。他指指下面,套子。
  那家伙往一边徐徐歪垂下去,光亮紧绷的橡胶薄膜一圈圈皱缩起来,停留在入口搞得我极为焦躁,他似乎比我还要可怜。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就走,我同样很不甘心。那晚的大部分时间,有时候我在追问,有时候我默不作声。公务员先生会轻轻矮下头,用他粗糙多刺的舌头舔我。一次次徒劳无功,他干脆爬起来走到卫生间剪鼻毛。
  接近凌晨,气温明显下降,我们彼此都已倦怠,我们的身体行将冷却。我只想完成一次插入,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随便用什么都行!公务员先生做了最后的尝试。一切惯常而毫无悬念地再次发生以后,我开始穿衣服,扣上了七个纽扣,公务员先生走进卫生间抽烟。我以为应该告别了,并不希望他留下过夜。很久他还不出来,直到里面隐约传出哽咽声。怀着对这种声音的好奇以及怀疑,我推开一条门缝,希冀会冲撞到某个早已孕育的真相的雏形。公务员先生面对着抽水马桶,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在身下急速动作。右边的镜子里,他脸上有痛苦得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抓不住的表情,“我插你,插你,插到底”,甚至,他还有喃喃自语。我静悄悄地带上门,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待我回来的时候,天快亮了。公务员先生走了,还把床也收拾了。
  自那以后,中间隔着一大段的沉默,直到今天。公务员先生没有动静,在一串炮仗连发似的抢白后,他还在等待我的回应吗?我持续地刷新朋友圈,已经没有任何更新了,我还在刷。我心里长出无数只手,每一只都在抓挠玻璃,发出干涩的刮擦声。一阵装出来的忙碌后,我觉得无论如何应该作出一点表示了。我拷贝父亲传来的商品链接,给公务员先生发了过去。
  很多时候,我觉得父亲是已经死去了的。分隔两地的亲属,互相只存在于电话线和记忆里,既可以看成死亡也能当作永生。如果没什么谈论的话题,死亡不过就等于减少了一个固定谈话对象而已。除了网购和养生,父亲与我没有更多可说的。这么想想,并不能证明我是一个残忍的人。那个挂着鲜红标题,写着“双十一大促狂欢”的链接,热气腾腾卖的却是骨灰盒,才是残忍的。一连很多天,公务员先生的咕咚声再也没有响起。我能假设他是被吓到了吗?他会以为我是个残忍的家伙吗?
  这阵,只要空下来,我就忍不住瞅瞅父亲想买的骨灰盒。闭着眼睛我都能还原出骨灰盒的外貌,“水不能侵,蚁不能穴”的金丝楠木,形状是宫殿的样子,还有勾心斗角的飞檐。盒子四壁有图案,是一些云中飞翔的仙鹤。鹤雕得很像鹤,不光脖子细长,两条麻杆腿也细长细长,仙鹤之于鸡,原来是因为腿的长度,否则如何超然于鸡群。鹤出现的图形,总是叫我想到浮世绘那些东西,它们覆盖着经年不化的积雪,生生世世地活了下去。我有个高中同学做名贵木材生意,每天能在朋友圈卖一大批金丝楠木的算盘、纸巾盒、马桶盖,甚至是小苹果。它们都跟这个网络售卖的骨灰盒一样,上漆抛光,流动的金丝波纹弯曲在透明表面之下,没有木的质感,看上去像充满机巧的塑料制品。销售页面绚丽多彩,双十一大促、直降到底、两年退换、全网最低,和贩卖任何需要贩卖的商品一样,甚至和过年一样,欢乐、纵情、无所顾忌。
  无论如何,我决定回家一趟。这个想法突如其来,便固执地在脑海里徘徊了很多天。
  和大部分人家的子女恰好相反,我独自住在外县,父亲独自住在省城。自从大学毕业,我俩维持这样的格局已经好多年。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我勤于网购,除了价钱便宜外,买到买不到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原因。父亲年纪大了,这座他土生土长的城市几乎就和抛弃这些老人一样,迅疾地离他而去。我基本上不情愿回那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去,即便万般厌恶过年,一年也就回一趟。在这个以宜居著称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还未被说道过。早晨完整出门的人,晚上回家就像找回的零票,要说今天的太阳正好,太阳还是高高挂着一动不动,商场唱着恭喜发财的歌,也没见街上人人都发财。那儿的道路如同发育过度的肌肉,已经全是另一种长相,而我的方言也再不能如从前那样悦耳动听,熟练运用。这回因为父亲的奇想,十一月我就回家了。这时候的风还没有那么冷,省城密集的人群则更是暖和,回家的感觉和从前有深深的不同。
  父亲的模样,每年都是冬天的模样,这回见到的是深秋的样子。深秋的父亲,衣服穿得少一些,皮色和发色都要更深更通透一些。进门刚想脱鞋,他就递来两只鞋套。不用太麻煩,他说。
  在父亲家,就是做客了。
  墙上一排新做的书柜,并没有书,摆满了杂粮和保健品,大部分盛在透明罐子里,五颜六色,丰裕饱满。还有几台电子设备,并排着放在一边。在它们中间,有一处像是刚刚整理出来的空档,那儿的柜面明显要更干净,更惹眼。   我盯着鞋套,蓝色的塑料薄膜,让两只脚显得很大很滑稽。
  血糖高了?我问。
  稍微有点高,不过还是正常的。父亲说。
  噢。我点点头,眼睛看向书柜上的血糖仪。
  父亲看到我在看什么,仿佛一下子来了兴趣。这台机器很方便,我每天测一次很方便,只要一点点血很方便,监控血糖很方便。他连续说了好几个“方便”,好像我不懂“方便”是什么意思。
  嗯。我点点头,低下头,抬起头。我含着此行要问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我本该想到父亲并不含糊。在很多事上,他总是怀着简单直接的目的。他从不像我,他可以就事论事,可以没心没肺。
  例如他是能够这样的。他喝了口水,杯子还没放下,忽然说,我打听过,金丝楠木骨灰盒,网上那个价钱很便宜。
  噢。我点点头。
  你不懂,实在很便宜。
  说了我就懂了。
  不是非得金丝楠,黄花梨、酸枝木、紫檀,我看过,都蛮好。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对,没多少人有机会精心探讨骨灰盒的。玉石也好,你说呢?岫玉、汉白玉……
  嗯。我点点头。一串似是而非的木材和玉料名字,哗啦啦倾盆而出。我的父亲,身体健康未雨绸缪,他让我在网上替他买一只骨灰盒。
  玉石就有一个毛病,冬天要是进水结了冰会冻,冻破就麻烦了。有人还说玉啊太阴冷,不接地气。玉石好看是好看,也犯不着冒险,哦?
  父亲朝我扬起下巴,脸上泛起自信的神态。到目前为止,侃侃而谈的父亲还没有抱怨过身上的任何一只器官。
  你买骨灰盒,要做什么?憋了很久,我总算问出口。
  用啊!
  用……什么时候用?我很蠢地问了一个更蠢的问题。问题太蠢,蠢得和“蠢”这个字一样,浑身糊满不招人待见的毛刺。
  有你这么问的吗?我总要用的,可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用?父亲的声音一下子高上去,又一下子软下来,仿佛他抓住了空气又放掉了它。
  非得现在买吗……我喃喃自语。
  更多时候,我又觉得父亲很难死去。父亲是个怀疑论者,他怀疑身体舒适的所有感觉,他也怀疑每一只不听话的器官。对怀疑家来说,生和死在他们身上都很难奏效。如果身后有一个世界,一定会发现很多人并没有死去。而我的父亲,也会拿着病历在排队挂专家门诊。
  我不是经常会这样,如此苛刻地揣度父亲。只是因为他说骨灰盒,听得我走神了。我满怀歉意,重新摆正微笑的脸。
  父亲接下来的话很快解答了我的疑惑。
  在殡仪馆买骨灰盒,杀猪一样,真叫贵。
  我在网上瞎逛,真有很多人买骨灰盒的。亲眼看到自己的骨灰盒,心里面总是好像很笃定的。
  上回你爷爷用的那只,是殡仪馆买的。木头太轻,就几片薄板。那个雕工啊,几只仙鹤,看上去像鹅……
  父亲说到了爷爷。我没见过爷爷的骨灰盒,因为我没来得及赶上他的葬礼。
  我记得那天,是工作日的白天。同事们正在谈论今日惊蛰的那天,父亲的电话突兀地来到,他的声音跟平时没多大不同。自母亲去世后,家里很多年没有死人了,我也很多年没有见亲戚了。亲不亲戚,家不家人,春节不见,葬礼上见,大抵如此。挂了电话,我不那么想爷爷,他的死没成为太阳底下新鲜的事情。我使劲想的是他们,父亲的四个兄弟,他们的妻子,我的堂哥堂妹们,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长相,就和失联的小学同桌一样,错综复杂而难以回忆。我可以当天便回家,鬼使神差地我偏没有。就像是故意的,知道一件事可能会做不好,而特地让它吻合自我暗示,最后果真做不好,反倒有正中下怀的快意。我磨蹭地赶到车站,排队买票,中间好脾气地让很多人插了队。轮到我的时候,终于连当天最后的班次也没买到。我是坐第二天一早的头班车赶回去的,从车站到殡仪馆,很长一段路,早高峰打不到车,转了两路公交,一路堵过去。在拥堵里,说不上有情绪,或许有点焦急,也只是有一点而已,磨得很平,温温吞吞,激烈不起来。连续两三个红灯等下去,某种耍赖皮的腔调就出现了,催促的电话打来好几个,告诉我他们都在等着我,我要不没听到要不听到了故意不接。进入殡仪馆那条郊区马路时,车流忽然小了下去。两旁茂密却是枯黄的植被营造出的形状,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在我对母亲的葬礼并不能留存详细记忆的年龄,这些植物和这条道路便已经印刻下了它们的痕迹。甚至还有一股气味,属于半干半湿的风,混杂着尘土,这气味同样唤醒了我。以至于那一刻,当风和植物迎面铺展而来,我感到难能可贵的和平。都会发生,终究过去,没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我父亲的父亲,他活着和死去对我来说并无二致,即使父亲喋喋不休他父亲的骨灰盒是如何的既贵且差,我也依旧可以认为老人家还在某处活着。这就和每年春节,去探望爷爷,看到他裹在人形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情形是类似的,那些时刻,我也能够认为他早已在某处下葬,他早已不在此处。时间过了十点半,我知道赶不上葬礼了。但我更不着急了,从前一天起,我就没有着急过,因为没有什么是要紧的。活着,总得为一些人披麻戴孝吧。
  父亲不会知晓我的心思,可他好像故意要揭穿什么似的,一定要给我看照片。
  我说不要看,他举着手机送过来,还是看到了。我以为会看到一具遗体,父亲给我看的是骨灰盒。深褐的木头,摆在一块红布上,油漆很亮,看不清仙鹤是不是雕得像鹅。正面镶着一幅小照,可惜手机拍得模糊,老人的面部只有个大概。
  我转开头。今天一进门,就感觉房间不对劲。在转头的当口,我立刻明白过来。父亲的客厅里少了样东西。
  是爷爷的樟木箱,它不见了。一直摆放的地方现在只有一塊长方形痕迹,比周围的地面要光亮一些,上面摆了张新茶几。
  箱子我一直说要。电话里说要,当面说要,放下电话走出门就忘记在脑后。樟木箱摆了好几年,我一直没有拿走。一直不去拿,而箱子摆在那儿,就是踏踏实实的。只要它一直在那儿就好了。可现在不见了。   父亲从里屋出来,把一沓纸片扔在桌上。
  纸片散开来,一张遮着另一张。全是黑白老照片,和底片一样大小,每张都有锯齿的花边。
  父亲问,要不要?
  全是爷爷的照片,一堆我的爷爷,一个叠着另一个。我动动嘴,发不出声音。
  掉了一地,也没人捡。父亲说。
  我猜他指的是收拾遗物。
  别的呢?我问。
  我听见父亲开始笑。他的表情并不局促,腮帮子上有新冒出来的斑点,额际和灰发几乎难以细辨。他说他们兄弟几个一起把老头的房子卖了,买家付完款的第二天就要求彻底清理入住。
  你叫我怎么办?他们分掉钱一拍屁股,走了。父亲的表情依然很松,他是苦笑着,看不出埋藏了什么抑或忍着什么的样子。说得好像他不过是接到了一份苦恼的工作,要在一天之内清空一间住了三十年的房子,而且都是被那些没良心的大伯小叔逼的。
  我能怎么办?没人帮我的,我只好靠自己!呶,两只手。父亲伸出两只手,举在我面前。他说他砸烂了老头留下来的所有家具。
  一把榔头,一把锯子。父亲说,敲出两个洞,一脚踩下去,锯成几块板,马路边一扔,完事了。
  父亲活动着十个手指,说着这番话。父亲的手,像两面旗帜,闪着骄傲的光泽。
  我如果是个儿子,这时候就可以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来跟父亲比比大小。我是个女儿,于是这没什么好比的。
  我指指书柜上的空档,我问,骨灰盒放这儿吗?金丝楠木挺好,买的人很多,我看评价里有人不止买过一次,还说以后会接着买。
  我和父亲从未聊得那么多,虽然我也没有说出什么,但我听见了不少。他留我吃饭,我说还是回去吃吧。走进楼道,听见隔壁人家已经在炒菜,带水的食材滑进滚烫的锅子里滋啦作响。油烟气钻入鼻孔,我打了几个喷嚏,放心地离开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是处女。日子一长,这确实有些无聊。
  性高潮就那么回事,每一次都是前一次的复制品。处女膜不一样,它是一部分身体,有细胞有结构,唯一,失去了便不再拥有,所以含着假模假式的意义。在某些无所事事的工作日下午,同事们吃过中饭聚拢一堆扯淡,那些时候,他们往往离我很远,语音压低着,偶然的笑声会微微高亢。我能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所以要特地离我远一些。这毫无必要的举动令我在无聊之外更感到无比挫败。
  我想过一些办法结束这种无聊,比如走路步子跨得大一些,比如在网上买自慰器,到最后关头却总也下不去手,听人说骑自行车会有用,我就决定骑着自行车瞎逛。我甚至想过去妇科检查,做阴道B超。医院里的妇科检查,沿袭着可笑的“未婚”和“已婚”标准。我打算勾上“已婚”,让那根涂满润滑液的探棒解决问题。
  可那些我永远只是想想而已,我总以为没有任何办法比一次真正的做爱有效。我最接近“已婚”的那晚,已经随着公务员先生的离开而离开了。而我还是原来的自己,这事实如影随形,伴随着我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甚至已面目可憎,还看不到尽头。
  一连好多天,和公务员先生的对话栏就停留在骨灰盒网购链接上。他再没有发来回应,我也没有新的话想说。有时手指划到,删除的红色按钮跳出来,好多次几乎就要删了,我还是没让顺手发生的事情发生。看着那一栏横在那儿,很多天了,也没有新的对话栏使其沉下去。
  百无聊赖地刷朋友圈,大拇指往下拉,放,拉,放,机械,疲惫,疏远。我看到公务员先生,发了四张照片。四张照片排列成两行,像一张拼起来的大照片。那些照片是远距离拍摄的全身照,他戴着鸭舌帽,面容模糊。冲锋衣拴在腰间,意气风发,看不出年近五十,也没有埋头在卫生间的促狭。我们没有共同好友,看不到别人的评论,但我知道他一定收获无数来路不明的点赞,想象这些情况已不能打动我。我盯着那些照片,心里想说这是假象,还有幻象,这帮虚无缥缈不着痕迹的东西。一切都不祥,并且令人羞耻。我最后一次划过和他所有的聊天记录,轻轻触动了删除键。我点击公务员先生的头像,把他从联系人里也删除了,甚至还在通讯录里彻底阻止了他的来电和短讯。
  扔下手机,我坐在没有开灯的室内,屏幕的亮光和外面的天色,很快就暗透了。我确信自己有理由这样做,可为什么还是觉得难以抑制的悲伤,像雷雨前夕的云海翻滚而至,我依旧保留着处女膜,却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我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我竟然哭了。开始眼泪只是在下眼眶积聚,维持着巨大的表面张力,迟迟没有掉落。我拿纸巾覆盖住眼皮,那些水滴静默地渗透纸背,洇出两个圆圈。我捂住了脸,哽咽冲破层层阻碍,挂在嘴角,和寂静的小区一样沉闷短暂。如果这时有人进来,如果那人问我为何伤心,我打算告诉他,我爷爷死了。老人久远之前的死去,不曾令我悲伤,此刻我为我竟然不曾悲伤而无比悲伤。悲伤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像潮水淹没了我。如果那人在我身旁停留,我说不定会抱住他,说不定我会像妓女一样,我会说,来吧,随便怎么样,进来吧。
  我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脑海里翻滚着无数念想。这些念头那么龌龊,和这场哭泣格格不入。这是一场长久以来最精致的哭泣,胸腔的起伏与鼻腔的抽噎亦步亦趋,相映成辉。这哭闹如此標准,很快我所有的注意力就转而关注被眼泪鼻涕糊住的眼眶鼻孔,打湿的枕头贴着脸颊,也同时开始让人难受。一下子,我觉得没意思透了,哭太没劲了。我几乎很快就忘了有什么值得哭,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那么伤心。
  一阵疲乏的倦意袭来,这一夜我所有的感受,似乎都在此刻转化成某种难以言喻的对发泄的渴求。为结束此刻的哭泣,为使我彻底地平静,我必须马上获得陌生的快感。这一回,我驱赶着幼年的黄昏,驱赶着那个没有脸的男人。我想象我是沉在水底,围观人群的脸扭曲着倒映在水的外面,可我被窒息的感觉牢牢攫住而动弹不得。我在被子上摩擦着大腿,我感觉到棉布表面毫无阻滞的温暖。我在微微的喘息声里,触碰到腹部滚烫的皮肤,还有潮湿得难以置信的肉体。
  黎明的微光透过窗帘边缘,悄悄地渗漏。我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迫切地需要自己。不远处有鸡叫了第一声,接着是第二声,我把我的手紧紧贴在我的身体上。当鸡连续唱出它的叫喊,连黎明都要忍不住到来的时候,久久期待的感觉却还迟迟不来。我抚摸着我,我搓揉着我,我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我确实地觉察到我。天亮前的寂静,像挂在钢丝上一盆悬而未决的水,此刻已经翻转过来。像一扇镜子,我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依旧是我的眉目,我的面容,我却认不出我了。
  晨光一簇簇乱入,我终于停顿在我身上。手软绵绵垂挂到床沿,床单的温暖正一丝丝冷却。我喘息着,疲倦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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